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航船一路向北,除瞭天氣一天冷過一天,路上倒是風平浪靜。快到大連的時候,船老大壓低瞭聲音說:“都不許說話,岸上正打仗呢!”水手們有點促狹地特意交代說:“有小孩子的婦女趕緊把奶頭堵在孩子嘴上,誰要是出一點動靜,咱可全都完蛋瞭!”
船上的人都暗暗地松瞭一口氣,畢竟目的地就快到瞭,有的小聲議論著:“真順當啊!一路上沒風沒浪,真得感謝海神娘娘!”傳武沉不住氣,問:“怎麼這麼靜啊?娘啊,靜得有點嚇人哪。”船老大聽瞭,壓低聲音呵斥:“誰還在說話?”
文他娘緊緊地摟著兩個兒子,用一根繩子把三個人的手腕拴在一起。一陣陣海鷗叫聲傳進船艙,透過小小的窗口望出去,碧藍的大海上,海鷗翻飛,再遠處,陸地已經隱約可見。船艙內的眾人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紛紛出瞭艙,站在甲板上向岸邊眺望。岸越來越近,一張張期盼的臉也越來越激動。
突然,海面上空掠過一聲尖叫。一發炮彈在海面上炸開瞭花,掀起驚濤巨浪。船老大高喊著讓眾人回艙,又吩咐舵手掉頭,卻哪裡還躲得及。一發發炮彈呼嘯而來,本來平靜的海面如沸騰瞭一般,蕩起的浪花拍擊著木船,木船起伏不止,搖搖欲墜。
朱傢三口人緊挽著繩子,摔得東倒西歪,就是不肯放手。眼見著與他們一起的航船有的被炸成兩半,直沉入海底,有的燃起大火,濃煙滾滾。傳傑不禁大哭起來說:“娘啊,咱上不瞭岸瞭。”傳武罵道:“沒出息,哭啥,咱的船又沒事。”
他話音未落,突然一聲巨響,緊跟著船身一震,船艙裡的人摔滾成一團。隻聽得船老大罵道:“奶奶的,把舵艙給炸瞭。”
大船像喝多瞭酒的醉漢,在翻滾的海浪中繞著圈子,卻全然失瞭方向。說來也巧,那船蕩來蕩去竟被炮彈激起的浪花蕩出瞭岸邊,又回到瞭深海區。眾人劫後餘生,都後怕不已。船老大嘆道:“唉,這才真是海神娘娘有眼。不過掌不瞭舵、行不瞭船,往後也是身不由己瞭,大傢生死由天吧。”
這個時候,走旱路的人卻有另一種辛苦。傳文和鮮兒手挽手,肩並肩,甜蜜自然是甜蜜,但漫漫長途卻折磨得人沒瞭柔情蜜意。鮮兒乖巧,看出那領路的老漢不同尋常,一路上就和傳文跟緊瞭他,總拿話問他,漸漸地瞭解到,老漢有個外號叫老鷂子,他是闖瞭關東又回來尋親的,但沒有尋到,隻好再一人折回關東。如此跟他走瞭大約五六天,走到黃河岸邊時,冷不防卻遇到瞭河匪搶劫,傳文趁亂拽著鮮兒拼命奔逃,倉皇如驚弓之鳥,躲過瞭一場洗劫,卻也與大部隊走散瞭。
天色漸暗,二人躲進一座破廟。傳文抱來一抱幹草,鋪到地上。鮮兒站在那兒撫著心口喘息。傳文說:“鮮兒,歇著吧。”鮮兒坐在草堆裡,柔聲地說:“傳文哥,你也歇著。”她見傳文遠遠地坐下,撲哧一笑,問道:“俺咬人呀?離這麼遠幹什麼?”
傳文笑著朝鮮兒靠瞭靠,他翻著自己的包裹,大吃一驚說:“鮮兒,俺的幹糧丟瞭!”鮮兒嗔道:“看你粗心的,吃俺的吧。”她打開自己的包裹,翻瞭半天,驚恐地叫道:“傳文哥,俺的幹糧也丟瞭!”傳文羞她說:“還有臉說俺呢。算瞭,不吃瞭,餓肚子吧。睡一覺,明天還要趕路。”
鮮兒輾轉反側:“傳文哥,俺餓得睡不著。”傳文說:“睡不著就起來吧,說說話兒也能墊饑。也不知道俺娘和俺弟弟到沒到大連,俺這個當老大的,把娘和兄弟扔瞭,等見瞭俺爹,他饒不瞭俺。”鮮兒問道:“怎麼,你爹還能打你啊?”傳文說:“不是打不打的問題,是俺能不能活的問題。”
鮮兒問:“你爹這麼厲害呀?”
傳文點頭說:“嗯。他那兩隻手有蒲扇那麼大,像兩隻老虎爪子,他要是拍我一掌,我基本上就殘廢瞭。”兩人沉默瞭一會兒,傳文打量著廟內,忽然又來瞭精神說:“鮮兒,你知道這是什麼廟?”鮮兒搖頭說:“俺不知道。”傳文說:“真笨,這是娘娘廟。你沒看出來?這裡供著女神仙。”
鮮兒望著神龕說:“嗯,是個女的。是送子娘娘,你看她懷裡抱著個娃娃,不是送子娘娘是誰?傳文哥,是神仙都得敬,咱倆許個願吧。”傳文說:“成。”二人跪倒在神龕前,雙手合十,默默禱告,虔誠又認真。許完後,二人又回到草垛上坐下。傳文問道:“鮮兒,你許的什麼願?”鮮兒說:“你先說。”
傳文嘿嘿笑道:“俺從小就有個心願,將來能置上十畝好地,養兩頭犍子牛,一圈肥豬,要是再雇兩個長工就好瞭。到那時候,俺就能站在院子裡拤著腰,指東畫西說這說那,支使他們幹活。”鮮兒咯咯笑著說:“你是想當財主?做夢吧你。”傳文道:“俺是做夢,等到瞭關東俺一定要實現這個夢,到那時候你就是東傢少奶奶瞭。”鮮兒說:“那不燒死俺瞭?”
傳文說:“燒不死。你沒聽說,光有遭不瞭的罪,沒有享不瞭的福。”他躺下,頭枕臂,無限向往地繼續道,“到那時候,趕上那麼一天早晨,天嘎嘎的冷,俺捂著耳朵,把長工們打發到場院裡幹活去瞭,又發走兩掛大車。大車幹什麼去?轟轟隆隆地拉糞去唄。俺背著手在院子裡溜達。這時候你開瞭窗子對俺說……”他捏著嗓子學鮮兒:“當傢的,俺把菜炒好瞭,酒也燙熱瞭,不上炕喝口?俺鉆進暖烘烘的屋子,坐在燙腚的熱炕頭,你把俺的煙袋鍋填滿瞭,遞過來。俺抽著關東煙,喝著老燒鍋,你再給俺唱一曲《小借年》,唱著,唱著,咱倆就擎不住瞭,腿兒也軟瞭骨頭也酥瞭——你睡瞭嗎?”鮮兒說:“沒睡,聽著呢……”
傳文聲音漸漸弱下去說:“你說這日子多美氣呀,這日子……你睡瞭嗎?”鮮兒迷迷糊糊地說:“沒,聽著呢……”傳文笑瞇瞇地睡著瞭,打起瞭呼嚕……
2
船已經在海上漂瞭五天五夜。每天都有人支撐不住而倒下,因為饑餓或者疲勞。倒下的人隻能在親人的悲號中屍沉大海,把闖關東的沉甸甸的夢想冰封在陰冷的海底。最初的死亡帶來的沉痛和驚恐,在目睹接二連三的死亡後已經變成瞭麻木。這讓人想起老鷂子的話來,從山東到山海關沿路的墳堆都是壯志未酬的鄉親,可是海路又好到哪裡呢?
連身材壯碩的船老大身子也佝僂下去,眼窩深陷。雖然所有準備去關外闖蕩的人都帶足瞭幹糧,但是誰也架不住這樣的蹉跎。夏元璋餓得奄奄一息,眼睛四處撒目。他無力地爬到傳傑跟前,小聲求道:“傳傑,你有吃的嗎?我快餓死瞭。”傳傑問他說:“你沒帶幹糧呀?”夏元璋說:“唉,我的行李卷到海裡去瞭,這都幾天瞭,牙沒沾一粒糧食,水沒喝一滴,不行瞭。”傳傑說:“那可不行,俺這是留著活命的,給瞭你俺怎麼辦?”
夏元璋點點頭說:“唉,你說的也是。”但到底支撐不下去,又哀求道:“傳傑,你給我一半,一半兒就行,我真的抗不住瞭。傳傑,好兄弟,你就算救我一命吧,我要是能活下去就把你帶到旅順口,我在那裡開瞭個貨棧,我雇你當夥計,拿你當兒子待,你看這樣好不好?”傳傑說:“俺可不給你當夥計,俺要到關外找俺爹。”
夏元璋有些絕望瞭,躺在夾板上靜靜地看著天,他真想幹脆縱身一躍跳入海中死個痛快,可是他連這點力氣也沒瞭。文他娘看不過眼,嘆口氣,對傳傑說:“三兒,你把你那張煎餅給他吧!救救他的命吧。”傳傑問道:“娘,你依瞭?”文他娘點頭說:“依瞭,救人要緊。”傳傑說:“那好吧。”他走到夏元璋的跟前,夏元璋眨巴著眼,看著傳傑從懷裡掏出煎餅。
夏元璋的嘴蠕動著,深凹的眼窩頓時盈出淚水。他就著傳傑的水把煎餅吞瞭下去。過瞭一會兒,他坐起來,緊緊地握住傳傑的手說:“傳傑,你救瞭我一條命,謝謝你。”傳傑說:“夏掌櫃的,要謝你謝俺娘,是俺娘要俺救你的。”夏元璋來到文他娘跟前跪下說:“大嫂,謝謝你瞭,救命之恩日後我一定報答!”文他娘趕忙扶起他,淒然一笑說:“夏掌櫃的,不敢當,你活下來就好,以後不許你再提救命這句話,這都是應當應分的,誰都應當這麼做。”
又這麼漂瞭兩天,船終於靠瞭岸,船工們張羅著把大夥扶下船。眾人回想起幾天的經歷,尤其是幾十條帆船僅剩下這一條,其餘的都不知去向,既感慶幸,又覺悲哀,那些失去親人的不免面對蒼茫的大海慘然悲泣。
下船後,夏元璋問一個船工:“夥計,這是到瞭哪兒?”船工說:“莊河。”夏元璋聽瞭怔怔無語。文他娘問道:“夏掌櫃的,這兒離大連還有多遠?”夏元璋說:“三百來裡地吧。”傳武驚得吐舌頭說:“那麼遠啊!得走好幾天吧?”夏元璋說:“到瞭這裡就好說瞭,我雇個車,你們跟我走就行瞭。”
文他娘還要讓,夏元璋說:“大嫂,你們對我是救命之恩,再說,我也要回傢,正好順路,你們不是去三江口的元寶鎮嗎?真是巧瞭,我父親正好在元寶鎮做生意,說不準和你傢大哥還認識呢。這樣吧,你們先跟我到旅順落落腳,等我把傢安頓好瞭跟你們一塊走,我正好想去元寶鎮看看父親。就不要客氣啦。”
文他娘不再推辭。夏元璋給傳武一些錢,讓他去城裡租瞭架馬車,四個人乘車輾轉往北。城裡戰事未瞭,馬車隻得揀鄉間土路,顛顛簸簸約摸走瞭兩天,這日來到旅順城近郊山林間的一傢農戶院外。夏元璋辭瞭馬車,領著朱傢人進瞭院子。
一個老漢迎出來,驚呼道:“夏掌櫃,怎麼?你一個人跑出來瞭?傢眷呢?”夏元璋說:“別提瞭,我從海南回來,遇見打仗,又攤上風瞭,漂到莊河,這不,才趕回來。”老漢道:“哎呀,就是前兒那場風?聽說翻瞭不少船呢,你們撿瞭條命。”夏元璋問道:“我聽黃金山那邊打炮,日俄又開戰瞭?”老漢回說:“害苦瞭,聽說日本人攻下旅順瞭,殺人無數,我正替你擔心呢。好瞭,你是沒事瞭,可不知你的傢眷怎麼樣瞭。”
夏元璋焦躁不安地說:“不行,我得回傢看看。”老漢攔道:“不行啊,太危險瞭!等明天吧。”夏元璋說:“不行,我坐不住。”他指著朱傢三口人交代道,“這一傢是我的救命恩人,要到關東去,你先把他們安頓下來,我得趕回城裡。”老漢點頭說:“也好,去看看吧。”
那旅順口三面環海,本也是個天然良港,港區分東西兩澳,東澳港小水深,西澳港闊水淺。港區四周,環以重山,口門位於東南,水道狹窄。口門兩側,東有黃金山,西有老虎尾半島,形如蟹螯。白玉山、椅子山、二龍山、雞冠山屹立側後,俯視港區,形勢險要。雖然如此,卻也迭遭橫難,以至城破傢敗,百姓流離。這一回的日俄之戰更是慘烈,旅順城內早已是十室九空,不復往昔的繁華。
夏元璋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對戰事雖然略知一二,但面對斷壁殘垣,心中自是悲戚慘怛。街巷內靜得可怕,炮彈留下的硝煙還在彌散,遇難同胞的屍體四處可見,更觸目驚心的是掛在墻壁或樹叢上斷臂殘肢。夏元璋不敢再看,在一片瓦礫中,低頭往傢中急趕。還沒進傢門,隻見焦黑的院墻,夏元璋暗叫一聲“不好”,他顫抖著推開半掩的院門,試探地叫妻兒的名字:“淑芳、玉卿、玉書……”
堂屋裡漆黑一片,無人回應。夏元璋劃瞭根火柴,不禁大驚失色,室內一片狼藉,妻子、兒子和嶽父嶽母的屍體橫七豎八地躺倒在血泊中!夏元璋撫屍慟哭,隻覺得天旋地轉,支撐不住,一頭栽倒在地。
過瞭良久,夏元璋迷迷糊糊醒轉來,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他循聲望去,見女兒夏玉書頂著一個缸蓋從屋角的米缸裡站瞭起來,正驚恐萬狀地看著他,張瞭張嘴卻沒哭出聲。夏元璋跌跌撞撞地奔過去,一把抱住女兒說:“玉書,你還活著!”夏玉書這才號啕大哭,邊哭邊捶打著父親說:“爸,你怎麼才回來?全傢人都死瞭,日本人屠城瞭,城裡的人都被殺光瞭,嗚……”她突然想起瞭什麼,撩開衣襟說:“爸,你看,這是我媽臨死的時候給你留的,讓我交給你。”夏元璋一看,淚水奪眶而出——夏玉書的腰上捆瞭一袋子錢。
3
傳文和鮮兒一直沒找到老鷂子,好在闖關東的人多,很容易能找到大隊伍,倒不至於走錯瞭方向。這一日,他們過瞭黃河,走到瞭一個大岔路口。傳文指著其中一條道說:“這是條回傢的道,俺還是把你送回去吧。”鮮兒問道:“那你呢?”傳文說:“俺把你送回去再往前走。”鮮兒說:“你想甩掉俺呀?俺這樣不明不白地回去怎麼跟爹娘交代?等你還是不等?爹讓俺再嫁人怎麼辦?”
傳文為難瞭說:“哎,盤纏都在俺娘那兒,你還怎麼跟俺往前走?”鮮兒問他說:“你能不能走吧?”傳文說:“俺能走,不走也不行,俺就得要著飯走瞭。”鮮兒脆生生地說:“那俺也跟你要飯。”傳文問道:“不反悔?”鮮兒捶他一下說:“你還沒七老八十的,絮叨什麼!快走,跟上大流!”
到瞭晌午,人流散開,各找地方休息。傳文和鮮兒進瞭一傢農戶。一個大娘在收拾院子。鮮兒嘴甜甜地問道:“大娘,俺想討碗水喝,成嗎?”大娘問道:“你倆這是逃荒的吧?闖關外?”
鮮兒答應著,過去接過大娘手裡的笤帚,打掃起院子來。大娘笑笑,去舀瞭一瓢水,卻往瓢裡撒瞭一把草屑。傳文愣瞭說:“大娘,你這是幹什麼?這還怎麼喝呀?”鮮兒踢瞭傳文一腳說:“不明白別亂說話。大娘,謝謝你。”她見傳文還是吹著草屑直發愣,解釋道:“哥,大娘是怕咱走道走得心裡有火,喝涼水激著肺管子,故意叫你慢慢喝呢。”
傳文恍然大悟道:“大娘,俺不懂事兒,你多包涵。”大娘說:“沒事兒。以後記住瞭,走渴瞭千萬別大口灌涼水,容易落下病。”鮮兒接過傳文的瓢,喝著水說:“大娘,俺們是想闖關外,水路走不通瞭才走旱路。”
大娘嘆道:“唉,在傢千日好,出門事事難,今晚是不是沒地方住瞭?俺傢廂屋空著,不嫌棄就湊合一晚上吧。”鮮兒忙道:“謝謝大娘!”
關東的初冬已經很冷瞭。小火車站外接站的、準備上火車的以及剛剛下車的旅客來來往往,不少人已經披上瞭棉襖,戴上瞭狗皮帽子。火車站外天橋出口處,一個十幾歲的賣報少年大聲地吆喝著:“號外,號外,日俄戰爭慘烈,日本軍攻陷旅順屠城三日,血流成河……看報瞭!”
夏元璋帶著女兒和朱傢人沿出口處的臺階走出瞭車站。打從下瞭車,傳傑就一直捂著耳朵說:“嗬,是挺冷的,凍耳朵。”傳武見夏元璋還是面容愁苦,有意打岔道:“夏掌櫃的,哪裡有金子?這一路上怎麼看不見淘金的呀?”夏元璋說:“關東也不是哪兒都有金子,淘金要到有金脈的深山裡去。”傳武又問道:“棒槌呢?哪兒有棒槌?棒打狍子瓢舀魚,我們怎麼看不見呢?”夏元璋耐心地道:“關東地方大著呢,棒槌都是長在深山老林裡,很難找的,要不然會那麼值錢?棒打狍子瓢舀魚都是以前的事瞭……”
說著話,他們走到賣報人跟前,夏元璋買瞭一份報紙,邊看邊禁不住流下熱淚,哭道:“泱泱大清國完瞭,眼看著這樣叫人傢欺負,奇恥大辱呀!”文他娘有心去勸,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正猶豫間,一位老人老遠地疾步過來,玉書見瞭,拉拉父親的衣角說:“爹,爺爺來瞭。”
夏元璋聽瞭忙抬起頭,見父親夏老爺子已快走到跟前,父子倆四目相對,夏老爺子一把抱住兒子說:“元璋,可不敢哭!你的信我收到瞭,什麼都別說瞭,回傢。”夏元璋淚流滿面地說:“小日本太歹毒瞭,兩國交兵,在咱們傢門口打仗本來就沒道理,攻陷瞭旅順,屠城三日,把整個旅順人殺絕瞭!還有人性嗎?純粹是些畜牲,從今以後,小日本就是咱老夏傢,不,咱大清的仇人瞭,這筆賬一定得記住,世世代代地記住!”
夏老爺子撫著兒子說:“唉,是些畜牲,這個仇早晚得報!不說他們瞭,說說你吧。你來得正是時候,我老瞭,幹不動瞭,咱們的春和盛你就頂起來吧。”一邊的玉書乖巧地叫道:“爺爺!”夏老爺子點頭說:“哎,好孫女,都這麼大瞭。上車吧。”夏元璋想起來,指著朱傢三口說:“爹,我還有幾個伴兒,是咱元寶鎮放牛溝的。”
夏老爺子說:“那就一塊上車吧。”正巧,一個戴大狗皮帽子的壯漢過來說:“老爺子,我正好去放牛溝,順道捎個腳吧。就不麻煩你們瞭。哎,你們娘們兒,上車吧。”傳傑嘴巧,忙說:“謝謝大叔!娘,咱們上車吧。”文他娘有點不放心,但看看傳武兄弟倆,還是上瞭車。
壯漢一甩小鞭,趕著小馬車飛奔起來,沿途兩側都是蒼茫廣袤的曠野。傳傑、傳武的眼好像不夠使,文他娘還是緊張地盯著趕車的漢子看。
那漢子一口關東話,問道:“大嫂子,到放牛溝那旮旯找誰呀?”文他娘說:“朱開山,你認得?”漢子說:“找那熊兒幹啥?親戚呀?”文他娘說:“那是俺當傢的。”那漢子仿佛一愣,高聲道:“朱開山還有媳婦啊?沒聽說呀!熊玩意兒,不著調,還值得你跨江過海來找啊?”文他娘聽出瞭話味兒,問道:“大哥,朱開山怎麼瞭?”漢子不說話瞭。文他娘催問:“大哥,你說話呀,他怎麼不著調瞭?”漢子道:“咳,朱開山,提不得瞭,聽我一句話,你們還是打道回府吧。”文他娘又問道:“大哥,到底怎麼回事,你說呀!”
“朱開山吧,這老小子在這兒發瞭點財,得瑟得不輕,娶瞭個關東娘們兒,傢夥,真能幹,才幾年?一年一窩,生瞭三個大胖小子。”文他娘如五雷轟頂,怔瞭半天,喊道:“大哥,你把車站住。”漢子勒住韁繩,問道:“還去找朱開山嗎?”
文他娘想瞭想,一咬牙說:“找!見瞭面俺殺瞭他!”漢子嘿嘿笑道:“要我說算瞭吧,我看你長得不賴,高矮、胖瘦、腰條、臉盤都交代得過去,再找個主兒,實在不好找我幫你尋摸,我們這旮旯老娘們兒可缺貨瞭。”文他娘咬著牙說:“找!”說著在馬屁股上狠狠地拍瞭一巴掌,喊瞭聲,“駕!”馬車又歡跑起來。
走瞭大約半個鐘頭,馬車在一個院落前停住瞭,院子不大,有三間泥屋,各種農具一應俱全。傳傑叫道:“咦,娘,怎麼跟咱老傢一個樣呢。”文他娘也看著眼熟,想著那漢子的話,淚流滿面。她領著孩子下瞭車,心情復雜地走進院子。良久,她又帶著孩子惶惑地走出來,見那戴狗皮帽子的漢子還沒走,上前問道:“大哥,朱開山傢裡沒人哪?”
那漢子大笑著慢慢地摘下那碩大的狗皮帽子,雙目有神地註視著文他娘。文他娘一下子愣住瞭,這漢子就是她日思夜想的男人朱開山!朱開山滿臉胡須滿臉淚。兩個孩子望著父親不敢相認。文他娘上前打瞭男人一拳,罵瞭聲:“你這個沒良心的,還有心思取笑,俺娘們差點見不著你瞭!”說完倒在他懷裡號啕大哭,哭瞭幾聲,又忙抓著兩個兒子的手,說:“趕緊叫爹,這就是你們天天想的爹!你看你爹這個倒黴樣!像不像個老馬猴子!”
兩個孩子嘿嘿地樂瞭,跟著爹娘進瞭屋,在炕上坐下。朱開山端來大笸籮,倒瞭一炕山貨,說:“吃吧,邊吃邊說。老大呢?”文他娘說:“說來話長,俺們娘們兒本來是一塊走的,到瞭龍口走散瞭。本來俺們都上瞭風船,誰知道鮮兒又攆上來瞭……”
朱開山說:“你先打住!鮮兒是怎麼回事?他和傳文成親瞭?”文他娘說:“還沒有,聽說咱傢全都到關東,偷著跟來瞭,俺上瞭船才看見她在岸上召喚傳文。傳文一急就跳下海找他媳婦去瞭,就這麼分散瞭。”
朱開山一聽火瞭,說:“這畜牲!”眾人驚虛虛地望著朱開山,文他娘問道:“你這又是怎麼瞭?”朱開山說:“你說怎麼瞭?他是老大,一傢人的老小性命都扛在他肩上,他竟敢為個沒過門的媳婦拋下老娘不管瞭,奔媳婦去瞭!”傳傑卻哧哧地笑。朱開山問道:“你笑個啥?”傳傑說:“你問俺二哥。”朱開山問傳武道:“你說,到底是怎麼回事?”傳武嘿嘿道:“我大哥哪有那個膽跳海!是我一腳把我大哥踹下去的!”朱開山一愣,繼而大笑!
文他娘環視四周,若在夢中,問道:“這房子是咱傢的?”朱開山說:“那能是誰傢的?你看這鋪炕多大?有沒有咱那兒的場院大?一會兒咱一傢人吃飽瞭喝足瞭,上炕打滾吧!”文他娘挪著腚下炕說:“那我得好好看看。”朱開山說:“有的是工夫看,先做飯吃吧。”
一會兒工夫,熱炕頭上擺瞭小飯桌,飯桌上四個熱菜,木耳炒雞蛋、大醬蒸豆腐、蘑菇燉小雞、白菜熬粉條,還有一壺高粱燒酒。傳武餓瞭,作勢就要吃,冷不防叫娘捋瞭一筷子,娘朝灶間指瞭指,哥倆朝外間看去,隻見朱開山正手腳麻利地切面條,拉風匣。文他娘久久地端詳著丈夫的背影,一下子把兩個兒子摟在懷裡,輕聲道:“可到傢瞭,俺渾身一點兒力氣都沒有瞭。”說著眼淚撲簌簌地滾落下來。
吃過瞭飯,傳武和傳傑哥倆在屋裡大炕上鬧騰著翻跟頭,拿大頂,興奮得好像渾身的勁沒處使。東屋裡,朱開山和文他娘坐在炕上四目相對,一時無語。屋墻上掛著老土炮、蓑衣、開裂瞭的靰鞡鞋、獸皮……文他娘看著又覺新鮮又覺心酸,她知道她傢男人這些年的艱辛都凝聚在這些物件裡瞭,她忍不住撲到丈夫的懷裡哭道:“他爹,這些年你受瞭不少苦,老瞭。”
朱開山笑道:“哭什麼,我叫你跨江過海來是看你哭的?笑笑!”文他娘勉強笑著:“該笑,你這些年受苦置辦瞭這麼大的傢業,夠我樂的瞭。”朱開山又笑瞭笑,下瞭炕,從櫃子裡取出一個小佈袋在文他娘跟前晃瞭晃,問:“他娘,知道這是啥?”文他娘拿過來,在燈下打開仔細看著說:“怎麼像沙子?”朱開山道:“唉,這是我四年的心血啊,就這點東西,能置兩坰地!”文他娘明白瞭,驚喜地說:“是沙金?”朱開山點點頭道:“在咱關東,你隻要敢賣命,河套裡就有取不盡的沙金,這點東西你看緊瞭,不要讓孩子們知道。”
文他娘問道:“往後的日子你有什麼打算?”朱開山說:“我打算讓傳武和傳傑到春和盛學點生意,就是不知道人傢肯不肯收學徒。”文他娘說:“春和盛就是夏掌櫃他爹的買賣?俺估摸能行,就憑咱救過夏掌櫃的一命,他傢也能開這個面兒。行,他倆學徒,那咱就種地。”
朱開山搖頭道:“我還不打算把自己拴在地裡。離咱元寶鎮五百裡有個老金溝,我打算過瞭年去那兒淘金,再賭一把!拼瞭命我也要置上五坰好地,到那時候咱全傢就安安穩穩地種地活命。”
文他娘一把拽住他,好像不抓緊他他就要走一樣,說:“俺可不讓你再去淘金瞭,聽說淘金就是淘命。”朱開山說:“這事可由不得你做主,我有一定之規。”文他娘還是不松手,說:“你就舍得俺?”朱開山輕撫著妻子的手,說:“說心裡話不舍,可你來的前兒我和賀老四有個約會,他在那兒占瞭幾個金坑,忙活不過來,要我過去,我應承瞭。應承瞭的事就不能變卦。”文他娘問道:“賀老四是誰?”朱開山低聲道:“和我鬧義和團的,一起逃到這兒的生死弟兄。”
4
進瞭正月,隨著幾場大風刮過,天也一天冷似一天。傳武哥倆卻不顧風寒,凍得齜牙咧嘴,腮幫子發紅,還是願意往外頭田野跑。是呀,那深埋過膝的雪哪裡是故鄉那細碎的雪粉所能比的呢?朱開山也樂意享受這日思夜想的天倫之樂,他帶著兒子騎馬、叉魚、打狍子……好不快活!
轉眼到瞭除夕夜,剛下瞭一場瑞雪,皚皚白雪覆蓋的大地愈發顯得厚實,不時響起的鞭炮聲烘托著一片祥和之氣。朱傢的小院裡,燈光透過厚紙窗投在院子裡,影影綽綽的,在雪地上映瞭一層金黃。堂屋裡掛著老朱傢的宗譜,一個小案子上擺著幾樣供品。朱開山恭敬地立在宗譜前上香,叩頭,嘴裡念叨:“爹,娘,開山給二老磕頭瞭。文他娘把二老從海南搬過來瞭,這兒就是咱們的傢瞭,認識道瞭,年年回這兒過年吧。”
文他娘跟著跪下,嘴裡也念叨著:“爹,娘,保佑傳文和鮮兒平平安安吧,讓孩子們早回傢。”傳武哥倆撅著屁股也忙跪下給祖先磕頭,說:“老祖宗,給你們磕頭瞭,保佑俺一傢平平安安過好日子,爹娘康健。”
朱開山笑瞇瞇地等傢人都拜完,一揮手道:“好瞭,上炕吃餃子。”一傢人來到東屋內,坐上炕。傳傑心急,也不顧臟凈,拿起一個就往嘴裡塞。文他娘攔住他,說:“你慢著點,小心噎住瞭。再說瞭,咱還有一個包錢的,你不小心吃肚裡怎麼辦?”傳武嘿嘿道:“吃肚裡才好,那財跑不到別人手裡瞭,我肯定發瞭。”傳傑說:“你想得美,誰吃到還不一定哩。”
四口人邊說邊吃,但大錢誰也沒吃出來。眼看隻剩最後一盤瞭,大夥都有點緊張。七個,五個,兩個……還是沒有!碗裡就剩一個餃子瞭。傳傑眼巴巴地看著想伸筷子又不敢。文他娘說:“他爹,就這一個瞭,錢就在這裡,你吃吧。”朱開山也不客氣,張嘴咬瞭餃子。大傢屏住氣,準備歡呼。可朱開山癟癟嘴把餃子咽進瞭肚,卻還是沒有吃出大錢!朱開山放下筷子道:“歲歲平安,看看鍋裡吧。”
娘仨湧向灶間,一看鍋底,愣住瞭——原來包瞭大錢的餃子碎瞭,大錢靜靜地躺在鍋底。朱開山背著手出來瞭說:“關東山的學問大著呢。這裡的白面不比傢裡的,筋骨不行。”
千裡之外,傳文和鮮兒兩人在一個大磨坊裡相對而坐。他們一路走走停停,進瞭臘月之後趕路更是辛苦。眼瞅著鮮兒人瘦瞭一圈,水靈靈的大眼睛也沒瞭神,傳文心疼,建議找個地方先呆住,兩個人就在河北地界裡找瞭個大戶,給人傢磨面打短工,預備賺下點幹糧,過瞭春節再上路。鮮兒人乖巧,又有眼色,傳文人木一點,但幹活實在,兩人倒是很得主人的信任。除夕夜裡,還給他們送來一碗蕎麥面的餃子,雖然黑乎乎的,但也是個年節的意思。
鮮兒把餃子推給傳文說:“傳文哥,你吃,俺吃不慣蕎麥面的餃子。”傳文又把餃子推給鮮兒道:“你吃,俺的胃口不好,吃蕎麥面燒心。”鮮兒撲哧笑瞭。傳文愣瞭說:“你笑什麼?”鮮兒說:“俺笑咱倆都是小姐身子丫環命。行瞭,都別裝大尾巴蛆瞭,一傢一半兒。”兩個人吃起來。吃著吃著,傳文突然眼圈紅瞭。鮮兒看瞭他一眼。傳文哽咽著吃不下去瞭,說:“我想俺娘……”鮮兒也哭著說:“我也想俺爹……”傳文說:“我給俺娘磕個頭吧!給她老人傢拜個年。”鮮兒說:“我也給俺爹俺娘拜個年。”
兩個人各自端著一碗餃子,一個朝北方跪下瞭,一個朝南跪下瞭。兩人各自念叨著說:“爹,娘,過年瞭,俺也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俺給你們拜年瞭!祝傢裡平平安安,爹娘康康健健,保佑我們平平安安到關東……”兩人跪拜著,屁股碰到一起。鮮兒警惕地望著傳文說:“你想幹什麼?”傳文說:“我說嘛,我以為誰的腚呢,這麼暄乎。”
正月十五是個大晴天,夏元璋差人把朱開山叫到瞭元寶鎮,叫瞭牛得金、金把頭等幾個陪客請他喝酒。夏元璋說:“朱大哥,自從到瞭元寶鎮一直想請你喝杯酒,答謝你們一傢的救命之恩,可是沒倒出工夫,今天正月十五,小弟奉上一杯薄酒,聊表謝意,我先幹瞭。”
朱開山笑道:“你這個人,咋的老是把救命之恩這句話掛在嘴邊呢?不就是張煎餅嗎?有啥?以後不許提瞭,聽見沒有?再提我可要翻臉瞭!喝酒!”在座的牛得金站起來說:“夏掌櫃的,咱這旮旯酒可不是你這麼個喝法,換大碗。”他往外一招手,說,“夥計,把酒壇子搬過來,換大碗。”
夥計搬過酒壇子,換瞭大碗。朱開山一邊喝酒一邊贊嘆說:“嗬,哪旮旯的酒也沒有咱們鎮唐傢大燒鍋的高粱燒好喝,力氣頭兒足,還挺柔和,進到嗓子眼兒裡就像流進一股油,真美氣兒!”牛得金點頭道:“那是,咱元寶鎮‘四大美’嘛,遠近聞名。”夏元璋聽瞭問:“哪‘四大美’?”牛得金說:“這你都不知道?我給你說說:唐傢的燒鍋,煙袋的嘴兒,燙人的被窩,大姑娘的腿兒。”
朱開山問牛得金:“你光知道‘四大美’,還有‘四大金貴’你知道不?”牛得金道:“沒聽說過,你說說,哪‘四大金貴’?”朱開山說:“木匠的斧子,瓦匠的刀,光棍的行李,大姑娘的腰。”
一邊的金把頭微微冷笑,牛得金問道:“你這個外鄉人,笑啥?”金把頭道:“我笑你們是井底的蛤蟆沒見過天兒。”牛得金火瞭,忽地站起來說:“你是哪旮旯來的?有啥資格笑話我們!”金把頭依舊微笑說:“老哥別發火呀,聽我說不好嗎?我們那兒也有幾個‘四大’,不想聽聽?”
朱開山拉開牛得金說:“老牛兄弟,讓他說,說不好別想出咱元寶鎮。”金把頭喝瞭口酒說:“那我就先說說我們那旮旯的‘四大黃’:秋後的林子,老虎的身,大姐的肚皮,狗頭金。”朱開山拍掌說:“好,果然是‘四大黃’!還有嗎?”金把頭繼續道:“有哇,多的是!‘四大香’:狍蹄筋,飛龍鳥,猴頭蘑菇,凍水餃。還有‘四大歡’:大煙泡,金溝的旗,炕上的娘們兒,小叫驢。‘四大白’:入冬的雪,羊皮襖,大姑娘屁股,經霜的草。‘四大紅’:楓樹林,殺豬的盆,新媳婦的蓋頭,老爺府的門……”
朱開山哈哈大笑說:“好瞭,好瞭,夠勁兒。聽口氣你是老金溝來的?”金把頭一聽抬頭道:“這位大哥好眼力,正是從老金溝來的,那可是個寶地。”朱開山問道:“到元寶鎮幹啥?招淘金的?”金把頭說:“正是。跟我走吧,老金溝別的沒有,金子有的是,你隨便找個地方一坐,坐那兒別動,用手摳地,一不小心就摳出個金疙瘩!”
牛得金撇撇嘴說:“你說的來玄。”金把頭笑道:“不來玄,這都是早年間的事瞭。不過現在我們老金溝的金子還是不少,在那兒淘金的都發大財瞭。”朱開山問:“你們啥時候走?”金把頭說:“說走就走,化瞭凍就過不瞭草甸子瞭,現在就有點晚瞭。”朱開山又問:“那為啥?”金把頭說:“甸子一化凍就是大醬缸,要過大醬缸可不是鬧著玩的。老弟有去的意思?要去早做準備。先給你號上?”朱開山說:“行,你給我號上。”牛得金也跟著嚷嚷說:“給我也號上。”
朱開山又問道:“你從老金溝來,打聽個人,那兒有個領流的賀老四你認得?”金把頭一愣說:“認得呀。你也認得?”朱開山忙搖頭:“不認得。不過聽說他可是個淘金的高人,他懂金脈,到瞭河套裡用手一指,哪裡有金,八九不離十!”
金把頭反問道:“聽說前兩年賀老四和一個拜把兄弟一直在老金溝五道河子合夥淘沙金,這個人你認得嗎?”朱開山心裡一驚,搖頭道:“不認得。這個人也有本事?”
金把頭點頭道:“有本事,他和賀老四都會看金脈。”朱開山說:“有賀老四就行瞭,賀老四不在老金溝?”金把頭說:“在。出事瞭!”朱開山心裡又一緊,說:“怎麼回事?”金把頭卻笑瞭笑,不再說話。朱開山心急如焚,慢慢地喝著酒,卻不便再問……
朱開山微醺著回到傢,點上火,抽著煙,默默地看著遠處——冬末初春的關東田野,已經有瞭些許的綠色。文他娘若有所思地走近朱開山,小心地說:“打回來你總共沒說幾句話,到底怎麼瞭?”朱開山說:“賀老四出事瞭。他肯定死瞭!”文他娘說:“那你就別去瞭!賀老四要是真的死瞭,你再跳進去,那不是跟賀老四一樣的下場嗎?”
朱開山輕聲道:“賀老四要是真的死瞭,那也肯定是為我死的!”文他娘一愣說:“賀老四怎麼會為你死呢?”朱開山說:“這你就不知道瞭。走,我得上老金溝去!”文他娘說:“你去幹啥呀?”朱開山說:“我要去問個明白!要是賀老四真的死瞭,我要替他報仇!”文他娘說:“你這是幹什麼呀!”
朱開山說:“他是我兄弟!義和團的時候,他用身子替我擋過洋鬼子的子彈,我剛到關東沒處落腳,是他在老金溝收留瞭我,教我淘金,教我看金脈,他之所以死,就是把金脈吞到瞭肚子裡,為我留著。我不為這樣的人報仇,我還有什麼人味嗎?”文他娘說:“你這血性,多少年也不改呀!”朱開山大吼一聲說:“改瞭就不是我朱開山瞭!準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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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開山在炕上忙活著捆綁行李,傳武、傳傑有些忙亂地幫著忙。文他娘坐在炕沿,眼裡含淚說:“他爹,你真的要走?”朱開山說:“你這個人,咋就婆婆媽媽的瞭?當年鬧義和團的時候你不是這樣啊!”文他娘說:“俺就覺得剛過瞭幾天安穩日子,還沒過夠你又要走,心裡不舍。”傳武說:“爹,你也領俺去唄?讓俺也見識見識。”朱開山說:“算瞭吧,那也不是好玩的地方。你記住瞭,凡是能發財的地方一定缺不瞭風險,我這也是賭一把。”
行李收拾利落,朱開山拎著出瞭屋門,打量著院內,對文他娘說:“這傢業雖說不大,掙來也不容易,你給我看緊瞭。傳文要是找到瞭傢,你務必叫傳傑打封信給我。”文他娘輕聲答應著。朱開山說:“馬要按時喂,地要按時種,別誤瞭節氣,這兒的節氣比咱那兒晚多瞭。傳武和傳傑嘛,我和夏掌櫃的打過招呼,到他那兒學生意吧。你倆過來!”朱開山拖過來哥兒倆說:“我再囑咐你們兩句,夏掌櫃的要是收瞭你們,要勤奮,早起早睡。咱不管咋說也是外來戶,要是和屯子裡的人有瞭疙瘩,要一忍再忍。記住瞭嗎?”哥兒倆點頭說:“爹,記住瞭,你就放心。”傳傑說:“爹,俺娘你就放心,俺倆會照看好她老人傢的。”朱開山笑瞭,摩挲著傳傑的頭說:“三兒就是會說話,還不知道誰照看誰呢。”
文他娘小聲地說:“他爹……”“走瞭!”朱開山抬頭望她一眼,卻像沒聽見,轉身蹽開大步朝前走去。一傢人目送著他遠去。他的身影漸漸地變成瞭蒼茫大地中的小黑點……
冬日初春的北國,白山黑水線條粗獷,天高地闊。馬鈴兒丁當響,在丘陵起伏的原野路上,三輛拉金夫的馬車逶迤前行。有兩輛馬車從後面駛來。車上的人有開酒館、煙館的,縫窮的,還有妓女,都是些依附淘金人流徙四處的苦命人、掙命人。一個健壯女人挑逗著金夫們說:“你們是淘金的吧?媳婦放你們走嗎?”牛得金說:“成天摟著娘們兒有啥意思?”健壯女人說:“意思大瞭,看樣你是沒摟過,滋味美呢。”金把頭說:“拉倒吧,哪回不是忙活一腚溝子汗?哪回不後悔?”
又一個年近三十的女人對朱開山嚷道:“老哥,冷不?前邊有個屯子,給你熱熱被窩兒?”朱開山笑罵:“算瞭吧,讓你一貼身準能沾去一層皮,不敢。”女人笑道:“看樣你是老軲轆棒子,沒嘗過女人滋味兒,童子雞吧?咱身上溜滑著呢,不沾人。”朱開山哈哈大笑說:“透過羊皮襖都看見裡邊裹的是些啥,一隻老傢雀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