第二十六章

1

林老爺在花房裡看著花喝茶,花匠在裡面侍弄花。他氣態陶然,神容俱靜。這時,林祥榮提著皮包進來瞭:“爸爸,你好。”

林老爺挺高興,指瞭一下那把椅子說:“坐下。山東的事情怎麼樣瞭?”

林祥榮說:“陳壽亭今天又來瞭電報,還是勸我不要往山東發貨,我們駐山東的周經理也這樣認為。有些事情我拿不準,所以來問爸爸。”祥榮表情謙恭。

林老爺點點頭:“山東雖然是我們的大市場,但是陳壽亭趙東初比我們還著急。這幾天我在想,日本人會不會也跑到上海來這樣幹。山東離著日本近,當然是先受其害,但是上海離著日本也不遠,他們也會這樣幹。山東的模范染廠僅僅是個苗頭,這倒不至於把我們怎麼樣,關鍵是,我們不能讓他這種試驗在我們中國成功。從現在開始,有意識地減少和日本人的商業往來,盡快全面結束和他們的交易。”他嘆瞭口氣,“英法等國僅是在中國要瞭塊租界,日本人卻占去我們三個省,加上察哈爾及灤東地區,四個省都多瞭。我們這些生意人什麼都不怕,就怕戰亂。繳瞭那麼多的稅,納瞭那麼多的捐,也不知道都幹瞭什麼!”

林祥榮說:“我來找爸爸,就是為瞭這件事。趙東初建議,我們,還有陳壽亭趙東初,三傢合起來把這個漢奸染廠滅掉。爸爸說得對,不能讓日本人的這種試驗成功。”

林老爺眼睛一亮:“有個計劃嗎?”

林祥榮搖搖頭:“目前還沒有。東初說爸爸是商界前輩,見的世面也多,想請你老出出計策。”

林老爺苦笑一下:“我能有什麼好辦法。但是也不妨想想。這次我們去濟南,收獲很多,拉住瞭兩個大戶。陳壽亭這個人也不錯,很仗義。阿榮,商業就是商業,人情隻是一個方面,你應當參照一下同業的佈價,主動給他們降一點價下來,不要等著人傢說出來。現在那裡還有個什麼模范染廠,他們也是很艱難。”

林祥榮說:“好的。爸爸,應當說,陳壽亭的機器也停下瞭,但是今天收到他的電報訂單,讓我們再發兩件,這是為什麼?”

林老爺也是一愣,搖著頭:“我猜不出。阿榮,我這是老瞭,我要是現在你這個年齡,就會不惜一切代價,把陳壽亭拉到上海來。山東那個地方太小,這樣的人可惜瞭!這好比美女生在窮鄉僻壤,隻能在小地方露臉。”說罷喟然長嘆。

林祥榮說:“這個人是挺有意思,我也常常想起他來。”

林老爺說:“上次一見陳壽亭,真是讓我耳目一新。自己跪在瞭飯店門前——那明明是咱們有錯在先嘛!阿榮,那可是山東有名的生意人呀!也是有身份的。不管他是真的也好,假的也好,都讓我很感動。其實人生本來就是一場戲,商場更是一臺戲,也無所謂真假,隻要演好瞭就行。那天在鐵公祠裡下棋??”

林祥榮看著父親這樣誇獎壽亭,臉上略有愧色,說:“爸爸,我回去瞭,回頭我把佈價報給你。”

林老爺說:“山東的事情不用太著急,我想,一個陳壽亭,大概就能應付。如果需要我們幫忙,一定幫他們。你給陳壽亭寫封信,就說等他有時間的時候,讓他到上海來,我還想再和他下棋。”

2

上午,壽亭的辦公室裡,周濤飛聽說瞭山東的情況,從天津來瞭,正和傢駒壽亭在那裡說話。

壽亭說:“濤飛,你和傢駒都是留學生,你倆用外國話對兩下子,我也聽聽!”

濤飛和傢駒都不好意思。濤飛說:“傢駒兄是留學的前輩,我怕頂不住。”

壽亭說:“頂住也好,頂不住也好,你倆都得對兩下子。你知道,你六哥不認字,可我周圍的人全會外國話。我心裡那個美呀!來,對兩下子,也讓我開開眼。”

傢駒說:“六哥,你這不是添亂嗎?現在廠裡全是退回來的貨,咱那正事還沒個頭緒,對的哪門子外國話呀!你又聽不懂。”

壽亭說:“正是因為聽不懂,所以才想聽聽。要是看戲的都是梅蘭芳,那馬連良怎麼吃飯?他那戲還有人聽?來來,開始。

傢駒,你先起個頭兒。”

傢駒和濤飛都笑。傢駒說:“那說什麼呢?濤飛,英語還是德語?”

濤飛正想說話,壽亭先說:“這好辦,兩樣都來上一陣兒。至於說什麼嘛,也好辦,你倆就裝著談戀愛,傢駒,你裝那女的。”三人笑起來。

這時,老吳進來瞭,周濤飛趕緊起身,壽亭拉他坐下:“我說,你一會兒一起立,一會兒一起立的,弄得誰都不敢進來瞭。坐著。老吳,有什麼事兒?這裡正想聽外國戀愛,你一腳邁進來瞭。”

老吳尷尬地笑笑,不肯說是什麼事兒。壽亭說:“沒事兒,說!”

老吳說:“濟南的退貨是完瞭,可外地的退貨都在車站上堆著呢!掌櫃的,這要是往廠裡一運,咱那臉可丟大瞭。”

壽亭一笑:“那怕什麼,往廠裡運。不行,運回廠裡過不瞭幾天還得往外發,就放到緯六路車站倉庫吧。”

周濤飛說:“六哥,不行租幾個車皮發天津吧。”

壽亭按住他的手:“不用。誰退回來的,我還得讓誰再買回去。

這訾傢長不瞭。老吳,明祖退瞭嗎?”

老吳搖搖頭:“沒有,連個電報也沒來。前幾天他說貨賣完瞭,還催咱發貨呢。可是,咱最大的戶——棗莊的老孔來瞭,雖說沒退回貨來,可是我看他也挺為難。訾傢派人硬把他拉來的,他說也是沒辦法。現在就在我那裡坐著呢,他想和你說說這事兒!”

壽亭一頓,濤飛傢駒都盯著他,壽亭看著窗戶愣神兒。壽亭說:“傢駒,你和濤飛下去,給東初打電話,讓他開汽車來,你們三個先上聚豐德等著我,我得和老孔好好聊兩句。”

傢駒和濤飛站瞭起來,飛虎進來收拾東西。

老孔有三十八九歲,通紅的臉,濃眉毛,身板結實,一看就是個急脾氣。

飛虎端上來新茶,壽亭親自給他倒上。

老孔說:“六哥,你那麼信得過我,這事??”

壽亭給他遞上煙:“老弟,咱什麼都別說瞭,我就問你一句話,你覺得這模范染廠能長得瞭嗎?”

老孔幹笑著:“這不是說嘛!我怕就怕這個,就怕他賣個三天兩早晨的煞瞭戲。咱這飛虎牌我也不賣瞭,你也把經銷權給瞭別人,他那模范染廠再停瞭擺,那我可就麻煩瞭。”

壽亭笑著問:“那你打算怎麼辦呢?”

老孔一趔身子:“我不是沒瞭招兒,這才來問你嘛!我要是不賣他這模范佈吧,就怕他找瞭別的商傢頂瞭咱;賣吧,又怕他長不瞭。六哥,你能不能想個急招兒滅瞭這個王八蛋?”

壽亭說:“我要是能有急招兒,那什麼都好辦瞭!這不是當時沒招兒嘛!”

老孔嘆氣:“六哥,當初你打敗瞭虞美人,那麼多人來爭咱這飛虎,你信得過兄弟,把棗莊臨沂一直到徐州的經銷權給瞭我。

我也在咱這飛虎牌上發瞭財。這八月十五,你還從濟南打發人去給我送瞭禮,給瞭兄弟這麼大的面子。讓姓訾的這一鬧,我真不知道怎麼辦瞭。唉,好好的買賣,又出瞭這麼一套!”

壽亭把茶端起來喝瞭一口,說:“在你當地,還有實力和你差不多的商傢嗎?”

老孔說:“要是沒有,我根本就不來濟南。這回訾傢一塊兒叫來瞭俺倆,就是臨城劉傢。上回他爭飛虎雖是沒爭過我,但那實力卻不能小看,他傢裡有三四個炭場子,也是一方財主。六哥,我要是今天下午不答應訾傢,他就讓劉傢幹。六哥,要是那樣,兄弟也就隻能退貨瞭。可是,退瞭貨以後幹什麼呢?他娘的!”

壽亭並不著急:“訾傢給你什麼價錢?”

老孔說:“零賣才一毛二,他給瞭我一毛零五厘!六哥,你知道,這貿易行進價高低沒有用,進得低也就賣得低。咱要賣高瞭,別處的貨立刻就能沖到咱的地盤上來。價錢低,貿易行是狗咬尿泡空歡喜!一點兒實在玩意兒也弄不著。唉!”老孔左右為難,搖頭嘆氣。

壽亭問:“你一毛零五進來之後,多少錢往外發?”

老孔說:“頂多加上五厘錢,一毛一,他規定死瞭,隻能賣一毛二,咱得給人傢佈鋪留一分錢的利吧?”

壽亭平靜地說:“好。老孔,咱也是老弟兄們瞭,我這人做買賣講的是對眼!咱兄弟倆就挺好,也挺對眼。都退貨你沒退,還來找我說一聲。這樣,今天下午你就答應訾傢,吃進一千件。

他這些天一共印瞭四千件,你最好吃進一千五百件。然後,你一毛一賣給我。我讓你原地發財,連運都不用運。”

老孔納悶兒:“六哥,咱廠裡的機器都停著,你要那破玩意兒幹什麼?”

壽亭說:“這你別管。你還是賣你的飛虎牌,先別讓劉傢和訾傢接上火。這是主要的。”

老孔說:“我可沒帶那麼多錢呀!”

壽亭笑瞭:“我這裡有。今天下午我就派人跟著你去。接過貨來之後,讓他運到緯六路火車站倉庫,那是公用倉庫,他不會想到你就地把佈賣給瞭我。”

老孔高興:“行!可是六哥,我多少錢買的,你就多少錢接過去,不用給我加碼。你要是那樣,就是瞧不起你兄弟。”

壽亭樂瞭:“老弟,聽我的,就這麼辦。一會兒我就讓老吳算個數出來。兄弟,這錢不是我的,是訾傢那窩王八蛋的,一定得收!”

老孔說:“六哥,別說收錢瞭,咱能不讓臨城劉傢擠進來,兄弟就很高興瞭。隻要他擠不進來,咱那飛虎牌就照樣在當地賣。

我再收錢,那就成瞭沒人味瞭。”

壽亭說:“好!我不給你錢,回頭給你的佈低五厘。我就沖著咱兄弟們這份情義。走,咱一塊兒去吃飯,順便認識一下我的留學生廠長。”

老孔說:“六哥,不行,起碼是今天中午不行。訾傢要請我,我要是不去,劉傢就頂上瞭。咱辦完瞭這一出,晚上好好喝!

六哥,能說說你要瞭這些佈幹什麼嗎?”

壽亭說:“你想知道?”

老孔說:“可是想知道,我得好好地跟著六哥學幾招。”

壽亭說:“好,到晚上,我當場幹給你看。”

3

訾文海傢正堂上,燈火通明,爺兒倆正在宴請滕井。滕井聽瞭壽亭的勸告,穿著一身中式衣服,隻是肥瞭點,顯得他人更瘦。

訾文海說:“四千件,就這樣出去瞭,真快呀!”

滕井也美滋滋的:“陳壽亭和那些客商都有協議,但是協議又有什麼用?商人都愛占便宜。你們中國的商人更是如此。”

訾有德插進來說:“日本的商人不愛占便宜嗎?”

滕井笑笑:“不一樣。日本的商人是很註重情義的。再說,我們本土的市場也沒有這麼亂。訾先生,通過這件事你看到實力是什麼瞭嗎?”

訾文海剛才在兒子說話的時候,就瞪瞭他一眼,現在忙說:“確實是實力第一。山東商界第一就是苗瀚東,他也不敢這麼幹呀!”他笑著雙手端起酒杯,“來,滕井先生,我敬你一個,為瞭我們一炮打響,為瞭咱這平地一聲雷。”

滕井也端起酒杯:“這才剛開始呢!”說著二人一飲而盡。

訾文海說:“怪不得陳六子發展得這麼快,他那些客商真有實力,棗莊那個姓孔的一次就要瞭一千三百件。這是廠裡沒貨瞭,要是有貨,他要一千五百件。真厲害呀!”

滕井點頭:“訾先生,對於這樣的客商要特別重視。我們掐斷瞭陳壽亭出貨的通路,他就是有天大的本領也沒用瞭。現在他可能正在哭呢!”

訾文海夾一隻蝦放到滕井的盤子裡,滕井點頭謝謝,但是沒吃。

訾文海說:“滕井先生,有一件事情我要埋怨你。”

滕井說:“噢?什麼事?”

訾文海說:“你不該提前告訴陳六子咱的價格,嚇得他當天停瞭機。他要是一直印著,現在才難受呢!哈哈!”

滕井也笑起來。

訾有德說:“爸爸,今天三元染廠趙傢也停機瞭,他們全服氣瞭。真痛快!來,我敬滕井先生一杯!”

滕井說:“你應當叫我叔叔,我的哥哥和你的爸爸是同學,我和你爸爸也認識好多年瞭。是這樣嗎,訾先生?”

訾有德趕緊改口:“好,滕井叔叔,小侄敬你一杯!先幹為敬。”說著一仰脖子喝瞭下去。

滕井沾瞭一小口,放下杯子說:“中國的什麼都不行,就是酒厲害。我都有些暈瞭。”

訾文海說:“慢一點喝,一會兒就好瞭。滕井先生,這五千件印完瞭,其他的還按這個價錢賣嗎?”

滕井點點頭:“如果現在停住,我們就前功盡棄瞭。現在還沒有傷到他們的筋骨。第一步,要讓他們的貨賣不出去。第二步,逼著他們解雇工人。第三步嘛,當然就是他們關門瞭。訾先生,你放心,他們不會撐太久的。一直這樣幹下去,直到他們死掉。”

訾文海說:“滕井先生,這樣做你當然沒什麼問題。我先不掙錢可以,但是我不能賠錢呀!”

滕井說:“你隻要和我合作,我不會讓你們吃虧的!”

訾文海說:“滕井先生,從法律上來說,我是大股東,我自己就有決策權。可是你為瞭打垮競爭對手,提出瞭自己的銷售建議。就是我一分錢不賠,你也是無償地使用瞭我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因為設備及整個工廠我都占有百分之五十一。你現在的這種方式,在法律上隻能稱之為來料加工,你是應當付加工費的。”

滕井表情平靜:“如果沒有我,你能建起這個工廠來嗎?即使可以建起來,以你的實力,還有錢買佈嗎?即使有錢買佈,面對著山東這三個大牌子的花佈,你能銷出去嗎?”

訾文海說:“滕井先生,這句話我不願說出來,其實你在華的活動都得到政府的資助。你應當把這種資助拿出一部分,分給我,因為我幫助你在中國拓展瞭事業。”

滕井在訾文海說話時,臉色很難看,但最後還是不住地點頭,表示認同:“訾先生很瞭解日本。這樣,你好好地幹,新到的這五千件佈仍然作為工廠的流動資金。我將寫個文件,發回國內,稱頌在支那地區的工作,爭取讓帝國獎勵你。我看這樣好不好,你把你的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加價賣給我。當然我們這是私下的交易,表面上還是你在經營,我付你年薪。可以嗎?”

訾文海笑笑:“滕井先生,你知道我做律師的禮金很高,如果不是為瞭創辦實業,我是不會與閣下合作的。同時,這也是違法的。請你原諒。”說著來瞭個日本式的鞠躬。

滕井站起來:“我要回去瞭,工廠先這樣運行。那些細節的事情,我們另外找一個時間談。我要讓陳壽亭等人看看,和帝國合作,能得到多大的好處,不和帝國配合,會是個什麼樣的下場。”

訾有德很佩服父親的講演,用崇拜的目光看著爹。

4

早上,東俊急得在屋裡來回走,老周提著壺站在那裡勸道:“大掌櫃的,茶已經倒上瞭,你喝一碗吧。”

東俊嘆瞭口氣,坐下:“你去把三掌櫃叫來!”

東俊搖電話:“接宏巨染廠董事長辦公室!”他端過茶來喝一口,“喂,壽亭嗎?噢!飛虎呀,你掌櫃的呢?沒來?為什麼沒來?在傢睡覺?什麼?還不讓往他傢打電話?為什麼不讓打?

什麼?好好歇歇?好吧!”東俊氣得放下電話,不禁哼瞭一聲。

東初進來瞭:“大哥,有事兒?”

東俊說:“你說這個小六子!我想找他商量商量,他卻在傢睡覺。這機器就這麼停著?”

東初說:“沒事兒,六哥不是說讓等等嘛!”

東俊說:“他能等,咱能等嗎?真是,急死我瞭。這訾文海真不是東西,快成漢奸瞭!”

東初說:“你以為他是什麼呀?他就是漢奸!”

東俊拿起煙來想點,又放下瞭:“老三,把所有的染槽子全開瞭,染佈下鄉。”

東初笑著說:“你真讓六哥猜對瞭,前幾天,他就說咱快開染槽子瞭。大哥,咱爭不過那些土財主,你就等等吧。六哥準有辦法,林祥榮也來電報說,他願意隨時支持咱們。”

東俊說:“他在傢睡覺?不行,我得給他打電話,不能讓他這麼安穩,有什麼計策大傢一塊說說。可急死我瞭!”說著就要摸電話。

東初說:“昨天晚上剛見瞭面,這才一夜,他又不是神人。就他那急脾氣,要是真想出計來,一早就跑來瞭!”

東俊不屑地說:“哼,他買開埠就沒給咱說。我現在想起來瞭,就在林祥榮和開埠打得最熱鬧的時候,他跑到咱廠裡來,劈頭就問要不要他那印花機,這才讓我中瞭他的計。想起來瞭嗎?

這就是你六哥!”

東初恍然大悟:“是,是這麼回事。大哥,他那是怕咱和他爭,把開埠的賣價抬起來。大哥,咱本來也沒想買開埠,人傢也沒害咱,見瞭六哥可別提這事兒瞭。咱那麼討好林祥榮,我還和他是同學,咱為瞭不得罪他,還辭瞭工人,可他第一回給咱的報價和上海其他工廠一樣,根本不低。就是那佈好一點。還不是人傢六哥,見瞭林伯清納頭便拜,一件佈裡下來瞭七八塊?

這不又給下瞭兩塊。你一提當初開埠,一下子把他揭穿瞭,反而不好。”

東俊嘆氣:“咱現在要是有開埠在後頭墊著,我也睡覺不上工,也能沉住氣。老三,這都是咱爹呀!嫌他要的份子高。要是現在六子在咱廠裡,咱仨擰起勁來,還不生生地殺進大上海去。”

東初說:“這也一樣,整天見面,還是親戚,也是挺好的朋友。

大哥,別老想著這件事兒!一切都是緣呀!”

5

元亨染廠門口排滿瞭退貨的。賈小姐的汽車幾乎進不瞭廠,按瞭好幾聲喇叭,那些人力車才讓開。她問司機:“這是怎麼回事?”

司機回頭說:“賈總經理,你去瞭東北,這退貨從昨天就開始瞭。青島來瞭個模范牌的印花佈,一毛二一尺,是原來咱廠裡的孫明祖從濟南運來的。咱的客商全去瞭那裡,孫明祖那貿易行的門都快擠破瞭。”

賈小姐雖然老瞭,但打扮得還是挺妖艷。她一聽這話氣得在車上一跺腳:“回去,去東亞商社!”

東亞商社的旁邊就是海,滕井穿著黑色和服正在海邊向遠方眺望,表情凝重,滿臉憧憬。他聽見瞭汽車喇叭聲,慢慢地回過身來。一看是賈小姐的汽車,笑著慢慢地朝這邊走來。

賈小姐怒沖沖地從車上下來,“模范佈你都運到青島來瞭,大華怎麼幹?元亨怎麼幹?”說完根本不看滕井,徑直向商社走去。滕井在後面跟著,嘴裡直說:“怎麼會?怎麼會?”侍女忙拉開門,賈小姐進瞭滕井的辦公室,坐在桌前的椅子上掏出煙來點上。滕井過來扶她的肩,她用手打開。

賈小姐說:“我們在青島幹得好好的,你非跑到濟南去開什麼染廠,拓展什麼帝國的事業,這下好瞭,沒打垮陳六子,打起咱自己來瞭!你說怎麼辦吧!”

滕井說:“應該不會太多吧,可能是少量的。我前天才回來,一共印瞭五千件。回頭我打個電報問問。你知道是誰運來的嗎?”

“孫明祖!這是陳六子幹的。”

滕井一驚:“噢?有這個可能!嗨,我怎麼就沒想到呢!怪不得陳壽亭當著我的面就停瞭機呀,他故意向我示弱,原來是變著法兒地對付我!我不會放過他的!”

賈小姐說:“你能把他怎麼樣?你敢殺瞭他?”

滕井笑笑:“殺他倒不用,我要拉他一起幹。他不幹,咱們大華和元亨也把佈賣一毛二,讓他無法生存。思雅,你放心,陳壽亭是個小人物,不用怕他。我馬上訂票去濟南,和他最後談一次,如果談不攏,大華元亨一塊幹,低價佈占滿整個山東。”

賈小姐說:“我當初就說這麼幹,你說先在濟南試試,這倒好,咱得接受退貨。你通知廠裡的賬房準備錢吧!”

滕井點點頭:“好,我馬上打電話,接受退貨。思雅,你到孫明祖那裡去一趟,看看他運來多少,還有沒有別人也往這裡運。

我們好做到心中有數。”

賈小姐說:“去幹什麼呀?讓人傢嘲笑咱們呀?我看還是免瞭吧!”

滕井繞過桌子,扶住她的肩:“去一趟吧,做生意,講究知己知彼嘛!”

賈小姐沒好氣地站起來,用手把滕井撥開:“我看,還是停瞭濟南那個模范染廠肥,那爺兒倆都是廢物,根本不是陳六子的對手。”

滕井笑著說:“還不到那一步。剛開始幹,出點小亂子是正常的,我會有辦法對付陳壽亭的。”

6

早上,壽亭坐在辦公室裡喝茶,老吳進來瞭。

老吳說:“掌櫃的,這貨也到瞭好幾天瞭,也不知道青島孫掌櫃的幹得怎麼樣瞭。”

壽亭說:“今天不來電報,明天準來。明祖是老內行,沒事。

金彪從東北沒來信?”

老吳說:“沒有,我估摸著快回來瞭。’壽亭點點頭:“趙氏兩兄弟找瞭我好幾天瞭,我都讓飛虎接的電話,說我在傢裡睡覺,這哥倆也急壞瞭。一會兒你下去給他們打個電話,把咱這一套給他說說,也讓他高興高興。”

老吳問:“咱開機嗎?”

壽亭說:“還不行,還得給滕井來點絕的。這個絕的咱自己就辦不瞭,得拉上林祥榮和三元一塊幹。這樣吧,你讓他倆過來,說我晌午請他吃飯。”

老吳答應著就要走,壽亭叫住他:“先別慌,我得給東俊來兩句韓復榘一派的詩。”

老吳站在那裡笑:“快做,我好給他說!”

壽亭看天構思:“嗯,這睡覺睡不著挺難受,在哪裡睡覺難受呢?有瞭!聽著:鏊子上睡覺不好受,今天中午請燉肉。有點意思吧?”

老吳笑著坐下,從衣襟上掏出鋼筆:“我得記下來,別一下子忘瞭。這煎餅鏊子的鏊是哪個字來?”

壽亭笑瞭:“你問誰呀?想挨罵呀!”

老吳也笑瞭:“想起來瞭,鏊子上睡覺不好受,今天中午請燉肉。好,我這就念給他聽。”

壽亭又叫住他:“老吳,別讓上海的那個高師傅請客瞭,咱那個小型的離間計撤瞭,留著那個李萬岐。高師傅說這個人不錯,隻是投錯瞭地方。讓他混口飯吃吧,大老遠的,從上海來瞭,也不容易。”

老吳說:“怎麼著?那幾頓飯就白吃瞭?”

壽亭說:“這訾文海呀,還真不能小看。老高和李萬岐吃飯,他看見瞭,又是給老高敬酒,又是讓老高問我好。他這是臊我呀!他娘的,識破老夫一計。”

老吳說:“那就再給他來一計,來個讓他識不破的。”

壽亭笑笑:“據老高回來說,這訾文海很會用人。他不僅對李萬岐很好,對李萬岐從上海帶來的那些人也挺好。李萬岐說,上海有個印染界最有名的人,叫馬子雄,原來是昌盛印染廠的廠長。昌盛倒瞭之後,馬子雄去瞭寧波,可幹著不順心。訾文海知道瞭這事兒,就催著李萬岐去請這個人。老吳,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這訾文海看來是真想大幹呀!”

老吳說:“馬子雄再能,那昌盛也讓林祥榮給擠趴下瞭。他要是真能,就該把六合擠倒瞭。我下去瞭,掌櫃的。”老吳下去瞭。

壽亭自己倒上茶,和著西皮流水的板式吟唱起來: “老滕井,不知道頭輕蛋重,在六爺的面前胡鬧騰。施小計,讓你手忙腳亂,等明天,我操你祖宗!哈哈!”

7

訾傢那爺兒倆面面相覷,坐在辦公室裡有點傻。訾有德看著父親搖頭嘆氣,想說話又不知道從何說起。“爸爸,你喝點水吧,這怨不著咱。是他滕井讓賣這樣的價錢。貨出瞭廠,往哪裡賣,咱根本管不瞭。”

訾文海說:“他來電報說,不讓賣大宗,可賣小宗,外地客商根本不來。來趟濟南,搭上路費就弄一件佈?咱外行,我看他比咱也內行不到哪裡去。”

訾有德說:“爸爸,李萬岐昨天算瞭一下,就咱廠裡的這個產量,僅能供應濟南和濟南周邊地區,跟本用不著往外地賣。濟南的這些佈鋪加上周圍,這塊地方正好。咱占住瞭這塊地方,就是勝利,他陳六子和三元就沒法在這些地方賣。這樣他既運不到膠東去,咱還擠瞭他們。我看咱就出個告示,指定些縣,除此以外,一概不賣。”

訾文海笑笑:“他是按人口算的。濟南能和上海比嗎?濟南周圍全是些窮地方,有幾個穿得起洋佈的?還得往外地賣。實在不行,等滕井來瞭,咱就給他說說,恢復正常價錢,和陳六子他們一樣,正常地競爭吧。他要不願意這樣幹,那就拉上青島的兩個廠,一塊幹,一塊賠,隻要他賠得起就行。”訾文海鼻子裡出粗氣。

訾有德說:“爸爸,咱還是掙錢第一。你說得對,咱和陳六子的價錢一樣,一塊發展吧。我看滕井也沒大有勁瞭。”

訾文海說:“不行,就是恢復正常價錢也不能在這當兒恢復!

借著滕井在氣頭上,把那五千件也印出來,你這就去車間,通知開工。不用等滕井瞭,他也沒告訴咱停機。印!咱不管什麼青島膠東,先解解氣再說。”

訾有德站起來:“爸爸,你想好瞭?”

訾文海說:“想好瞭,就這麼幹!”

訾有德出去瞭。訾文海在屋裡獨自散步,走來走去。這時候,一個監工敲門,訾文海大聲說:“進來!”

監工進來瞭,沖著訾文海齜著牙笑。訾文海正在氣頭上,怒問:“你有什麼事?”

監工一躬身:“董事長,門口來瞭個人,問你現在還接不接打官司的事?”

訾文海氣急敗壞地說:“讓他滾,不接!還打官司,都什麼年代瞭,還打官司!”

壽亭東俊等四人從廠裡的夥房出來,往辦公室走。飛虎站在樓梯的平臺上瞭望著,一見壽亭他們往這走,飛也似的跑去沖茶。

壽亭從遠處看到瞭,對東俊說:“東俊哥,飛虎跑去沖茶瞭,你信不信,保證沖的是青茶。”

東俊說:“你怎麼知道?”

壽亭說:“吃飯之前我告訴他的。”

東俊說:“壽亭,你也四十多瞭,怎麼還和沒長大似的!”

壽亭說:“東俊哥,這話你說對瞭。不知道怎麼回事,我覺得自己才二十多歲呢!”

四人說著上瞭樓,在小圓桌處坐下。飛虎端上茶來,還沒來得及倒,老吳舉著電報上來瞭:“掌櫃的,電報!”

四個人一齊站起來,傢駒一把奪過來。這時,老吳才說:“是南京來的。”

“遠宜來的,快念。”壽亭說,兩眼直盯著電報。

傢駒念道:“‘六哥,妹得子,六斤,長鶴請六哥賜名。六嫂安好,勿念!遠宜。”’

大傢都挺高興,東俊說:“六弟,這是好事,咱得把那夥子娘們組織起來,讓她們去南京賀喜。”

壽亭說:“咱先說賜這名,賀喜是後一步的事兒。東初,這賜名是不是讓我起名呀?”

東初說:“是這個意思。霍軍長很看重六哥,所以才讓你起名。

這是抬舉你。”

壽亭說:“這是胡鬧呀!我不認字,他是留學生,讓我這老粗起名,不行,不行!”

傢駒說:“沒事兒,起一個寄去,用不用是人傢的事。咱幾個幫著六哥起。”

壽亭說:“我這外甥倒是和我有點兒緣,六斤,和我下生的時候一樣沉。我看著,這小名就叫六子。你們說怎麼樣?”

東初說:“這不行,孩子要是來瞭濟南,我哥有時候就叫你小六子,你爺倆倒是叫的誰呀!”

東俊也說:“這不行,這叫犯尊諱,你不認字兒,不知道這一套。這絕對不行。”

傢駒說:“這倒不一定。在西洋,孩子往往和最尊敬的人一個名。什麼保羅約翰之類的,都是《聖經》上的西洋神。我那孩子大的叫壽之,小的叫亭之,就是用的六哥的名字。我看叫六子不錯,也顯得親。”

壽亭指著東初說:“還是留學生!東初,你這中國土大學就是差點事兒。什麼尊諱,六子!這小名就定瞭。傢駒,回頭給遠宜寫信的時候,把你剛才說的這一段兒寫上。可這正規名叫什麼呢?你們都說說。”

傢駒受到瞭肯定,很高興,接過來說:“遠宜有一種超凡脫俗的氣質,成語中有冰清玉潔,六哥,叫玉潔怎麼樣?”

東俊說:“不行,那是個女人名,將軍的孩子不能叫這樣的名兒。”

東初說:“對,這軍人的後代那名字叫出來得有勁。我看叫揚威行,耀武揚威。”

壽亭點頭:“老三說得有點意思,可是直瞭點。他倆都是沈陽人,這沈陽讓日本人占瞭??”

東俊搶著說:“對,叫光復!光復東北大好河山!”

大傢一致叫好。

壽亭說:“傢駒,你也不懂印染,這茶你也別喝瞭,到樓下寫信去吧。”

“六哥,我四十多歲瞭??”傢駒氣得笑,說著站起來。

壽亭說:“你先別走,東俊哥說瞭,得把那夥子娘們兒打發到南京去。到南京忙活月子的有以下人士:東俊嫂子,老三傢,還有你傢翡翠,一塊兒去!你下去通電眾娘們兒,讓她們開會準備,隨後把禮單報來。”

東俊氣得笑:“你弄的這一套,怎麼和黎元洪段祺瑞那夥子似的,動不動就通電下野。”

老吳又上來瞭,還是拿著電報:“掌櫃的,是來瞭兩封電報,剛才我一慌,拉下瞭一封,是青島孫掌櫃的來的。”

壽亭高興:“念!”

老吳念道:“‘青島大捷!’這是第一行,下面是‘青島滿街是模范,大華元亨全都亂,有佈繼續往這發,辦死這幫王八蛋!

明祖拜上’。”

壽亭一拍大腿站起來:“好,正宗韓復榘!韓派!”

東俊拉他坐下:“你坐下!你一驚一乍的,就這麼一會兒,讓你鬧得我暈頭轉向的。”

東初說:“六哥,明祖這詩雖屬韓派,但是該給訾文海發一份去。”

傢駒說:“你們先坐著,我不懂印染,先下去寫信。晚上咱好好喝一場,可他娘的出氣瞭!”說著和老吳下去瞭。

東俊說:“六弟,咱這會兒能開機瞭嗎?”

壽亭說:“開機還不行,還不到時候。我估摸著滕井該想想退路瞭,他是個老買賣人,雖不懂印染,可是懂得經商。隻是訾傢那爺兒倆怕是不肯罷休。滕井有佈囤在他廠裡,他興許還得給咱搗亂。”

東俊點點頭。

東初說:“滕井會不會聯合青島的兩個廠,仨廠一塊兒壓價搗亂?要是那樣,咱可真頂不住。”

壽亭說:“他能幹出這樣的事來。我回頭給明祖去電報。那倆廠裡都有他的熟人,一有動靜,咱很快就知道。東俊哥,怕事沒用,咱得想想怎麼對付他。”

東俊說:“要是真到瞭那一步,咱再另說。咱先對付訾傢這窩子。六弟,你得想個狠法,咱得弄得他沒法幹瞭。”

東初說:“老孔買他一回佈行,再去可就不靈瞭,他們已經加上小心瞭。訾文海雖說是外行,可那李萬岐是個內行。”

壽亭說:“剛才咱是吃燉肉,沒騰出嘴來說,接著是遠宜這喜事。東俊哥,我有個想法,得拉上林傢,咱三傢一塊幹,我自己辦不瞭。”

東俊說:“快說呀!我也是這麼想的。”

《大染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