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起義一聲槍響,辛亥革命的熊熊烈火焚毀瞭幾千年的封建帝制。中華民國南京臨時政府成立瞭,孫中山就任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可不久,袁世凱迫使宣統皇帝退位,就任中華民國大總統……城頭變換大王旗,滾滾向前的歷史車輪給蕓蕓眾生帶來不同的命運軌跡。
1又是一年春來到,城外楊柳吐綠,草長鶯飛,柔柔春風中卻仍夾裹著寒意。一條較寬闊的官路上,三匹快馬在奔馳。到瞭一個岔路口,三匹快馬分別向不同方向奔去。遠遠地就可看見高大的城墻,城門口處時有各色行人進出。
景色秀麗的王府後花園內,格格那文坐在桌旁彈奏著琵琶。鮮兒站在她的身後侍立著。那王爺坐在桌前很講究地喝著茶,聽著女兒的彈奏。
那文一曲彈罷,她身後的鮮兒連忙恭敬地接過琵琶。那王爺贊道:“不錯,不錯!技藝有所長進。”一個管傢帶著一個人急匆匆走來,行至那王爺面前,慌亂地施瞭個禮。那王爺不滿道:“什麼事這麼慌亂?”報信人急道:“稟告王爺,大事不好,京城大亂瞭,革命黨已經控制瞭紫禁城!滿人要遭難瞭!皇太後讓小的轉告您,躲避為上,保命為重!”那王爺頓時驚呆瞭。
王爺府一片混亂,各個房間內都有人進進出出,有的搬抬著箱子,有的扛著包袱,有的拿著貴重物件不知如何是好。
格格那文和鮮兒也在收拾東西。那王爺走進屋來。那文說:“阿瑪,皇上怎麼樣瞭?”那王爺嘆口氣說:“唉,皇上下瞭遜位詔,袁世凱這混賬東西已經做瞭大總統,大清國徹底完蛋瞭。”那文哭瞭,說:“那咱可怎麼辦啊?”那王爺說:“眼下世面挺亂,不知道革命黨下一步還會怎麼折騰,這兒不能久留,你到三江口你舅舅傢避一避吧。”那文問:“傢裡其他的人呢?”那王爺說:“咱不能都往一座破廟裡擠,幾十口子人,哪兒也擠不開,我自有安排。”那文說:“阿瑪,你呢?”那王爺哭瞭,說:“我這一把年紀,哪兒也不去瞭,就留下守著祖宗創下的基業,死活聽天由命吧。”那文說:“阿瑪,咱傢還有什麼呀?這些年傢產都變賣光瞭,就剩下老宅子瞭,咱們一塊兒走吧。”
那王爺說:“我哪兒也不去,這就夠對不起祖宗的瞭,還往哪兒去?”他悲嘆一聲,回身交代鮮兒:“鮮兒,你跟著格格。她打小就沒離開王爺府一步,出去兩眼一抹黑,寸步難行,好好照應著她,將來我不會虧待你的。”鮮兒說:“王爺放心,我會照料好格格的。”那王爺淚流滿面,在屋裡踱著步說:“唉,好好一個大清國,說亡就亡瞭,亡瞭啊,沒有皇上瞭,沒有王爺瞭,也沒有阿哥格格瞭,主子奴才不分瞭,鐵桿莊稼沒的吃瞭,八旗子弟也得當花子要飯嘍,綱常沒有瞭,世道亂瞭啊!”
那文說:“阿瑪,咱大清國早就成棺材瓤子瞭,自打老佛爺垂簾聽政,做的哪件事得人心?光修園子花去國庫多少銀子?袁世凱是什麼人?野心誰沒看出來?可老佛爺呢?皇上信不過,把他拿著當心腹,怎麼尋思的?不敗才怪呢!”那王爺說:“朝廷的事誰說得清?說別的沒用瞭,還是說說自己吧。鮮兒,你來府裡七八年瞭吧?都看到瞭吧?你主子長這麼大,成天除瞭吃飯就是琴棋書畫,別的什麼也不會,到她舅傢好好照料著,這邊世面安穩瞭我就打發人接你們,到時候我會好好報答你。”
鮮兒說:“王爺,你就放心吧,您和格格對我恩重如山,又是主子。不是你們收留,我鮮兒早就葬身雪野瞭。我會好好照料,不能讓她出一絲的差錯。”那王爺老淚縱橫道:“那就好,那就好,我也看你是仁義之人才把格格托付給你,你們雖然是主子奴才,可平日裡相處得像姐妹,我放心。”他一擺手說,“走吧,車子我都給備好瞭。早點上路。道上一定要小心,嘴緊點,別亂說話。我給你們備下的銀子省著點花,夠幾年用的瞭,能給你們的就這麼多瞭。走吧。”
車夫來福搬著沉重的箱子往車上放,故意一個拌蒜,手裡的箱子摔瞭出去,箱子跌開蓋瞭,露出滿箱的錢財。來福瞥瞭一眼又慌忙蓋上箱子,說:“奴才該死,奴才沒小心。”那王爺囑咐說:“來福,道上好好服侍格格,送到瞭趕快趕回來。”來福說:“主子放心,奴才一定好好伺候格格。”
那王爺目送女兒出瞭王府。城門口處,革命黨人設瞭關卡,留著辮子的人被拖到關卡旁邊按住腦袋強行剪發,一片哭天嚎地……來福老遠瞅見瞭,擔心地停下馬車,回頭低聲對那文說:“格格,城門口那兒的革命黨,逮住留辮子的就給剪掉,我……”鮮兒不等來福的話說完,非常麻利地揪住來福的辮子,同時從懷裡掏出一把剪刀,一把將來福的辮子剪掉。來福傻瞭眼。
那文也被鮮兒的舉作驚呆瞭,鮮兒解釋說:“我擔心路上出現意外,所以隨身帶瞭把剪刀,沒成想在這兒先用上瞭。來福,為瞭小姐的安全,咱隻能這樣瞭!”那文緩過神來說:“鮮兒,行啊!”來福哭喪著臉說:“格格,你看這……”那文柳眉倒豎道:“怎麼跟你說的?從今以後別叫格格。不怕招風啊?”來福自罰,扇著自己的臉蛋子說:“奴才該死,奴才忘瞭,這記性,該掌嘴。”那文說:“奴才也別叫瞭,人傢一聽就聽出我的身份瞭。出城以後緊著走,天黑前找地方住下,找最好的店,別怕花錢。”來福說:“小的明白瞭。”
順順當當出瞭城,緊趕慢趕,到瞭一個客棧住下。來福提著一個大包裹送那文和鮮兒進屋,安頓下,說:“小姐,你們先歇著,我去叫點吃的。”那文說:“還真有點餓瞭,快一點!”來福說:“小姐今晚想吃點什麼?”那文尋思瞭一會兒說:“一道上夠辛苦的瞭,想吃點清淡的。你去叫碗燕窩粥,還有油燜春筍、銀耳素燴、素炒鱔絲,再來個葷的吧,清蒸鹿蹄兒,面食就是雞絲打鹵面吧。”
來福叫苦道:“我的大小姐,你當這是在王府呀?你要的這些這裡不可能有。”那文一揮手說:“那你就看著辦吧,盡著好的點,不要怕花錢。”來福說:“哎。那我就去瞭。”那文打量著屋子說:“這是什麼破地方,多臟啊!你看這被褥,油脂麻花的,一股什麼味兒?嗯,死貓爛狗的味兒,惡心死人!鮮兒,你聞聞,叫人怎麼睡呀!”
鮮兒說:“小姐,這就叫在傢千日好,出門事事難,咱得將就不是?你當都是王爺府呀?”那文說:“也得差不離兒呀。你看這桌子,還能看見本色嗎?我的媽呀,這是地嗎?踩上去軟乎乎的,掉個鍋還能聽見動靜?”鮮兒捂著嘴笑道:“你呀,就能白話,至於嗎?”
晚飯是兩碗高粱米,一碟小咸菜。那文看著食物緊皺著眉頭說:“哎呀,這是人吃的飯嗎?怎麼咽哪!”眼淚快出來瞭。鮮兒勸道:“小姐,就別挑剔瞭,怎麼也得吃點啊!這一道上好不到哪裡去瞭,總不能不吃飯吧?習慣就好瞭。”那文無奈地坐下,捧著碗吃飯,幹嚼咽不下,大滴的淚珠掉到碗裡。鮮兒卻吃得香甜。
吃瞭飯,來福邊喂馬邊朝屋裡瞅。鮮兒已經躺在炕上瞭。那文坐在椅子上,抱著肩膀就是不睡覺。鮮兒勸道:“小姐……”那文煩躁地說:“得瞭,得瞭,以後別小姐瞭,有這麼倒黴的小姐嗎?唉,現在咱倆都一樣瞭,到瞭我舅傢,你要是還小姐小姐地叫著,哪還像個逃難的?以後就把‘小’字省瞭吧。”鮮兒說:“姐,你就這麼靠到天亮?好歹上炕睡會兒,要不道上挺不住的。”那文哭嘰嘰地說:“鮮兒,我實在聞不瞭被窩上的味兒,一聞就惡心,就想吐。”
來福不知從哪裡端來一盤燒雞,還提著一壺酒進來瞭,說:“大小姐,這下好瞭,我弄瞭隻雞,還有一壺酒,你們吃點喝點。”那文眼珠子鋥亮,叫道:“鮮兒,起來,咱姐兒倆喝一壺。”鮮兒說:“姐,我吃飽瞭,你慢慢享用吧。”那文嗔道:“你這個人,敬你不知道是敬,要是擱在王府裡,你能和我一個桌吃飯?一個炕上睡覺?過來,陪姐吃。”
那文伸著蓮花指,優雅地撕著雞肉送到嘴裡香甜地嚼著,喝一口酒說:“嗯,這雞的味道還成,有點溝幫子燒雞的意思,就是火候老瞭點。酒是什麼味兒呀,泔水一樣,你嘗嘗。”鮮兒喝一口酒說:“嗯,味兒是不太好。”那文說:“在府裡,那喝的是什麼酒呀,透瓶兒香,都是自己傢酒作坊釀的。吃的是什麼?哪一頓不是山珍海味?完瞭,那樣的日子一去不回頭嘍!這叫什麼?這就叫落魄的鳳凰不如雞,虎落平陽遭犬欺!”
鮮兒說:“好瞭,別提以前瞭,咱現在是秦瓊賣馬,講究不得瞭。”那文說:“鮮兒,你到我傢有八個年頭瞭吧?想沒想起來咱倆是怎麼認識的?”鮮兒說:“怎麼想不起來?那時候我從山場子下來,掙的那點錢都叫人傢搶瞭,沒處投靠,到處流浪。”那文說:“可不,那一天我和額娘串親戚回來,車上看見你作索得像個叫花子,拄著棍子一邊走一邊唱,唱的什麼來?”鮮兒說:“好像是月牙五更。”那文說:“對,就是月牙五更,是不是這麼唱的?我唱給你聽聽。”說著唱瞭起來。
一更裡進繡蘭房,
櫻桃口呼喚梅香,
銀燈掌上,
燈影沉沉我把那個門關上……
鮮兒說:“都說女愁哭,男愁唱,我愁起來就想唱。”那文說:“那時候我傢裡不缺丫頭,聽你唱迷瞭,我就央及額娘收你當丫頭,你直給我磕頭謝恩呢。”鮮兒說:“我那時候走投無路,幸虧你收瞭我,要不還不知道現在還在哪兒流浪呢。姐,你舅舅傢在哪兒呀?”那文說:“三江口的元寶鎮。”
鮮兒睜大瞭眼睛說:“哪兒?元寶鎮?”那文說:“對呀,你那兒也有親戚?”鮮兒愣瞭半晌說:“姐,我不能跟你去瞭。”那文說:“怎麼瞭?那兒有吃人的老虎啊?”鮮兒說:“唉,我以前對你說的,沒過門的女婿就是奔元寶鎮放牛溝找他爹的,我沒臉見他們瞭。”那文說:“咱是到元寶鎮,又不去放牛溝,怕什麼?你實在怕他們知道,我給你改個名,咱住在我舅傢的深宅大院,誰知道?”鮮兒說:“我還是不想去,想去我早就去瞭。”
那文哭著說:“鮮兒,好妹妹,你就忍心半道把我撇瞭?從我額娘去世以後,除瞭阿瑪我身邊沒有別的親人瞭,你就是我的親妹妹,我求求你瞭,跟著我吧!”說著越哭越傷心。鮮兒被她哭得心軟瞭,說:“好瞭,別哭瞭,我跟著你。哎,你給我改個什麼名?”那文破涕為笑:“我就知道你不能撇瞭我。改個什麼名?就叫秋鵑吧。”鮮兒說:“嗯,這個名挺鮮亮的。”她不由得打個哈欠說,“瞌睡瞭。”那文說:“我也瞌睡得不行瞭,睡吧。”鮮兒吹滅油燈。
來福湊近房門前,仔細地聽著屋內的動靜。聞聽兩人睡熟,他輕輕推開房門進屋。提起那文隨身帶著的大包裹,隨手將房門輕輕關上,躡手躡腳地離去。
烈日炎炎,聒噪的蟬聲陣陣傳來,更讓人燥熱煩亂。距元寶鎮不遠的土路上,鮮兒在前邊走,穿著旗袍的那文一瘸一拐地落在後邊,呼喊道:“秋鵑,你不能慢點走?坐下歇會兒吧,累死我瞭,腳上都起泡瞭。”鮮兒坐在路邊大石頭上等著那文。那文趕上來,哭咧咧地說:“來福這個該死的奴才,把咱的東西都卷跑瞭,沒有車馬咱什麼時候能到元寶鎮啊?”鮮兒沒好氣地說:“就你這個走法,沒有半年走不到。”
那文哭著說:“秋鵑,我的命怎麼就這麼苦啊?我現在死的心都有瞭,活夠瞭!”鮮兒說:“閉死你這張臭嘴!瞎說什麼!這點苦就受不瞭啦?你這樣的人就該送到山場子做木幫,累你個半死,像熊瞎子似的蹭一身松樹油子,來個風水不透,要不然,遭罪的日子還在後頭!”那文的嘴咧得像個瓢,抹著眼淚說:“秋鵑,你說你現在哪像個丫頭。”鮮兒說:“我本來就不是丫頭瞭。”那文說:“也不像姐妹。”
鮮兒說:“那像什麼?”那文又咧著嘴哭瞭,說:“你像我的主子,我像你的奴才,咱倆翻瞭個個兒。”鮮兒說:“你要是嫌委屈我走,我可不願意給你當主子!哪有奴才把主子累得要死要活的?”那文慌瞭,忙說:“別,你別走,我說錯瞭還不行嗎?”鮮兒緩過臉來說:“姐,你別往心裡去,我這是心焦的。咱這樣走也不是個事兒。”她打開包袱,拿出自己的衣服說,“把你的旗袍脫瞭,換我的。你穿這一身怎麼走道啊?一步一扭,踩螞蟻蛋啊?量身段兒啊?也得有人看啊!”
那文嘟著嘴說:“我不換,我是格格,怎麼能穿下人的衣服呢?”鮮兒說:“我說你怎麼還在做夢呢?現在是民國瞭,沒有格格瞭!你說你穿這一身,咱沒人走的道不敢走,路上不敢起早貪黑,也不是事呀。昨兒不是你扭呀扭的,腚後哪能招瞭一大幫老爺們兒,蒼蠅似的趕也趕不走。”那文無奈地說:“好吧,聽你的。”
兩個人拖著疲憊的身體終於趕到瞭元寶鎮。在一座大宅院前,那文領著鮮兒敲門。門開瞭。
那文、鮮兒進瞭院,一個老者對那文說:“你們找關德貞哪?他把這房子賣給我瞭,搬走瞭。”那文立馬驚呆,嗚嗚哭瞭,說:“啊?他搬走瞭?搬哪兒去瞭?”老者說:“聽說搬到柳樹溝去瞭。姑娘是他什麼人?”那文說:“我是他外甥女。”老者說:“投奔他來瞭?”那文點頭。老者說:“唉,你投錯地方瞭。按理說我不該說他的壞話,可你這個舅舅實在不咋的,萬貫傢產叫他作索光瞭,都是叫口大煙累的。你去柳樹溝找找看吧。”
2
夏日的元寶鎮街面上人來人往,辛亥革命也給這個邊遠的小鎮帶來瞭些許新的氣象。街口,臨時搭起的木臺子,關東著名昆伶越楚紅等正用新興的“文明戲”,在臺上表演著昆曲《牡丹亭》中的一折。他們身著簡易的戲裝,在昆曲曲調的伴奏聲中,拿著腔調用念白的方式表演著唱腔的內容,這樣一種演出形式,不倫不類,就是熱鬧。舞臺後方的幕佈上,一條橫幅掛在上方,上書“革命萬歲,共和萬歲”。
舞臺下,男女老少約有二百人,個個興致勃勃。朱傢一傢人也在臺下看著。同村大戶韓老海的獨生女兒秀兒不離朱傢的前後,眼睛始終盯著傳武。她不算俊,也不醜,就是不喜傳武的眼兒,一直對傳武單相思,還挺執著。傳傑說:“二哥,你看見沒有?秀兒的眼睛老盯著你,看樣恨不得把你吃瞭。”傳武煩躁地說:“別搭理她,給個好臉兒她能纏磨你好幾天。”傳傑壞笑道:“我看挺好的,就是胖瞭點,能生養,咱爹娘肯定中意。”傳武說:“你中意?你要中意我給你說說?”傳傑忙說:“拉倒吧,你自己留著吧。”
一出文明戲演完瞭,越楚紅等演員謝幕,樂隊的琴師以及隨越楚紅同來的各位文化人手裡拎著剪刀走上舞臺。越楚紅站出來慷慨陳詞道:“父老鄉親們,兄弟姐妹們,我叫越楚紅,是你們熟悉的昆曲演員,今天想借這個機會說幾句話。現在是民國瞭,一直壓在咱們頭上的封建制度被推翻瞭,封建禮教被打碎瞭,我們中華民族歷史新的一頁翻開瞭,讓我們振臂歡呼:革命萬歲,共和萬歲!”臺上臺下熱烈響應。
越楚紅又道:“可是在我們的鄉下,封建餘孽還存在,封建思想還是根深蒂固的,我們看到,清王朝已經完蛋瞭,可是元寶鎮的大多數男同胞還留著辮子,女同胞還在纏足,這是多麼可悲啊!今天我們下鄉來宣傳革命,動員大傢,男人剪辮子,女人放足,大夥說好不好?”臺下不少人歡呼支持。越楚紅說:“我們今天帶著剪子,願意剪辮子的請上臺來!”七八個小青年跳上臺來說:“我剪,我剪!”
傳文卻憤憤不平,在臺下喊道:“剪瞭辮子,和尚不和尚,尼姑不尼姑的,像什麼?”越楚紅說:“留著辮子像什麼?男人不男人,女人不女人,那是滿族人的裝束,本來就不是漢族人的打扮!”
傳武和傳傑在臺下躍躍欲試。傳武說:“三兒,咱倆也上臺把辮子剪瞭吧?”傳傑說:“好啊,我早就想剪瞭。”哥兒倆剛想上臺。傳文一把揪住兩個弟弟說:“你們敢!還沒有王法瞭!老祖宗留下的辮子說剪就可以剪瞭嗎?都給我老實待著!”傳傑笑著說:“二哥,我說不行嘛。大哥把辮子看得可高貴瞭,誰動動他的辮子像動瞭他的心肝肺,看樣他還想大清復國,他好去給皇帝做太監呢。”傳武說:“嘻嘻,他做太監?我看行。你說他要是做瞭太監,是不是得天天在金鑾殿門口一站:皇上有旨,有事奏本,無事退朝哇!他成天像個大尾巴狼似的,挺適合幹這個活的。”
哥兒倆逗著笑,卻見玉書跑到舞臺上,拽著越楚紅,捏著嗓子念白道:“這位大姐,我來問你,你言道女孩兒傢應當放足,你卻是放瞭沒有哇?”越楚紅笑瞭,也念白道:“你說我嗎?說來慚愧,小女子自小流落風塵,梨園行裡度春秋,哪裡纏得足來?已經無有什麼可放的瞭哇!”玉書說:“我卻是不信,你,何不給大傢展示展示,以消我等的疑慮呢?”越楚紅扭著腰身說:“這個嗎?大庭廣眾之下,羞人答答的,不太好吧?”臺下的觀眾笑翻瞭天。
玉書還要接話,夏元璋怒氣匆匆躥上臺去,拽著玉書下瞭臺,嘴裡喋喋不休:“你說你這個瘋丫頭,怎麼就不知道羞臊呢?給我回傢!”臺下傳傑對著玉書直翹大拇哥。朱開山笑著對文他娘說:“這丫頭片子,不怯場,招人喜歡。”文他娘朝著傳傑努嘴說:“你看咱傢的這個,喜張的。兩個成天湊一塊兒嘎嘎嗒嗒的有說不夠的話,他倆將來要是……”
朱開山直擺手說:“不行,你是剃頭挑子一頭熱,咱現在和夏傢肩膀不一般齊。”文他娘說:“也不論,想當初譚永慶傢門檻不比咱傢的高?不是也答應把鮮兒說給咱老大瞭?”朱開山說:“那可不一樣,想當初鮮兒她爺爺抽大煙把傢抽敗瞭,咱兩傢也算是半斤對八兩。”文他娘眼圈紅瞭,說:“唉,鮮兒和俺分手七八年瞭,現在她在哪兒呢?可憐的孩子,叫人牽腸掛肚的。你說她當年怎麼就是不答應跟著傳武回來呢?要是回來瞭,咱的孫子也該有瞭,少說五歲瞭。”
朱傢已經套起瞭大院套,六間大瓦房已初顯殷實人傢的氣勢:上堂下屋,朱開山與文他娘住北屋,傳文兄弟們住在東廂房,把頭老崔和幾個雇工住在長工屋,牲口棚農具屋一應俱全。
天蒙蒙亮瞭,公雞報瞭曉。老崔和雇工們打著哈欠從下屋走出來。傳文套瞭牲口,安排傳武和雇工幹活說:“傳武,你趕著車送糞,老崔,你領著夥計們今天把西坡的豆子地耪一遍。”老崔懶懶地說:“唉,好吧,就聽少東傢的吩咐。”傳文瞅瞭他一眼說:“老崔,不是我說你,你們昨兒地是怎麼耪的?我數瞭數,一共耪斷瞭十棵苞米,這是多少糧食呀?那地耪瞭些什麼?禿老婆畫眉呀?莊稼人就這手藝?就這手藝,在俺山東傢還能有人雇?撅腚等著吧!”
老崔不服道:“你們山東傢?我也是從山東過來的,在咱那兒,多大的財主有這麼多地呀?人均就是畝八分的,像伺候老娘們兒似的擺弄。你這可是七坰地,我們幾個人忙活得過來嗎?”傳文說:“你就是有說詞,沒有說服你的時候,起點早貪點晚不就有瞭?真看不是自己的地,要是自己的,潑上命也擺弄得熨熨帖帖的。”傳文栽排完瞭活,到堂屋門口喊道:“爹,你看俺活栽排得對不對你的心思?”
文他娘走出屋子說:“吵吵什麼?你爹天沒亮就到地裡去瞭。”傳文回過頭訓斥雇工們說:“都瞅瞅,老東傢天沒亮就到地裡去瞭,你們還磨蹭什麼!”說著要跟大夥一起下地。文他娘說:“老大,你留步。”傳文說:“娘,你還有什麼栽排?”文他娘說:“俺昨天和你爹商量瞭,鮮兒八年也沒個音信兒,你也不小瞭,該成傢就成傢吧,就把鮮兒的念想斷瞭吧。給你托老馬嬸子說說媒?”傳文說:“娘,鮮兒肯定還活著,俺哪天晚上睡覺不夢見她?夢見她給俺唱戲文。不管怎麼說她救瞭俺一條命,俺不能對不起她!”說著眼圈兒紅瞭,“娘,就這?沒別的俺下地幹活去瞭!”說罷轉身走瞭。文他娘拍著大腿說:“你說這不是耽誤俺抱孫子嗎?鮮兒,什麼時候才能找到你呀!”
一片片的大豆朝兩邊分去,傳武、傳文及老崔在耪地。傳文訓斥著說:“傳武,你耪瞭不到一壟地,我數瞭數你連尿尿帶喝水回地頭四五回。喝水我管不著你,就說尿尿吧,掉過腚就尿唄,澆到地裡都是好肥料,你那是尿尿喝水嗎?純粹是磨洋工!”
傳武說:“你這個人,管天管地還管開人傢拉屎放屁瞭。你不說我還忘瞭,有泡屎我還沒拉,我去拉屎。”扔下鋤頭就跑。傳文嘟囔道:“這個人!懶騾子懶馬屎尿多。你給我回來,拉到地裡去,那是好肥料。”老崔在一旁聽著笑瞭。
傳文說:“老崔,你笑什麼?你看你領的這些人,幹的是什麼活?我是後起的壟,幹你們前邊去瞭,你們不臉紅嗎?”老崔說:“少掌櫃的,我們比得瞭你嗎?你幹活是玩命,地是你的,你玩命值,我們可就不值瞭。你出去打聽打聽,關東山的長工也好,短工也好,有沒有像你這麼幹活的?要是有一個,我腦袋掙下來摔地上給你聽響!都是這樣,大長的日子,活得抻著幹。像你這幹法,年輕的時候不覺,老瞭病就找上來瞭。來,你也歇歇,抽袋煙,嘗嘗我的,真正的蛤蟆頭。”傳文說:“我來不瞭。要說煙好抽,還是俺爹種的那幾畝,他今年種的是山東煙,你等抽他的吧,抽上就拿不下嘴。”
緊靠著大豆地旁邊的煙地,朱開山在自己的一片黃煙地裡侍弄煙。傳文走過來說:“爹,你這塊煙地喂豆餅瞭?煙這東西饞,你不喂好東西他不給你出味兒。”朱開山說:“喂是喂瞭,可半月沒下雨瞭,要是再旱下去,別說是煙,今年一年什麼莊稼都要瞎瞭,老早做準備吧,要是再旱幾天,我就打算雇工澆水瞭。”爺倆嘮著,韓老海也湊過來與朱開山嘮起瞭今年的莊稼。
韓老海說:“老朱,我看瞭,全屯的莊稼誰也沒有你種得好,你們山東人真會擺弄莊稼!你看這幾畝地,在老拽子手裡的時候都要荒瞭,自從到瞭你手裡,都成瞭金不換的好地。”朱開山說:“有數的,人勤地不懶,這土地你不好好侍弄,它能給你長出好莊稼?就好比養孩子,你不管不顧,成天給他喂稀湯寡水,養大瞭也是歪瓜劣棗。”
韓老海說:“理兒是這個理兒,都知道,可有幾個付得起辛苦?我就佩服你們山東人的勤苦,比不瞭,誰都比不瞭。”文他娘挑飯送水來瞭。傳文站在地頭吆喝道:“都把手裡的活放一放吧,吃飯瞭。”朱傢人和雇工們走攏過來。
文他娘問:“傳武呢?”傳文說:“我說不瞭他,說瞭幾句跑瞭。”老崔往嘴裡劃拉碗裡的高粱米水飯,幾粒米掉到地上,傳文看見瞭,說:“老崔,你這個人,怎麼就是不知道愛惜糧食?一粒米一滴汗,糟蹋糧食就是糟蹋自己,莊稼人誰不知道這個理兒?”老崔火瞭,說:“你這個人,怎麼眼睛老是盯著我呢?這幾粒米掉到地裡瞭,我能撿起來再吃瞭?”傳文說:“誰叫你撿起來吃瞭?我是說這件事,吃飯得瞪起眼睛,別掉米粒兒,你是沒要過飯,要過飯的人拿著糧食勝過親爹娘!”文他娘說:“好瞭,都少說兩句,你們吃著,我去喊傳武。這孩子,又到哪兒瘋去瞭?”
文他娘正在院裡忙活著。秀兒打扮得鮮鮮亮亮,來朱傢串門,衣襟裡兜著包杏,笑瞇瞇扶著門框說:“嬸兒,又在忙活呢?一天到晚手腳不閑,就不會歇一歇?不累得慌?”文他娘笑道:“俺當是誰,是秀兒呀。來,傢裡坐。有事兒?”秀兒說:“沒事兒就不興登你傢的門兒瞭?”文他娘說:“俺可沒那麼說。”
秀兒進院,在碾盤上兜出衣襟裡的杏子說:“我傢院裡的杏子樹結杏瞭,挑瞭一些熟的大的給你送來,嘗嘗鮮。”文他娘說:“哎呀秀兒,你說你,一年到頭吃你傢多少果木?你說俺傢也沒什麼新鮮東西給你嘗嘗,叫俺老大不過意的。”秀兒說:“有什麼不過意的?自從你們傢搬來,我們傢少得瞭你傢的好處?我娘跟著你學瞭多少針線活兒?裁剪衣服,做鞋,絮棉被。就說我吧,繡花的活兒不是你把手教的?還有我爹,莊戶院裡的活兒也沒少跟著大叔學。我爹說瞭,自從你們來到放牛溝,咱們這個屯子簡直就變成你們山東傢瞭。”
文他娘說:“叫你說說!長短不齊的,就是互相幫扶唄。”秀兒往廂房瞅著說:“嬸兒,就你自己個兒在傢?”文他娘說:“可不唄,他爺兒仨在豆子地裡忙活。”秀兒說:“傳武哥也在那兒?我怎麼沒見著?”文他娘說:“他不在?興許是他爹打發他幹別的瞭。你找他?”秀兒說:“不是的。”文他娘說:“秀兒,快出門子瞭吧?”秀兒害臊瞭,說:“嬸兒,說什麼呢!還沒有主兒呢,沒有人稀的要。”
文他娘說:“凈瞎說!俺看你是挑花瞭眼。說媒的踏破你傢門檻瞭,你當俺不知道?不大離兒就行。”秀兒不吱聲瞭。文他娘說:“心上有人瞭?”秀兒還是不吱聲。文他娘說:“俺傢傳武……你真的?”秀兒羞臊地點點頭。兩人正說著話,傳武回來瞭,手裡提著一隻山雞。秀兒臉上燦爛起來瞭,說:“傳武哥回來瞭?哎呀,這是你打的山雞?多肥呀!傳武哥就是有能耐!”傳武沒有搭理她,虎著臉走進廂屋。文他娘說:“傳武,秀兒和你說話呢,沒聽見?”傳武回頭說:“怎麼沒聽見?老遠就聽見她吵吵。”
傳武躺在炕上,正在上神兒。文他娘走進來說:“怎麼?不舒服?”傳武沒接話,說:“秀兒走瞭?”文他娘說:“走瞭。少教的玩意兒!你怎麼不搭理人傢?這閨女多招人喜歡!你爹也挺喜歡的。托個媒人去說說?”傳武一句話把娘頂瞭個跟頭:“誰喜歡誰娶,我就是打一輩子光棍兒也不要她,看見她就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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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武和傳傑在鎮上剪瞭辮子,嘻嘻哈哈地回瞭村。一群村童跟在後面好奇地看著,笑著,喊道:“噢!剪辮子瞭,都來看呀,醜死瞭!”傳武呵斥道:“笑什麼!回傢叫你娘也給剪瞭吧,都民國瞭。”
傳文窩在傢裡修理農具。見傳武和傳傑樂顛顛地進瞭門,再一看兩人那副樣子,大吃一驚道:“你們倆,你們……”氣得說不出話來。傳傑笑嘻嘻地說:“大哥,好看不?”傳文呵斥道:“誰叫你們剪瞭辮子!好看個屁!假洋毛子!”他朝屋裡喊道,“娘,你管不管瞭?老二和三兒把辮子剪瞭!”文他娘走出屋子,見狀,拍著巴掌哈哈大笑說:“兩個小兔崽子,到底把辮子剪瞭,也挺好,利利索索的,省著天天梳理。”
傳文不滿地說:“娘,沒見過像你這麼慣孩子的!咱元寶鎮有幾個剪瞭辮子的?不怕人傢笑話?”朱開山走進院來,頭上竟也沒瞭辮子,傳文大驚,眼睛瞪得大大的,說:“爹,你這是……”朱開山微微一笑說:“留著也費事,我早就想剪瞭。傳文呀,你也剪瞭吧,現在全傢人就你留著辮子,大傢看著都硌眼呢。”傳武說:“哥,咱爹都發話瞭,你也剪瞭吧。三兒,你去屋把剪子拿來。”
傳文抱著頭,殺豬般地嚎叫道:“使不得,使不得呀!娘,你管管他倆!”文他娘哈哈笑著說:“你們爺們兒的事俺可不管。”傳傑嚇唬傳文說:“哥,你還沒聽說?城裡人都剪辮子瞭,革命黨滿大街盤查,誰要是留辮子,革命黨抓瞭去,咔嚓!就給咔嚓瞭。”傳文說:“怎麼?還要殺頭?”傳傑說:“不是,是把辮子剪瞭。”傳文說:“嚇瞭俺一大跳。”傳傑說:“咔嚓可是咔嚓瞭,不白咔嚓,咔嚓一次收十兩銀子,不交銀子蹲大獄!夏掌櫃的都剪瞭呢。”傳文說:“俺的娘啊,這不是敲竹杠嗎?俺先避避浪頭吧。”說著,把辮子盤瞭起來,扣上瞭大草帽。
文他娘問:“三兒,你怎麼回來瞭?”傳傑說:“掌櫃的說瞭,這陣子櫃上的活不忙,放瞭我的假,讓我回來幫著傢裡夏鋤呢。”文他娘說:“夏掌櫃的真是個仁義人。玉書呢?怎麼不領著來傢玩兒?”傳傑說:“鎮上要辦小學堂呢,她謀劃著要當先生呢。”文他娘說:“真的?你說說,革命就是好,女孩子也能當先生瞭。今天傢裡人又齊瞭,娘給你們搟面條,吃打鹵面。”
第二天,一傢人在吃早飯,獨不見瞭傳文。文他娘說:“傳武,你哥呢?怎麼還不來吃飯?還沒起炕?往常他可是比你們起得早,今天這是怎麼瞭?”傳傑說:“誰知道呢?不是尿炕瞭沒臉起來?”文他娘說:“胡說!你大哥從小就這點好處,自打會說話就沒尿過炕。”朱開山說:“三兒,你去看看。”
正說著,傳文捂著頭進屋來,號啕大哭道:“爹,娘,可不好瞭,俺的辮子丟瞭!”傳傑故作吃驚,說:“是嗎?我看看。哎呀,不是鬼剃頭吧?肯定是!夏掌櫃的說,他年輕的時候也有這麼一回,睡瞭一宿覺,第二天早上頭發一根也沒有瞭,成瞭個禿瓢,哭得要死要活。”傳武說:“是嗎?咳,不就是辮子沒瞭,也不至於這樣啊。”傳傑說:“你知道什麼!他第二天要成親呢。沒辦法安瞭條假辮子。也該當有事,成親那天,假辮子上紮的紅頭繩晃來晃去的,惹得傢裡養的貓挺好奇,就過來撲,一下子把假辮子揪下來瞭,露出精光鋥亮的禿瓢,大夥那個笑啊。”
傳武問:“後來呢?”傳傑說:“後來有人傳瞭個偏方,用生薑切片擦頭皮。還真管用,新頭發長出來瞭,又黑又密。大哥,你別愁,我給你切生薑治一治。”傳武說:“我還聽老人講,鬼剃頭多數是男人沒娶媳婦憋的。哥,你趁早給俺娶個嫂子回來吧,我和三兒急著當叔呢。”傳文還是哼哼唧唧。
朱開山說:“好瞭,別哼唧瞭,到豬圈裡看看吧,你的辮子說不定長在豬腚上呢。”傳文飛跑出屋子,旋又提溜著一條沾滿豬糞的辮子哭著回來,說:“娘,這是叫人給剪瞭呀!”他看看傳武、傳傑說,“你們兩個脫不瞭幹系,說,誰幹的?今天不說出來我和你們沒完!”傳傑笑道:“大哥,這還不好猜嗎?是二哥幹的!”傳武說:“誰出的熊趟兒?還不是你!”傳文說:“好啊,你們一個是狗頭軍師,一個是劊子手,合起夥來欺負俺,今天不給你們點辣湯喝老是拿俺當面瓜。”傳傑給傳武使瞭個眼色,哥兒倆不等傳文動手,搶先摟瞭他的腰抱瞭他的腿,把傳文摔瞭個仰八叉。兄弟們滾作一團。
傳文跑到地裡,跟父親告狀說:“爹,俺娘慣著兩個小的,你也不說句公道話,叫人傢心裡寒得慌。”朱開山沒接他的茬:“你心裡寒不寒倒不打緊,可眼下這天越來越旱,得想辦法給莊稼澆水呀,救一棵苗就是一把糧食啊!”
韓老海傢堂屋裡,韓老海正在吃飯。秀兒娘走進屋,韓老海問:“還是不起炕?”秀兒娘搖搖頭。韓老海說:“這孩子,沒治瞭。”秀兒娘嘆瞭口氣,說:“自打那一年傳武把她從狼嘴裡救出來,說瞭一句長大瞭除傳武不嫁,主意一直沒改。這不,就為瞭傳武不願意理試,中瞭心病瞭,這可怎麼好啊!”說著抹開瞭淚。韓老海說:“我看啊,傳武是沒和咱秀兒交往長,不知道咱閨女是塊金鑲玉。你也不用愁,我想辦法讓他們湊一塊兒,湊一塊兒就會日久生情。”
吃瞭飯,韓老海沒下田,而是去瞭朱傢的大豆地。朱開山傢的大豆因為天旱都快蔫瞭葉,朱開山蹲在地堰子,正看著幹旱的莊稼發愁。韓老海過來說:“老朱兄弟,瞅什麼?”朱開山說:“這天老不下雨,莊稼這不幹壞瞭嗎?”韓老海說:“我看瞭,不能老這麼旱,一場透雨下來就什麼事也沒有瞭。有件事和你商量。”朱開山說:“什麼事?”韓老海說:“我傢裡你是知道的,地種瞭不少,人手少,顧瞭地顧不瞭傢,忙活這頭院裡的活就沒人幹。你三個兒子,勻一個給我當幫手,操持院裡的活,權當幫幫我,工錢我多出,你看行不?”
朱開山笑道:“行啊,你的面子我能不給嗎?工不工錢的不打緊,我也不缺錢。你就點名要人吧!老大肯定不行,老三學生意,也不行,就傳武瞭。”韓老海說:“他也行。”朱開山說:“也行?看樣不太滿意。那這樣吧,我叫老大去,他那攤兒我給頂著。”韓老海說:“不不不,我就要傳武。”朱開山拍拍韓老海的肩膀說:“和我說話別拐彎抹角,打心眼裡說,秀兒這孩子我也喜歡。你這主意,挺好。”
回瞭傢,朱開山讓傳武下午就去韓傢。傳武心裡頭是一百個不願意,可知道拗不過爹,隻能硬著頭皮上瞭韓傢門。韓老海讓他給牲口鍘草,秀兒娘往鍘刀裡續草。秀兒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出瞭屋子,拖起娘說:“娘,你歇著,我來吧。”秀兒娘說:“好啊,閨女知道疼她娘瞭。你們倆把這點活先忙活著,我去做飯。今天給你們做高粱米水飯,兩個菜,豬肉燉粉條子,再來一個鮎魚燉茄子。有數的,鮎魚燉茄子,撐死老爺子。”秀兒說:“娘,菜還行,水飯可不行,傳武哥胃不太好,吃高粱米上酸水。”秀兒娘說:“傳武,那你想吃什麼?”傳武沒抬頭,說:“什麼都行啊。”秀兒說:“娘,他們山東人最願意吃面食,你攤幾張油餅,多放油,烙出鮮黃的疙渣,切點蔥花撒上,他就好這口兒。”秀兒娘說:“山東人就是會吃。好,我這就去做。”說著喜滋滋地走瞭。
傳武朝秀兒瞪眼說:“誰說我願意吃蔥花油餅?是你嘴饞瞭吧?”秀兒委屈地說:“你這個人,怎麼就是不領人傢的情?我是嘴饞的人嗎?不都是為瞭你?好心當成驢肝肺。傳武哥,我看你累瞭,滿頭大汗,我給你擦擦。”說著從懷裡掏出花手帕給傳武擦汗。傳武躲避著不讓她擦。
秀兒嬌嗔道:“你看你,躲什麼?都叫我爹看見瞭。”傳武說:“看見就看見瞭,反正也不是我對你動手,是你舞弄我。”秀兒說:“我舞弄你什麼瞭?你說,說不清楚我可不依你。”傳武說:“得瞭吧,你的勾勾心我還不知道?讓我給你們傢幹活是誰的主意?又為的什麼?我心裡明鏡兒似的!”秀兒說:“你可冤死大天瞭,要你到我傢幹活是兩傢老人商量的,我可一句話沒說,不信你就問你爹。傳武哥,你就這麼不稀罕我?我哪兒做得不好你說出來,我不是那種糊塗人,有錯願意改。”
傳武說:“和你說不著。再說瞭,你有沒有錯關我屁事!”秀兒一聽哭瞭,說:“傳武哥,我一片真心對你,怎麼就換不回你一點熱乎氣兒呢?你想要我怎麼樣,你說,你今天要是說要我把頭拿去,我就給你躺到鍘刀上,你給我鍘下,隻要你能帶走就行。”傳武說:“我可不上你的當,迸一身血誰給我洗?我還沒娶媳婦呢!”秀兒哭著說:“你個沒良心的,你別尋思氣氣我我就害怕瞭,我告訴你,我這條命是你救的,歸你瞭,我是貼在你脊梁上的狗皮膏藥,這輩子你就別想揭下來瞭!”她嗚嗚哭著跑回自己的屋裡。
韓老海跟著進瞭屋,說:“秀兒,怎麼瞭?剛才還歡天喜地的,怎麼哭瞭?他欺負你瞭?”秀兒哭著說:“他就是不願意搭理我。”韓老海說:“別心急,下上水磨工夫慢慢來。千萬別哭,你越哭他越煩,咱不哭,笑,就給他個笑,早晚笑出他的婆婆尿就好瞭。”
文他娘在燒火做飯。傳武悶哧著回來瞭。文他娘問:“傳武,你不在人傢老韓傢做營生跑回來幹什麼?”傳武說:“不幹瞭,這活沒法幹瞭!”文他娘說:“怎麼瞭?活不好幹?”傳武說:“不是,我是受不瞭他閨女。”文他娘說:“你說是秀兒?她給你氣受瞭?”
傳武說:“不是。你說我幹活吧,她就湊到我跟前,說這個,說那個,絮絮叨叨沒完沒瞭。說她一句就她把嘴咧咧得像個瓢似的,哭起來沒完,好像我把她怎麼地瞭似的,你說煩不煩人?哎,你說今天又不哭瞭,一個勁地笑,也不說話,笑得人傢心裡發毛,好像什麼東西附瞭體,那個瘆人呀!娘,這活咱可不能再幹瞭,再幹下去早晚出事。”
文他娘說:“傻小子,她不是看上你瞭嗎?”傳武說:“可我沒看上她呀!”文他娘說:“你說你這孩子,人傢不挑你,你還挑起人傢瞭,這不是挺好的一門親事嗎?咱想攀還攀不上呢!”傳武笑瞭笑說:“誰愛攀誰攀,我大哥還沒媳婦呢,先替他忙活忙活吧,我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