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1那文、鮮兒按著老者的指點,在黃昏時分來到柳樹溝關德貞傢。這是一個茅草房,傢具破舊,屋裡凌亂。關德貞一件長衫皺皺巴巴掩飾不住窮酸相。那文已經哭得像個淚人兒。關德貞嘆氣道:“唉,那文呀,你都看到瞭,我已經敗傢瞭,鎮裡的老房子不姓關瞭,我把它賣瞭,不賣就要餓死瞭。你舅母也帶著孩子回她娘傢瞭,我現在也是孤傢寡人瞭。你說你舅長這麼大,力氣活沒幹過,就會寫寫詩文遛遛鳥,這幾年就靠著賣東西換點吃的,賣瞭宅子就什麼也沒有瞭。你說你阿瑪送你來也沒事先打個招呼,要是打瞭招呼,死活我也不會讓你來的。這可倒好,你們來瞭,把盤纏也丟瞭,回也回不去瞭,這可怎麼辦?”

那文哭著說:“舅,我傢興旺的時候我阿瑪幫著你置瞭多少傢業呀,怎麼傢說敗就敗瞭?”關德貞說:“唉,說起來慚愧,不就是叫口大煙累的嗎?不說這個,還是說說你怎麼辦吧。我看你也老大不小,也沒說下婆傢,我給你打聽個主兒嫁人吧。雖然說咱是高宅大院裡出來的,可現在是民國瞭,阿哥格格都落爐瞭,不敢提瞭,提瞭都沒人敢要瞭。為什麼?臭瞭行啦!都知道咱這樣的人傢出來的孩子,手不能提,肩不能挑,臭毛病一身一身的。對瞭,我還忘瞭問你瞭,你沒染上那一口?”那文搖搖頭。關德貞說:“這就好,這就好。剛才說什麼來?啊,說你嫁人的事。大清復國你想都不用想瞭,實際點吧,找個傢底兒殷實的人傢,別問人傢什麼出身,也別管是滿洲人還是漢人,隻要人好就嫁吧。”那文哭著說:“舅,我是高低不肯的。要嫁人我還跑這麼老遠幹什麼?在府裡就嫁瞭,還用你操心?”關德貞說:“這就叫彼一時,此一時。”

鮮兒說:“那文姐,舅舅傢的情況就這樣瞭,我看舅舅說得也有道理。你說你依靠舅舅是不行瞭,咱帶的錢也沒瞭,誰養活咱呀?找個好人傢嫁瞭也好,就別難為舅舅瞭。”那文哭著說:“妹妹呀,我從天上一下子掉到地上,沒準備呀,姐活不起瞭!”關德貞說:“看你說的都是些什麼話?還沒個丫頭有見識。你好好想想吧,想好瞭給我個話兒,我也好給你托人說媒。可有一條,千萬別露出格格的身份。”

那文在哀哀地哭泣。鮮兒說:“姐,你別哭瞭,哭得我心裡不好受。咱就這命啊,認瞭吧。你不管怎麼說還是找到舅舅傢瞭,可以清清白白地嫁人。我呢?明明有婆傢不能回,有女婿不能去找,我這一輩子可怎麼辦啊!”說著也哭瞭起來。那文說:“秋鵑,咱倆都不哭瞭,唱吧,你給我唱個曲兒。”

鮮兒為她唱瞭一曲自編蹦蹦戲文:

二八的俏佳人兒,

對著孤燈淚漣漣,

好似那失群的雁,

聲聲悲鳴沒人憐。

千裡尋親投娘舅,

娘舅敗傢難周全。

想把小奴嫁檀郎,

推出門外把身還。

奴傢呼天天不應,

奴傢呼地地不言。

叫一聲我的爹娘,

難死女兒小可憐……

一曲戲文竟然把兩個人都唱哭瞭。

吃飯的時候,那文瞅著碗裡的粗茶淡飯暗自垂淚。鮮兒勸說道:“那文姐,你好賴吃點兒。你看你瘦的,再不吃飯會靠倒的。”關德貞冷著臉子說:“那文呀,到什麼山唱什麼歌,到什麼地方說什麼話,你現在不是格格,說不好聽的就是個逃難的,還講究什麼?要想講究我比你會講究,講究不得瞭。我看瞭,你也就是個小姐身子丫環命罷瞭。我不是不想養活你,你沒看見?我把房子賣瞭搬到這兒,賣房的錢也支撐不幾天瞭,咱吃完瞭還吃什麼?你說你不想嫁人,不嫁人就得出去要飯,你能要飯?還是我能要飯?都不能。還是嫁人吧。我聽說放牛溝有戶殷實人傢,傢裡的大兒子歲數和你仿佛,人呢,不錯,你要有意我給你說說。”

那文問:“舅,你說咱大清就一點戲沒有瞭?”關德貞說:“你還做夢啊?我都不做瞭。”那文說:“你說那傢是漢人?”關德貞說:“是漢人,傢裡有七八坰地,六間大瓦房,車馬都有。”那文說:“我要嫁過去秋鵑怎麼辦?能不能帶著她一塊兒嫁到那傢?”關德貞說:“我看夠嗆。為什麼說?那傢也就是戶殷實人傢,莊戶人,不會讓你養丫環的。秋鵑不用你愁,我看瞭,她到哪兒也能刨口食兒吃,你要是走瞭,她願意給人傢當丫環我就把她薦出去,願意嫁人我就給她尋個主兒,她比你好辦。”鮮兒說:“那文姐,你就嫁你的人,不用管我,我怎麼都能活。”那文哭著說:“要是那麼著我寧肯不嫁人!秋鵑,我不能和你分開!”

正說著話,一個戴大鬥笠的人走瞭進來,大傢都一愣。那人慢慢摘下鬥笠,原來是王爺的仆人來順。那文一愣說:“來順?你怎麼沒跟王爺走?出瞭什麼事?”來順哭著說:“格格,王爺和管傢在路上被革命黨查明瞭身份,都給關起來瞭!……”那文懵瞭良久,“哇”的一聲撲倒在炕上……

2

赤日炎炎似火燒。大田裡的莊稼葉子都蔫瞭。朱傢老小和雇工們往地裡挑水澆地。老崔累得不行瞭,放下擔子歇息。傳文挑著擔子過來瞭,訓斥道:“老崔,別停下啊,你就是這麼當把頭的?”老崔說:“你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吧,我是不行瞭,肩膀子都破瞭,腰也直不起來瞭。”雇工和兄弟們都累倒在地裡。

傳文儼然一副把頭的架勢,用樹棍敲打著大夥說:“歇歇就行瞭,趕快起來幹活,莊稼等水喝呢。”傳武哼哼著說:“哎呀,腰疼得不行瞭,簡直就不是自己的瞭。”

傳文瞪著眼睛說:“小小的孩兒哪來的腰?凈耍熊!”老崔說:“少東傢,我在那麼多大戶傢裡當過把頭,沒你這麼逼命的。”傳文說:“你怎麼不說說誰傢也沒有俺們出的工錢多?你再打聽打聽,誰傢的夥計吃的比東傢好?”老崔說:“你說的是實情,可誰傢的活兒也沒有你傢的難幹。好瞭,夥計們,幹活吧,咱得對得起東傢給咱的工錢。”大夥哼呀哎呀地起來幹活,一個個嘴裡牢騷不斷。二柱子說:“哎呀,累死瞭,老天爺真是和咱過不去,怎麼一滴雨也不下?”另一個說:“憑著肩膀挑水澆大田,也就是他們山東人能幹出來。”老崔說:“什麼也別說瞭,人傢東傢不也是這麼幹的嗎?幹吧,拿人傢的工錢就得幹活,沒的說。”

天上的太陽並沒因為土地的幹渴有一丁點的憐憫。驕陽下,莊稼已經穿上瞭黃褂子。朱開山蹲在自己的地頭上,久久地望著韓老海的田地和那一泡水。韓老海正在給大田裡放水,朝這邊喊道:“老朱兄弟,你看這些莊稼,都幹成什麼樣瞭,該澆水瞭。”朱開山說:“我還不知道該澆瞭?光靠肩膀挑不跟趟兒。”

韓老海湊過來說:“是啊,種大田就這一樣不好,得看老天爺的臉色,一不給你下雨就幹瞪眼兒,不比種水田,隻要蓄夠瞭水就什麼也不用怕。你看我這些莊稼,長勢還挺歡,為什麼?就靠這泡子水養著呢。”朱開山說:“說的是什麼?你看你這泡子,地勢高,澆水都不用抽,掘個口子就能放水,還是你有算計。”韓老海說:“七月七瞭,天再不下雨你的旱地兒就沒大辣氣瞭。你忙著,我去那邊看看,別跑瞭水。”說著笑瞇瞇地走瞭。朱開山站起來,磕磕煙袋鍋子,似乎有瞭主意。

朱開山回瞭傢告訴文他娘說:“待會兒給我和盆面。”文他娘說:“想吃饃瞭?”朱開山說:“不蒸饃,今天七月七,你烙些巧果兒。”文他娘說:“烙巧果兒幹什麼?咱傢也沒閨女。”朱開山瞪著眼睛說:“你這個人,屋笆開門!有些人情往份兒的不借著這個機會打點打點?多烙些,我有用項。”說罷向院外走去,“我下地去瞭,晌午給我準備好瞭。”

文他娘用模子做巧果兒,玉書拎著禮品來瞭。文他娘說:“哎呀,玉書來瞭,你怎麼有工夫瞭?聽說你在小學堂討瞭個差事,當先生瞭?”玉書說:“嗯。”文他娘說:“今天怎麼沒教書?”玉書說:“放伏假瞭。日子久瞭沒看見大娘想得慌,來看看你。大娘,你這是做什麼?”文他娘說:“今天不是七月七嘛,做些巧果兒。”玉書說:“哎呀,我頭一回看見做巧果兒。大娘,你教教我。”文他娘說:“行啊,洗洗手上面案吧。”

文他娘把手教著玉書說:“面團兒要揪勻瞭,揉開瞭,模子裡要撒上佈面,面填進模子要壓實瞭,模子要往面團上磕。哎,這就好瞭。”玉書說:“大娘,這也不難呀。”文他娘說:“不難。老娘們兒活,除瞭養孩子沒什麼難的。其實養得多瞭也不難。俺帶傳傑的時候,臨產瞭還下地拔苞米茬子,拔著,拔著,傳傑就跟頭把式地出來瞭,俺還沒覺景呢!”玉書咯咯笑著說:“怪不得傳傑到現在還不老實,原來胎兒裡就是個調皮蛋兒。”文他娘說:“傳傑不老實?不會吧?在俺面前可聽話呢。”玉書笑道:“他呀,對我可壞瞭。”文他娘也笑瞭,說:“俺明白瞭,男孩子對女孩子沒有不壞的,要是不壞就沒人喜歡瞭。”

韓老海坐在屋裡吧嗒煙袋鍋子,看見朱開山拎著籃子登門,故意抹搭瞭眼皮兒。秀兒娘迎出來說:“哎呀,老朱大哥,你可是大忙人兒,怎麼有工夫出來串門瞭?”朱開山說:“今天不是七月七嘛,大小是個節。平常得瞭你們不少的幫扶,過意不去,文他娘烙瞭些巧果兒讓我送來。知道你們這兒沒這習俗,嘗個新鮮吧。”

韓老海說:“我們這兒是沒這個習俗,你們留著自己吃吧。”朱開山說:“七月七是個女兒節,我傢一窩小子,從來是不過的,不比你,傢裡有個閨女。怎麼的?嫌禮輕瞭?”秀兒娘對韓老海道:“你這個人,當官還不打送禮的呢,人傢大敬意地送來,怎麼好回瞭呢?”她掀開蓋在籃子上的蓋佈,稱贊道,“哎呀,看文他娘手巧的,你看這魚呀、蓮子呀,多好看!聞著噴香。”

韓老海不動聲色地說:“那就收下瞭。老朱大哥,沒別的事瞭?沒事我想到地裡看看,怕水放多瞭沖瞭田埂。”朱開山說:“你不提放水我還忘瞭,有件事想商量商量你。”韓老海說:“哦?你還有商量我的事?這可是頭一回。說吧,我聽著。”朱開山說:“是這麼回事,我看今年的旱情是緩不瞭啦,我那些地再不澆就全瞎瞭,我想商量商量你,借你泡子點水澆澆地,也不白使你的水,秋後我拿糧食抵,你看行不行?”

韓老海回絕得客氣,道:“哎呀,按說嘛,放點水也沒什麼,水嘛,也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是吧?要在往年你都不用商量,自己去掘開口子放就行,今年可不行,你沒看見?天旱,我的莊稼吃水厲害,這泡子水恐怕還不夠用的呢。對不起瞭,你想別的辦法吧。”朱開山說:“這事兒沒的商量?”韓老海說:“你再想想辦法。你會有辦法的,說起種地誰也比不瞭你。就說今年開春吧,開瞭犁,你動員大傢種山東的高粱,還有大黃煙,說破瞭嘴,屯裡的人就是不聽,怎麼樣?現在都後悔瞭吧?你有辦法。”

朱開山說:“有什麼辦法?眼下就抓瞎瞭!”韓老海說:“不說這些,說說孩子。傳武在我這兒幹得好好的,怎麼就摔耙子不幹瞭呢?是你叫他回去的?”朱開山:“你說他呀?我哪叫他回去瞭?這孩子,白瞎,幹什麼也沒個長性,在夏掌櫃的那兒不是幹到半道就不幹瞭?沒大辣氣。”韓老海說:“這可是你說的,我看這孩子不錯,挺有人緣的,別人不說,我們傢秀兒就和他說得來,兩個小人兒湊一塊嘀嘀咕咕嘰嘰嘎嘎挺有意思的。”

朱開山說:“我們傳武可比不瞭你傢秀兒,秀兒是個知大知小的孩子,傳武呢?驢性子。”韓老海說:“你別說,我就喜歡有脾氣的孩子,那種一錐子紮不出血的孩子,老實有什麼用?我們秀兒也喜歡這樣的孩子。”

兩人心照不宣,都知道對方在說什麼,但誰也不接招兒。裡屋,秀兒隔著門聽得一頭霧水。

朱開山說:“哎呀,坐瞭有時候瞭,不耽誤你的事瞭。我該回瞭。”韓老海說:“這就走?要不就留下吃午飯吧,我燙壺酒,咱老哥兒倆好好嘮扯嘮扯莊稼院裡的事,和你說回話長不少見識呢。”朱開山說:“改日吧,我請你。”韓老海說:“那好,我等著。對瞭,不能讓你空手回去,我這兒有點東西捎回去給傢裡人嘗嘗。”說著從桌子下拖出一個袋子,顯然是早有準備。朱開山接過袋子打開一看,愣瞭,袋子裡是一個豬頭。朱開山說:“你這個人,我給你一顆棗,你還我一筐梨,這不是羞臊我嗎?”韓老海說:“咱哥倆怎麼能這麼說話呢?我有姑娘,你想著七月七給閨女送巧果兒,你有兒子,不得托人說媒?托媒人不得送豬頭?這就叫你想著我,我想著你。”朱開山哈哈大笑道:“好你個韓老海,做事湯水不漏,我算服瞭你瞭!”

朱開山回到傢裡,坐在那裡長籲短嘆。文他娘說:“他爹,這是怎麼瞭?”朱開山說:“這個韓老海,真是不好說話。”文他娘說:“就是不讓水?說什麼也不行?”朱開山說:“這傢夥,鬼心眼兒就是多,我聽出他的話味兒瞭,在打咱傢老二的主意呢,說瞭半天,繞來繞去,就是想把秀兒說給傳武。”文他娘說:“俺看秀兒那孩子不錯啊,要不就應瞭他?”朱開山說:“我也看秀兒不錯,不過他用這個做交換我心裡不舒服。”文他娘說:“咳!沒有什麼大不瞭的,你的心路就是窄巴。你看,說著說著老二回來瞭,我跟他說說!”說著走到院子裡。

傳武趕著馬車進瞭院,文他娘給傳武撣著身上的塵土說:“傳武,娘跟你說個事。”傳武說:“娘,什麼事你就說吧。”文他娘說:“娘想給你說門親。”傳武說:“誰傢的閨女?”文他娘說:“還能是誰傢的?韓老海傢的秀兒唄。”傳武說:“娘,你別說瞭,要是願意我早就答應瞭。”文他娘說:“你這孩子,秀兒怎麼瞭?多會甜和人的一個閨女!我看配你富富有餘!人長得拿出手去,活眉大眼兒的,見人不笑不說話,多好啊!”傳武說:“誰看好瞭誰娶,我是死活不願意。娘,你們別逼我,逼急瞭眼我就尥蹶子跑山上去!”

文他娘有點惱瞭,罵道:“你這個不聽話的孩子,盤絲頭,沒有順溜的時候,動不動就拿上山嚇唬俺,打死你這個孽障!”傳武滿院子跑,文他娘滿院子追。傳武逗著娘說:“娘,你打呀!打不著吧?給你根桿子打?”文他娘大聲地喊道:“不好瞭,娘暈瞭!他爹,也不管教管教你兒子?”朱開山站在門口,哈哈笑著,突然一口血噴出老遠。娘兒倆驚呼著,把朱開山扶回屋裡。

聽說朱開山病瞭,韓老海趕過來看望。文他娘扶著朱開山從裡屋出來,韓老海忽地站起來說:“哎呀,老朱兄弟,好好的,怎麼說病就病瞭,特地來看看。沒請先生瞧瞧?”朱開山勉強地笑著說:“我這是陳病,年輕的時候坐下的,躺兩天就好瞭。”韓老海說:“大意不得,還是找先生看看好。”朱開山說:“老韓兄弟,守著明白人我就不說糊塗話瞭,我這陳病是怎麼勾起來的想必你心裡清楚,就是一股火。這麼著好不好?莊稼我不能眼瞅著不救,你給我放水,我把侍弄的那坰地的黃煙收瞭都給你,你看合適不合適?”

韓老海笑著說:“你呀,水泊梁山宋江的弟弟叫宋清吧?他的綽號叫鐵算子吧?你比他厲害,你是鬼算盤。我給你算一筆賬,我把水放給你,旱死我六坰地的莊稼值多少錢?你一坰地的黃煙又值多少錢?我這不是太虧瞭嗎?”朱開山說:“你的賬不能這麼算,你就是給我放水也不至於絕收啊,也就是歉點收。”韓老海說:“往後天還會旱成什麼樣?你知道還是我知道?我可不敢冒這個險。我是來看你的病的,咱不說這些。”朱開山說:“我是莊戶人,不說這些我就沒話可說瞭,那就不留你瞭。文他娘,老韓兄弟帶的禮咱就收下瞭,不能讓人傢空著手回去,給人傢打點一下吧。”文他娘說:“早就預備好瞭。”說著遞瞭一個包給韓老海。韓老海打開包一看,愣瞭——包裡是八隻豬蹄子。

3

老崔和雇工們還在睡大覺。傳文進屋,吆喝著說:“一個個還要不要臉瞭?都什麼時辰瞭?還不起來幹活!俺白養活你們啊?”老崔起來瞭,揉著惺忪的睡眼說:“少東傢,大夥累得實在不行瞭,再這麼幹下去都得累趴下,老東傢從來不像你這麼心狠。”一個雇工說:“老東傢主事,每到夏忙的時候頓頓飯有肉,天天晚上有酒,白面饅頭管夠造。今年你主瞭事,天天早晨喝稀的,饅頭改大餅子,肉不見影瞭,酒就更不用想瞭,吃的喝的跟不上,身上就沒有勁,還要起大早,沒有你這麼使喚人的!”

老崔說:“少東傢,要是不沖著老東傢的面子,我早就摔耙子不幹瞭。我跟你實說瞭吧,現在大夥這個幹法是我安排的,我是把頭,他們聽我的,你要是看著不行,我帶他們走人!”傳文軟瞭,說:“誰要你們走瞭?眼下不是抗旱嗎?過瞭這一段,不會讓你們再這麼累。”老崔說:“你成天抗旱抗旱,旱不是這麼個抗法。你聽誰說的靠肩膀挑水澆大田?澆得過來嗎?我跟你說,澆也沒有用,得灌!今天你要是還安排挑水澆大田,我們不幹瞭,愛找誰找誰!”傳文妥協瞭:“好吧,今天不澆地瞭,耪耪地保保墑吧。”

朱開山的病老不見輕,躺在炕上直哼哼。傳文和傳武走進屋。傳文問:“爹,你好點瞭?”朱開山說:“什麼事你就說吧。”傳文說:“爹,地裡旱得不行瞭,澆水也澆不過來,再說夥計們也不幹瞭。”朱開山說:“唉,靠挑水澆大田是不行瞭,停就停瞭吧。”傳武說:“那怎麼辦?”朱開山說:“怎麼辦?要麼天下雨,人說瞭不算,要麼放水灌田,人說瞭算。”他瞅瞭一眼傳武說,“可這個人就是不說,我是沒有辦法瞭,聽天由命吧。”

傳文說:“夥計們對吃的也有些意見,老崔吵吵著要帶著夥計們走。”朱開山說:“該怎麼辦你看著辦吧,我不是放手瞭嗎?”

秀兒低著頭進瞭屋門。傳武冷冷地說:“秀兒,你來幹什麼?看我們傢的笑話?”秀兒說:“聽說大叔病瞭,我來看看不行嗎?”傳武說:“我們傢的事,不用你操心,你走吧!”朱開山發火道:“傳武,你這少教的東西,給我滾開!”傳武和哥哥出瞭屋。

秀兒說:“大叔,你病好瞭點?”朱開山說:“秀兒,我沒事兒,叫你掛在心上瞭。”秀兒說:“大叔,我知道你為什麼病瞭,都怨我爹。”朱開山說:“秀兒,可不敢這麼說,我這是陳病,不怨你爹。他不放水也是公理公道,我們大人的事不用你們小孩子摻和。”秀兒流淚瞭,說:“大叔,我看著你病瞭心裡怪酸的。你不用上火,回去我跟爹說說,求他放水,他不該眼看著你傢的莊稼絕瞭收。”

韓老海正在傢裡喝酒。秀兒推門而入,說:“爹,我才從老朱叔傢回來,他病得厲害,你幫幫他吧!”韓老海說:“孩子,我幫不瞭他,咱傢的地也需要水,我不能割下自己的肉貼在他的身上,他應當自己想辦法。”秀兒說:“可是他為瞭水已經病瞭,病得還不輕,隻有你能救他。”韓老海說:“不,不是我不想救他,是他不讓我救!”秀兒說:“爹,你這話是怎麼說的?”韓老海說:“孩子,我這都是為瞭你,我就你這麼一個寶貝閨女,我做的什麼事都是為瞭你。我給他指瞭一條明路可他不走,那我也沒辦法瞭。”秀兒說:“爹,你給他指瞭什麼路他不走?”

韓老海說:“我的意思很明白,讓傳武娶你,可他就是不吐口。”秀兒說:“爹,這怨不得他,是傳武對我不好,他爹娘是挺喜歡我的,傳武不答應。”韓老海說:“糊塗!自古婚姻大事都是爹娘做主,怎麼說的來?對,叫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他願不願意沒有用,他這是和我較勁。你放心,我不會輸給他的。”秀兒瞪瞭爹一眼,生氣地抽身走瞭。秀兒娘有些擔心地說:“他爹,你這辦法行嗎?”韓老海非常自信:“準成!等著看吧。”

傳武扛著鐵鍁在田裡徘徊,看著韓傢的水泡子發愣。秀兒也扛著把鐵鍁急匆匆走來,說:“傳武哥。”傳武說:“你來幹什麼?”秀兒說:“這是我傢的地,我愛來就來,你可管不著。”傳武說:“我是管不著。這下你爹可高興瞭,你也高興瞭是不?”秀兒說:“傳武哥,你怎麼能這麼看我呢?大叔病瞭我心裡難受得什麼似的,不信就扒開我的心看看。”傳武說:“不稀罕看。”秀兒說:“傳武哥,人傢勸爹給你傢放水瞭,挨瞭爹一頓罵,不信你問問我娘。”傳武說:“你替我們傢說情?打死我也不信。”秀兒說:“信不信由你。你今天要是答應我一件事,我給你放水!”傳武說:“啊?你放水?你說,什麼事?”秀兒說:“我,我,說不出口。”傳武說:“有什麼說不出口的?”秀兒說:“那我說瞭你別生氣。”傳武說:“你說吧。”秀兒說:“你抱著我親一口!”傳武說:“啊?你瘋瞭!”

驀地,秀兒扔瞭鐵鍁,瘋瞭似的撲向傳武,緊緊地抱著他,嘴裡喃喃道:“傳武哥,你想死瞭我瞭,為瞭你我什麼也不顧瞭,你就娶瞭我吧!”傳武被秀兒的動作嚇呆瞭,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秀兒趁勢在傳武的臉上親瞭一口,然後一把奪下傳武手中的鐵鍁,使勁地挖著,掘開自傢水泡子的邊堤堰。傳武更沒有想到秀兒會這樣做,呆呆地看著泡子裡的水嘩嘩地流到朱傢的大田裡……

朱開山傢上屋內,文他娘正在給朱開山喂藥。傳文慌慌張張地跑進院內,來到上屋說:“爹,娘,可不好瞭,不知道誰放瞭老韓傢的水澆瞭咱傢的田,老韓大叔在屯子罵大街呢,說要報官,讓咱傢包賠損失,還要蹲笆籬子!”朱開山忽地坐起來說:“誰?誰幹的?把人都給我叫回來,我要查個水落石出!”

朱傢人和雇工們都站在院子裡。朱開山坐在椅子上,鐵著臉說:“說,誰幹的?今天不查出來我就餓你們的飯!”老崔說:“老東傢,我們這些扛活的你就別問瞭,放水澆你傢的田?我們犯不上,還是問問自己傢的人吧。”朱開山說:“文他娘一直守著我沒出門,就不用問瞭,傳傑在鎮上也不用問瞭,傳文,是你幹的?”

傳文說:“爹,你就是借給俺一百個膽兒俺也不敢啊!”朱開山說:“傳武,那就是你幹的?”傳武說:“爹,我敢對天起誓,不是我幹的。”朱開山說:“這就奇瞭怪瞭,難道是鬼幹的?今天早上誰到泡子那兒轉悠瞭?”老崔說:“我們起得晚,到瞭地裡看見老韓罵街呢,不知道。哎,今天少東傢和傳武起得早,問他們。”

傳文說:“我在地西頭,就看見傳武往泡子那邊去瞭。哎,老遠地還看見老韓叔傢的秀兒也往那邊走瞭。”朱開山說:“傳武,你說,你到泡子那邊幹什麼瞭?”傳武一看扯出瞭秀兒,隻好硬著頭皮承認說:“爹,就別問瞭,是我幹的,要蹲笆籬子我去,不關別人的事!”朱開山咆哮道:“我就知道別人沒這個膽兒!老大,還有老崔,你們給我把這個混賬東西捆瞭,我要到老韓傢登門請罪!”大夥都來求情。

老崔說:“老東傢,傳武還年輕,你就饒瞭他這一回吧。”傳文說:“爹,傳武不懂事,都怨我沒管好弟弟,要捆就捆瞭我吧!”文他娘說:“他爹,不能啊,這讓孩子以後還怎麼做人哪!”朱開山朝文他娘瞪著眼睛說:“他這兩年一回回地給我惹的事還少嗎?他不是能充好漢嗎?好漢做事好漢當。少廢話!給我綁瞭!”大夥無奈,把傳武捆瞭。朱開山說:“文他娘,你給我準備好瞭厚禮,咱這就走!”大夥推著傳武走出院子。

朱開山騎在馬上,牽著傳武上瞭街。村民們都來看熱鬧。朱開山慷慨陳詞道:“諸位鄉親,各位高鄰,養不教,父之過,大傢都知道瞭,我們傢傳武私自放瞭韓老海傢的水,是我朱開山教子不嚴,我愧對鄉親們。今天我把逆子捆瞭,送到韓傢請罪發落,該打就打,該罰就罰,該送官就送官,我朱開山絕不袒護!大夥看著,從今天開始,我朱開山傢的人凡是做瞭對不起鄉親們的事,你們就告訴我,我傢法伺候!”

一村民勸道:“老朱大哥,鄉裡鄉親的,不就是放瞭點水嗎?何至於此?你們山東人做事也太認真瞭!”朱開山老淚縱橫道:“老鄉臺,我們山東人跨江過海來到貴地,承蒙大傢不把我們當外人看待,我朱開山已經是感激涕零瞭,理應報答大傢,可逆子做出這樣的事讓我抬不起頭來,也讓我以後沒法做人瞭,我對不起大傢,給大傢謝罪瞭!”大夥議論紛紛:

“唉,山東人規矩就是大。”

“不光規矩大,仁義。”

“要不說這些年山東這麼多人闖關東,大多數都立住腳瞭呢,山東人就是值得交。”

“其實呀,論起來咱們屯子的人,不少老輩都是山東人呢!”

秀兒咕咚咕咚跑進屋,喘著說:“爹呀,可不好瞭,老朱叔捆著傳武上咱傢來瞭,說是要請罪呢,你看怎麼辦啊!”韓老海忽地站起來說:“怎麼?朱開山把傳武捆瞭?這個老山東棒子,給我來絕的,倒叫我不好辦瞭。”秀兒手指院內說:“爹,人傢來瞭!”韓老海望著院內,無奈地走出屋子。

朱開山牽著捆綁成粽子似的傳武進瞭院,一抱拳說:“老韓兄弟,我朱開山教子不嚴,放瞭你傢的水,我知罪,特地帶著逆子來給你請罪,你看著發落吧。傳武,給老韓叔跪下!”傳武梗梗著脖子說:“我上跪天地,下跪爹娘,除瞭這誰也不跪!”朱開山大怒道:“我叫你嘴硬,給我跪下!”一腳把傳武踹跪下。傳武卻掙紮著又站起來。韓老海忙過來勸阻說:“老朱兄弟,你這是何苦?有話慢慢講。傳武,我問你,水是你放的?”傳武說:“是我放的。好漢做事好漢當,你把我送官吧。”

韓老海說:“傳武,你言重瞭,我那是氣話,何必當真?”朱開山說:“老韓兄弟,你不當真我可要當真,我們山東人處世做人最講究誠信二字,他今天做出這樣的事和偷和搶沒什麼兩樣,該送官就送官,該怎麼處罰,官傢自有規程。”韓老海說:“老朱兄弟,按理說傳武做的這件事就是送官也不為過。可咱們畢竟是鄉裡鄉親,為瞭這點事你讓我把他送官,這不是讓我背瞭個不厚道的罵名嗎?我可不上你的當。秀兒,把你傳武哥的繩子解瞭。”秀兒過來解繩子,一邊解一邊哭道:“傳武哥,都是我害瞭你,我……”傳武瞪眼說:“不關你的事!”朱開山說:“還不謝謝你韓叔!”傳武不情願地說:“謝謝韓叔。”

韓老海說:“不用謝瞭。老朱大哥,其實都是自傢人,何必搞得這麼緊張呢?”朱開山說:“你這話怎麼講?我沒聽明白。”韓老海說:“沒聽明白?慢慢悟吧。”朱開山說:“傳武,你韓叔今天網開一面,這是你的造化,他放過你,我可不能就這麼放過瞭,不給你點教訓你不會長記性,今天我要當眾教子,給你使點傢法!”說罷,一個大耳光向傳武面門扇去。傳武毫無防備,應聲倒地,口鼻冒血。

朱開山還要再打。秀兒心疼得不行,撲向傳武,哭著說:“老朱叔,你冤枉瞭傳武哥,水是我放的,你要打就打我吧!”大夥都愣住瞭。韓老海驚詫地說:“秀兒你……”傳武趕忙捂住秀兒的嘴,說:“秀兒,你別胡說!爹,你打我吧,打得好,打死我才痛快!”

4

韓老海在屋裡踱著步,一拍腦殼說:“咳!這個朱開山,我今天是中瞭他的苦肉計瞭!”秀兒娘說:“中瞭苦肉計?這話是怎麼說的?”韓老海說:“你想啊,我放出風去瞭,要報官,也沒當真,就是要逼著他答應傳武和秀兒的親事,他來瞭這麼一出,對傳武要打要殺的,給我來瞭個措手不及,我就稀裡糊塗地放瞭他一馬,我這不是白忙活瞭嗎?還讓他賺瞭個當堂教子的好名聲。中計瞭,我中計瞭!”

秀兒娘恍然大悟道:“我的天哪,這個朱開山可真是不簡單,看起來忠厚仁義,一肚子的計謀!”韓老海說:“我告訴你,朱開山不是一般的人物,當年鬧義和團的時候開過香堂,進京殺過洋毛子,老金溝淘金,九死一生帶著金疙瘩回來的。咱秀兒戀著傳武我為什麼沒攔擋?我是看好瞭這孩子有朱開山身上的一股英雄氣。咱傢人丁不興旺,就秀兒這麼個閨女,咱閨女要是跟瞭傳武,就等於給老韓傢立瞭一根頂門柱!這個親我一定要和他做。”

秀兒娘說:“你怎麼做?”韓老海說:“他給我唱瞭出苦肉計,我還給他唱出龍鳳呈祥!”秀兒娘說:“剛才傳武挨他爹打的時候,咱秀兒是怎麼說的?我看放水的這件事有蹊蹺。”韓老海說:“這裡邊蹊蹺大瞭!秀兒是鐵瞭心要跟傳武,她什麼事做不出來?我又為什麼看重傳武?這孩子,義氣!”

朱傢堂屋文他娘抹著眼淚說:“他爹,你心怎麼這麼狠?你看把孩子打的,鼻口出血。”朱開山說:“沒事兒,他也就是受瞭點皮肉之傷,我還沒有數?這孩子也該調理瞭,太意氣用事。”文他娘說:“還不是像你?”朱開山說:“比我差老瞭,有勇無謀。嗯?今天我教訓傳武,秀兒脫口說瞭句水是她放的,難道真是她放的?”文他娘說:“也說不定,秀兒戀著傳武,看咱傢急著用水,為瞭討傳武的好把自己傢的水放瞭,秀兒能做出這樣的事。”朱開山笑瞭,說:“就像你當年把你爹的金瘡藥秘方偷給我?要真是那樣,傳武為什麼大包大攬說是他自己放的呢?他不是不喜歡秀兒嗎?這件事蹊蹺。”

兩人正說著,韓老海提著禮品來瞭,說:“老朱大哥,你們走後我越尋思心裡越不得勁兒,你說你在我傢裡把傳武打成那樣,你是打他還是打我?”朱開山說:“你多心瞭,教育孩子隨時隨地,有句話,當面教子,背後勸妻,為的就是讓他長記性。”韓老海說:“不管怎麼說是在我傢裡打的,我來看看他。”秀兒娘說:“不用看瞭,在廂屋睡瞭。大兄弟你坐,我去給你沏壺好茶。”

朱開山說:“不管怎麼說,那件事實在是對不住你。”韓老海說:“沒事,好在發現得早,沒跑多少水。不提這些瞭,都過去瞭。我說,咱們屯子山東人來瞭好幾戶,我最敬佩你們傢,你說你們這些年在咱屯,那是勤儉持傢誠實守信,我早有和你們結好的意思。你說要是咱們兩傢能結好,在這塊地方誰還敢欺負?我說,你們山東人在這塊地方落地紮根,沒有我們當地人幫襯,我看也是獨木難成林,風大必低頭。”朱開山說:“這也正是我的意思。”

韓老海說:“要結好怎麼結?最好就是軋兒女親傢。《三國演義》你沒看?劉玄德是怎麼起的傢?還不是東吳招親?我也不和你拐彎抹角瞭,我們秀兒是看中傳武瞭,不但看中瞭,還放出話來瞭,非傳武不嫁,已經著魔瞭,我跟著她丟老人瞭!其實我也中意傳武,要是咱兩傢能結成親傢,那就是一傢人瞭,還分什麼彼此?我願意放水救你的急,就是損失幾千斤糧食我也在所不惜!老朱兄弟,我這是老著臉皮說這些話,可都是掏心窩子的話。”

朱開山又來瞭倔勁,說:“老韓兄弟,承蒙你看得起我,可兒女的親事不能拿這說事,你這不是逼我上架嗎?我要是應承瞭,傳出去我這是拿兒子換水,好說不好聽啊!”文他娘急忙打圓場說:“大兄弟這也是美意,這事容我們商量一下。”韓老海笑著說:“不急不急,你們慢慢商量,我回去等信兒。”說完走瞭。

朱開山說:“文他娘,你對今天韓老海說的那件事怎麼看?”文他娘說:“依我看,韓老海話說得有點兒不地道,可看來還是誠心實意的。再說瞭,秀兒這孩子我委實看好瞭,你呢?”朱開山說:“我也看好瞭。這丫頭直乎心眼兒,對咱傳武像是一盆火,什麼涼水也澆不滅,傳武要是能娶瞭她也是福分。這門親事要是真的成瞭,借水澆地也是應當應分。”文他娘嘆息說:“可就是傳武對她不熱盆兒。”

朱開山說:“什麼事不能都由著孩子的意兒,我看咱們就定下這門親事。你去把傳武叫來,咱們把成破利害跟他說清楚。”文他娘答應著,把腫著半邊臉的傳武領進屋。文他娘說:“傳武啊,秀兒她爹今天到底親口來提親瞭,俺和你爹商量瞭,打算應下這門親事。”

傳武有些氣急敗壞,說:“我說瞭多少回瞭?秀兒我不要,你們不能逼我,逼急眼瞭我還是要跑。”朱開山大怒道:“還反瞭你瞭!兒子娶親是老子說瞭算還是兒子說瞭算?娶媳婦是做什麼?是過日子!秀兒是正經人傢的閨女,哪一點不好?人傢對你誠心實意,拿著你當寶兒,你拿著香餑餑當臭狗屎。這件事就這麼定瞭!”傳武拎腚走瞭,說:“要娶你們娶,她給我當媳婦肯定不行!”

這回他也不顧爹的臉色瞭,到瞭院裡馬廄前,牽著馬就要跑。傳文死死地拉著韁繩說:“傳武,你又要犯渾!”朱開山喝道:“傳文,你不用攔他,讓他跑!”傳文說:“傳武,你怎麼這麼不懂事!這門親事多好啊,咱傢現在的日子多難啊,要是今年糧食絕收瞭日子還怎麼過?你不替爹娘想想?爹娘拉扯你這麼大容易嗎?”傳武說:“你看好瞭?你怎麼不娶瞭她?你不是也沒媳婦嗎?”傳文說:“你,你這混賬東西,滿口噴糞,我打你這個不著調的東西!”傳武說:“大哥,你打吧,我不還手,打死我也不娶。”傳文哭瞭,說:“傳武,你不能光為自己想啊,還要顧顧這個傢啊,咱爹闖的這份傢業是拿命換的呀,你不能不長良心!”

正勸著,傳傑和玉書來瞭。傳傑說:“大哥,你別逼二哥瞭,他不願意你逼也沒有用,你不能什麼事都維護爹娘的意思,都什麼年月瞭?包辦婚姻不時興瞭!”玉書揮舞著手裡的報紙,小嘴兒巴巴地說:“大哥,按理說你們傢的事我不該插嘴,可路不平有人踩,老人糊塗咱不能跟著糊塗。有瞭初一就有十五,老人能給傳武包辦就能給你包辦,到時候為瞭傢裡的利益,老人給你娶個大財主傢的傻閨女,你也能答應?”傳文說:“可,可秀兒不傻。”玉書說:“傳武說得對,那你娶呀!”傳文說:“可秀兒喜歡的是傳武!”玉書說:“啊,秀兒喜歡傳武就得嫁給他?那你喜歡秀兒就娶她唄,道理不是一樣的嗎?”

文他娘對朱開山說:“壞瞭,玉書這閨女還沒過門兒呢,小嘴就這麼厲害,將來可有好戲看瞭。”朱開山不以為然道:“嘁,一窩吵吵鳥,沒吵吵出什麼道理。看著鬧吧,鬧到天亮也沒用,我就不信小胳膊能擰過大腿。”說罷背著手回屋去瞭。文他娘說:“玉書、三兒,這麼晚瞭來傢裡,有事?”玉書故作神秘道:“大娘,大事!天大的事兒,咱屋裡說吧。”旁邊的傳傑含笑無語。

玉書進瞭屋說:“我爸讓我來給二老過個話,鎮上有個叫關德貞的,是個滿洲人,有個外甥女撲他來瞭,到瞭該出嫁的年齡,據說人長得不錯,知書達理。這個老關不知怎麼知道咱傢瞭,聽說大哥還沒娶親,有意要說給大哥做媳婦,托我爸說媒。我爸要我來問問你們有沒有意,要是有意就讓我來給串通串通,相相親。我可有言在先,這可不是包辦,雙方要是有意就見見面,沒有意就拉倒。大娘,這算不算是天大的事?”

文他娘笑笑說:“你這個孩子,老是一驚一乍——是個滿洲人?我心裡不太熨帖。”朱開山說:“滿洲人怎麼瞭?滿洲人也是人。”文他娘說:“我是怕人傢過日子道兒和咱不一樣,湊一塊成天唧唧咕咕的。”朱開山說:“成不成咱先別說,要是成瞭,就按咱的過日子道兒走,沒的說。”

傳傑說:“那當然,她要是願意找咱漢人,就說明人傢能適應咱的生活習慣。其實滿漢通婚現在挺多的,聽說王爺府的格格有的是嫁給漢人的呢。”文他娘說:“玉書,這個閨女不是格格?”玉書樂瞭,說:“要是格格更好,那傳文哥就成瞭駙馬爺瞭。那您二老不就成瞭皇親國戚瞭嗎?”旁邊的傳傑故作嚴肅:“你正經點兒,說正事呢!爹,您說該怎麼辦?”

朱開山說:“玉書,回去跟你爹回個話,我現在叫莊傢院的這些事纏得不輕,你也看見瞭,傳武還在和我叫著勁,過瞭這陣子再說。”

《闖關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