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沉淪 納粹高徒

獻給伊萊恩·科斯特和赫伯特·施納爾

1

他騎著那輛輪胎直徑二十六英寸、有彎把的腳踏車,在郊外住宅區的路上行駛時,就像個典型的美國小孩。的確如此:托德·鮑登是個十三歲、五英尺八英寸高、一百四十磅重的健壯少年,頭發是熟透的玉米色,藍眼睛,一口整齊潔白的牙齒,微微曬成褐色的皮膚上,長著幾顆青春痘。

帶著放暑假的輕松心情,他微笑著踩著腳踏車,在陽光下、樹蔭間,穿梭在離傢不遠的街道上。他看起來像個送報童,沒錯,他的確有份送報的工作,送的是《聖土多奈多之聲》;他也像個賣賀卡賺點外快的少年,沒錯,他也兼賣卡片。他看起來還像會邊工作邊吹口哨的那種人,他的確常常吹口哨,而且也吹得相當好。他的父親是個建築工程師,年薪四萬元,母親念大學時主修法文,當時托德的父親迫切需要法文傢教,兩人便結識瞭。母親利用閑暇替人代打文件,她把托德所有的成績單都保留起來,其中她最喜歡的是托德小學四年級的學期成績單,老師在上面的評語是:“托德是個非常優秀的學生。”托德確實是個高材生,小學一路念下來,成績單上不是A就是B。要是他全得A的話,朋友可能會把他當成怪胎呢。

現在,托德把車子停在克雷門特街963號。這是一幢小平房,房子漆成白色,有綠色的百葉窗和綠色的矮樹籬,樹籬受到細心照顧,而且修剪整齊。

托德撥開擋在眼睛上的金發,把車子推到臺階邊,臉上仍然掛著開朗、企盼和美麗的微笑。他把腳踏車的腳架踢下來,停好車子,再從臺階下撿起折疊的報紙——不是《聖土多奈多之聲》而是《洛杉磯時報》——夾在腋下,走上臺階。臺階上,隔著紗窗是一扇厚重的木門,門框右首是門鈴,門鈴下有兩個小牌子,整齊地釘在木門上,外面還包上一層塑膠紙,免得牌子發黃或滲入水漬。托德心想,德國人真是講求效率,他笑得更開朗瞭。這是成年人才會有的想法,每當他有如此成熟的表現時,總是在心裡暗暗稱許自己。

上面那塊牌子寫著:亞瑟·登克爾。

下面的牌子寫著:禁止小販、推銷員入內。

托德一面微笑,一面按鈴。

他隱約聽見鈴聲在小屋內回響。他把手指放下,側耳傾聽是否有腳步聲,結果沒聽到聲響。他看看天美時表(這也是他賣卡片賺來的),十點十二分。這傢夥該起床瞭,托德平常都是七點半起床,即使在暑假,依然如此。早起的鳥兒有蟲吃呀。

他又聽瞭三十秒,房內依然沒有動靜,他再按門鈴,一面按鈴,一面看著手表上的秒針,足足按瞭七十一秒,終於聽到腳步聲緩緩拖啊拖地走過來。托德根據那陣踢躂踢躂聲推斷,來人穿的是拖鞋。他立志長大後要當私傢偵探,因為他喜歡推理。

“來啦!來啦!別按瞭,來啦!”那個假裝是亞瑟·登克爾的人嚷道。

托德停止按門鈴。

門內傳來一陣鏈子和門閂拉開的聲音,門打開瞭。

一個老人駝著背,縮在一襲浴袍中,站在紗門內往外看。他手中夾著香煙,托德心想,這人的樣子介乎愛因斯坦和卡洛夫[10] 之間,一頭長長的白發,而且白中泛黃,是好像尼古丁熏過的那種讓人看瞭不舒服的黃,而不是象牙黃。他的臉滿佈皺紋,而且因為剛睡醒而略顯浮腫,胡子已經有好幾天沒刮瞭,面容可憎。托德的父親常說:“每早刮胡子,看起來容光煥發。”托德的父親不管上不上班,每早一定刮胡子。

老人看著托德的那一對眼睛警覺而深沉,不過卻佈滿紅絲,而且眼眶陷落。托德的失望之情油然而生。這傢夥是有點像愛因斯坦,也有那麼一點像卡洛夫,但他更像在鐵路調車場附近遊蕩的邋遢的老酒鬼。

不過,托德提醒自己,這人才剛剛起床。托德以前見過登克爾好幾次(但他都非常小心地確定登克爾沒有看到他),在公開場合中,登克爾都打扮得整整齊齊,典型的退休軍官模樣,盡管——若是托德在圖書館看到的出生資料沒錯的話——他的高齡已七十有六瞭。當托德偷偷尾隨登克爾去購物或搭公車去看電影時(登克爾沒有買車),不論天氣多熱,他總是穿著三套西裝中的一套,如果是陰天,他一定會把傘卷好,夾在腋下,好像拐杖一樣,他偶爾也會戴一頂呢帽。登克爾出現在外面的時候,總是把臉刮得幹幹凈凈,一嘴灰白的短髭也修得整整齊齊(他留短髭的目的是為瞭遮蓋沒有整形成功的兔唇)。

“是個小鬼。”他說,聲音濁重,充滿睡意。托德瞥見他褪色而寒酸的浴袍,感到更加失望。浴袍的一邊圓領翻瞭起來,領子上沾瞭辣醬或牛排醬,托德還聞到煙味和酒味。

“小鬼,”他重復道,“我什麼都不需要,看看上面的牌子,你認得這些字吧?你當然認得,美國所有的孩子都能認字。別來煩我,再見。”

門正要關上。

他也許會就此算瞭,事後,托德曾在晚上睡不著覺時想起這件事。因為初次這麼近距離看到這個人,看到他卸下瞭在街上的那副外表所帶來的失望(可以說,他把那張臉和雨傘、呢帽一起放進衣櫥瞭),可能讓他就此打消瞭原本的念頭。一切原本可能在那一刻就結束瞭,小小的關門聲像剪刀般幹凈利落地切斷瞭以後發生的所有事情。但是,登克爾沒有看錯,托德是典型的美國男孩,師長一向教導他“鍥而不舍”是一種美德。

“杜山德先生,別忘瞭你的報紙。”托德說,很有禮貌地把報紙遞過去。

門立刻就停住瞭,古特·杜山德臉上頓時閃現出緊張和戒慎的表情,或許還夾雜著懼怕,但隨即恢復平靜。托德感到第三度失望:還算不錯,他臉上的表情隨即恢復平靜瞭。但托德還是很失望,他並沒有預期杜山德隻是“還不錯”而已;他原本期望他很厲害。

天哪!托德內心生起一股真正的厭惡。

老人再度把門打開,用患瞭關節炎的手拉開紗門的門閂,然後把紗門推開一點點縫隙,像隻蜘蛛般伸出手來,準備接過托德手中的報紙。托德厭惡地註視著他又長又黃的指甲,終日一根接著一根煙不離手才會如此。托德認為抽煙是骯臟而危險的習慣,他絕不要沾染上煙癮。這個杜山德竟然會活這麼久,還真是奇怪。

“報紙給我。”老人說。

“當然,杜山德先生。”托德松開握著報紙的手。蜘蛛般的手把報紙使勁一拉,門關上。

“我姓登克爾,”老人說,“不是什麼杜山德,看來你是真不識字,可憐呀!再見。”

門正要關上時,托德對著門縫嚷道:“一九四三年一月到一九四三年六月,貝爾根·貝爾森集中營,一九四三年六月到一九四四年六月,奧斯維辛集中營,巴汀——”

快關上的門又再度停住,門縫中露出老人松垮垮而蒼白的臉,像泄瞭氣的皮球。托德微笑著。

“俄國人來以前,你早一步離開巴汀,逃到佈宜諾斯艾利斯去。有人說你在那兒發瞭財,用你從德國帶出來的黃金投資毒品。總之,一九五〇年到一九五二年,你躲在墨西哥市,然後——”

“孩子,我看你是瘋瞭。”他患瞭關節炎的手指不住地撫弄畸形的耳朵,沒牙的嘴微微驚恐地顫抖著。

“一九五二年到一九五八年期間,我不知道發生瞭什麼事,”托德說,更加笑容可掬,“我猜也沒人知道,或至少沒有人走漏風聲。不過有個以色列情報員曾經在古巴發現你的蹤跡,就在卡斯特羅上臺前不久,你在一傢大旅館當門房。當叛軍進入哈瓦那時,你也失蹤瞭。一九六五年你出現在西柏林時,他們差點抓到你。”說到最後一句話時,托德握緊拳頭。杜山德的目光落在這營養充足的美國男孩雙手上,這雙手仿佛生來專門拿來做肥皂盒汽車模型。托德確實做瞭不少,一年前,他還在父親的協助下,做瞭一艘泰坦尼克號輪船的模型,幾乎花瞭他四個月的時間,現在那艘船放在他父親的辦公室裡。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杜山德說,由於沒裝假牙,他的語音含糊不清,托德很不喜歡,因為聽來很不悅耳,很不……地道,電視片中的德國軍官都比杜山德更像納粹。不過在他的時代,他一定是個真正的納粹。在一篇關於納粹集中營的報道中,作者曾說他是巴汀的血腥魔王。“快走!小鬼!否則我要叫警察來瞭。”

“杜山德先生,你最好叫他們來,還是你寧可我稱呼你杜山德先生 [11] ?”他繼續笑著,露出一口完美的牙齒,這是他從小就乖乖地一天刷三次牙、而且使用含氟牙膏的結果。“自一九六五年後,沒人再看見過你……直到兩個月前我在市中心公共汽車上看到你。”

“你瘋瞭。”

“如果你想叫警察的話,”托德笑道,“請便,我就在這裡等著,但是如果你不打算叫警察來,何不讓我進來?我們可以談談。”

老人看著這個笑容可掬的男孩好一陣子。鳥兒在樹上啁啾叫著,隔壁一條巷子內,馬力強大的除草機正轟隆隆響著,更遠點的鬧市上,汽車喇叭聲此起彼落,透露著商業生活的繁忙。

托德不禁懷疑起來,他不會搞錯瞭吧?他會搞錯嗎?他可不這麼認為,但這不是學校功課,這是真實人生,因此當杜山德終於說:“如果你想進來的話,你可以進來坐一會兒。不過你要明白,我隻是不想跟人過不去而已。”托德才放下心中的大石。

“當然,杜山德先生。”托德說。他走進屋子,杜山德把門關上,也把明亮的早晨關在門外。

屋內發出一股黴味,有點像托德傢裡請完客後,母親還沒來得及清理、還沒把窗子打開透透氣的味道,不過這裡的味道更難聞,混合著酒味、油炸食物味、汗味、舊衣服味,還有藥膏味。玄關處很昏暗。杜山德勾著頭,好像一頭禿鷹靜靜等著受傷的獵物放棄掙紮求生一樣。在這一刻,盡管杜山德滿臉胡碴、一身贅肉,托德還是可以想象他當年身穿黨衛軍制服的模樣,比過去在街上看到的杜山德都更能顯露出他的本來面貌。托德突然打瞭一個寒戰,但隻是稍稍害怕瞭一下而已,他旋即恢復冷靜。

“我應該告訴你,萬一我遭到什麼不測——”他才開口,杜山德穿著拖鞋踢躂踢躂地走過他身邊,一直走進客廳。他輕蔑地揮揮手,托德感到血往上沖,漫過他的喉嚨和面頰。

托德跟著他,一直掛在臉上的笑容開始動搖。他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狀況。不過他會有辦法解決,事情總是會步上軌道的,絕對會。當他跨進客廳時,他又開始微笑瞭。

結果又再度令他失望,不過他早該有心理準備的,墻上當然沒有希特勒神氣活現、眼神隨著你走動而流轉的油畫,也沒有看到玻璃櫃中陳列著勛章或墻上掛著紀念寶劍,壁爐架上也看不到華爾瑟警用手槍(事實上,這裡根本沒有壁爐架)。托德告訴自己,這傢夥若把這些東西放在看得到的地方,一定是瘋瞭。不過這和他在電影和電視上看到的差太多瞭。這是典型靠微薄養老金過活的老人傢的客廳,假磚做的假壁爐上掛瞭一面鐘,還有一架黑白電視,電視天線上包瞭一張錫箔紙,用來改善收視狀況。地板上鋪著灰色地毯,毛都快脫光瞭。沙發旁的雜志架上擺著《國傢地理雜志》和《讀者文摘》,還有《洛杉磯時報》。墻上沒有希特勒的肖像和寶劍,倒是掛瞭一張裱瞭框的美國公民證書,還有一張女人的照片,那女人戴著一頂可笑的帽子。杜山德後來告訴他,那種吊鐘形女帽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和三十年代非常流行。

“我太太,”杜山德傷感地說,“她在一九五五年死於肺病,那時候我在艾山的一傢汽車工廠做事,我很傷心。”

托德繼續微笑,他走過去,好像是打算把照片中人看個仔細,但他並沒看照片,反而伸手去摸小臺燈的燈罩。

“別動!”杜山德大吼道,托德嚇瞭一跳。

“不錯,你還真會發號施令,”托德態度很誠懇地說,“很有威嚴。聽說愛西·考科[12] 用人皮做燈罩,是嗎?”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杜山德說,電視上擺瞭一包香煙,是沒有濾嘴的煙。他拿起來向托德揚一揚,“抽煙嗎?”他問道,咧嘴一笑,笑得很曖昧。

“不,抽煙會得肺癌。我爸以前還抽,現在不抽瞭。他參加瞭戒煙協會。”

“是嗎?”杜山德從浴袍口袋中掏出一包火柴來,漫不經心地在電視機外殼上劃瞭一下,點燃香煙。“你倒是說說看,你有什麼理由不讓我把警察叫來,告訴他們你那瘋狂的指控?隻要一個理由?快說!電話就在客廳,我想你父親知道瞭會打你屁股一頓,之後一整個星期,你吃晚飯時都要坐在軟墊上瞭,呃?”

“我父母不相信打屁股的功效,體罰隻會引起更多問題。”托德的眼睛突然一亮,“你打過他們嗎?有沒有脫掉他們的衣服?那些女人——”

杜山德悶哼一聲,走向電話。

托德冷冷道:“你最好別這麼做。”

杜山德轉過身來,鄭重其事地說(不過因為沒有戴假牙,稍稍減損瞭他嚴肅的語氣):“我再告訴你一次,小鬼,隻說一次。我叫亞瑟·登克爾,我隻有這個名字,甚至不是因為移民美國才改成美國化的名字。我父親為我取名亞瑟,是因為他很佩服福爾摩斯探案的作者亞瑟·柯南·道爾。我從來都不叫做杜—山德,或者什麼希姆萊,也不是聖誕老公公。二次大戰時,我是個後備中尉,從來沒有加入過納粹黨。柏林之役,我打瞭三星期。我承認,三十年代後期剛結婚的時候,我是支持希特勒的,因為他結束瞭不景氣,恢復瞭我們在不公平的凡爾賽條約中受傷的自尊。我支持他的最大原因,是我終於能找到一個正正當當的工作,而且又買得到煙瞭,因此我不必在犯瞭煙癮時,到水溝裡找煙屁股。在三十年代末期,我覺得他還是個偉人,但後來他瘋瞭,聽信占星傢的胡言,指揮根本不存在的軍隊。他甚至還給白朗弟——他的小狗——一粒自殺膠囊。隻有瘋子才做得出這種事,其實到後來,大傢都瘋瞭,一面高唱著納粹進行曲,一面把毒藥喂進孩子嘴裡。一九四五年五月二日,我的部隊向美國人投降。還記得有個名叫海克梅亞的美國上等兵,給瞭我一塊巧克力糖,我哭瞭,因為沒有理由再打下去,戰爭已經結束瞭。我被送到艾山,受到很好的待遇。我們從收音機裡聽到紐倫堡大審的經過,當戈林[13] 自殺時,我用十四根美國香煙換瞭半瓶酒,喝得大醉。我獲釋後就到艾山汽車公司做安裝輪胎的工作,直到一九六三年退休為止,後來移民美國。我一直想到美國來,我是在一九六七年變成美國公民的。我現在是美國人,我也投票。我沒去過佈宜諾斯艾利斯,沒販過毒,更沒在柏林、古巴待過。”他把古巴說成“酷巴”。“好瞭,你趕快走吧,否則我就要報警。”

他看托德一動也不動,於是走到客廳拿起電話來,托德仍站在客廳中,站在那張放著小臺燈的小桌旁。

杜山德開始撥電話,托德看著他,心怦怦跳著,而且越跳越快,胸口仿佛咚咚打著鼓。杜山德在撥瞭第四個號碼後,轉過身來看他,雙肩一塌,把電話放下。

“一個小鬼,”他嘆口氣,“居然是個小鬼。”

托德微笑著,不過一副很謙虛的樣子。

“你是怎麼發現的?”

“一點點運氣,再加上努力不懈,”托德說,“我有個朋友名字叫哈洛·佩樂,不過大傢都叫他狐貍,他在我們棒球隊擔任二壘手。他爸爸有不少這類雜志,一大箱舊戰爭雜志。我想去找幾份新的雜志,但報攤老板說這些雜志大多數都停刊瞭。我在那些雜志上看瞭不少德國士兵和日本兵拷打女人的照片,還有一些關於集中營的文章,我對這些集中營的事情特別感興趣。”

“你……很有興趣。”杜山德看著他,一隻手上下摩挲著臉頰,輕輕發出像磨砂紙般的聲音。

“是啊,很有興趣。”

他清清楚楚記得那天在狐貍傢車房的情景,也記得在五年級時,級任老師安德生太太(所有的小朋友都叫她甲蟲,因為她有幾顆大門牙)在學校的“認識職業日”之前,告訴他們找到自己最大的興趣是多麼重要。

“突然之間你就找到瞭,”她狂熱地說道,“你第一次看見某個東西,然後立刻知道你找到瞭自己最大的興趣。就好像找到瞭開鎖的那把鑰匙,或像第一次談戀愛。這是為什麼‘認識職業日’這天的活動特別重要,小朋友,你可能就在這一天找到自己最大的興趣。”然後她告訴他們,她最大的興趣是什麼,結果她最大的興趣不是教五年級的小學生,而是收集十九世紀的明信片。

托德那時認為安德生太太在胡說八道,但在狐貍傢車房那天,他想起瞭她說過的話,看來她的話是對的。

那天一直吹著又幹又熱的大風,東邊的灌木林還起火,他記得聞到燒焦、炙熱和油脂的味道,也記得狐貍理瞭平頭,他什麼都記得清清楚楚。

“我知道這裡應該有一些漫畫書。”狐貍說。狐貍媽媽宿醉未醒,因此把他們統統趕出去,不準他們待在房子裡,因為實在太吵瞭。“很精彩的漫畫。大部分是西部牛仔,也有些是‘石頭之子特洛克’和——”

“這是什麼?”托德指著樓梯底下堆放的大紙盒。

“不是什麼好玩意,”狐貍說,“大都是真實的戰爭故事,很沉悶。”

“我可以看看嗎?”

“當然。我去把漫畫找出來。”

但等他的胖朋友狐貍找到漫畫書時,托德已經不想看瞭。他已經迷惘瞭,完全迷惘瞭。

就像一把鑰匙插對瞭鎖,或像第一次談戀愛一樣。

他當然知道戰爭是怎麼回事,不是現在這場愚蠢的、美國人被一群穿黑色睡衣的傢夥打得死去活來的越戰,而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他知道美國大兵戴著罩瞭網的圓形頭盔,而德國佬戴的是方形頭盔。他知道美國人打贏瞭大多數的戰役,而德國人最後發明瞭火箭,從德國發射火箭到倫敦。他甚至還知道一些集中營的事。

然而他所知道的戰爭,和他在狐貍傢車房樓梯下舊雜志中讀到的戰爭之間,有很大的差異,正如同老師在課堂上描繪的細菌和他在顯微鏡下看到的不停蠕動的活細菌,有很大的差別。

雜志上刊登瞭愛西·考科的照片,有敞開大門的火葬場,還有穿著黨衛軍黑制服的軍官和一些穿著條紋囚衣的囚犯。那些老舊的雜志發出的味道正如聖土多奈多一發不可收拾的叢林之火,他可以感到老舊的雜志紙在他手上沙沙作響。他一頁頁翻著,仿佛已不再置身於狐貍傢的車房中,而是時光倒流。他腦子裡不停想著:他們真做瞭這些事,真有人做這種事,而且有人讓他們做這種事, 他的頭因惡心和興奮而開始發痛,他的眼睛炙熱而緊張,但仍繼續看著,一幀在達豪集中營拍攝的照片上屍積如山,下面印有一行鉛字,上面的數字躍入他腦中:

6,000,000.

他想,一定是有人搞錯,而多加瞭一個零或兩個零,這是洛杉磯人口的兩倍呢! 但在另一本雜志上(這本雜志的封面是一個女人被鏈子鎖在墻上,一個穿著納粹制服的人,手上拿著一根火鉗走近她,那個納粹臉上是猙獰的笑容),他再看看這數字:

6,000,000.

他的頭更痛瞭,嘴也發幹,模模糊糊地,他聽到遠處傳來狐貍的聲音,說他得去吃晚飯瞭,托德問狐貍,在他去吃飯時,他是否可以待在車房繼續看雜志,狐貍困惑地看看他,聳聳肩說好。於是托德窩在那箱舊雜志旁專心看著,直到母親打電話來問他到底還要不要回去為止。

就像一把鑰匙插對瞭鎖。

所有雜志都抨擊當時發生的事情,但仍然繼續在雜志後面刊登這些故事,而且當你翻到那幾頁時,說這些人做瞭許多壞事的報道旁邊,刊登的都是販售德國軍刀、皮帶、鋼盔的廣告,還有推銷裝飾著納粹黨徽的旗幟、納粹警用手槍、坦克作戰遊戲及函授課程的廣告。他們說這些人做的是壞事,但許多人似乎並不在乎。

就好像談戀愛一樣。

哦!他清楚記得那天的事情,每一件事都記得清清楚楚——墻上發黃的舊日歷、水泥地板上的油漬、橘色麻繩捆住雜志的樣子。他也記得每次一想到那個令人難以置信的數字,頭就更痛瞭。

6,000,000.

他還記得當時心裡想著:我想知道那些地方發生的所有事情、每一件事情。我想知道究竟哪個部分比較真實——是那些文章呢,還是文章旁邊的廣告?

當他最後把盒子推回樓梯下面時,他想起瞭甲蟲安德生太太,他心想:她是對的,我終於找到我最大的興趣瞭。

杜山德看著托德好一會兒,然後他穿過客廳,在一張搖椅上重重坐下來。他又看著托德,看不透他臉上那種如夢似幻、又有點懷舊的表情。

“沒錯,那些雜志引發我的興趣,但我認為裡面有很多東西都是在胡說八道,因此我又去圖書館查資料,發現更多東西,其中一些比雜志上的更有趣。最初那個討厭的圖書管理員不肯讓我看,因為那些書放在成人部,但是我告訴她,我找這些資料是為瞭學校的功課,要是為瞭功課,他們就隻好讓我看瞭。但她打電話給我父親,”托德的眼神轉變,滿是怨恨,“以為我父親不知道我在幹什麼。”

“他知道嗎?”

“當然,不論是好是壞,我父親認為小孩子應該及早瞭解人生的真相,日後面對真實人生時,才能做好準備。他說現實人生好比一隻老虎,你得抓住它的尾巴,若你不瞭解這個動物的本質,你會被它吃瞭。”

“唔。”杜山德說。

“我媽也是這麼認為。”

“嗯。”杜山德頗為困惑,似乎不能確定自己身在何處。

“總之,”托德說,“圖書館的資料真不錯,單單在聖土多奈多的圖書館,就大概有一百多本書談到瞭納粹集中營的事情,一定有很多人喜歡看這類的書。書裡面不像狐貍爸爸的雜志上有那麼多照片,不過其他東西還真瘆人,例如,底座上有許多尖木樁的椅子,可以放出毒氣的蓮蓬頭,還有用鉗子拔出金牙。”托德搖搖頭,“你們這些傢夥實在做得太過火瞭,你知道嗎?真是太過火瞭。”

“瘆人!?”杜山德沉重地說。

“我還真的寫瞭一篇報告,你知道怎麼樣?我得瞭A+ 。當然我寫得很小心,寫這類東西時,一定要很小心。”

“是嗎?”杜山德問道,他以顫抖的手拿出一根煙。

“是呀!圖書館的書全都是用同一種手法寫的,寫這些東西的傢夥好像一邊寫著,一邊自己都想吐。”托德皺眉,腦子裡想著要用什麼句子來表達比較恰當,“他們的語氣好像他們都為此輾轉難眠,我們必須十分謹慎,不要讓這類事情再度發生。因此我也把報告寫成那種樣子,我想老師給我A,原因便在於我讀瞭這些資料後,沒有把吃下去的午餐全吐出來。”托德得意地微笑著。

杜山德狠狠吸著沒有濾嘴的香煙,煙頭微微抖動著。他從鼻孔中噴出煙來,同時開始咳瞭起來,是老年人那種空洞的幹咳。“我真不敢相信會在這裡談這種話題,”他說,傾身向前,仔細地看著托德,“孩子,你知道‘存在主義’是什麼嗎?”

托德不理會他的問題。“你見過愛西·考科嗎?”

“愛西·考科?”杜山德的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沒錯,我見過她。”

“她長得很美嗎?”托德急切地問道,“我是說……”他的手在空中畫出像沙漏的形狀。

“你應該看過她的照片瞭?”杜山德說,“像你這樣癡狂的人?”

“什麼癡……?”

杜山德說:“就是會對某件事情迷得不得瞭。”

“哦?真酷。”托德咧嘴一笑,表情有點困惑,不過立刻又發出勝利的光芒。“沒錯,我的確看過她的照片,不過你也知道那些書上的照片是什麼樣子,”他說話的口氣好像杜山德看過那些書一樣,“都是黑白照片,模糊不清,而且是在倉促之中拍攝的,沒有人曉得那些傢夥拍下來的是歷史性畫面。她的身材好嗎?”

“她又胖又矮,皮膚粗糙。”杜山德簡短地說。他把抽瞭一半的煙按熄在煙灰缸中,煙灰缸裡已有不少煙頭瞭。

“哦,天呀!”托德臉色為之黯然。

“隻是運氣罷瞭,”杜山德沉思道,看著托德,“你在戰爭雜志上看到我的照片後,在公車上又正好坐在我旁邊,真是的!”他的手握著拳捶在搖椅扶手上,但沒什麼力道。

“不是,杜山德先生,不隻是這樣,差多瞭。”托德急切地說,傾身向前。

“哦,真的嗎?”杜山德挑著濃眉,客氣地表示不信。

“當然。我意思是說,在我的剪貼簿中,你的照片至少都是三十年前照的。我的意思是,現在已經一九七四年瞭。”

“你有一本……剪貼簿?”

“噢,是的!很不錯的剪貼簿,裡面有幾百張照片,哪天我拿給你看看,你會嚇一跳。”

杜山德露出厭惡的表情,但他沒說什麼。

“最初幾次看到你的時候,我不敢確定。但是有一天下午正好下雨,你上公車時,穿瞭一件發亮的黑色雨衣——”

“雨衣。”杜山德喘著氣。

“當然,狐貍傢的舊雜志上正好有一張照片,你在裡面就穿著一件像這樣的外套,圖書館的書中也有一張照片,你在上面穿著黨衛軍的大衣。因此那天我看到你時,我對自己說,‘沒錯,這正是古特·杜山德。’於是我開始跟蹤你——”

“你說你怎麼樣?”

“我開始跟蹤你,我的志願是將來當個私傢偵探,就像偵探小說裡的名探史培德或電視片《洋場私探》的主角一樣。總之,我很小心,不能被你發現。你要看一些照片嗎?”

托德從褲袋掏出一個折疊的牛皮紙信封,汗水把紙袋封口給黏住瞭,他小心翼翼地撕開它。托德的眼睛閃閃發光,好像想到生日、聖誕節或七月四日放的煙火一樣。

“你拍我的照片?”

“噢,是的,我有個輕薄短小的柯達照相機,正好塞進手中。一旦你抓到竅門就很容易拍照,隻要手握著相機,手指張開一點,不要擋住相機鏡頭,好從指縫中取鏡,然後用大拇指按下快門,”托德謙虛地大笑,“拍瞭很多張自己的手指照片之後,我終於抓住竅門瞭。你知道嗎,隻要一個人肯努力,什麼事都辦得到。這句話是老生常談,但很有道理。”

杜山德臉色發白,像是病瞭似的,整個人在浴袍中顯得更加萎縮。“小鬼,這些照片是在外面照相館洗的嗎?”

“什麼?”托德起初顯得十分驚訝,繼之是一臉輕視的表情。“當然不是!你以為我是笨蛋嗎?我爸爸有間暗房,我從九歲起就自己洗照片瞭。”

杜山德沒說什麼,但他稍稍松瞭口氣,臉上也恢復瞭一點血色。

托德遞給他幾張照片,從粗糙的切邊可以看出的確是自傢洗的照片。杜山德不發一語,臉色陰沉地翻著一張張照片。有張照片是他直挺挺坐在公車靠窗的位置,手裡拿瞭一本詹姆斯·米切納的最新作品《百年》;一張是他站在迪文街的公車站牌下,腋下夾瞭一把傘,他的頭偏著,好像倨傲的戴高樂;一張是他在美琪戲院門口排隊買票,站在傾著身子的年輕人和長相平凡的傢庭主婦當中,他沉默挺直的身影顯得十分突出;最後一張是他正在傢門口看信箱。

“拍這張時,我很怕被你發現,”托德說,“不過我評估過可能的風險。我是站在對街照的,我真希望能有個長鏡頭,總有一天……”托德露出渴望的神情。

“毫無疑問,如果被我發現瞭,你一定已經編好一套說辭瞭。”

“我打算問你,有沒有看到我的狗。不管怎麼樣,等我把照片洗好後,我拿它們來和這些照片做比較。”

他遞給杜山德三張影印的照片。杜山德自己早已看過這些照片很多次,第一張照片是他在巴汀集中營的辦公室照的,桌旁豎立著一面納粹黨旗;第二張照片是他入伍時拍的;第三張是他和希姆萊[14] 手下第一號人物格魯克斯握手的照片。

“我還蠻確定那就是你,但是我看不出來你有沒有兔唇,因為胡子把你的嘴遮住瞭,但我必須確定才行,所以我又照瞭這張照片。”

他把信封內最後一張照片拿給他看,這張照片有不少折痕,還有污跡,角也起皺和卷曲瞭——成天跑來跑去、忙東忙西的年輕男孩假如把紙片放在口袋裡太久,就會變成這個樣子。這張紙是以色列懸賞捉拿古特·杜山德的告示。杜山德手中握著這張照片,想到地下那些死不瞑目的冤魂。

“那時候我還采集到你的指紋,”托德微笑著說,“然後和這張上面的指紋比對。”

杜山德看著他,罵瞭一句德語臟話:“不可能!”

“當然可能,我爸媽去年送我一組采集指紋的工具作為聖誕禮物。是真的工具,不是玩具。有粉末、三支刷子,用在三種不同的表面上,還有一種特別的紙可以把指紋印下來。我爸媽知道我長大後想當私傢偵探,不過,他們也認為等我真的成年時,就會打消這個念頭。”他聳聳肩,“書上有說明如何采集和比對指紋。必須有八個特征比對,法庭才會采信。因此,有一天你去看電影時,我到這裡把你郵箱上、門柄上所有能采集到的指紋都采集瞭,很聰明吧?”

杜山德沒說什麼,他抓住椅子扶手,無牙的、幹癟的嘴唇顫抖著。托德不喜歡他這個樣子,因為他看起來好像快哭出來似的。這太荒謬瞭,巴汀的血腥魔王居然會哭?這就好像預期雪佛蘭汽車公司破產,或麥當勞不再賣漢堡,而改賣魚子醬和松露一樣不可思議。

“我采到兩組指紋,”托德說,“其中一組和懸賞海報上的指紋完全不同,我猜也許是郵差的指紋。另一組是你的,我比對符合的特征點不止八個,我總共找到十四個符合的比對,”他笑,“這就是我用的方法。”

“你這小雜種!”杜山德說,過瞭一會兒,他的雙眼亮得可怕,托德不禁打瞭個寒戰,就好像他剛進屋子,杜山德把門關上時的感覺。接著杜山德又軟化下來瞭。

“你告訴過別人這件事嗎?”

“沒有。”

“甚至沒告訴你那個叫水貍的朋友?”

“他叫狐貍。狐貍是個大嘴巴。我沒告訴任何人,因為沒有一個人值得信任。”

“你要什麼?錢?恐怕我身無分文。我在南美洲的時候還有不少錢,不過不是靠販毒這麼浪漫而危險的生意賺來的。巴西、巴拉圭和聖多明各有個二次大戰漏網戰犯的組織,我也加入這個圈子,從事錫、銅、鋁礦的開采,我們做得還不錯。然後局勢變瞭,國傢主義、反美主義興起,本來我還是可以安然度過危機,但那些猶太人找到我。壞運總是接二連三地來到,小鬼,有兩次我差點被他們抓到,有一次我聽到有個猶太雜種在隔壁。”

“他們把艾希曼[15] 吊死瞭。”他小聲道,一隻手下意識地摸摸頸子,眼睛圓睜,好像小孩聽到恐怖故事中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段落似的,“他是個老頭,不會再傷害任何人瞭,也不碰政治,但他們還是吊死他。”

托德點點頭。

“最後,我去找唯一可以幫助我的人,他們也幫助過別人,我可以不必再逃亡瞭。”

“你去找奧德薩[16] 幫忙?”托德熱切地問。

“我去找西西裡人,”杜山德冷淡地說,托德臉色一沉,“一切都安排好瞭,假護照、假的過去。你想喝什麼嗎,小鬼?”

“好啊,你有可樂嗎?”

“沒有可樂。”

“牛奶?”

“牛奶。”杜山德走進廚房,日光燈嗡嗡地亮起來,“我現在靠股息過活,”他的聲音從後面傳來,“我是在戰後用其他假名買的股票,透過緬因州一傢銀行買的,而那個幫我買股票的銀行傢在我買股票一年後,居然因為殺妻而坐牢……有時候,人生的境遇真是奇怪,不是嗎,小鬼?”

一陣開冰箱和關冰箱的聲音。

“那些西西裡胡狼不知道有這些股票,”他說,“今天,西西裡人到處都是,但在那時候,他們的勢力范圍最北頂多到波士頓,還不到緬因州。當年如果他們知道的話,他們會拿走所有東西,把我剝得一幹二凈,讓我在美國靠救濟金和糧食券度日。”

托德聽到打開櫥櫃的聲音,還有液體倒進玻璃杯的聲音。

“買幾張通用汽車公司的股票、幾張美國電話電報公司,還有露華濃的一百五十股,都是那銀行傢替我選的,我還記得他的名字叫杜佛尼,因為跟我的名字有點接近。顯然他殺妻的本事遠不及他選股的眼光,小鬼。這種犯罪的沖動隻證明瞭所有人都隻不過是識字的笨驢。”

他走回客廳,拖鞋唏嗦唏嗦地響著,他手上拿著兩個綠色的塑膠杯,像是加油站開張時的贈品——你把油箱加滿油,就可以免費獲贈一個杯子。杜山德把其中一個杯子塞進托德手中。

“我剛到這兒的頭五年,單靠杜佛尼替我買的股票就可以過得不錯。但是後來我為瞭買這幢房子和離大蘇爾灣不遠的小木屋,賣掉瞭鉆石火柴的股票,再加上通貨膨脹和不景氣,我先賣掉小木屋,後來又把股票一張張賣掉,其中有不少是獲利很高的股票,真希望我當初多買一點。但是,我以為自己在其他方面是很有保障的,至於股票,正如你們美國人所說,是投機……”他沒牙的嘴發出嘶嘶聲。

托德覺得很無聊,他來這兒可不是為瞭聽杜山德囉哩囉嗦地數落著他的錢和股票,他甚至從來不曾想過要勒索杜山德。錢?他要錢做什麼?他有的是零用錢,而且他還在送報,如果哪個星期錢不夠用瞭,那麼附近總是有哪個人傢需要找人修剪草坪吧。

托德端起牛奶來,但在唇邊又猶豫瞭一會兒,他笑得更可人瞭,他把加油站送的杯子推到杜山德面前。

“你喝一點吧!”他狡猾地說。

杜山德瞪瞭他一會兒,不懂是怎麼一回事,然後翻瞭翻血絲滿佈的眼睛,“我的天!”他拿起杯子喝瞭兩口後還給托德,“怕什麼?你看,我沒有喘不過氣來,沒有用手緊抓著喉嚨,沒有苦杏仁的氣味,這是牛奶!是超級市場買來的牛奶,紙盒上有一頭微笑的母牛。”

托德機警地看著他,然後喝瞭一小口,確實喝起來像牛奶,不過不知怎麼的,他不再覺得渴瞭。他把杯子放下。杜山德聳聳肩,拿起自己的杯子喝瞭一大口,然後咂咂嘴。

“德國燒酒?”托德問。

“波旁威士忌,物美價廉。”

托德用手指撥弄著牛仔褲的縫。

“所以,”杜山德說,“如果你決定要自己做一票投機生意,應該曉得你挑選瞭支毫無價值的股票。”

“什麼?”

“勒索,”杜山德說,“電視片《檀島警騎》和《洋場私探》裡面不都是這麼說嗎?”

但托德大笑起來,孩子氣地開懷大笑。他搖搖頭想說什麼,但卻忍俊不禁,又笑瞭起來。

“不是?”杜山德說,突然間他面如槁灰,神情更加害怕瞭,他又喝瞭一大口,臉色沉重,聲音顫抖地說:“我看得出來……你不是想勒索金錢。但是,雖然你笑瞭,我仍感覺得出來你想勒索一點什麼。到底是什麼?為什麼你要跑來這裡打擾一個老人?也許正如你所說,我以前是個納粹,甚至是黨衛軍,但是,我現在隻是個老頭子,連上大號都得靠通便劑,你到底想要什麼?”

托德總算冷靜下來,他坦然地看著杜山德。“要什麼?……我隻不過想聽聽那些故事,如此而已,我真的隻想聽聽故事。”

“聽故事?”杜山德反問,他顯得非常困惑。

托德傾身向前,把曬成古銅色的手肘擱在膝蓋上。“當然。我要聽行刑隊、煤氣室、烤箱,還有那些自掘墳墓的人……”他伸出舌頭來舔著嘴唇,“關於那些檢查、實驗,所有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杜山德訝異地瞪著他,就好像獸醫看著一頭貓接連生出好幾隻雙頭怪貓來一樣。“你是個怪物。”他輕聲道。

托德嗤之以鼻。“根據我看過的書,你才是怪物,杜山德先生,不是我。把那些人送進烤箱的是你,不是我。在你來之前,巴汀的集中營是一天兩千人,你來瞭之後就變成一天三千人,在俄國人來制止你以前,已經增加到一天三千五百人。希姆萊認為你是效率專傢,還頒獎表揚你,而你竟敢叫我怪物?”

“這全是骯臟的美國人造的謠,”杜山德說。他把杯子砰的一聲放在桌上,威士忌濺得手上、桌上都是。“問題不是我造成的,我也無法解決問題。我隻是奉令行事而已。”

托德的嘴咧得更開瞭,幾乎已經像不自然的假笑。

“我知道美國人如何歪曲這些事情,”杜山德喃喃地說,“和你們的政客相形之下,我們的戈培爾[17] 好像隻是在幼稚園看圖畫書的天真小孩。他們一方面滿嘴仁義道德,另一方面卻把燃燒的汽油淋在尖叫的孩子和老婦人身上。你們稱拒絕入伍的人是懦夫,拒絕服從命令的人不是被關進監牢,就是受到國傢的嚴厲懲罰;抗議美國介入這場不幸的亞洲戰爭的示威群眾被當街用棍子修理。但另一方面,總統竟然還頒發勛章給濫殺無辜的美國大兵,以盛大的遊行歡迎這些用刺刀刺小孩和燒毀醫院的人,招待他們晚宴,頒發城市鑰匙和免費足球票。”他朝著托德舉杯,“隻有輸瞭戰爭的那一方才會因為聽命行事而被當成戰犯審判。”他喝完酒後,引起一陣咳嗽,臉頰上添瞭一層淡淡的紅色。

杜山德說這些事的時候,托德大半時間都很不耐煩,他的父母在傢裡討論晚間新聞報道時,他的反應也是如此。他既不關心杜山德對政治的看法,也不關心他的股票,他認為政客編造出所謂的政治,隻是為瞭名正言順地做他們想做的事。就像去年他想把手伸到莎朗衣服裡面,莎朗不肯,她說他有這種想法很不好,雖然她的語氣聽起來有點興奮。於是,他告訴莎朗,他長大以後要當醫生,她就讓他摸瞭,這就是政治。他想要聽的是德國醫生如何讓狗和女人交配;如何把一對雙胞胎放進冰箱中,看哪個先死,還是兩人會同時死去;還有電療法、不為病人麻醉就動手術,以及德國士兵如何隨意強奸婦女。其他的全都不過是因為有人跑來制止這一切之後,再想出來掩蓋事實真相的胡說而已。

“如果我不聽從上面的命令,我早就死瞭。”杜山德呼吸困難,上身在搖椅內前後搖晃,彈簧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還聞得到他身上的酒味。“俄國人總是在前線虎視眈眈。我們的頭子都是瘋子,但你能跟瘋子爭辯嗎?……尤其是其中最瘋的魔頭,而他偏偏又像撒旦一樣幸運。他在千鈞一發之際逃過瞭一次出色的暗殺行動,謀刺他的人後來被琴弦慢慢勒死,他們恐怖的死狀被拍成影片,用來殺雞儆猴——”

“哇!真妙!”托德禁不住嚷著,“你看過那部電影嗎?”

“看過,我們都看過。有些人不願意隨波逐流,或是無法暫且隨波逐流,等待雨過天晴,我們都看到他們的下場瞭。我們那時做的是對的事情,就那個時間和那個地點而言,是對的事情,如果再來一次,我還是會做,但……”

他的目光落在玻璃杯上。杯子已經空空如也。

“……但我不想談這件事,甚至想這件事。我們當時之所以這麼做,完全是為瞭求生存,而求生存本來就是醜陋的。我曾經夢到……”他慢慢從電視機上的煙盒中抽出一根煙來,“是的。這些年來,我一直做夢。我的夢是一片黑暗,黑暗中有許多聲音,有拖拉機的引擎聲、推土機引擎的聲音、槍托重重敲擊冰凍的地面或某個人腦袋瓜的聲音、哨子聲、警笛聲、子彈聲、尖叫聲,以及在嚴寒冬天午後運載傢畜的車子關門聲。”

“然後,所有的聲音都靜止下來,所有的眼睛都在黑暗中張開,有如雨林中野獸的眼睛一般炯炯發亮。我有好多年都活在叢林邊緣,我想這是為什麼我在夢中總是聞到叢林的味道,感覺身在叢林的原因。每當我夢醒時,都驚出一身冷汗,我的心怦怦跳著,必須把手伸進嘴裡,免得自己尖叫出來。我心裡會想,這些夢才是真實的,而巴西、巴拉圭、古巴……我待過的那些地方都隻是夢境而已。在真實生活中,我還在巴汀,俄國人今天比昨天還要接近。他們之中有些人還記得,一九四三年時,他們得吃德國人凍僵的屍體才能活下去,現在他們渴望喝到德國人的鮮血。馬路消息謠傳,確實有些人進入德國境內之後,便割開俘虜的喉嚨,把他們的血倒進皮靴裡喝。當我醒來時,我會想:我們必須繼續我們的工作,如此一來,他們就無從得知我們在這裡做瞭什麼,或是因為證據太薄弱瞭,外界不願意相信,也不需要相信我們做的事。如果我們想活下去的話,就必須繼續我們的工作。”

托德興致盎然地聽著。這番描述相當不錯,但他相信以後還會有更精彩的,他隻需要刺激一下杜山德。哈,他很幸運,不少像他這個年紀的人都早已老邁不堪瞭。

杜山德狠狠抽著煙。“後來,等我不再做這些夢以後,有時我覺得我看到瞭從巴汀來的人,不是守衛或軍官,千篇一律都是犯人。我還記得十年前在西德,有一天下午,高速公路上發生瞭車禍,交通嚴重堵塞,每一條車道上的汽車都動彈不得。我坐在車裡聽著收音機,慢慢等著交通疏暢。我往右看看,右邊車道上是輛很舊的車,駕駛座上有個人正望著我。他的年紀大約五十歲左右,一副病懨懨的樣子。他的臉頰上有道疤,頭發花白,剪得很短、很差。我別過頭去,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車子始終沒動。我偶爾瞄一瞄旁邊車道的那個人,我發現每次我看他時,他都註視著我,他的臉色平靜得好像死人一樣,眼睛深陷在眼眶裡。我相信他一定曾經在巴汀待過,而且他也認出我來。”

杜山德用一隻手擦擦眼睛。

“當時正值冬天,那人穿瞭一件風衣,但我相信,如果我走下車要他脫下風衣、卷起袖子來,一定可以看見他手臂上的號碼。最後車陣終於開始移動,於是我發動車子。我相信如果車子再堵上十分鐘,我一定會下車去,把那個老人從車子裡拖出來狠狠打一頓,不管他身上有沒有編號。因為他用那種眼神看我,我一定會好好揍他一頓。沒過多久,我便永遠離開瞭德國。”

“你很幸運。”托德說。

杜山德聳聳肩。“到處都一樣,哈瓦那、墨西哥城、羅馬。我在羅馬待瞭三年,你知道,我會在咖啡店裡看到有人那樣看我……還有在旅館大廳,一個女人對我的興趣遠高於她手上的雜志……還有一傢餐館的侍者不管在為哪桌上菜,老是不停地盯著我看。我開始認為這些人都在調查我,通常那晚我又會做夢,那些聲音、叢林、眼睛又出現瞭。”

“但是等我來美國後,我把這一切都從腦中拋開。我上街看電影,一星期出去吃一頓飯,通常都去明亮幹凈的速食店用餐。回傢後,我玩拼圖遊戲和看小說,大多數小說都寫得很差,我也看電視。晚上我會喝酒,一直喝到睡著為止。過去的夢境不再出現。每當我在超級市場、圖書館或香煙攤發現有人在看我時,我總認為一定是我長得像他們的祖父……或是以前的老師……或是多年不見的老鄰居。”他對托德搖搖頭。“無論巴汀發生過什麼事,都是另一個人幹的,與我無關。”

“瞭不起!”托德說。“我要聽所有的事。”

杜山德緊閉著雙眼,然後慢慢張開來。“你不明白,我不想說。”

“你會說的,如果你不肯說,我會把你的身份告訴每個人。”

杜山德看著他,臉色發灰。“我就知道,”他說,“我遲早會發現你想勒索什麼。”

“今天我要聽你說煤氣烤箱的事,”托德說,“等他們死瞭以後,你是怎麼烤他們的等等。”他的笑容燦爛,散發著光輝。“但你在說故事之前,最好戴上假牙。你戴上假牙後比較好看。”

杜山德聽他的話戴上假牙,他告訴托德有關煤氣烤箱的事,直到托德該回去吃午飯為止,每次他想一掠而過,托德總會皺著眉不斷發問,直到他回到主題為止。杜山德說話的時候喝瞭不少酒,他沒有笑,但托德面帶笑容,他燦爛的笑容足夠兩個人分瞭。

2

一九七四年八月。

這天萬裡無雲,他們坐在杜山德傢的後陽臺上。托德穿著牛仔褲和少年棒球聯合會的T恤。杜山德穿瞭一件寬松的灰襯衣和卡其褲,用吊帶吊著,就像許多酒鬼穿的那種。托德蔑視地暗忖,這褲子活像從救世軍開的舊衣店買來的。他真的得對杜山德在傢裡的穿著想想辦法,他的打扮破壞瞭不少做這件事的樂趣。

兩人吃著托德帶來的大漢堡,他一路飛快地騎腳踏車趕過來,免得漢堡變冷瞭。托德用吸管吸著可樂,杜山德喝著波旁威士忌。

老人的聲音時起時落,微弱、猶豫,有時候幾乎聽不見,混濁的藍眼睛佈滿血絲,但不停打轉。旁人看到他們這一對老小,還以為是祖孫倆在促膝長談、傳承經驗。

“我隻記得這些。”杜山德說完後咬瞭一大口漢堡,麥當勞特有的醬汁沿著他的下巴滴瞭下來。

“你應該可以表現得更好。”托德輕聲道。

杜山德喝瞭一大口酒。“制服是紙做的,”他終於說話,差不多在咆哮瞭。“當犯人死瞭以後,如果制服還可以穿,就繼續給別的犯人穿。有時一件紙制服可以給四十個犯人穿,上面對我們的節儉可是非常嘉許。”

“格魯克斯的嘉許嗎?”

“希姆萊。”

“你上星期不是告訴我,巴汀有一座成衣工廠嗎?你們為何不在那兒做制服?可以讓囚犯自己做制服呀?”

“巴汀工廠的任務是替德國軍人做衣服,而我們……”杜山德結巴瞭一會兒,然後強迫自己繼續說下去,“我們做的不是康復治療工作。”他把話說完。

托德又咧嘴笑瞭。

“今天聽夠瞭吧?拜托,我喉嚨發痛瞭。”

“那麼,你不該抽那麼多煙,”托德說,繼續笑著,“再告訴我一些關於制服的事。”

“什麼制服?犯人的,還是秘密警察的?”杜山德認命地說。

托德說:“兩個都要。”

3

一九七四年九月。

托德在自傢廚房中,為自己做花生果醬三明治。廚房位於比較高的地方。你得走上六個紅木階梯才到達廚房,那裡的鍍鉻器具和不銹鋼設備閃閃發光。這一天他從學校回來後,母親的電動打字機聲音便一刻也沒停,她正在替一個研究生打碩士論文。那個研究生剪瞭一頭短發,戴著厚厚的眼鏡,在托德眼中活像是外太空來的人。論文題目是二次大戰後薩利納斯谷的果蠅,或類似的屁話。現在打字機聲停瞭,他母親從辦公室走出來。

“托德寶貝。”她向他打招呼。

“蒙妮卡寶貝。”他高興地回話。

托德心想,就三十六歲的女人而言,他的母親不算難看,金發中偶爾有一兩道灰發,保持得不錯的高挑身材,穿瞭一條暗紅色短褲和暖色上衣。她把上衣在胸部下打瞭個結,露出一截平滑的小腹,頭發用一根綠發夾隨意地夾瞭起來,打字機的橡皮刷則插在頭發裡。

“最近學校如何啊?”她問他,走上階梯,進廚房吻瞭他一下,然後坐在其中一張高凳子上。

“還不錯。”

“還是優等生吧?”

“當然。”事實上,他認為這學期的成績很可能稍稍下滑,因為他花在杜山德身上的時間太多瞭。沒有和那個德國佬在一起時,他仍然繼續想著杜山德告訴他的事,有一兩次還夢到杜山德告訴他的事。但是,沒有什麼事情是他處理不瞭的。

“優等生,”她說,揉一揉他毛茸茸的金發。“三明治的味道如何?”

“很好吃,”他說。

“幫我做份三明治,然後送到我辦公室來好嗎?”

“不行,”他說,站起來,“我答應登克爾先生會過去一趟,念一小時的書給他聽。”

“還在念《魯濱孫漂流記》嗎?”

“不是。”他把從舊書店花兩毛錢買來的厚厚一本書拿給她看。“《湯姆·瓊斯》[18] 。”

“天哪!要念完這本書至少要整整一年,托德寶貝。你不能找個節本嗎?像你念《魯濱孫漂流記》時那樣?”

“也許找得到,不過他說他想聽完整版。他說的。”

“哦。”她看瞭他一會兒,然後摟摟他。她很少表現得這麼親昵,托德有點不安。“你把空閑的時間拿來念書給他聽,實在很體貼。……你爸和我都認為……這真是太難得瞭。”

托德謙虛地垂下眼睛。

“而且不想告訴任何人,”她說,“真是為善不欲人知。”

“哦,那些跟我一起玩的小孩,他們可能會認為我是怪物,”托德說,帶著謙虛的微笑看著地板。“他們都是渾球。”

“別這麼說,”她心不在焉地叮囑,然後說:“你覺得登克爾先生會願意賞光到我們傢來吃頓便飯嗎?”

“也許,”托德支吾其詞,“我得走瞭。”

“好的,六點半吃晚餐,別忘瞭。”

“不會的。”

“你爸今晚加班,所以隻有我們兩人。”

“知道瞭,寶貝。”

她帶著愛憐的微笑看著他離開,希望《湯姆·瓊斯》裡面沒有什麼他不該看的東西,他隻有十三歲。應該沒問題的,不過他在這個社會中成長,今天,任何人隻要有一塊兩毛五,就能買到一本《閣樓》雜志,或是任何小孩隻要夠得著最高一層雜志架,就能抓下一本《閣樓》偷瞄一眼,直到店員大喝一聲才一溜煙跑掉。因此這本兩百年前的老書,能帶來什麼害處呢?托德的爸爸常說,對小孩而言,整個世界就是一個大實驗室,你得讓他們四處探險,隻要孩子有健康的傢庭生活和慈愛的父母親,他在四處探險、跌跌撞撞以後,反而會變得更堅強。

她看著托德騎上腳踏車遠去,這是她認識的孩子中最健康的一個。我們教育孩子的方向是正確的,她心想,一面轉過身去,在面包上塗抹花生醬,如果這樣還不算正確,那我們真是該死瞭。

4

一九七四年十月。

杜山德體重減輕瞭。他們坐在廚房,那本《湯姆·瓊斯》放在鋪著油佈的桌子上(托德早已算計好瞭,他用零用錢買瞭一本克立夫的評論,並且小心地看過摘要,以備父母問起這本書的內容時,能答得出來)。托德吃著從市場買回來的夾心餅,他也買瞭一個給杜山德,但杜山德碰都沒碰,隻顧著喝波旁酒,不時愁眉苦臉地看看夾心餅。托德最不喜歡看到這麼好吃的東西被糟蹋瞭,如果杜山德再不吃,托德打算向他要來吃。

“那些東西是怎麼運到巴汀的?”

“用火車,”杜山德說,“火車上掛著‘醫療用品’的牌子。東西裝在像棺材一樣長長的柳條箱子裡,我想這也蠻合襯的。犯人將箱子搬下來,存放在醫務室裡,然後我們晚上再派人把這些東西堆放在儲藏室中。儲藏室就在浴室後面。”

“都是用賽克龍B[19] 嗎?”

“不是,他們有時候會送來別的東西。實驗用氣體。最高統帥總是對提升效率很感興趣。有一次他們送給我們一種代號‘飛馬’的神經瓦斯;謝天謝地,他們後來沒再送來。這種氣體——”杜山德看見托德傾身向前,兩眼發亮,他突然停下來,端著加油站贈送的杯子,漫不經心地擺擺手。“效果不是很好,”他說,“那……很沉悶,沒什麼好說的。”

但托德可不是傻子,“到底是怎麼回事?”

“殺死他們——你還以為會怎麼樣,讓他們能在水上走路嗎?把他們毒死啦,就這樣。”

“講給我聽!”

“不要,”杜山德說,他現在已經掩飾不住內心的恐懼。他已經有多少年沒有想到“飛馬”瞭?十年?二十年?“我不會告訴你,我拒絕告訴你!”

“告訴我,”托德重復道,舔著指間的巧克力醬。“告訴我,否則你知道後果如何。”

杜山德心想:我知道,我當然知道,你這個爛透瞭的小怪物。

“他們吸瞭瓦斯以後會跳舞。”他心不甘情不願地說。

“跳舞?”

“神經瓦斯就像賽克龍B一樣從蓮蓬頭放出來。他們……他們開始跳來跳去,有些人尖叫,多數人大笑,然後嘔吐……無助地排出大便。”

“喔!”托德說,“拉大便?”他指指杜山德盤中的夾心餅,他已經把自己的餅吃完瞭。“你要吃嗎?”

杜山德沒有回答,他的眼神茫然,整個人跌入回憶之中,他的臉看起來遙遠而冷漠,好像行星背著太陽的陰暗面,但是卻從不轉過來。他的腦海中升起瞭一種錯綜復雜的奇怪感覺,是混合瞭惡心,加上——可能嗎?——加上懷舊的感覺?

“他們開始扭曲、翻滾,喉嚨裡發出高亢古怪的聲音。我的部下稱這種毒氣為‘約德爾[20] 瓦斯’。他們最後不支倒下,倒在自己弄臟的地板上;是啊,他們躺在地板上尖叫、高喊,鼻孔流血。但是我說瞭謊,小鬼,毒氣並沒有殺死他們,可能是因為毒氣還不夠強,也可能是因為我們無法忍受還要繼續等下去,我想是後者,因為他們應該是活不久的。最後我隻好派五個人,用來復槍結束瞭他們的苦痛。這件事如果被揭發出來,肯定會在我的記錄上留下大大的污點,毫無疑問——因為當時彈藥缺乏,元首已經宣稱每顆子彈都是國傢的重要資源,而我竟然還浪費子彈。不過我派去的五個人都是我的親信。孩子,有時候我覺得我永遠也忘不瞭他們發出的聲音,那種尖聲怪叫、詭異的笑聲。”

“我想也是。”托德說。他三兩口便解決瞭杜山德的夾心餅;有幾次,當托德抱怨得吃剩菜時,母親告訴他不能隨便糟蹋糧食。“杜山德先生,這個故事很好聽,隻要我幫你起瞭頭,你一向很會講故事。”

托德向他微笑,而難以置信地,杜山德發現自己竟不由自主地報以微笑。

5

一九七四年十一月。

托德的父親狄克·鮑登看起來像極瞭影視演員佈克納。狄克現年三十八歲,身材瘦長,他喜歡穿常春藤盟校風格的襯衫和暗色西裝。當他到工地時,便穿上卡其佈褲,還戴頂硬帽子,是他當年參加和平隊的紀念品,當時他在非洲協助設計建造兩座水壩。在傢中書房工作時,他總是戴著那種半近視半老花鏡片的眼鏡,眼鏡會滑落到鼻梁上,看起來像哪個大學的院長。現在他揮著兒子第一學期的成績單,敲著書桌上的閃亮玻璃桌面,一面說:“一門B,四門C,一門D,天哪!托德,拿瞭個D!你媽沒說話,但是她可真是氣昏瞭。”

托德垂下眼睛,他沒有笑,老爸開始罵人可不是什麼好事。

“天哪!你從未拿過這樣的成績單回來,居然初等代數拿瞭D?這算什麼?”

“我不知道,爸。”他謙卑地低頭看著自己的膝蓋。

“你媽和我認為你大概是花太多時間在登克爾先生身上瞭,沒好好念書。我們覺得你以後最好隻在周末和他見面,至少直到我們看到你的成績有進步……”

托德抬起頭來,在那一剎那,狄克發現兒子的眼中閃過一絲憤怒的光芒。狄克睜大雙眼,手指緊緊抓著托德的成績單……然後托德又變回他所熟悉的樣子,坦然地看著他,雖然有點不快樂。剛剛托德真的生氣瞭嗎?當然沒有。但是那一瞬間的眼神令狄克很不安,也亂瞭套,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托德幾乎從不發脾氣,狄克也不想激怒他。他和兒子一向是朋友,並不願改變這種關系。他們父子之間是沒有什麼秘密的(除瞭狄克偶爾和秘書有染,但這種事怎麼能對十三歲的兒子說?更何況這件事並未影響到他的傢庭生活)。在這個殺人犯逍遙法外、高中生吸食海洛因、初中生——像托德這般年紀的小孩——會得性病的社會,原本就是這個樣子。

“爸,別這樣,我意思是說,全都是我的錯,別怪罪登克爾先生。我是說,如果沒有我幫忙,他會不知道該怎麼辦。我會好好用功,真的。那門代數課……我隻是一開始有點跟不上,但是後來去班恩傢,我們一起念瞭幾天代數,我開始懂瞭。我隻是……隻是一開始的時候沒弄懂而已。”

“我認為你花太多時間跟他在一起瞭。”狄克說,但語氣慢慢軟化下來,他很難拒絕托德,也不願讓他失望,更何況托德說的,不應該因為他成績退步而懲罰老人……該死的,也不無道理。這個老人是多麼盼望托德來訪。

“那個代數老師很嚴格,不少同學得瞭D,還有三四個人不及格。”托德說。

狄克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那麼我星期三不再去找登克爾先生,直到成績變好為止。”他讀出瞭父親眼神中的訊息。“我答應每天都不亂跑,會留在學校好好用功。”

“你這麼喜歡那個老頭子?”

“他真的很特別。”托德十分誠懇地說。

“那……好吧,暫時照你的辦法試試看,但是一月份的段考,我要看到你的成績進步很多,聽見沒?我是在為你的未來著想,你也許認為自己才初中,還用不著考慮到未來,其實不是這樣。絕非如此。”就好像托德的媽媽老愛說:“不可以浪費,不可以貪求。”托德的爸爸老愛說:“絕非如此。”

“爸,我懂。”托德以一種男人對男人說話的語氣嚴肅地說。

“那麼快去念書。”狄克把眼鏡往鼻梁上一推,拍拍托德的肩膀。

托德臉上綻出燦爛的笑。“好的,爸!”

狄克帶著驕傲的微笑,看著兒子離去的背影。百萬中才出一個的小孩!托德臉上絕對不是慍怒,或許有一點在慪氣……但不是他原本以為會看到的那種強烈的憤怒。如果托德真的那麼生氣,他一定會曉得;他很瞭解兒子,瞭若指掌。他一直都很瞭解托德。

他吹著口哨,很高興終於卸下瞭當爸爸的職責,他攤開藍圖,彎下身去。

6

一九七四年十二月。

托德猛按著門鈴,前來應門的杜山德臉色憔悴蠟黃,七月間還很濃密的頭發,現在日漸稀疏,連眉毛都稀薄瞭不少,而他瘦削的身體也開始佝僂起來……托德心裡想,杜山德絕對比不上那些送到他手裡的囚犯那樣的佝僂。

杜山德來開門時,托德把左手藏在背後。現在,他伸出手來,遞給杜山德一個包裹。“聖誕快樂!”他叫道。

杜山德起先縮手,然後接過包裹,臉上毫無驚喜,他小心拿著,仿佛裡面可能裝著炸藥似的。陽臺外下著雨,這雨已經斷斷續續下瞭將近一星期,托德把盒子藏在大衣裡,盒子外面包著錫箔紙和花結。

“這是什麼?”他們一起走進廚房時,杜山德問道,語氣中不帶絲毫興奮。

“打開來看看。”

托德從口袋中掏出可樂,放在鋪著紅白格子佈的餐桌上,“最好拉下窗簾。”他說,一副很神秘的樣子。

杜山德立刻露出不信任的神情,“哦?為什麼?”

“嗯……你永遠不知道會有什麼人在偷看,”托德微笑道,“你這幾年不都是這麼過來的,很小心地防著別人嗎?”

杜山德拉下廚房的窗簾,給自己倒杯酒,然後再解開包裹上的結。這包裹一看就像典型的男孩包裝聖誕禮物的方式——因為他們腦子裡老是想著其他更重要的事情,例如,美式足球,或星期五晚上和朋友一起裹著毯子擠在沙發上,邊笑邊看電視上播的怪獸電影。禮物包得奇形怪狀,有許多不整齊的折縫,又黏瞭不少膠帶。男孩總是不耐煩做這種女人做的事。

杜山德起先不由自主地有一點點感動,但一打開禮物,等驚恐的情緒稍微平復一點之後,他心想:我早該知道會如此。

那是一套納粹黨衛軍的黑色制服,連皮靴都包括在內。

他呆呆看著盒裡的內容,盒上寫著“彼德戲服公司,成立於一九五一年,從未遷址的老店!”

“不,”他輕聲說,“我不要穿,這已經是最後極限瞭,小子。我寧可死掉,也不要穿。”

“你還記得他們是怎麼對待艾希曼的嗎?”托德嚴峻地說道,“他是個老人,和政治毫無瓜葛。你不是這麼說的嗎?而且我連續幾個月省吃儉用,過瞭整個秋天才買下這套行頭,連靴子在內整整花瞭我八十塊錢。反正你在一九四四年的時候,並不在意穿上這套制服,一點都不在意。”

“你這個小雜種!”杜山德一拳高舉過頭,托德並沒有退縮,他直直地站在原地,眼睛發亮。

“好啊,”他輕聲道,“盡管動手碰碰我吧。隻要碰我一下。”

杜山德放下拳頭,嘴唇顫抖著,“你是從地獄來的魔鬼。”他喃喃道。

“穿上。”托德說。

杜山德用手抓住浴袍腰帶系的結停下來,以哀求的眼光看著托德。“求求你,”他說,“我隻是個老人。如此而已。”

托德慢慢而堅定地搖搖頭,眼睛仍然發亮。他喜歡杜山德求他的樣子,當初巴汀的囚犯一定也像這樣求過他。

杜山德讓浴袍滑落地上,身上隻穿短褲和拖鞋,他的胸部下陷,腹部微微鼓脹,兩支手臂枯瘦如柴。不過穿上制服後就會大不相同瞭,托德心想。

杜山德慢慢地把衣服從盒中拿出來穿上。

十分鐘後,他穿著全套黨衛軍制服。帽子有點歪,肩膀下垂,但納粹徽章依然顯眼。盡管他駝著背,腳有一點內八字,但是在托德眼中,杜山德仍然呈現出一種黑暗的尊嚴,是原先在他身上看不到的。托德感到很高興,這是他第一次看到杜山德表現出他應有的樣子,雖然老瞭點,而且像隻戰敗的公雞,不過總算再度穿上制服。他不再是個風燭殘年的老人,看著老舊黑白電視上播的綜藝節目度過餘生,而是古特·杜山德,巴汀的血腥魔王。

至於杜山德,他覺得很惡心、不舒服……但也暗自松瞭一口氣,他有點鄙視這種感覺,因為這正顯示男孩在心理上掌控瞭他,他是這個男孩的囚徒,每當他發現自己再一次忍受瞭屈辱時,每當他像這樣感到些微的輕松感,男孩的力量就更高漲瞭些。不過他仍然覺得松瞭口氣。這是件贗品,褲口該釘扣子的地方卻縫上拉鏈,軍銜弄錯瞭,手工很差,靴子也是廉價的仿造品。這隻不過是件冒牌貨的制服,並不會殺瞭他的,不,它——

“把帽子戴好!”托德大叫。

杜山德茫然地看著他,愣住瞭。

“把帽子戴好!士兵!”

杜山德聞言,扶正他的帽子,下意識地做出當年屬下尉官的動作——而錯得悲哀的是:這件制服正好是尉官的制服。

“立正!”

他照做,兩腳一並,發出清脆的喀答一聲,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做出正確動作,仿佛在他卸下浴袍的同時,也抖落瞭這多年的歲月。

“敬禮!”

他啪的一聲敬禮,有那麼一剎那,托德嚇住瞭,他是真的害怕。他覺得自己像魔法師的學徒,用法術把掃帚舞動起來,卻沒本事把它停住。那個貧苦而斯文的老人傢不見瞭,代之而起的是真正的杜山德。

然後權力感又取代瞭他的恐懼。

“向後轉!”

杜山德利落地轉身,忘瞭波旁威士忌,也忘瞭過去四個月來的折磨。面對著滿是油污的爐子時,他聽見自己兩腳並攏的喀答聲,眼前仿佛見到當初在軍校受訓時,軍人一列列踏步走在塵土飛揚的操場上。

“向後轉!”

他又轉過來,這次的動作沒像上次那麼準確,有點失去平衡。以前這樣不夠利落的動作要記十次缺點,肚子還得挨上一記悶棍,打得他又痛又辣。他在心裡竊笑,這男孩不懂的花招還多著呢。是真的。

“前進!”托德叫著,他的目光灼熱發亮。

他肩膀力氣消退,向前傾瞭一下,“不,”他說,“拜托——”

“前進!前進!前進!我說!”

杜山德開始在退瞭色的廚房地板上踢起正步,他向右轉以避免撞上桌子,快走到墻邊時又再右轉,他微微抬起頭來,表情木然,兩腿大力踢起又落地,震得水槽上櫥櫃裡的廉價瓷器嘎嘎作響,他的雙手微幅擺動。

托德又想起魔法師的掃帚,他的害怕油然而生。他突然想到,自己並不希望杜山德津津有味地穿著制服踢正步,也並不真那麼想要杜山德扮得真實而道地,原本隻想出他洋相。然而盡管這個人上瞭年紀,置身在簡陋的廚房中,他的模樣卻一點也不可笑,而是叫人害怕。對托德而言,他第一次覺得戰壕和火葬場中堆積如山的屍首是活生生的現實。照片上卷曲糾纏的斷臂殘肢,還有在德國冷冷春雨下泛著魚肚白的屍體,不再是恐怖電影中的畫面——不再是拿百貨公司的人像模型假造的屍體,戲一拍完,就會被道具管理員運走——而是事實,令人費解的、驚人而邪惡的事實。也就在這一刻,他似乎聞到一絲屍體肢解的煙味。

恐懼湧上他的心頭。

“停!”他叫道。

杜山德繼續踢正步,他的目光空洞而遙遠,頭抬得更高瞭,拉緊瞭已是皮包骨的瘦脖子,下巴抬高,顯得頗為高傲,削尖的鼻子猥褻地向前突出。

托德腋下冒汗,“停!”他叫道。

杜山德停下來,右腳在前,左腳跟上後,緊貼著右腳頓足放下。起先,他的臉上仍然保持著機械化的木然表情,過瞭一會兒,臉上出現瞭困惑的神情,困惑之後則是挫敗,然後是完全泄瞭氣。

托德暗自松瞭一口氣,在那一刻,他對自己十分生氣,到底誰才是這裡的主子?然後他又恢復瞭自信,我才是這裡的主子,他最好別忘瞭這一點。

他開始再次微笑,“很好,再做一點小小的練習,我想你會表現得更好。”

杜山德無言地站著,喘息,頭垂著。

“你現在可以把衣服脫下來瞭。”托德大方地說道,而且忍不住懷疑,自己以後是否還會想讓杜山德再穿上這身制服。有那麼短短的剎那間——

7

一九七五年一月。

下課鐘響後,托德獨自離開學校,騎著腳踏車,一路騎向公園,找到一個沒有人坐的椅子,把腳踏車停在一邊,從屁股後面的口袋拿出成績單來。他看瞭四周,確定沒有認識的人,隻有兩個高中生在水池邊卿卿我我,還有兩個酒鬼在附近遊蕩,一瓶酒輪流喝。他罵道:該死的臟酒鬼,然而真正使他懊惱的不是酒鬼。他打開成績單。

英文:C。美國歷史:C。地球科學:D。社會:B。初級法文:F。初等代數:F。

他不敢置信地看著成績單,他知道成績不會有多好,但沒料到會這麼糟。

他內心突然有個聲音說道:也許這樣最好,也許你是故意這麼做的,因為你想結束這件事情,必須在發生什麼不好的事情之前,把它結束掉。

他連忙把內心的想法拋到一邊。不會發生什麼壞事的,杜山德在他的掌控之中,完全在他的掌控中。老人以為托德的朋友握有一封信,但他不知道是哪個朋友。如果托德發生任何事情——任何事情——那封信便會落到警方手中。他曾懷疑杜山德可能會試一試,但他太老瞭,已經跑不動瞭。

“他完全在我的掌控之下,該死。”托德小聲道,然後用力打自己的大腿,直到肌肉都打起結來。自言自語是個壞習慣,瘋子才會經常自言自語,他染上這壞習慣已經六個多星期瞭,而且似乎無法自拔。因為他一直喃喃自語,曾經有幾個人以奇怪的眼神看著他,其中還有兩人是老師。那個混賬的艾佛森還曾經直接走過來問他是不是發神經,他差一點、差一點點就揮拳封住那娘娘腔的嘴。但是,吵架、打架都不是好事,會引起別人的註意。自言自語也不好,但是——

“做的夢也很糟糕。”他小聲地說。這次他沒註意到自己的自言自語。

最近的夢更糟。他在夢中總是穿著制服,雖然是不同的制服,有時候是紙做的制服,他站在數百個憔悴的人中間,在排著隊,空氣中有股燃燒的味道,還有推土機的轟隆聲。然後杜山德走過來,指這個、叫那個。他們都站出列來,其他人則繼續向火葬場前進,有的人掙紮反抗,但大多數都營養不良、筋疲力盡,根本無力反抗。杜山德站在托德面前,他們四目相交,定定地註視瞭好一會,然後杜山德用一把褪色的傘指著托德。

“把這個人帶去實驗室。”夢中的杜山德說。他的嘴唇翻起,露出假牙。“把這個美國男孩帶走。”

在另一個夢中,他穿著黑衫制服,靴子閃閃發亮、光可鑒人,徽章和皮帶也閃耀發光,但他是站在聖土多奈多大道上,每個人都在看他。他們開始指指點點,有人大笑起來,其他人甚為震驚、生氣或作嘔。在這個夢中,一輛老舊的車子戛然停在他面前,杜山德從車上看著他,而那個杜山德看起來仿佛有兩百歲,幾乎像木乃伊一樣,皮膚蠟黃起皺。

“我認識你!”夢中的杜山德厲聲叫道。他看著那些旁觀者,然後再看著托德。“你是巴汀的負責人。看!大傢看!這是巴汀的血腥魔王,希姆萊的‘效率專傢’!我要譴責你這劊子手!屠夫!你殺害無辜的小生命!我要譴責你!”

在另一個夢中,他穿著條紋的囚衣,兩個守衛領他到兩面石墻之間的走道上,那兩個守衛的樣子很像他的父母,兩人手臂上都套著黃色的臂章,上面都有“大衛之星”的標記。牧師走在他們後面,口中念著《聖經》中的《申命記》。托德回過頭去看,發現那個牧師是杜山德,他穿著黨衛軍的制服。

推開石墻盡頭的雙重門,裡面是個八角形、有玻璃墻的房間,中間放置一個絞架。玻璃墻後面站著一排排面容憔悴的男男女女,都光著身子、面無表情地看著前方,每個人的手臂上都有一個藍色號碼。

“沒事的,”托德自言自語道,“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

那兩個高中生望瞭他一眼,托德惡狠狠地瞪回去,他們不敢說什麼,最後,他們把目光轉往別處去。那男孩在偷笑嗎?

托德站起來,把成績單塞進屁股後面的口袋中,跨上腳踏車,朝著一傢藥房騎過去。他在藥房買瞭一瓶清除墨水的修正液,還有一枝藍色的細簽字筆,然後又回到公園,高中生已經走瞭,不過酒鬼還在那兒,他把英文分數改成B,美國歷史改成A,地球科學改成B,法文改成C,代數改成B。至於社會,他幹脆塗掉重寫,所以整張成績單看起來很一致。

“沒關系,”他對自己小聲道,“這樣一定能騙過他們。”

一個深夜裡,大約是清晨兩點左右,杜山德從夢中驚醒,他喘息著、呻吟著,感覺自己快窒息瞭,害怕得已經麻痹,好像胸口壓瞭一塊大石頭,他懷疑自己是不是心臟病發。他在黑暗中努力想抓住床頭櫃上的臺燈,想把燈點亮,但差點把床頭櫃打翻瞭。

他想,我是在自己的房間裡、自己的臥房中,這兒是加州、是聖土多奈多,這兒是美國。看,窗戶上仍然掛著原本的棕色窗簾,書架上仍舊擺著從舊書攤買來的廉價書,同樣的灰地毯,同樣的藍色壁紙,心臟病沒有發作,也沒有叢林,沒有窺探的眼睛。

但是他心底仍然湧起一陣陣恐懼,心怦怦地急速跳動著,他又做瞭那個夢。他知道,隻要這男孩繼續下去,噩夢遲早會重現。這個該死的男孩,他想那男孩所謂的信隻是在唬人罷瞭,一定是他從電視上的偵探影片中學來的把戲,他怎麼可能會有如此守信的朋友,不會把信打開來看。不可能會有這麼一個朋友,如果他能確定——

他的手緊緊握著,青筋暴露,然後又緩緩張開。

他從桌上的香煙盒中拿出一根煙來點燃,用床柱劃火柴。鬧鐘指著兩點四十一分,今晚他是休想再睡瞭,他抽著煙,然後猛咳著,除非下樓去喝個兩三杯,否則他鐵定是睡不著瞭。但過去六周來,他已經喝太多瞭。他不再年輕,不能再一杯接著一杯地喝。不比那時候,一九三九年,他已經當上軍官,正好在柏林休假,那時空氣中充滿勝利的氣息,到處都聽得到元首的聲音,看見他炯炯發亮、威嚴十足的眼睛——

那男孩……該死的男孩——

“誠實點。”他大聲說,聲音回蕩在安靜的屋子裡,把自己嚇瞭一大跳。他並沒有自言自語的習慣,但這也不是他第一次自言自語,他記得在巴汀最後幾周偶爾也會自言自語。那時耳邊不斷傳來壞消息,東邊俄國人的腳步一天天迫近,一小時一小時迫近,會自言自語是很自然的事。他當時壓力很大,處在緊張狀態的人都會舉止怪異,許多人會把手伸進褲袋裡罩著自己的下體、咬指甲、磨牙、拍打大腿,敲打出紛亂的節拍,而自己還渾然不覺,而他則常常自言自語。但現在——

“你又有壓力瞭。”他大聲說,他知道自己這次說的是德語。他已經有好多年不說德語瞭,但現在德語聽起來似乎令人感到溫暖舒適,能令他平靜下來,是既甜美又黑暗的。

“是的,你又感到壓力瞭,全是因為那個男孩,但你最好對自己坦白點,用不著一大早便撒謊,你並不全然後悔說出這些事,最初你怕這個男孩不能守密或不會守密,他會告訴他的朋友,他的朋友又會告訴其他朋友。但如果他已經保密這麼久,就會繼續保密下去,如果我被帶走,他也就沒故事好聽瞭,這不是他對我的要求嗎?我想也是。”

他沉默瞭,但內心思潮起伏,他一直是孤獨的——沒有人瞭解他有多麼孤獨,他曾有好幾次認真想過自殺的事,他是個拙劣的隱士,平日唯一聽到的聲音是收音機的聲音,唯一會來探訪他的是一片臟玻璃——電視機——後面的人。他是個老人,盡管怕死,但更怕做個孤獨的老人。

他的膀胱經常跟他開玩笑,有時候想上廁所,往衛生間走瞭還不到一半,褲子便已經濕瞭。一下起雨來,他的四肢就開始微微抽痛,然後是劇痛。有好幾天,他從早到晚都在吃治療關節炎的藥,但仍隻能稍稍減輕痛苦。有時候隻是從書架拿本書或轉轉電視頻道,就會引起一陣陣疼痛。他的眼力也不行,有時會撞翻東西,撞到自己的頭,他終日活在恐懼中,生怕自己哪天跌斷瞭骨頭,連爬到電話機那兒的力氣都沒有,也怕到瞭醫院、看到醫生後,醫生卻在追查病歷時發現並沒有這樣一個人,繼而發現瞭他的過去。

這男孩緩和瞭這些事。當男孩在這裡時,他可以回想以前的日子,那段時間的記憶特別清楚,他可以如數傢珍地道出無數的名字和事情,甚至事情發生當天的天氣。他還記得上等兵亨瑞得,他是機關槍手,眉心長瞭一顆瘤,大傢都叫他三眼。他還記得凱索,他有張女朋友的裸照,躺在沙發上,手放在頭後面,凱索還收錢讓其他人看她的照片。他記得那些醫生和他們實驗的名字——疼痛忍耐點測試、即將死亡者的腦波、生理遲緩、不同輻射產生的效果,幾十個、上百個這類的實驗。

他想,在對那男孩訴說往事時,就好像所有的老人一樣,但他比大多數的老人都幸運一些,他們的聽眾往往沒有耐性、興趣缺乏或態度無禮,而他的聽眾卻是聚精會神、興致盎然。

那麼,偶爾做做噩夢,代價會太高嗎?

他把煙按熄,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然後把腿伸到地板上。他想:他和那男孩一樣討人厭,他們互相喂飽……也吞食對方。他們午後在廚房裡分享豐富黑暗的食物,有時候連他自己都吃不消,那麼,男孩怎麼會吃得消呢?那男孩睡得好嗎?大概不怎麼好。他覺得男孩最近顯得很蒼白,比第一次闖入杜山德生活時瘦得多。

他打開衣櫃,把掛在櫃中的衣架推往一邊,將手伸進暗處,拿出那件冒牌制服來,那件制服吊在他手上有如禿鷹的皮一樣,他用另一隻手碰觸瞭它一下。再碰瞭一下……然後撫摸制服。

過瞭好一會兒,他把衣服穿上,慢慢穿著,一直等到完全穿戴整齊,扣子扣好,皮帶系好,拉鏈也拉好,才照照鏡子。

他看著鏡中的自己,然後,點點頭。

他走回床邊躺下來,又抽起另一根煙,當他抽完後竟然有瞭睡意,他關掉臺燈,不敢相信這麼容易就有瞭睡意,但他在五分鐘後便睡著瞭,而且這次睡著後,沒有再作夢。

8

一九七五年二月。

吃過晚飯後,狄克拿出一瓶白蘭地來,杜山德私下認為這瓶酒很糟糕,但他表面上笑得很開心,而且大大贊美瞭這酒一番。狄克太太給男孩一杯巧克力麥芽奶,男孩在晚餐桌上顯得出奇安靜。不安?沒錯,他似乎很不安。

杜山德一到托德傢,便讓狄克和蒙妮卡大為喜歡。男孩已經告訴他們,登克爾先生的眼力很差,所以才需要他去念書給他聽(杜山德心想:要是這樣,可憐的登克爾先生需要的是一條導盲犬呢)。杜山德很小心地記住這點,以免露瞭馬腳。

他穿上最好的西裝,雖然晚上濕氣很重,他的關節炎卻沒怎麼發作,那男孩為瞭某種荒謬的原因,要他把傘留在傢裡,但他還是堅持帶來。不過,不管好酒壞酒,他倒是度過瞭一個愉快而興奮的晚上,因為他已經有九年沒出去吃過晚飯瞭。

吃飯時,他談到自己在艾山汽車工廠工作的事、戰後德國的重建以及德國作傢。狄克問瞭他幾個相當聰明的問題,而且對杜山德的答復印象頗為深刻。蒙妮卡問他為何這麼晚才到美國來,他面帶憂傷地說明假太太病逝的事,蒙妮卡十分同情他。

幾杯白蘭地酒下肚後,狄克說:“登克爾先生,這話可能牽涉到你的隱私,你如果不願回答,盡可以不答……但我忍不住要問,你在二次大戰時是做什麼的?”

男孩有點坐立不安。

杜山德微笑著,他明明可以清清楚楚看見香煙放在哪裡,他還是假裝摸索煙盒和火柴,很重要的是,絕不可露出一點點破綻。蒙妮卡把香煙放進他手中。

“多謝,這頓飯真是太棒瞭,你是個好廚子,我太太手藝一向不好。”

蒙妮卡向他道謝,顯得有點手足無措,托德不悅地看瞭她一眼。

“也沒什麼關系,”杜山德說,他點著瞭煙,轉向狄克。“我從一九四三年起就在後備部隊,後備部隊都是一些年紀較大、行動較不利落的人。那時候大傢都身不由己,一個瘋人建立瞭第三帝國,墻上滿是標語。”他吹熄火柴,表情嚴肅。

“當局勢開始逆轉變得對希特勒不利時,著實讓人松瞭一口氣。但當然,”他毫無戒備地看著狄克,“大傢都小心翼翼不要表現出來,不能說出來。”

“我想也是。”狄克以尊敬的口吻說道。

“絕不能說出來,”杜山德神色凝重地說道,“不能聲張,我記得一天晚上,我們有四五個人一起在一傢小酒館聚會——那時候,德國燒酒或啤酒都缺貨,但那天晚上兩種酒都有供應。我們都是相識一二十年的老朋友,其中有個叫漢斯·哈士樂的人說,也許元首開辟第二戰場和俄國人打仗是不智之舉,我說:‘漢斯,天呀,註意你說的話。’可憐的漢斯臉色發白,立刻改變話題,三天後他不見瞭,我再也沒有見過他,那天晚上參加聚會的其他朋友從此也都沒有再見過他。”

“真可怕!”蒙妮卡屏息道,“還要再來點酒嗎,登克爾先生?”

“不,謝瞭,”他對她微笑道,“我嶽母有句話說:‘酒要淺嘗輒止。’”

托德的眉頭皺得更深瞭。

“你認為他被送到集中營去瞭嗎?”狄克問道。“你的朋友嘻士樂?”

“哈士樂。”杜山德輕柔地更正,他面容更趨嚴肅。“很多人都被送去,集中營……將是德國人千年也洗刷不掉的恥辱,那是希特勒留給德國的污點。”

“哦!那有點太嚴厲瞭,”狄克點起煙鬥,一面吞雲吐霧,一面說,“根據我看過的書,當時大多數的德國人並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住在奧斯維辛集中營附近的當地人還以為那是做香腸的工廠。”

“太可怕瞭。”蒙妮卡說。她朝著丈夫做出“別再說瞭”的神情,然後對著杜山德微笑說:“煙鬥的味道真好聞,登克爾先生,你說是不是啊?”

“確實如此。”杜山德說,他好不容易才忍住不打噴嚏。

狄克突然伸手隔著桌子拍拍兒子的肩膀,把托德嚇瞭一大跳。“你今天晚上出奇的安靜,不會是不舒服吧?”

托德對父親和杜山德同時笑瞭笑。“我很好,不過這些事情我早就聽過瞭。”

“托德!”蒙妮卡說,“不得無禮——”

“他隻是說實話而已,”杜山德說,“說實話是小孩的特權,一個人長大以後就不得不放棄這種特權,鮑登先生,你說呢?”

狄克大笑,點點頭。

“也許我可以麻煩托德陪我走回去,”杜山德說,“我想他一定做完功課瞭。”

“托德是個很優秀的學生,”蒙妮卡說,她有點困惑地看著托德,“過去他的成績一向不是A就是B,不過上次月考他拿瞭C,但他答應在三月份的成績單上,法文成績會進步,是不是,托德寶貝?”

托德無奈地笑笑點點頭。

“你們不用走回去,”狄克說,“我開車送你們回去。”

“我想呼吸一點新鮮空氣,散散步,”杜山德說,“真的,我想走路……除非托德要坐車。”

“噢,不,我喜歡走路。”托德說,他父母以贊許的眼光看著他。

當杜山德打破沉默時,他們幾乎已快到他傢的轉角處瞭。天空下起毛毛雨,杜山德撐起傘,關節炎竟然不痛瞭,真是怪事。

“你就像我的關節炎一樣。”他說。

托德抬起頭來,“什麼?”

“你和我的關節炎今晚都沒有說什麼話,你舌頭打結瞭嗎,小子?”

“沒什麼。”托德喃喃道。他們轉過街角,來到杜山德住的那條街。

“也許我猜得出來,”杜山德的語氣中不無惡意,“當你帶我去時,你怕我會露出馬腳,但你又不得不帶我去見你父母,因為你已經找不到任何借口瞭。眼看一切進行得那麼順利後,你又覺得沒意思瞭,不是嗎?”

“誰在乎啊?”托德說,慍怒地聳聳肩。

“為什麼不該做得天衣無縫呢?”杜山德說,“早在你還沒出生之前,我就已經懂得怎麼作假瞭。你保密的功夫很好,我要誇獎你,而且大大地誇獎你,但你看到我今天晚上的表現瞭嗎?我迷住瞭他們,迷住瞭他們!”

托德突然說:“你用不著這麼做。”

杜山德停下來看著他。

“用不著這麼做?我以為你想要我這麼做,小子,這樣一來,你以後如果要繼續來‘念書’給我聽,他們當然不會反對瞭。”

“你太自以為是瞭!”托德生氣地說,“也許我已從你那兒得到所有想要的東西瞭。你以為我是被迫到你那個破爛的屋子,看你像酒鬼一樣酗酒嗎?你這麼認為嗎?”他的聲音提高瞭,變成一種尖銳、顫抖、歇斯底裡的聲音,“沒人強迫我,我要來就來,我不想來就不來。”

“小聲點,別人會聽到。”

“管他去!”托德說,但又開始往前走,這次他故意走到傘外。

“不,沒有人強迫你來,”杜山德說,早已算計好,“事實上,你不來更好。相信我,小子,我一個人獨飲還更自在。”

托德怨恨地看著他,“你真可以自得其樂,是嗎?”

杜山德不置可否地微笑著。

“別這麼想。”他們已經來到杜山德傢門口瞭,杜山德伸手到口袋去掏鑰匙,他的手指關節處泛紅,他知道,等他獨處時,關節炎又會作祟瞭。

“我告訴你,”托德說,他的聲音有點上氣不接下氣,“如果他們知道你是誰,如果我告訴他們,他們會唾棄你,把你這老骨頭一腳踢出去。”

杜山德在細雨中仔細看著托德的臉,那男孩挑釁地抬臉望著他,但臉色慘白,眼睛下陷而有點空洞,這是睡眠不足的征兆。

“我相信他們絕對會非常討厭我,”杜山德說,然而心裡偷偷覺得,狄克也會問他許多托德問過的問題。“但是如果我告訴他們,你已經知道我所有的事情長達八個月之久,但卻一聲不吭,他們會怎麼想?”

托德在黑暗中無言地看著他。

“如果你高興的話,隨時可以過來看我,”杜山德漠然道,“你要是不願意,盡管待在傢裡,小子,晚安瞭。”

他走向傢門口,留下托德站在毛毛細雨中,嘴巴微張著註視他的背影。

第二天早上吃早飯時,蒙妮卡說:“你爸蠻喜歡登克爾先生,他說登克爾先生使他想起你爺爺。”

托德看著吐司含糊地應著,母親看著他,懷疑他沒睡好,他的臉色十分蒼白。而且他的成績下滑瞭。托德從來沒拿過C的。

“托德,你最近還好嗎?”

他茫然地看瞭她一會兒,然後綻開一臉的笑來討好她、安慰她,下巴上還有一抹草莓醬。“當然很好啦!”他說。

“托德寶貝。”她說。

“蒙妮卡寶貝。”他答道,兩人都笑起來。

9

一九七五年三月。

“貓咪!貓咪!”杜山德喊著,“來這裡,貓咪!貓咪?”

他坐在後門臺階上,右腳邊擱瞭一個粉紅色的塑膠碗,碗裡放著牛奶。這是下午一點半,天氣熱得出奇,西邊灌木林的大火傳來怪怪的味道。如果那孩子來的話,他還要在這裡坐上一小時,但那男孩現在不常來瞭。過去他天天都來報到,現在一星期有時候隻來四五天,直覺告訴他,那男孩惹上麻煩瞭。

“貓咪!貓咪!”杜山德哄道,院子盡頭有隻迷路的貓正蹲在杜山德的籬笆下,是隻雄貓,一身的毛跟野草一樣亂。每次他叫它時,那隻貓便豎起耳朵,眼睛一直盯著那個粉紅色的碗。

也許那男孩功課有問題,或做噩夢,或兩者都有,杜山德心想。

噩夢這部分使他不禁微笑起來。

“貓咪!貓咪!”他輕輕喚著,貓的耳朵又向前豎,身子沒有動,眼睛卻繼續盯著牛奶看。

杜山德當然也深為自己的問題所苦,他已經穿瞭三星期黨衛軍的制服睡覺瞭,這套奇怪的睡衣消除瞭他的噩夢,解決瞭他的失眠問題,他睡得很熟——一開始的時候——然後噩夢全部回來瞭,不是逐漸一點一滴地,而是所有的夢境一起出現,比以往更糟。他夢到逃跑,也夢到那些眼睛。他夢到自己在濕漉漉的陰暗叢林中跑著,厚重的葉子和潮濕的棕櫚葉打在他臉上,水滴下來,像血。跑啊!跑啊!那些亮晃晃的眼睛浮在他的四周窺探著他,他一直跑到一處空地,在空地盡頭聳起一面峭壁,峭壁頂端就是巴汀,低矮的水泥建築物四周圍著通瞭電的鐵絲網,瞭望臺高高矗立著,像《星際戰爭》[21] 中的火星人戰艦,巨大的煙囪對天空吐出黑煙,磚造的煙囪下是熔爐,晚上燃燒的爐火有如魔鬼兇狠的眼睛般。他們告訴當地居民,巴汀的犯人做衣服和蠟燭,居民當然相信他們的話,正如奧斯維辛的居民相信那是一傢香腸工廠一樣。沒關系的。

當他回頭望時,他看到他們從暗處走出來,那些死不瞑目的人、那些猶太人蹣跚地向他走過來,手臂上烙著藍色的號碼,他們的手像爪子一樣彎曲著,他們的臉不再木然沒有表情,而是充滿瞭恨意,復仇的火焰讓他們臉上恢復些許生氣。學步的孩子在母親身邊跑著,中年人攙扶著年老的父親,他們臉上同樣都流露出絕望的表情。

絕望?是的,因為在夢中他知道,他們也知道,如果他能爬上山丘就安全瞭。而在低地和沼澤中、叢林裡,植物流的是血,而不是樹汁。他是被追捕的獵物,但如果能爬到山上,他就成瞭發號施令的人。如果這裡是叢林,那麼山頂的集中營就是動物園,所有的野生動物都安全地關在籠子裡,他是管理者,有權決定該喂哪一隻動物,誰才可以活下去,誰應該送去給解剖專傢,還有誰應該讓收屍的人運走。

他向山上跑去,在夢魘中慢慢跑著。他可以感覺骷髏的手碰觸到他的頸子,聞到他們冰涼和濁臭的呼吸,嗅到他們腐爛的味道,聽見他們像鳥叫般的勝利呼聲,就在他即將得救之時,他們一把拉住他——

“貓咪!貓咪!”杜山德叫著,“牛奶,好喝的牛奶!”

貓咪終於走過來瞭,它走過一半院子又坐下來,憂慮地搖著尾巴。它不信任他,不過杜山德知道它會聞到牛奶味,它遲早會過來的。

巴汀從來沒有違禁品的問題。有的囚犯進來時,把他們的貴重物品裝在小袋子裡(所謂的貴重物品往往一點也不貴重——不過是幾張照片、幾綹頭發、假珠寶等),從屁眼中一路塞進去,通常都用棍子往裡塞,直到即使是獄警的長手指也無法摸到那些袋子。他還記得,有個女人有顆小小的鉆石,其實那顆鉆石有瑕疵,根本沒什麼價值,但那是她娘傢傳瞭六代的傳傢之寶,由每一代的母親傳給長女(她是這麼說的,當然她是猶太人,猶太人總是愛撒謊)。她被關進巴汀之前,把鉆石吞下肚裡。每次鉆石排泄出來,她又再度把它吞下去,直到後來鉆石割傷瞭她的內臟,開始流血。

他們還有其他招數,雖然囚犯藏起來的大都是一些小東西,例如煙草或發帶,沒什麼大不瞭的。在杜山德審訊犯人的房間裡,有一塊灼熱的金屬板和鋪上紅格子佈的餐桌,就像一般人傢裡的廚房一樣。爐子上總是滾著一鍋香噴噴的燒羊肉。當他們懷疑囚犯藏瞭違禁品時,(什麼時候沒懷疑過?)他們會把其中一個嫌疑犯的同黨帶進房間。杜山德讓他們站在爐子旁邊,燒肉的香味陣陣撲鼻,溫柔地問是誰私自把金子藏起來?是誰偷藏瞭珠寶?誰私藏香煙?誰把藥丸拿給那個女人的小嬰兒?是誰?雖然杜山德從來不曾明確允諾要給他們吃那鍋燒肉,但是撲鼻的香味總是能令他們的舌頭松動。當然,警棍或槍托也會有同樣的效果,但是燒肉的伎倆……很優雅。沒錯,很優雅。

“貓咪,貓咪!”杜山德呼喚著。貓咪豎起耳朵,做出預備跳躍的姿態,但又模模糊糊想起很久以前曾經被人踢瞭一腳,火柴也曾經燒瞭它的胡子,它又退回原先拱背的姿勢。但是,它很快就會移動身子。

他找到一個可以減輕夢魘的辦法,就是穿上黨衛軍的制服……但其實也就是提高自己的掌控權。杜山德很高興自己想到這個辦法,隻是後悔為何沒有早點想到。他還得感謝這男孩,讓他找到這把新鑰匙來克服對過去的恐懼,讓他明白關鍵不在於拒絕承認過去,而在於沉思默想,甚至有點像擁抱老友似的。去年夏天,在這個男孩突如其來地找他之前,他已很久沒有做噩夢瞭,但他現在相信,從前他未免太怯於面對自己的過去瞭,他被迫放棄瞭部分自我,現在他已經將它重拾回來。

“貓咪——貓咪。”杜山德喊著,臉上綻開一抹微笑,一種慈祥、安撫的微笑,是老年人經歷瞭殘酷人生後,到瞭安全的地方仍然四肢健全、帶著些許智慧的微笑。

雄貓拱起背來猶豫瞭一會兒,然後以優雅的步伐穿過院子,走上臺階,再丟給杜山德最後一抹不信任的眼光,把患瞭疥癬的耳朵放下來,開始喝牛奶。

“好牛奶,”杜山德說,套上一直放在大腿上的橡皮手套。“好牛奶給好貓咪喝。”他是在超級市場買來的手套,排隊等付錢時,一位老太太還稱許地看著他,甚至有點好奇。電視上也有這種手套的廣告。它們非常有彈性,套在手上後可以輕易撿起地上的一毛錢。

他用一隻手指撫著貓背,跟它說著話,它的背因他的撫摸而拱起來。

在牛奶快喝光之前,他一把抓起那隻貓。

貓在他的手掌中掙紮著,踢著,扯動著,抓著他的手套,它的身子前後擺動著,杜山德知道,若是它的牙齒咬中他,或它的爪子抓到他,它就能擺脫他瞭。一物克一物,杜山德想,微笑著。

他很小心地抓住那隻貓,不讓它接近他的身體,杜山德用腳推開後門,走進廚房,貓叫著,扭著,扯著橡皮手套,它的頭緊貼著杜山德的手指。

“壞貓咪!”杜山德呵斥道。

烤箱門是開著的,杜山德把貓扔進去,爪子和他的手套分離開時,發出一些尖銳的聲響。杜山德用膝蓋把箱門頂上去,這一頂使得他的關節炎又痛起來,不過他仍咧嘴笑著,呼吸困難,幾乎是在喘氣。他靠著爐子休息一會兒,頭低著。這是個瓦斯烤箱。除瞭熱一熱冷凍食物和烤流浪貓之外,他很少用這個爐子。

他可以聽到烤箱內貓爪搔抓聲和哀叫聲。

杜山德把爐火開到五百度,隻聽到“卜”的一聲,火點著瞭,瓦斯發出嘶嘶的聲音。小貓停止嗚嗚叫,而發出淒厲的尖叫,那聲音……是的……像是年輕男孩的聲音,一個遭受極度痛苦的男孩。一想及此,杜山德笑得更厲害瞭。他的心在胸口怦怦跳著,貓在烤箱內抓著,瘋狂地打轉、哀鳴著。很快的,一種炙熱、毛發燒焦的味道從烤箱溢出來,充滿瞭整個屋子。

半小時後,他清除掉烤箱中的貓屍,用花瞭兩塊九毛八買來的烤肉叉子把貓屍叉出來。

他用一個空面粉袋裝烤熟的貓屍,然後帶到地下室去。上來後,杜山德在廚房噴上人工松香劑,打開所有的窗子,把烤肉叉子洗幹凈掛在鉤子上,然後坐下來,等著看那男孩會不會來,他一直微笑著。

就在杜山德以為托德不會來的五分鐘後,托德真的跑來瞭,他穿瞭一件夾克,上面是學校的代表顏色,還戴瞭一頂聖迭戈教士隊的棒球帽,腋下夾著課本。

“呀,”他走進廚房嗅道,“什麼味道?真難聞。”

“我想烤東西,”杜山德點起一根煙說。“結果把晚餐烤焦瞭,隻好丟掉。”

那個月有一天,男孩比平常來得早,比正常放學時間提早瞭許多。杜山德坐在廚房裡拿著一個破舊杯子喝著老酒。他把搖椅搬到廚房來,一面喝著,一面搖著,拖鞋啪啦啪啦地撞著地板,神情非常愉快。自從烤死那隻流浪貓以後,他就不再做噩夢,直到昨晚,而昨晚的夢特別可怕。他已經爬到半山腰瞭,卻被他們抓下來,而且他們開始用許多荒謬絕倫的手段整他,直到他想辦法讓自己醒過來為止。不過在他把自己打醒、回到現實世界之後,他開始感到很有自信,因為他可以隨心所欲地隨時結束夢境。也許這一回,單單一隻貓還不夠,不過外面經常有野狗。是的,永遠有野狗。

托德突然出現在廚房裡,臉色蒼白而緊張。他瘦瞭,杜山德心想,但他眼中有一種古怪的神情,杜山德很不喜歡。

“你得幫我忙。”托德很突然、很反叛地說。

“真的嗎?”杜山德溫和道,突然內心湧起一陣不安。但是當托德啪的一聲猛然把書丟在桌上時,他仍然面不改色。其中一本書從餐桌上滑落,掉到杜山德腳邊。

“是,該死的你說對瞭!”托德尖叫道,“這全是你的錯!你的錯!”他臉漲得通紅,“但是你得幫我忙,因為你有很多把柄在我手上。你得聽我的指揮!”

“我會盡力幫忙。”杜山德平靜地說,他發現自己想也沒想,就把雙手整齊地在胸前合掌——這是他很久以前的習慣,他在搖椅中把身子前傾,下巴正好靠在合起的手掌上,正如同他過去的習慣一樣。他的臉色平靜而友善,帶著一種詢問的神情,絲毫看不出他內心的不安正逐漸加深。這樣坐著的時候,他幾乎可以想象在他身後的爐子上,一鍋燒肉正微微滾著。“告訴我到底是什麼麻煩事。”

“這就是他媽的大麻煩。”托德惡狠狠地說道,把一張折起來的單子往杜山德身上扔過去,紙夾打中他的胸,跳開後落在他的膝蓋上。杜山德很驚訝自己內心湧起這麼大的怒氣,本想站起來好好教訓托德一頓,但他忍住瞭,臉上繼續保持溫和的表情。他看瞭一下,這是男孩的成績單,雖然學校千方百計想隱藏這個事實,不稱之為“成績單”,而叫做“每季進步報告”。他嘀咕瞭一下,把成績單打開。

一張打瞭字的紙張從裡面掉瞭出來。杜山德把它擱在一邊,先看成績單。

“你的成績似乎一落千丈!小子。”杜山德有一點竊喜。托德隻有英文和美國歷史及格,其他科目全都不及格。

“這不是我的錯,”托德悻悻道,“全是你的錯,都是那些故事害我晚上做噩夢,你知道嗎?每次坐下來打開課本,我便開始想你講的故事,結果整個晚上一個字也沒看就被我媽趕上床瞭。這不是我的錯,你聽見我說的話瞭嗎?不是我的錯!”

“我聽見瞭。”杜山德說,然後再看那張夾在成績單中的信。

親愛的鮑登先生和夫人:

懇請兩位近日能來校與我們商討托德第二季和第三季的成績。托德以往功課甚佳,然而他近來的成績顯示,他很可能遭遇困難,導致學業成績一落千丈。相信透過開誠佈公的討論,我們將能找出癥結,解決問題。

謹提醒貴傢長,托德上學期的成績雖然過關,但如果第四季的成績沒有大幅改善,他的學期總成績很可能會有幾科不及格,而不及格的學生必須參加暑期輔導,以免功課一直落後。

必須指出,托德就讀的是升學班,然而他目前的成績距離大學的入學標準甚遠,也無法達到學力測驗所要求的水準。

請務必和我約時間當面詳談。就這類情況而言,通常會面時間越早越好。

愛德華·富蘭契敬上

“誰是愛德華·富蘭契?”杜山德問,把信夾回成績單中,(他忍不住驚嘆美國人還真愛咬文嚼字,竟然用這麼正經八百的公文語氣寫一封信通知傢長:他們的孩子不及格!)再雙手合掌。他的預感越來越強烈,有什麼禍事即將發生瞭,但他不願認命。若是在一年前,他會這麼做。一年前,他已經準備好隨時可能大難臨頭,但現在卻不願接受這樣的情況。不過無論如何,這該死的男孩似乎已經把災難帶給他瞭。“他是你們的校長嗎?”

“橡皮愛德華?去他的,不是,他是輔導老師。”

“輔導老師?是做什麼的?”

“你自己不會想想看,”托德說,幾乎是歇斯底裡瞭。“你已經看過那張該死的通知瞭!”他在房內快步走來走去,不時以銳利的眼光瞥一下杜山德。“我絕不讓這件事情繼續發展下去,絕不。我可不要參加什麼暑期輔導。今年夏天,我爸媽準備去夏威夷度假,我要和他們一起去,”他指指桌上的成績單。“你知道我爸看瞭會怎麼做嗎?”

杜山德搖搖頭。

“他會把所有事情從我這裡查得一清二楚。所有事情。他會知道問題出在你身上,不可能有其他原因,因為以前從未有過這種情形。他會調查、探聽,把我查問個清清楚楚,而我——我的麻煩可大瞭。”

他對杜山德怒目而視。

“他們會註意我,甚至讓我去看醫生,我不知道,我怎麼知道會怎樣?但我絕不要出這種洋相,我絕對不去上暑期輔導課。”

“或是去少年感化院。”杜山德很平靜地說。

托德停止在房中踱步,臉色變得十分深沉,原來蒼白的臉頰和前額,現在變得更白瞭,他看著杜山德,很艱難地才擠出一句話:“什麼?你剛說什麼?”

“親愛的孩子,”杜山德一副很有耐心的樣子,“剛才我足足聽瞭你五分鐘的哭訴和牢騷,看來你的確碰到麻煩瞭,你做的事情可能紙包不住火,你的處境或許非常糟糕。”杜山德看到托德全神貫註,註意聽他說話——終於——杜山德若有所思地啜飲著杯中的酒。

“小子,”他繼續說,“這種態度是很危險的,對我而言,也很危險,而且對我造成的傷害可能還更大。你擔心你的成績單,喏!這是你的成績單。”

他用枯黃的手指把成績單從桌上彈到地上。“而我擔心的是我能不能活命!”

托德沒做聲,隻是白眼看著杜山德,目光有點狂亂。

“以色列人不會念在我已七十六歲的分上而不去追究,你知道,以色列人仍然贊同死刑,尤其如果處死的是跟集中營有關的納粹戰犯。”

“你是美國公民,”托德說,“美國不會讓他們逮捕你。我讀過這類新聞。我——”

“你讀過,但是你沒有好好聆聽!我不是美國公民!證件是假的,我會被驅逐出境,而以色列情報員會在我下機的任何地方等著抓我。”

“我巴不得他們把你吊死,”托德喃喃道,眼睛望著緊握的拳頭。“我看我是瘋瞭,才會跟你這種人混在一起。”

“毫無疑問,”杜山德微微一笑。“但你已經和我混在一起瞭,我們必須面對現實,小子,而不是老在悔不當初。你現在一定充分瞭解,我的命運和你的命運是息息相關的,如果你要把我的事情全抖出來,你以為我不會把你的事情全抖出來嗎?七十萬人死在巴汀,對這個世界而言,我是戰犯、是怪物,甚至是屠夫,而你是同謀,小子。你明知一個非法的外國人所犯下的罪行,卻一直沒有向當局報告。如果我被逮瞭,我會向全世界說出你的事情,當新聞記者把麥克風塞到我面前的時候,我會一直重復你的名字:‘托德·鮑登……沒錯,他叫托德·鮑登……知道多久瞭?將近一年瞭,他想知道所有的事……所有瘆人的部分。他就是這樣說的,是的,所有瘆人的事情。’”

托德的呼吸停止瞭,他的皮膚變得透明,杜山德邊喝口酒,邊微笑看著他。

“我想他們會把你關進牢裡,可能不叫監牢,叫少年感化院吧,或是美其名曰矯正教育機構,就好像他們把成績單叫做‘每季進步報告’一樣。”他噘著嘴唇。“不管是什麼,反正都會裝上鐵窗。”

托德舔著嘴唇。“我會說你是騙子,我會告訴他們,我剛剛才發現你是誰,他們會相信我的話,而不會相信你,你最好記住這點。”

杜山德依舊微笑著,“你剛才告訴我說,你父親會從你那裡查出所有的事情來。”

托德一邊思考,一邊慢慢地說:“也許不會,也許這次不會,這不像拿石頭打破窗戶之類的事情。”

杜山德感到不寒而栗,他相信此言不假,由於這件事非同小可,托德說不定有辦法說服他的父母,更何況當面對如此不愉快的事情時,做父母的寧可相信哪一方的說辭呢?

“也許,也許不會。不過你如何向別人解釋你念書給我聽的事?因為可憐的登克爾先生是半瞎的人?我的眼力固然沒有從前好,但隻要戴上眼鏡就可以自己看書,我可以證明給大傢看。”

“我會說你騙我!”

“是嗎?我為何要騙你?”

“因為……你寂寞,要人做伴。”

杜山德心想,這個說法倒是很接近可以相信的事實。最初這男孩有一度或許可以揭發真相,但是現在他已經亂瞭套,就好像一件破舊不堪的外套一樣,毛線一扯就會掉下來。

“你的成績單可以證明我所言不假,”杜山德說,“《魯濱遜漂流記》不會使你的成績一落千丈,對不對?”

“閉嘴!為什麼不閉嘴?你給我閉嘴!”

“不,”杜山德說,“我不會閉嘴,”他拿起一根火柴,順手在烤箱門上劃著,“直到你看清這個簡單的事實,無論是生是死,我們的命運都息息相關。”他透過煙霧看著托德,滿是皺紋的老臉沒有笑容。“我向你保證,如果有任何事情發生,我一定會拖你下水。我說到做到。隻要有任何東西泄漏出去,我會把所有事情都說出來,我向你保證。”

托德慍怒地看著他,不做聲。

“現在,”杜山德說,一副把所有不愉快暫且拋在腦後的神情,“問題是,我們應該如何處理目前的情況,你有什麼主意嗎?”

“先改成績單,”托德從口袋裡拿出一瓶新的修正液。“至於那封該死的信,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杜山德贊許地看著那瓶修正液,他以前也塗改過一些報告。當上頭分配下來的額度高得難以想象時……還有,有點像目前的情況——就是關於那些登錄戰利品的清單。他每個星期都會核對那些箱子裡面裝的貴重物品,然後用那種特殊貨櫃車——好像裝瞭輪子的保險櫃般,把寶物運到柏林。每個箱子都附瞭一個牛皮紙袋,裡面是一張核對過的清單,列出箱子裡面的內容,通常包括各種戒指、項鏈、金子等。杜山德自己有一箱貴重物品,不算是非常貴重的貴重物品,不過也不是毫無價值——例如一些玉飾、寶石、有瑕疵的珍珠、工業用鉆石等。當他看到要運往柏林的箱子裡有一些東西很不錯時,就會把它拿走,從自己箱子裡拿一些東西來替換,然後用修正液在清單上做些手腳,把內容改掉。後來他成瞭高明的仿造筆跡專傢……這項才藝在戰後為他帶來不少方便。

“很好,”他跟托德說,“至於那封信……”

杜山德開始一面小飲一番,一面搖著搖椅。托德靜靜地把成績單從地上撿起來,拉瞭一張椅子到餐桌旁邊開始塗改成績單。杜山德的鎮定影響瞭托德,他認真低著頭默默埋頭苦幹,就好像典型的美國男孩正在盡最大的努力,希望把工作做好一樣,不管他手邊的工作是種植玉米、在少棒世界大賽中投球時完封對手,或偽造成績單。

杜山德看著他的發際和T恤圓領露出的淺棕色頸背,目光飄到櫃子上層的抽屜,那是他放菜刀的地方,隻要用力一砍,他知道該砍在什麼地方脊椎會斷掉,就可以永遠封住這孩子的嘴。杜山德遺憾地笑笑,可惜的是,如果這孩子失蹤瞭,就會有人到處調查,他們循線而來,一定會找上他。即使托德沒有把信交給朋友,他也禁不起警察嚴密的訊問。太可惜瞭。

“這個富蘭契,”他拍拍信道,“他認得你父母嗎?”

“他?”托德輕蔑地說,“我爸媽去的場合,他休想去。”

“那麼在職業場合呢?他以前和他們一起開過會嗎?”

“沒有,以前我在班上一向名列前茅。除瞭現在。”

“那麼,他曉得他們什麼事?”杜山德說,仿佛做夢般看著杯底,杯子裡幾乎空瞭。“他曉得關於你的事情;他手上一定有你所有的資料可以隨時查閱,從你在幼稚園時打過幾次架都一清二楚。但是他曉得什麼關於你父母的事情?”

托德放下筆和修正液。“他知道他們的名字,當然,還有他們的年齡,他也知道我們全都是衛理公會的教徒,其實那一欄不一定需要填,但是他們每次都填。我們並不常上教堂,但是他一定會知道我們參加的是衛理公會的教會。他也知道我父親是靠什麼謀生的,表上也有這欄。那些資料每年都要填一次,我還蠻確定他所知道的僅止於此。”

“如果你父母在傢裡碰到一些麻煩,他會不會知道?”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杜山德把杯中最後幾滴酒喝掉。“吵架啦!打架啦!你父親晚上睡沙發,你母親酗酒,”他的眼睛發亮,“快要離婚之類的。”

托德生氣道:“我們傢不會發生這種事情!絕對不可能!”

“我沒有說是你們傢,但你想想,假使你傢裡出狀況的話呢?”

托德看著他直皺眉。

“你會很為他們擔心,”杜山德說,“非常擔心,你會沒有胃口,睡不著覺。最悲哀的是,你的學業會受到影響。對不對?對小孩而言,最慘的就是傢裡出狀況的時候。”

男孩眼中多瞭一絲瞭解的神情,而且似乎還夾雜著一點默默的感激。杜山德很欣慰。

“沒錯,當一個傢庭瀕臨破碎邊緣,是很不愉快的情況。”杜山德又倒瞭些酒,他已經快醉瞭。“電視劇天天都在上演類似的情節,傢人彼此中傷、撒謊,而且最重要的是,大傢都很痛苦。小子,很痛苦。你完全不曉得父母經歷瞭什麼樣的痛苦,他們深陷在自己的麻煩中,無暇註意到兒子遇到的問題。和他們的問題比起來,兒子的功課問題似乎是小事情,是不是?有朝一日,等他們撫平瞭內心的創傷以後,毫無疑問,他們一定會把更多心力放在孩子身上,但是在目前的情況下,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請孩子仁慈的祖父去見富蘭契先生。”

男孩的眼睛慢慢亮瞭起來,“這一招也許有用,”他喃喃地說道,“是啊,也許有用——”但他突然住口,目光又黯淡下來,“不,沒用的,你和我長得一點也不像,橡皮愛德華不會相信。”

“天!我的天!”杜山德大叫,站起來搖搖擺擺地走到廚房另一頭,打開地窖的門,拿出一瓶酒。他把瓶蓋打開,輕松寫意地倒著。“你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誰說祖父非和孫子很像不可?我有白頭發,你有白頭發嗎?”

他又走回桌旁,出其不意抓瞭一把托德的金發,用力拉著。

“別鬧瞭!”托德嚷道,但也微微笑著。

“何況,”杜山德又坐回搖椅,“你是金頭發、藍眼睛。我的眼睛也是藍的,我頭發沒白以前也是黃色的。你可以告訴我你傢的歷史,你的阿姨、叔叔、父親的同事、母親的小嗜好,我會記下來,兩天後我就會全忘瞭——這些日子我的記憶力好像弄濕瞭的毛巾,一擰就幹——但我會把東西記得夠久的。”他微笑著,“我以前連希姆萊都能對付,如果連一個美國中學老師都騙不過,那我早該進棺材瞭。”

“也許。”托德慢慢說,杜山德看得出來,他已經接受瞭這個提議,眼中透著輕松的神情。

“不——是當然!”杜山德說。

他開始咯咯幹笑起來,搖椅嘎吱作響。托德看著他,起先有一點害怕和困惑,但過後他也笑瞭。兩人坐在杜山德的廚房裡笑個不停。杜山德坐在敞開的窗口旁邊,溫暖的加州微風陣陣吹來,托德坐在廚房椅子上,他把椅子往後一歪,讓椅背靠著烤箱門,烤箱門的白色琺瑯上有一道道杜山德劃火柴留下的黑印子。

橡皮愛德華之所以得到這個綽號,是因為下雨時他老是喜歡在球鞋外面套上橡膠鞋套。他身材瘦長,老愛穿凱茲牌球鞋到學校上課。他喜歡輕松裝扮,認為這樣才能和學校裡一百零六個十二到十四歲不等的小孩打成一片,做好輔導工作。他總共有從藍到黃五雙球鞋,所以學生除瞭叫他“橡皮愛德華”,也稱他“球鞋鬼”。他在大學的綽號是“苦瓜臉”,如果他曉得連這個綽號都泄漏出去瞭,一定會覺得很丟臉。

他很少打領帶,經常穿套頭上衣,自從六十年代大衛·麥卡倫在電視劇中以這副裝扮帶動流行之後,他就一直是這副打扮。念大學的時候,同學們看到他來瞭,就會喊:“那個穿套頭毛衣的苦瓜臉來瞭!”他在大學時主修教育心理學,私底下認為自己是最好的輔導老師,他能和孩子打成一片,和他們實話實說。他能和孩子們一起閑扯,當他們發泄情緒時,也能沉默地傾聽。他瞭解他們的煩惱,因為他知道當一個十三歲的孩子受人欺負而張皇失措時,會覺得自己多麼沒用!

他自己在回想十三歲的成長經驗時,仍然覺得很不愉快,他猜這就是成長於五十年代,以及背著討厭綽號跨入六十年代的美麗新世界要付出的代價吧。

當托德的祖父進入辦公室、關緊玻璃門後,橡皮愛德華恭敬地站起來,但卻很謹慎地未繞過桌子來迎接他,因為他意識到自己腳上穿著球鞋,有些老派的人不瞭解穿球鞋有助於拉近與孩子的距離。

愛德華心想,這老頭子倒是打扮得挺時髦好看的,白發向後梳得一絲不茍,潔凈筆挺的三件式西裝上,打著整整齊齊的灰色領帶,左手拿瞭一柄黑傘(從周末起,外面就下著濛濛細雨),拿傘的姿態倒有幾分像軍人。幾年前,橡皮愛德華和太太桑卓拉一起迷上瞭推理小說傢波羅西·塞耶斯的作品,幾乎讀遍瞭他們所能找到的每一部塞耶斯的小說。而在他看來,眼前這位老先生不啻塞耶斯筆下的神探溫西爵爺在現實人生中的翻版,是七十五歲的溫西爵爺。他在心裡提醒自己,回傢後一定要告訴桑卓拉這件事。

“鮑登先生。”他恭謹道,伸出手來。

“幸會。”鮑登說,和他握握手。愛德華很小心地沒有像平常跟其他傢長握手那樣把對方的手握緊,從老人傢伸手的樣子,他知道對方大概有關節炎。

“幸會,富蘭契先生。”鮑登又重復道,在椅子上坐下來,很小心地拉平褲子,並把傘放在兩腳之間,身體稍微倚靠著雨傘,他的樣子像是一隻野外的老禿鷹突然跑進瞭愛德華的辦公室。他說話帶點外國腔,但不像溫西爵爺那種上流社會的英國腔,而比較像歐洲腔,不過他和托德長得太像瞭,尤其是鼻子和眼睛。

“我很高興你能過來,”愛德華說,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來,“雖然通常都是學生的母親或父親來——”

當然開場白一定是這麼說,根據他累積瞭十年的輔導經驗,如果來見老師的是叔叔、阿姨或祖父母,學生的傢庭一定出瞭什麼問題,如果癥結就在於傢庭問題,愛德華倒是可以松一口氣。傢庭問題是很嚴重的,但像托德這麼聰明的學生如果染上吸毒的惡習就更糟瞭。

“當然,”鮑登努力做出又難過、又生氣的表情,“我兒子和媳婦問我能不能過來跟你談談這件遺憾的事情,富蘭契先生,請相信我,托德是個好孩子,他在學校表現失常隻是暫時現象。”

“我們也希望如此,鮑登先生,你要想抽煙的話,請不要客氣,雖然學校裡禁止抽煙,不過我不會說出去。”

“多謝。”

鮑登先生掏出半包壓得半扁的駱駝牌香煙來,把一根彎彎曲曲的香煙叼在嘴裡,又掏出一根火柴,在鞋跟劃過,點燃瞭香煙。他吸瞭第一口後便咳瞭起來,這是老年人的通病,然後他晃動火柴讓它熄滅,丟進愛德華推過來的煙灰缸裡。橡皮愛德華觀看著老人傢的舉止,對於這一切的一板一眼十分著迷。

“我們應該從哪裡談起?”鮑登說,他透過煙霧,滿面愁容地看著愛德華。

“你知道,從托德的父母請你代他們來學校,我就已經猜到幾分瞭。”愛德華親切地說道。

“是啊。”他雙手交疊,香煙夾在右手食指和中指之間,挺直瞭身子,抬起下巴。他的模樣有點像普魯士人,愛德華心想,令他想起小時候看的戰爭片。

“我兒子和媳婦之間出瞭一些問題,”鮑登一字一句地說,“非常糟。”他的眼睛雖然老瞭,不過炯炯有神,看著愛德華把一個公文夾打開放在他面前,裡面有幾張紙,但不多。

“你認為托德成績退步是因為這個原因嗎?”

鮑登傾身向前,藍眼睛一直盯著愛德華的棕眼珠,沉吟良久才說:“托德的母親酗酒。”

然後他又恢復原先正襟危坐的姿勢。

“呃。”愛德華說。

“是的,”鮑登嚴肅地點點頭,“孩子告訴我,有兩次他回傢的時候,看到母親趴在廚房桌子上,他曉得我兒子對於她酗酒問題的感受,因此他動手做晚飯,而且給媽媽喝黑咖啡,讓她在父親回來之前清醒過來。”

“真糟糕,”愛德華說,雖然他聽過更糟的情況,例如母親有毒癮、父親對兒女施暴等。“鮑登太太是不是該考慮去找專傢來協助她戒酒?”

“孩子勸她去,認為這是最好的辦法,但她覺得難為情,也許還要再過一陣子……”他手裡夾著香煙做瞭一個手勢,在空中留下一道煙圈。“你懂嗎?”

“當然,”愛德華點點頭,對於他劃煙圈的功夫大感贊嘆,“你兒子……托德的父親……”

“他當然也有不是之處,”鮑登嚴厲地說,“他經常加班,不回傢吃飯,晚上突然跑出去……我告訴你,富蘭契先生,他花在工作上的時間遠比他留給蒙妮卡的時間多,在我們那個年代,傢庭可是比什麼都重要,我猜你也是這麼想的吧?”

“確實,”愛德華熱心地回應。他的父親是洛杉磯一傢大百貨公司的警衛,他很少看見父親,隻有在周末和假期才看得到他。

“這也造成一部分的問題。”鮑登說。

愛德華點點頭,想瞭一會兒。“你另外一個兒子呢?呃……”他看瞭一下檔案,“托德的叔叔哈利。”

“哈利和戴博拉現在住在明尼蘇達州,”鮑登貌相莊嚴地說,“他在那兒的醫學院上班,很難走得開,而且叫他在百忙之中特地請假來這裡也說不過去,不過哈利和他太太婚姻很美滿。”

“我明白瞭,”愛德華又看瞭一下檔案,然後把它合上,“鮑登先生,我很感謝你的坦白,所以我也對你實話實說。”

“多謝。”鮑登很不自然地說。

“限於人力,我們無法像原本希望的那樣好好輔導每一個學生,學校總共有六位輔導老師,每個人都要負責超過一百個學生,我的新同事賀本甚至需要輔導一百五十個學生。但是在我們這個社會裡,這個年紀的孩子幾乎個個都需要輔導老師的協助。”

“當然。”鮑登把煙用力撳熄,再度合上雙手。

“我們有時會忽略一些嚴重的問題。通常傢庭問題和吸毒是最普遍的問題,至少托德還沒有染上吸毒的壞習慣。”

“太可怕瞭。”

“有時候,”愛德華繼續說,“我們也無能為力。這種情況很令人泄氣,但現實就是如此,通常最早被踢出校門的都是班上的搗蛋鬼、悶悶不樂的孩子,他們連試都不肯試,成天隻是在學校混日子,等著不及格,或是等到自己長大瞭,毋需父母簽名同意就可以輟學去從軍,或找個洗車的工作,女孩子則隨便找個人嫁瞭。你懂嗎?我說得很坦白,我們的教育系統並不完善。”

“我很感激你的坦白。”

“但是,當你看到這種教育制度會犧牲掉像托德這樣的孩子時,便感到痛心疾首。他上個學年的平均分數高達九十二分,是全校前百分之五的優等生。他的英文最好,很會寫文章,在沉迷於電視節目、以為電視和電影就是文化的這一代孩子中間,顯得非常難得。我和他的作文老師談過,她說托德的學期報告是她過去二十年來見過的最出色的作品,他寫瞭一篇有關二次世界大戰德國集中營的論文,她給瞭他A+ 的高分,這是她教書這麼多年來,第一次給一篇文章A+ 的分數。”

“我看過那份報告,”鮑登說,“寫得非常好。”

“他在生命科學和社會科學方面也都表現得還不錯,盡管他不是數學神童,仍然努力學習往升大學的方向邁進……一直到瞭這學期。整件事情就是這樣瞭。”

“是。”

“我真不希望看到他的成績一落千丈,鮑登先生。至於暑期輔導,我說過我會實話實說,對托德這樣的孩子來說,參加暑期輔導弊多於利。暑期輔導的對象通常是一群牛鬼蛇神,讓托德和他們混在一起實在不太妙。”

“當然。”

“所以我們最好設法挽回這件不幸的事,我建議鮑登先生和太太到城中區的輔導中心,當然一切都會在保密的情況下進行,那裡的負責人是我的好朋友,我想不太適合讓托德提出這個建議,或許你應該和兒子、媳婦談談。”愛德華笑容可掬地說,“也許我們可以在六月之前讓一切都重新步上軌道,這並不是不可能。”

鮑登對這個意見倒是相當警覺。

“我擔心如果現在提出這個建議,會讓他們責怪托德,”他說,“因為他們之間的問題十分脆弱,可好可壞。不過我孫子答應我會好好用功,他自己對成績一落千丈也很在乎。”他微微一笑,這微笑令愛德華不解。“比你所瞭解的還要在乎。”

“但——”

“而且他們會氣我多管閑事,”鮑登很快說,“蒙妮卡已經把我當成一個多管閑事的老人瞭,我盡量不插手他們之間的事,但是你也知道目前的情況。所以我認為,至少在目前還是靜觀其變比較好。”

“我對這類事情很有經驗,”愛德華對鮑登說,他雙手合掌,放在托德的檔案上,熱切地看著老人。“我真的認為接受心理咨詢是很重要的,你要明白,我之所以這麼關心你兒子、媳婦的婚姻問題,是因為他們的婚姻問題影響到托德……”

“我提個建議如何?”鮑登說,“你們大概有個系統,會警告父母他們的孩子成績很差?”

“沒錯,”橡皮愛德華謹慎地點點頭,“‘進展分析卡’,孩子都稱之為‘不及格卡’,他們如果有任何一門課成績低於七十八分,就會收到這張成績卡。換句話說,每個科目拿D或F的孩子都會收到這張成績卡。”

“很好,”鮑登說,“那麼我建議,如果我孫子拿到這樣的成績卡……即使隻有一張,”他伸出一根瘦彎的手指,“我都會向兒子、媳婦提出你的建議,勸他們去接受心理咨詢。還有,如果我孩子在四月接到一張‘不及格卡’,我還會更進一步——”

“事實上,下次成績卡會在五月份發出去。”

“是嗎?好,如果他再收到一張那樣的成績卡,我保證他們會接受建議,他們也很擔心兒子的成績,隻是目前還陷在自己的問題中……”他聳聳肩。

“我懂。”

“那麼,就給他們一點時間去解決自己的問題吧,美國人不是一向都強調‘自己的問題自己解決’嗎?”

“好吧!”愛德華想瞭一下,然後答應,他很快看瞭一下鐘,五分鐘後還有另外一個約會。“我接受你的提議。”

他站起來,鮑登也站起來,他們又握握手,愛德華仍然小心翼翼,生怕引發老人傢的關節痛。

“老實說,托德的功課落後太多瞭,想要在四周內趕上前面十八個星期落後的課業是很困難的。我猜你最後還是得履行你的承諾。”

鮑登微微一笑,“是嗎?”

中午,當愛德華在餐廳吃飯時,他回想起和托德祖父會談的情形,總覺得怪怪的。他終於想起來瞭:在整整十五分鐘或將近二十分鐘的會談中,提到孫子時,鮑登沒有一次稱呼他的名字。

托德上氣不接下氣地來到杜山德傢,他先把腳踏車停好。十五分鐘前,學校才剛放學。他三步並作兩步跳上臺階,自己用鑰匙打開門,急忙穿過客廳,來到充滿陽光的廚房,臉上的表情很復雜,時而如陽光般充滿希望,時而烏雲密佈。他站在廚房門口一會兒,緊張得胃和聲帶好像都糾結在一起,他看到杜山德坐在那兒搖著搖椅,膝上放瞭一杯酒。他還穿著體面的外出服,隻是領帶已經松開,襯衫最上面的扣子也解開瞭,他面無表情地看著托德,眼睛半閉。

“怎麼樣?”托德終於擠出一句話。

杜山德故意慢吞吞地吊他胃口,這一刻對托德而言仿佛十年那麼長。然後杜山德故意把杯子慢慢放在桌旁說:“那傻瓜什麼都信瞭。”

托德大大舒瞭一口氣。

他還沒來得及喘口氣,杜山德就接著說,“他要你那對可憐的、碰到麻煩的父母去他朋友那裡接受心理輔導,而且很堅持要他們這麼做。”

“天哪!你……你怎麼應付這件事?”

“我很快想瞭一下,就答應他,如果你在五月份發下來的成績單中還是有不及格的科目,便要勸你父母去傢庭咨詢中心。”

托德臉上血色全消。

“什麼?”他幾乎是尖叫出來,“我已經有兩次代數和一次歷史考試考壞瞭!”他走進屋內,蒼白的臉上因為汗珠而閃閃發亮。“今天下午的法文考試也考糟瞭……我曉得考糟瞭。我在考試時,滿腦子想的盡是你和那該死的橡皮談瞭些什麼、你有沒有擺平他,你以為你這樣就把事情擺平瞭嗎?”他挖苦道,“不拿到任何一張不及格卡?我可能會拿到五六張。”

“我已盡瞭最大的努力瞭,否則他會起疑心的,”杜山德說,“這個富蘭契雖然很蠢,不過他隻是在盡自己的本分而已,現在你也該盡盡當學生的本分瞭。”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托德的臉色變得難看而陰霾,口氣相當粗魯。

“你得用功。接下來四個星期,你得好好拼命用功,而且下星期一得到每科任教老師那裡向他們道歉,因為你表現太差瞭。你要——”

“辦不到,”托德說,“你還不明白,根本不可能。我的科學和歷史至少落後瞭五個星期,尤其是代數,大概落後瞭十多個星期,根本補不過來。”

“不行也得行。”杜山德說,往杯子裡倒瞭更多的波旁酒。

“你自以為很聰明,是嗎?”托德對他喊著,“我才不聽你指揮。你發號施令的日子早已過去瞭,你懂嗎?”他突然壓低聲道,“你是什麼東西?不過是個隻會放臭屁的糟老頭而已,我敢說你還尿床。”

“聽我說,還在流鼻涕的小鬼。”杜山德靜靜地說。

托德生氣地猛搖頭。

“在今天以前,”杜山德小心地說,“還有一點點可能,你可以在譴責我之後全身而退。我不相信當初你如果曉得事情會演變成今天這種田地,你還敢這麼做。不過現在情勢已經改變瞭,今天我假扮你的祖父出面解決問題,我會這麼做,你絕對是共犯,沒有人會懷疑這點。萬一事情傳出去,你更加難以脫身。但我今天把事情擺平瞭。”

“我巴不得——”

“你巴不得!你巴不得!”杜山德吼道,“別管你巴不得什麼瞭,你的願望令我覺得惡心,你的願望隻是一堆狗屎而已。我隻想知道,你到底明不明白我們今天的處境。”

“我明白。”托德喃喃道。當杜山德對他咆哮時,他握緊拳頭,他不習慣別人對他吼叫。現在他張開手來,發現掌心有月牙形的血印,他心裡想:要不是過去四個月來,他有咬指甲的習慣,這個印子會更深。

“好,那你去好好道歉,用功念書。你在學校一有空就要念書,中飯時間也要念書,下課以後再到這兒來念書,周末也要來。”

“不是這兒,”托德很快道,“是傢裡。”

“不,你在傢裡隻會做白日夢,在這兒至少我可以監督你,我得保護自己的利益,我可以出考題考你,還可以聽你背書。”

“如果我不願意來,你不能強迫我來。”

杜山德喝瞭口波旁酒。“沒錯,然後事情就會順著原本的軌道發展下去,你會不及格,愛德華預期我信守承諾,當我做不到時,他就會找上你父母,然後發現登克爾先生曾經應你之請,假冒你的祖父,還會發現你塗改成績單。他們——”

“閉嘴!我來就是瞭。”

“你已經來瞭,開始做代數吧!”

“休想,現在是星期五下午。”

“從現在開始,每天下午都得念書,”杜山德溫和地說,“從代數開始。”

托德狠狠瞪瞭他一眼——隻有一剎那,眼神立刻收斂——從書包找出代數課本來。杜山德在他眼中看出瞭殺意,他相信那次他想用刀砍托德的脖子時,眼中也曾流露過這種神色。他已經有多年未曾看過這種陰沉、熾烈、深思的眼神,但他永遠也忘不瞭這種眼神。

我一定要保護自己,他略帶訝異地想,人常常會低估瞭自己所冒的風險。

他喝著波旁酒,一面搖著搖椅,一面看著男孩做功課。

托德回傢時已經快五點瞭,他感到兩眼發熱,筋疲力盡,滿腔怒火。他在杜山德傢做功課時,每次目光遊移到書本之外——遠離集合、子集合、有序對、笛卡兒坐標的晦澀、瘋狂而愚蠢的世界時,就會遭到杜山德厲聲喝止,其他時間,杜山德都一言不發,屋子裡隻聽到搖椅的吱嘎聲和拖鞋拍打地面的聲音。他坐在那兒像個禿鷹似的,正在等待獵物死去。托德想:自己怎麼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簡直是一團糟,糟透瞭。他今天總算趕上瞭一點進度,聖誕節前一直困擾他的集合論,今天他突然開竅、弄懂瞭,但他還是難以想象能在下周考試前追上進度,連下次考試能不能得D都沒有把握。

四星期後便是世界末日瞭。

在轉角處,他看見一隻松鴉躺在人行道上,它的喙一張一合,正掙紮著想站起來,卻徒勞無功,一隻翅膀已經軋碎瞭,托德心想,一定是被車子撞瞭,再被掃到路邊來,松鴉用黑眼珠看著他。

托德抓住腳踏車扶手,盯著松鴉看瞭很久。白天的熱氣已消失瞭,空氣變得凜冽起來,他想,朋友們一定都去打球瞭。這時候正是棒球隊開始練習的季節。他們這幫人曾經討論過,今年組一支球隊去參加非正式的業餘比賽,有好幾位爸爸都願意載著他們到處比賽,而托德,自然是擔任投手瞭。在升上初中前,他曾經是學校少棒隊的明星投手。原本他應該擔任投手的。

又能怎麼樣呢,他隻得告訴他們:夥伴們,我跟這個戰犯混在一起,我逮住他的小辮子,他也緊緊抓住瞭我的小辮子。我開始做些光怪陸離的夢,夢醒時一身冷汗。我的成績一落千丈,為瞭瞞過老爸老媽,我偷偷塗改成績單,現在落得隻好拼命用功的下場。我不在乎成績墊底,隻怕進少年感化院,因此今年無法陪各位打球瞭,就是這麼一回事。

托德嘴角浮起一絲微笑,比較像杜山德的笑容,而不像他自己以前那種咧開嘴的笑,他的笑容不再如陽光般燦爛,而是變得陰沉沉的。這整件事也不再好玩瞭,他已全無自信。現在隻能說:就是這樣瞭。

他緩緩地把腳踏車壓過松鴉的身上,聽見羽毛劈啪和骨頭折斷的聲音。他感到惡心,又壓一遍,松鴉還在抽搐。他又壓瞭過去,一根帶血的羽毛黏在前輪上,隨著輪子上下轉動,上下轉動。此時,那隻鳥動也不動,它已經兩腿一伸,嗚呼哀哉,上瞭天堂,但托德還是不停地在它破碎的軀體上壓過來壓過去。這個動作持續瞭五分鐘,他臉上始終保持著那抹淡淡的微笑。夥伴們,你們明白是這麼回事瞭吧。

10

一九七五年四月。

老人站在走道上關心地笑著,戴夫·克林格曼走過去和他見面。周遭狂野的犬吠聲、毛皮的臭味和尿騷味,或幾百隻流浪狗、流浪貓在籠子裡狂吠哀號、橫沖直撞,似乎絲毫沒有打擾到他,他笑得很高興。他小心翼翼地向管理員戴夫伸出他那為關節炎所苦的手,戴夫也小心地握著。

“你好,先生,”他說,把聲音提高,“這裡很吵吧?”

“沒關系,”老人說,“我是亞瑟·登克爾。”

“我叫戴夫·克林格曼。”

“幸會,我看瞭報紙,但我簡直不敢相信——你們這裡會免費送狗。也許我誤會瞭,我想我一定是誤會瞭。”

“不,我們的確免費送狗。因為如果狗送不出去,就得把它們弄死,這是州政府的規定,我們的期限是六十天。到辦公室坐坐吧,那兒比較安靜,味道也好聞一點。”

到瞭辦公室後,戴夫聽到瞭這個熟悉的故事(但他的情緒還是會被感染):登克爾已經七十多歲瞭,他在太太死後搬來加州。他沒什麼錢,不過細心照管自己所擁有的一切。他很寂寞,有個男孩經常來傢裡念書給他聽,是他唯一的朋友。他在德國時曾經養過一條聖伯納犬,他現在住在聖土多奈多,傢裡的院子還不小,而且有籬笆圍住。他在報上看到送狗的消息……他能不能……

“我們沒有聖伯納狗,”戴夫說,“這種狗和小孩處得很好,所以通常很快就有人要——”

“哦,我懂,我並不是——”

“——不過我們倒有一些小牧羊犬,你覺得如何?”

登克爾先生的眼睛發亮,好像眼淚快要奪眶而出瞭。“太完美瞭,”他說,“那太完美瞭。”

“狗是免費的,不過得付一點其他費用,包括犬瘟熱和狂犬病疫苗的註射費,還有狗牌照費,加起來大約要二十五塊錢,但六十五歲以上的老人半價優待——這是加州黃金年華長者福利計劃的一部分。”

“黃金年華……我屬於黃金年華嗎?”登克爾說著笑瞭起來。有那麼短短的一刻——說起來很蠢——戴夫覺得不寒而栗。

“呃……我猜的確是這樣。”

“非常公道。”

“我們也這麼認為。你在寵物店買同樣一隻狗,要花一百二十五元才買得到,但大傢寧可去店裡買,因為店裡會附血統證明。他們買的是那幾張紙,而不是那隻狗。”戴夫搖搖頭,“可惜他們不知道每年有多少好狗被拋棄。”

“如果你們在六十天內不能替它們找到主兒,就要弄死它們?”

“我們讓它們睡覺。”

“讓它們?對不起,我的英文——”

“這是市政府的法令,不能讓野狗成群結隊在街上橫行。”

“你射殺瞭它們。”

“不,我們用瓦斯,是很人道的做法,它們不會有任何感覺。”

“不錯,”登克爾先生說,“我相信它們不會有什麼感覺。”

托德坐在初等代數的課堂上,他的座位是第二排第四個位子。當史多曼發還考卷時,他盡力讓自己面無表情地坐在位子上,但他的指甲已掐入手中,全身都是汗。

不要抱太大的期望,別傻瞭,你不可能及格的,你知道你過不瞭關的。

然而他還是平息不瞭內心那股愚蠢的希望,這是幾個星期以來,第一次他在考代數的時候不是完全不知所雲。他很確定自己因為太緊張(緊張?不,他其實是嚇得半死)而沒有考得很好,但是或許……如果不是鐵石心腸的史多曼,也許還……

不要想瞭! 他命令自己,有一度,在那可怕的剎那間,他幾乎以為自己在教室裡大聲地說出瞭那幾個字。你不及格,你知道自己不及格,這是不容改變的事實。

史多曼面無表情地把考卷發給他。托德將考卷覆在刻滿刀痕的桌上,有好一陣子,他根本沒有足夠的意志力把它掀開來看,最後他猛地掀開它,連考卷都扯破瞭。他看著考卷時,舌頭緊緊頂著上顎,心跳幾乎停止瞭。

考卷上方的一個圓圈裡填著“83”,下面則清清楚楚寫著C+ ,同時有老師的評語:大有進步,我想我比你還大大松瞭一口氣。小心檢查你的錯誤,至少有三個錯誤是計算上的錯誤,而不是思路錯誤。

他的心臟又開始跳動,以剛才三倍的速率跳動。全身肌肉都放松瞭,但感覺一點都不好,而是灼熱、復雜和怪異。他閉上眼睛,對同學們嗡嗡的說話聲充耳不聞,他們開始爭著去向老師要分數。托德卻隻感覺到自己眼睛後面血紅一片,隨著他的心臟一起脈動。就在這一剎那間,他對杜山德感到恨之入骨,他緊握拳頭,內心恨不得能把杜山德那根雞脖子扭斷。

狄克和蒙妮卡各自睡在自己的床上,兩張床中間隔瞭一張床頭櫃,上面有一盞漂亮的臺燈。他們的臥房是真正杉木造的,墻壁上整齊排列著各種書籍,正對著床的兩個象牙書擋之間,擺著一架新力牌彩色電視機,狄克正戴著耳機觀賞強尼·卡森的脫口秀節目,而蒙妮卡則津津有味地讀著今天剛收到的邁克爾·克萊頓的新書。

“狄克?”她把書簽夾進書中(這動作表示,我看到這一頁時快睡著瞭),把書合上。

狄克正聚精會神地看著電視。

“狄克?”她叫得更大聲一點。

他拿下耳機。“什麼?”

“你認為托德沒問題嗎?”

他看瞭她一會兒,皺著眉,然後搖搖頭說瞭句法文:“我不知道,親愛的。”他的破法文常被拿來當笑話講。當年他法文不及格的時候,他的父親特別寄來兩百美元,讓他請個傢教好好補補。他在學生活動中心的佈告欄上,隨意挑選瞭這個叫蒙妮卡的傢教老師。結果,還沒到聖誕節,蒙妮卡已經戴著狄克的胸針,而狄克的法文也拿瞭C的成績。

“他瘦瞭。”

“他看起來是有點瘦,”狄克說,他把耳機放在膝上,耳機中傳出微弱的嘰裡呱啦聲,“但他在長高,蒙妮卡。”

“這麼快嗎?”她不安地問道。

他大笑:“這麼快?我十幾歲時一下子長高瞭七英寸,十二歲時才五英尺六,後來一路竄到六英尺一的壯碩體格,我媽說我十四歲的時候,晚上都聽得到我長高的聲音。”

“所幸你不是每樣東西都長得那麼快。”

“全看你怎麼用囉!”

“今晚要試試看嗎?”

“越說越大膽瞭。”狄克說,把耳機扔到地上。

後來,當狄克快要入睡之際。

“狄克,他也做噩夢。”

“噩夢?”他喃喃道。

“噩夢,有兩三次,當我半夜下樓去上廁所時,聽到他在睡夢中呻吟,但我不想叫醒他,因為我祖母總是說,如果你把一個人從噩夢中叫醒,會把他逼瘋。”

“她是波蘭人,對不對?”

“是波蘭人。說得還真好!”

“你知道我的意思,我開玩笑的。你為什麼不用樓上的廁所呢?”

“你知道每次沖水的時候,都會把你吵醒。”她說。

“那就不要沖水。”

“狄克,那樣多臟呢!”

狄克嘆瞭一口氣。

“有時候我到他房間,他在流汗,床單都濕瞭。”

他在黑暗中咧嘴一笑。“絕對的。”

“什麼?……噢,”她輕輕拍他一下,“你想到哪去瞭,他才不過十三歲呀!”

“下個月就十四歲,已經不小瞭。”

“你是幾歲開始的?”

“十四歲或十五歲吧,我記不得瞭,但是我記得早上醒來時,以為自己已經死掉、上天堂瞭。”

“但你那時候比托德大。”

“這年頭小孩成熟得早,一定是牛奶喝多瞭……你知道去年我們在傑克森公園蓋的那所學校,他們在所有的女生教室都準備瞭衛生棉,而那隻是一所小學,六年級學生也才十一二歲。你來月經的時候是幾歲?”

“我記不得瞭,”她說,“我隻知道托德在噩夢中發出的聲音聽起來不像……不像他死掉、上天堂瞭。”

“你問過他嗎?”

“問過一次,大概在六個星期前,你和那個可怕的雅各佈斯一起去打高爾夫球的時候。”

“那個可怕的雅各佈斯可能幾年內就會升我當合夥人,而且反正他每次都會付果嶺費。那麼托德怎麼說?”

“他說不記得瞭,但臉上閃過……一陣陰影,我想他其實是記得的。”

“蒙妮卡,年輕時的事情我不是每一件都記得那麼清楚,但我確實記得夢遺的感覺並非都是愉快的。”

“為什麼?”

“罪惡感,錯綜復雜的罪惡感。也許是因為從我們還是個小嬰兒的時候,大人就教導我們,把床弄濕是不對的。然後,又牽涉到性的問題。誰曉得為什麼會夢遺呀?也許是公車上的遐想,或在學校偷看女生裙底?我不知道。我唯一一件印象深刻的事情,就是有一次在男女同學都在的場合,我在青年會遊泳池跳水,在跳水高臺上感到很興奮,結果跳進水裡的時候泳褲掉瞭。”

蒙妮卡咯咯笑瞭幾聲。“真的呀?”

“對呀,所以如果孩子不願意和你討論這方面的問題,千萬別勉強他。”

“我們隻是在養育他的過程中,盡量不要讓他有這些不必要的罪惡感。”

“但這是無法避免的,他會受到學校影響,就好像他剛上小學的時候,會從學校染瞭感冒回傢一樣。他會從同學或老師談到某些主題時閃爍其詞的態度中受到影響。也可能受我老爸的影響,他可能對他說:‘托德,晚上不要摸那個東西,否則你的手會長毛、你會變成瞎子,而且什麼都記不得。過瞭一會兒,那裡會變成黑色,開始腐爛。所以要小心一點,托德。’”

“狄克,你爸絕不會——”

“不會嗎?他才會呢,就像你的波蘭祖母會告訴你那些無聊話,什麼不要把別人從噩夢中喚醒,要不然他會發瘋之類的。他還叫我每次上廁所時,都要把公共廁所的馬桶蓋擦幹凈,然後才可以坐下去,免得沾上‘別人的病菌’,我猜他指的其實是梅毒。我敢說你祖母一定也跟你說過這類的無聊話。”

“不,是我媽,”她說,“她叫我每次上完廁所一定要沖水,這是為什麼我會下樓去上廁所。”

“但還是把我吵醒瞭。”狄克嘀咕著。

“什麼?”

“沒事。”

當蒙妮卡再喊他的名字時,狄克是真的已經快進入夢鄉瞭。

“什麼?”他問道,有點不耐煩。

“你會不會覺得……算瞭,你睡吧!”

“不,你說吧,反正我已經醒來瞭。我會不會覺得什麼?”

“那個登克爾先生,你不覺得托德去看他的次數太多瞭嗎?也許他……我不知道……對托德講些無聊的故事。”

“他最大的恐懼,就是艾山汽車工廠沒有達到生產目標。”狄克暗笑著。

“隻是剛好想到而已,真抱歉打擾你睡覺瞭。”她轉過身去。

他把手放在她裸露的肩膀上。“我告訴你,”他停瞭半晌,好像在斟酌他的用句,“我有時候也會擔心托德,但我和你擔心的事情不同,不過擔心總歸是擔心,對不對?”

她轉過身來,“你擔心什麼?”

“我和他成長的過程不一樣。我爸是開雜貨店的,他有一本簿子,上面記滿瞭誰欠他錢、欠多少錢,你知道他怎麼叫那本簿子嗎?”

“不知道。”狄克很少談到小時候的事,她總是猜想大概是因為他的成長過程不太愉快的關系,因此現在聚精會神地聆聽著。

“他稱那本簿子是‘左手簿’。他說右手是用來做生意的,但是右手永遠都不該知道左手在做什麼。他說如果右手知道瞭左手做的事,可能會抓起一把切肉刀,就把左手給剁瞭。”

“你以前從來沒有告訴我這些事情。”

“我們剛結婚時,我還蠻討厭我老爸的,事實上,我現在多半時候還是不喜歡他。我小時候一直不明白,為什麼我就得穿別人善心捐的舊褲子,而瑪祖斯基太太隻要一再重復那個老掉牙的說辭,說她丈夫下個星期就要回去上工瞭,就可以賒賬拿一大塊火腿回傢。事實上,那個渾蛋酒鬼比爾·瑪祖斯基唯一做過的工作,就是緊緊握住酒瓶,免得他的酒不翼而飛。”

“在那段時間,我一天到晚就想著怎麼樣才能離開傢鄉,和老爸的生活脫離關系。所以我努力用功,努力練球,即使我並不那麼喜歡,然後拿到洛杉磯加大的獎學金。而且我的成績一定保持在班上前百分之十,因為在那個年代,隻有曾經打過仗的老兵才能在大學的左手簿上積欠學費。老爸會寄錢給我買教科書,其他就得靠我自己瞭,他隻有一次另外又寄瞭一筆錢來,就是當我恐慌地寫信回傢,告訴他們我的法文不及格。我遇見瞭你。後來鄰居告訴我,老爸把車子抵押瞭,才借到那兩百塊錢。”

“現在我有瞭你,我們也有瞭托德。我總是想,這孩子這麼好,我要盡力讓他擁有他所需要的一切……隻要能幫助他成長為一個好男人,我什麼事都願意做。我以前老愛笑那些老掉牙的滑稽臺詞,說什麼男人總是希望孩子比他自己優秀,但是年紀越大,越覺得這話其實沒那麼滑稽,反而有幾分真實。我絕不希望隻因為某個酒鬼的太太賒賬買火腿,就得害托德需要穿別人善心捐的褲子。你明白嗎?”

“當然明白。”她靜靜地說。

“大約在十年前,當老爸終於厭倦瞭,不想繼續和負責都市更新計劃的傢夥抗爭下去,他決定退休,這時他發生輕微中風,在醫院住瞭十天,附近的鄰居鄉親,包括意大利佬、德國佬,甚至一九五五年才搬到這一區的黑鬼……集資付清瞭他的醫藥費,一毛也不欠,我簡直不敢相信。在那十天中,他們也繼續開店,卡斯特藍諾找瞭四五個失業的朋友來輪班顧店。當老爸出院回傢的時候,雜貨店賬簿上的收支已經差不多平衡瞭。”

“哇!”她輕聲說。

“你知道他對我說什麼嗎?我的老爸?他說他一直很怕老——他怕痛、害怕孤獨、害怕需要住進醫院,沒有辦法再平衡店裡的收支,也害怕死亡。但是他說在中風以後就不再害怕瞭,他想他應該會得到好死。我問他:‘你的意思是死的時候很快樂吧?’‘不,’他回答,‘我不認為會有人在去世時覺得很快樂,小狄。’他老愛叫我小狄,到現在都還這麼叫,這是其中一件我永遠也不怎麼喜歡的事情。他說他不認為有人會快樂地死去,但是你可以得到好死。我一直記得這句話。”

他沉默瞭許久,陷入沉思中。

“最近五六年來,我對老爸有一些不同的看法。也許因為他還在聖雷莫,管不著我瞭。我開始想,也許左手簿這個主意還不壞。那時正是我開始擔心托德的時候。我很想告訴他,也許除瞭全傢能一起去夏威夷度假一個月,或是有能力買新褲子給托德穿,讓他不必像我一樣老是穿有樟腦丸味的舊褲子之外,人生應該還有一些別的東西。我從來不知道應該怎麼和他談這些事情,但我猜或許他其實明白,因此我也不再那麼擔心瞭。”

“你是指念書給登克爾先生聽嗎?”

“是的,他從裡面得不到任何金錢上的好處。登克爾先生沒有錢,隻是個老人,遠離親戚朋友,千裡迢迢來到異國,他正是我爸爸害怕變成的那種孤苦無依的老人,然而他有托德做伴。”

“我從來沒有這麼想過。”

“你有沒有註意到當你提到那個老人時,托德的反應如何?”

“他變得一聲不響,非常安靜。”

“因為他感到難為情,不知說什麼好,好像做瞭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一樣。就好像每當有人感謝我老爸讓他們賒賬時,他的反應一樣。我們是托德的右手,你和我,以及其他所有人——這棟房子,到太浩湖的滑雪假期、車房裡的雷鳥車、他的彩色電視機,所有這些都是他的右手,而他不想我們看到他的左手在做什麼。”

“那麼你不認為他去登克爾先生傢的次數太多瞭?”

“親愛的,看看他的成績!如果他成績退步瞭,我第一個就會站出來說,嘿,別太過分瞭。出問題的時候,成績單總是會先反映出來。他最近成績如何?”

“上次退步瞭一點之後,現在的成績跟以前一樣好。”

“那我們還談什麼呢?我明早九點還要開會,再不睡,明天要打瞌睡瞭。”

“那就睡吧!”她愛憐地說道,當他翻身時,她親親他的背。“我愛你。”

“我也愛你,”他說,然後閉上眼睛,“一切都很好,蒙妮卡,你操心的事太多瞭。”

“我知道,晚安。”

他們進入瞭夢鄉。

“別看窗外,”杜山德說,“外面沒有什麼值得看的。”

托德慍怒地看著他。他面前放著攤開的歷史課本,課本上的彩色插圖是聖胡安山戰役中的老羅斯福總統,無助的古巴人節節敗退,羅斯福臉上露出美國式的開懷笑容,仿佛知道上帝一定會站在他這邊,一切都很美好。但是托德現在並沒有開懷的笑容。

“你喜歡當奴隸監工,是不是?”他問道。

“我喜歡當個自由人,”杜山德說,“專心念書吧。”

“他媽的。”

“我還是小孩的時候,如果說出這種話,都要用肥皂把嘴巴洗幹凈。”杜山德說。

“時代改變瞭。”

“是嗎?”杜山德啜著酒,“念書。”

托德看著杜山德,“你隻是個該死的老酒鬼,你知道嗎?”

“念書。”

“閉嘴!”托德把書啪啦一摔,“反正我永遠也跟不上,考試前一定來不及念完。還有五十頁沒念,從美西戰爭一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戰。我明天要帶小抄。”

杜山德厲聲道:“你不可以做這種事。”

“為什麼不行?誰能阻止我,你?”

“小子,你還弄不清楚我們目前的處境嗎?你以為我那麼喜歡盯著你念書嗎?”他的聲音提高,一副氣勢洶洶的樣子,“你以為我喜歡聽你發牢騷、罵那些幼稚的臟話嗎?”杜山德以尖銳的假嗓模仿托德罵臟話,“他媽的,那又怎樣?誰在乎?我明天再念,他媽的!”托德面紅耳赤。

托德吼道:“你其實很喜歡這麼做!是啊,你很喜歡!盯著我念書,是你唯一不覺得自己像行屍走肉的時候。他媽的,還是讓我歇口氣吧!”

“如果你作弊被逮著瞭,你想會發生什麼事?他們會先告訴什麼人?”

托德默不作聲,隻低頭看著被自己咬得亂七八糟的指甲。

“會告訴誰呀?”

“拜托,你也曉得,橡皮愛德華呀!然後我猜愛德華會告訴我的父母。”

杜山德點點頭,“我想也是。好好念書,把你預備作弊的材料放進腦袋裡,那才是放對地方。”

“我恨你。”托德悶悶地說,“我真恨你。”但他還是打開書本,書上的羅斯福正對他笑著。羅斯福揮舞著軍刀,奔馳進入二十世紀,古巴人在他跟前潰不成軍。

杜山德又開始搖著搖椅,手上端著酒杯。“這才是好孩子。”他溫和地說道。

托德第一次夢遺是在四月底,他醒來時,雨正悄悄打在窗外的樹枝、樹葉上。

在夢中,他置身於巴汀的實驗室裡,站在一張矮長的桌子前,一個美得出奇的女孩被綁在桌上。杜山德隻圍瞭一條屠夫的白圍裙,裡面什麼也沒穿地站在一邊幫他忙。當他轉身去開啟儀器時,托德可以看到他瘦骨嶙峋、像白石頭一樣的屁股相互摩擦著。

杜山德遞給他一個東西,雖然他沒看過,但馬上就認出來,尖端的金屬在頭頂日光燈的照映下閃閃發光。那玩意是中空的,連著一條黑色的電線,盡頭還有一個紅色橡皮圓頭。

“你就做吧!”杜山德說,“元首說,這是犒賞你用功念書的。”

托德看看自己,發現自己也光著身子。他的身體已經亢奮起來瞭,他把按摩器放上去,那種摩擦感很舒服,不僅是舒服,簡直是太愉快瞭。

他看著那個女孩,念頭轉著……好像一切都完美地吻合,突然一切都對瞭,門全都打開,他要走過去。他左手拿起紅橡皮圓頭,然後跪在手術臺上,停瞭一會兒,調整角度。

隱約聽到遠處傳來杜山德的聲音念著,“第八十四號試驗。電擊,性刺激,新陳代謝作用。根據的是蒂森的負增強理論。實驗對象是年輕的猶太女孩,大約十六歲,沒有疤痕,沒有記號,沒有明顯的殘障——”

當按摩器尖端碰觸到女孩時,她尖聲大叫起來,托德發現這種叫聲令他感到很愉快。

這些是戰爭雜志上不能刊載的 ,他心裡想,但這些都存在。

他突然用力壓下去,粗魯地把她分開,她像發射燃燒彈般尖叫起來。

反抗無效後,她動也不動,靜靜躺在那裡。遠處又傳來杜山德念著的聲音:血壓、呼吸、阿爾法波、貝他波、心臟跳動次數。

當托德逐漸達到高潮時,他完全不動,緊捏著那根棒。她的眼睛原先是閉著的,現在睜開,突出來,她的舌頭在嘴裡蠕動,雙臂、雙腿輕輕彈跳著,但最明顯的是她的軀幹,一起一落,每根肌肉都在震動。

(他感到一陣狂喜。)

(外面雷雨交加地呼號著世界末日)

他在雷聲和雨聲中驚醒,踡曲著身子,心臟像短跑選手般急速跳動,下腹沾著一層溫熱黏稠的液體。他立刻驚慌起來,害怕自己會失血而死……但等他意識到是怎麼回事時,他感到一種暈眩和惡心。腦海中湧現出平日在更衣室或加油站洗手間墻上看到的許多字眼,他一點都不希望再想到。

他的手無助地緊握成拳,在夢中達到高潮,現在卻毫無感覺,甚至覺得害怕。他的神經末梢仍然很興奮,但感覺正逐漸消退。夢中的最後一幕已經消失瞭,留下的隻是一種厭惡感和壓迫感,就好像一口咬在熱帶水果上,等到發現水果是因為已經腐爛才甜得膩人時,卻已經來不及瞭。

這時候,他想到應該怎麼辦瞭。

唯有殺死杜山德,他的生活才能回到正軌。這是唯一的辦法。遊戲已經結束,故事也已說完,剩下的隻是如何生存下去罷瞭。

“殺瞭他,這一切便結束瞭。”他在黑暗中低語,窗外,雨打在樹上,他小腹上的黏液也快幹瞭,在他的喃喃自語中,這件事仿佛真實瞭起來。

杜山德經常在地窖樓梯旁的架子上放幾瓶酒,隻要打開門(這門老發出嘎吱聲),走下兩級階梯,便可以從架子上抓起一瓶酒來。地窖的地板沒有鋪水泥,但杜山德以托德眼中普魯士人機械化的高效率在上面灑瞭油,以免蟲子在塵土中繁殖。不管有沒有鋪水泥,老骨頭都很容易折斷,而老人傢最容易發生意外瞭。驗屍報告會寫著:“登克爾先生跌下去時,是喝得醉醺醺的。”

到底是怎麼回事啊,托德?

我按門鈴,他沒有來應門,所以我用他給我的鑰匙,自己開門進去。有時候他會睡著瞭。我走進廚房,看到地窖的門是開著的。我走下階梯,看到他……他……

然後呢,當然是流下傷心的淚。

這辦法一定有效。

他的生活會再度回到正軌。

很長一段時間,托德清醒地躺在黑暗中,聽著隆隆雷聲向西方逐漸遠去,還有喃喃的雨聲。他原本以為自己會整夜輾轉難眠,腦子裡一直盤算著這件事。但隻不過一會兒的工夫,他便睡著瞭,而且沒有做夢,手握成拳,頂著下巴。這是他幾個月來第一次睡瞭場好覺。

11

一九七五年五月。

對托德而言,這個星期五是他有生以來最漫長的一天。一堂課又一堂課過去,他什麼都沒聽見,就等著老師在最後五分鐘發那張不及格卡。每堂課老師經過他身邊而沒有停下腳步時,他都感到一陣暈眩,幾乎歇斯底裡。

代數那堂課最糟糕。史多曼走過來……遲疑瞭一下……正當托德認為他會繼續走過去時,史多曼把一張不及格卡蓋在托德桌上。托德冷冷地看著那張卡,完全沒有任何感覺。事情真的發生瞭,他感到一陣寒意。他心裡想,事情就是這樣,全盤皆輸瞭。除非杜山德能想到其他辦法,而我很懷疑他還有什麼好主意。

他漠然把不及格卡翻過來,看看到底還差多少分才能及格。一定很接近,但是史多曼老師是絕不放水的。他看到不管是分數或等級那欄都是空白的,隻有在評語欄寫瞭幾句話:我非常高興不必真的發給你不及格卡!加油。史多曼。

他又感到一陣暈眩,這回暈得更厲害瞭,他的腦袋亂哄哄的,像是灌滿氫氣的氣球。他緊緊抓住桌沿,腦中隻有一個意念:不能昏倒、不能昏倒、不能昏倒。他漸漸不再頭昏,他實在很想沖過去追上代數老師,把他轉過來,用手上那根剛削尖的鉛筆戳進他的眼睛,但是他得按捺住自己的沖動。在他這麼想的時候,臉上一直保持木然的神情,隻能從眼皮下輕微的抽搐看出他內心的激動。

今天比平時遲十五分鐘放學。放學後,托德慢慢走到放腳踏車的地方,頭低著,手插在口袋裡,書夾在腋下,無視身旁跑過的那些又吼又叫的學生。他把書往車籃一扔,打開鎖,騎上車,往杜山德傢騎去。

今天,他心想,今天就是你的末日,老傢夥。

“如何啊?”托德進來時,杜山德正把酒倒入杯中,“被告從法庭回來瞭,他們是怎麼說的,犯人?”他穿著浴袍,小腿上套著一雙毛襪。托德心想,穿這種襪子最容易滑倒瞭。他看瞭一下那瓶波旁,剩下沒有多少瞭。

“沒有D,沒有F,沒有不及格卡,”托德說,“如果我繼續努力,我這一季所有的科目都會拿A和B。”

“噢,你會保持好成績的,我們會確實做到。”杜山德喝著酒,又在杯中倒進更多酒。“來慶祝慶祝吧!”他說話有點大舌頭,不仔細聽還聽不出來,不過托德知道這老傢夥又醉瞭。今天,今天一定得下手。

但他很冷靜。

“慶祝個屁!”他告訴杜山德。

“恐怕我叫的鱘魚和松露大餐還沒送來,這年頭真難找到可靠的人。那麼,來點餅幹配乳酪如何?”

“好吧!隨便。”托德說。

杜山德站起來。(膝蓋撞上桌子,他縮瞭一下)走向冰箱,他拿出一些幹酪,從抽屜拿出一把刀,再從碗櫃取出盤子,然後把面包盒中的餅幹拿出來。

他一面把乳酪和餅幹擺在餐桌上,一面告訴托德:“剛剛才註射瞭氰酸進去。”他露齒一笑。托德發現他今天又沒裝假牙,也回他一笑。

“今天真安靜!”杜山德嚷道,“我以為你會一路翻筋鬥進來。”他一口氣喝完杯中的酒,然後咂咂嘴。

“我猜我還有點麻木。”托德說。他咬瞭一口餅幹。他以前從不吃杜山德給他的東西,但很久以前就不再拒絕瞭。杜山德以為托德存瞭一封信在朋友那兒——當然,這完全是假話,托德是有一些朋友,但絕沒有那麼值得信賴的人。托德認為,杜山德應該早已猜到實情,但他也絕不敢貿然行事,嘗試謀殺他。

“我們今天談什麼呢?”杜山德問道,吞掉最後一口酒,“今天放你一天假,不必讀書,如何啊?哈!哈!”當他喝醉時,口音便更重瞭,托德漸漸討厭這種口音,但現在的他卻覺得沒什麼,他對這一切已經覺得無所謂,隻感到很冷靜。他看著自己的一雙手,會把老人推下去的手,他的雙手看來一如往常,沒有發抖,非常冷靜。

“隨便,你想怎麼樣都成。”他說。

“今天應該告訴你,我們特制的一種肥皂嗎?還是為瞭加強同性戀而做的實驗?或談談我愚蠢地回到柏林後,怎麼樣再度逃出的經過?那次還真是驚險。”他摩挲著面頰大笑道。

“隨便。”托德看著杜山德檢視空瓶子,然後拿著瓶子站起來,順手把瓶子扔進字紙簍。

“算瞭,”杜山德說,“你似乎沒心情聽。”他站在字紙簍前想瞭一會,然後走到地窖門口,羊毛襪在地板上摩擦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我想,今天我就來說個害怕的老人的故事好瞭。”

杜山德打開地窖的門,背對著桌子,托德靜靜站起來。

“他很害怕,”杜山德繼續道,“他怕一個男孩,這男孩以一種奇特的方式變成他的朋友。這男孩很聰明,他母親說他是優等生,而這個老人也發現他是優等生……不過或許不是他媽媽想象中那種優等生。”

杜山德在墻壁上摸索著,想用他枯瘦起皺的手指打開老式開關。托德走過地板(幾乎是滑過去),小心翼翼地避開任何可能發出嘎吱聲的地方,他現在對這個廚房幾乎和自傢廚房一樣熟悉,可能還更熟悉一點。

“最初這老人沒有把男孩當朋友,”杜山德說,他醉醺醺地走下第一階,“起先他很不喜歡這個男孩,後來……慢慢喜歡他來做伴瞭,雖然還是不喜歡他。”他看著架子,但仍然扶著欄桿。托德冷靜地——現在應該是冷酷地——走到他後面,算計著強力一推,讓他松手跌落地窖的幾率有多大。他決定等杜山德身子往前傾時再行動。

“老人喜歡他來做伴,是基於一種同病相憐的心理,”杜山德若有所思道,“因為這男孩和老人互相逮著對方的把柄;然後,老人明白,情況變瞭。他逐漸失去掌控能力,他的安危端賴這男孩有多絕望或有多聰明而定。於是,這個老人在一個漫長而無眠的夜裡想到,為瞭自己的安全起見,他最好設法重新掌握住這個男孩。”

現在杜山德松開抓欄桿的手,傾身向前,但托德一動也不動,原先那種深入骨髓的冷靜逐漸消逝,反而因為憤怒和困惑而漲紅瞭臉。杜山德抓起一瓶酒,托德心想,這老傢夥的地窖是全鎮最臭的地窖,不管有沒有在地上灑油,聞起來都好像有什麼東西死在裡面。

“於是老人立刻起床,反正老年人本來就不需要多少睡眠,他坐在小桌子旁,想著他曾多麼聰明地把這個男孩困在滿腦子的罪行中。他也想到這男孩拼命用功,想要恢復原本的出色成績,等到他的成績有起色時,就再也不需要這個老人瞭。隻要老人一死,他就可以重獲自由。”

他轉過身來,手上拿著一瓶酒。溫柔地說:“你知道,我早就聽到聲音瞭,從你推開椅子站起來的時候,我就發現瞭,你的動作並不如你想象中那麼輕巧。”

托德默不作聲。

“所以!”杜山德一腳跨進廚房,把地窖門緊緊關上。“老人把所有的事情都寫下來。寫完時,天已亮瞭,他的手因為關節炎而痛得不得瞭,但這是幾個星期以來,他第一次感覺這麼好,他感到自己安全瞭。於是他上床睡覺,一直睡到中午。事實上,如果他再睡下去,就會錯過瞭他最愛看的電視連續劇。”

他又在搖椅坐下,掏出一把有黃色象牙柄的小刀,費力打開酒瓶封蓋。

“第二天,老人穿上他最好的西裝,到他開瞭賬戶的銀行中租瞭一個保險箱,銀行職員詳細答復瞭他提出的所有問題。他租的保險箱有兩把鑰匙,銀行職員解釋,老人保存一把,銀行保存另一把,要打開保險箱,必須同時用兩把鑰匙。除非擁有老人簽瞭名、並經過公證的授權書,否則除瞭老人之外,任何人都不能打開保險箱。隻有一個例外。”

杜山德無牙的嘴笑著,看著托德蒼白的臉。

“之所以有這個例外,是因為考慮到萬一保險箱所有者死亡。”他仍然看著托德,也仍然笑著,把小刀收回浴袍口袋裡,把酒倒入杯中。

“然後呢?”托德嗄聲問道。

“便由銀行主管會同國稅局代表一起打開,他們會發現一份十二頁的報告,保險箱裡沒有任何可以課稅的財物,但是報告內容卻非常有趣。”

托德兩手交互緊握著,“你不能這麼做,”他的聲音驚駭莫名,而且不敢置信,仿佛看到別人在天花板上走路時會發出的聲音。“你不……不能!”

“小子,”杜山德和藹地說,“我已經做瞭。”

“但……我……你……”他的聲音突然提高,發出痛苦的號叫。“你老瞭!你知道你已經老瞭嗎?你可能會死掉!你隨時都可能死掉!”

杜山德站起來,從櫃子裡拿出一個小玻璃杯,這玻璃杯以前是用來裝果醬的,杯身還點綴著一圈卡通人物,托德認得這些卡通人物——《摩登原始人》裡的佛瑞德、威瑪、巴尼、貝蒂等。他看著杜山德仿佛儀式化地擦拭杯子,然後再斟上一點波旁。

“幹什麼?”托德喃喃道,“我不喝酒,而且不喝你這種劣酒。”

“端起杯子來,小子,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喝下去。”

托德看瞭他好一會,然後端起杯子。杜山德舉起他的廉價馬克杯和托德碰杯。

“幹杯!小子,長命百歲!祝我們兩人都長命百歲!”杜山德一飲而盡,開始大笑。他不停地前後搖晃,頓腳大笑。托德覺得他今天的樣子像極瞭禿鷹,一隻穿著浴袍、令人厭惡、專吃腐屍的禿鷹。

“我恨你,”他輕聲說,杜山德在笑聲中嗆著瞭,他的臉漲成紫豬肝色,聽來好像咳嗽、大笑和窒息同時發生。托德嚇得連忙站起來,拍拍他的背,一直到他停止咳嗽。

“謝謝,”他說,“喝吧!對你有好處。”

托德喝瞭一口,味道好像難吃的感冒藥,酒入喉嚨後,像火燒一樣。

“我簡直不敢相信,你竟然整天喝這玩意?”他說著,把杯子放在桌上,打瞭個寒戰。“你應該戒煙戒酒。”

“你關心起我的健康來瞭,真令人感動,”杜山德說,他又從放小刀的口袋中掏出一包煙,“我同樣也關心你的安全,每天報上都登著騎腳踏車的人在十字路口被撞死的消息,你也該停止騎車,像我一樣走路或搭公車。”

“你為何不自己去找點樂子?”托德脫口而出。

“孩子,”杜山德說,他又開始大笑,“你不知道嗎?咱們是互尋開心。”

一星期後,托德坐在廢棄的鐵路月臺上,把煤渣扔向野草叢生的鐵軌。

我為何不該殺他?

因為他是個講求邏輯的男孩。沒有理由殺他,杜山德遲早會死,照他酗酒的習慣看來,他的末日可能很快就會來到。不管是他殺掉瞭杜山德,還是杜山德自己在浴缸裡心臟病發,事情都會被抖出來。但他至少可以享受一下扯斷那老禿鷹脖子的樂趣。

遲早——這兩個字不合邏輯。

也許會遲一點才發生。托德想,不管他有沒有抽煙、有沒有酗酒,他是個強悍的老無賴,他已經茍延殘喘瞭這麼久……所以也許遲一點再說吧。

底下傳來一陣模糊的鼾聲。

托德跳起來,扔掉滿手煤渣。聽起來鼾聲離得不遠。

他幾乎要逃跑瞭,但是鼾聲又不見瞭。九百碼之外是一條八線道的高速公路,高高越過這片破爛的建築物、生銹的籬笆和扭曲破裂的月臺之上。在陽光下,川流不息的車子像無數披著亮麗硬殼的甲蟲。上面是八線道的繁忙交通,下面什麼都沒有,隻有托德、幾隻小鳥……和發出鼾聲的不知什麼東西。

他好奇地彎下腰來,往月臺下望一望。原來野草叢中躺著一個酒鬼,身邊散落著空的瓶瓶罐罐,看不出他的年紀來,或許在三十歲和四百歲之間吧。他身上穿瞭一件條紋T恤,上面沾著已幹巴的嘔吐物,綠色褲子顯得太大瞭,破舊的灰鞋子上到處都是裂縫,好像痛苦地張開大嘴,托德聞到一股像杜山德地窖的味道。

酒鬼慢慢張開滿佈血絲的眼睛,茫然看著托德。托德想到他褲袋中的瑞士刀,是他一年前在一傢運動器材店買來的,他還記得那個替他服務的店員說:你再也找不到比它更好的小刀瞭,這把刀說不定哪一天會救瞭你的命,我們一年要賣出一千五百把瑞士刀。

一年一千五百把。

他把手放入口袋中緊抓著小刀,腦中浮現出杜山德用小刀割開瓶封的情形。不久,他發現自己亢奮起來。

他心底升起一股恐懼的寒意。

酒鬼擦擦嘴,用被尼古丁熏得焦黃的舌頭舔著嘴唇,“小朋友,你有一毛錢嗎?”

托德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我得去洛杉磯,沒錢坐車,我要去找工作,像你這樣的好孩子,身上一定帶著一毛錢或兩毛五吧?”

是的,先生,你可以拿這把刀來處理馬林魚。我們每年賣出一千五百把瑞士刀,美國每個運動用品店和軍用品店都賣這種瑞士刀,如果你決定用這把刀神不知鬼不覺地把這個齷齪的酒鬼給解決掉,沒有人會曉得是你幹的。

酒鬼壓低聲音鬼鬼祟祟地說:“給我一塊錢,我會好好伺候你,讓你快活得像神仙一樣,孩子,你——”

托德把手從口袋中拿出來,當他張開手掌時,掌心裡有兩個兩毛五的銅板,還有兩個五分錢、一個一角錢和幾個一分錢銅板。他一股腦全丟給酒鬼,拔腿就跑。

12

一九七五年六月。

托德·鮑登,現在已經十四歲瞭,騎著腳踏車來到杜山德傢,把腳踏車停妥。最下面一級臺階上放著《洛杉磯時報》,他把報紙撿起來,看著門鈴,門鈴上依然掛著“亞瑟·登克爾”和“禁止推銷員、小販入內”的牌子。不過他現在不用按鈴瞭,他有鑰匙。

附近傳來除草機的聲音。他看瞭一下杜山德的院子,該除除草瞭,他得提醒老頭子找人來除草。杜山德現在越來越健忘瞭。也許是因為年紀大,也可能是酒喝多瞭,影響腦子。對十四歲的男孩而言,這些想法都是成年人的想法,他近來有不少成年人的思想,不過大都不是多棒的想法。

他打開門走進去。

當他走進廚房,看見杜山德歪在搖椅上睡著瞭時,不禁像往常一樣打瞭個寒戰,桌上放瞭一個杯子,旁邊是半空的酒瓶,沙拉醬蓋子上擱著一根已經整個燒成灰燼的煙蒂,旁邊還有幾個燒完的煙蒂。杜山德的嘴張著,臉色蠟黃,大手吊在搖椅扶手旁晃蕩著。他似乎沒有氣息瞭。

“杜山德,”他喊道,聲音有點太嚴厲瞭,“起來囉!”

當老人扭動身體,眨著眼,終於坐起來時,托德松瞭一口氣。

“是你嗎?今天這麼早?”

“今天是學校最後一天上課,所以提早放學。”托德說,指指蓋子上的煙蒂,“你總有一天會把這屋子燒掉。”

“也許,”杜山德淡漠地說。他找著桌上的煙,從煙盒裡彈出一根煙點燃(杜山德差點來不及接住彈出的香煙,而讓它從桌邊滾下去),然後是一連串咳嗽,托德厭惡地退後,巴不得杜山德把熏得灰黑的肺部組織都咳出來。

杜山德終於咳完瞭,他問:“你手上是什麼?”

“成績單。”

杜山德接過來,打開,把它拿遠一點,好看清楚。“英文……A,美國歷史……A,地球科學……B+ ,社會……A,初級法文……B- ,初級代數……B。”他把成績單放下,“很好,俗話是怎麼說的,我們保住瞭你的小命,孩子,你還需要更改最後一欄的分數嗎?”

“隻有法文和代數要改,但是頂多八九分。我想沒有人會發現這件事,這都該歸功於你,我並不感到驕傲,但這是實情,所以,多謝瞭。”

“好一篇動人的演講詞。”杜山德說,又開始咳嗽。

“我想從現在起,我不會再常常到你這兒來瞭。”托德說。杜山德立刻停止咳嗽。

“不來瞭?”他禮貌地問。

“是的,”托德說,“我們全傢要在六月二十五日去夏威夷度假一個月。九月開學後,我要去鎮上另一頭的高中,上學得搭公車。”[22]

“呃,是啊!那些黑人,”杜山德說,呆呆看著蒼蠅在紅白格子桌佈上爬著,“二十年來,這個國傢一直在擔心和抱怨黑人的問題。其實我們都知道怎麼樣才能解決問題……小子,我們曉得,對不對?”他張開無牙的嘴對托德笑著。托德看著他,心底翻湧著一股憎惡、害怕、憤恨,和想要對他做出可怕事情的念頭,隻能在做夢時想想的可怕事情。

“假如你還不清楚的話,趁現在告訴你,我計劃以後要念大學。”托德說,“我知道還有好幾年,但是我已經開始思考這個問題,我甚至曉得我想讀什麼,我要主修歷史。”

“真令人敬佩啊,一個人假如無法借鑒歷史,就——”

“噢,閉嘴!”托德說。

杜山德乖乖把嘴閉上,他知道男孩還沒說完,他雙手交疊,看著托德。

“我可以把那封信從朋友那裡拿回來,”托德突然脫口而出,“你知道嗎?我可以讓你看看那封信,然後當你的面把它燒掉,如果——”

“如果我去把放在保險箱裡的那份文件拿回來。”

“對……”

杜山德頗為遺憾地長嘆一聲。“孩子,你還是不明白整個情況,從一開始就不清楚狀況。當然,一部分原因是你到底隻是個孩子,但也不完全如此……你最初來找我的時候,就已經是個很老於世故的孩子瞭。真正的問題在於,你那種美國式的荒謬自信讓你從來不考慮事情可能的後果……即使到瞭現在,都還是這樣。”

托德要說什麼,杜山德卻突然成瞭世界上年紀最大的交通警察,把手一揮。

“別跟我爭辯,我說的都是實話。你就照你的計劃進行吧,離開這房子,離開這裡,再也不回來。我能阻止你嗎?當然不能。你就好好享受你的夏威夷假期吧,而我就坐在這個悶熱、滿是油煙味的廚房裡,等著看瓦茲的黑人今年是不是打算再多殺幾個警察,燒掉幾幢建築物[23] 。我沒辦法阻止你,就好像我沒辦法阻止自己變老一樣。”

他定定地看著托德,看得托德隻好避開他的註視。

“在內心深處,我不喜歡你,你沒有一點讓我喜歡的地方,你是個不速之客,硬闖入我的生活,迫使我打開塵封已久的墓穴,而原本這墓穴繼續緊閉著會比較好,因為我發現裡面有些屍體是被活生生埋起來的,至今仍然存有些微氣息。”

“你是自投羅網,但是我會因此可憐你嗎?我的老天!床是你自己鋪的,晚上睡不好,根本就活該!我才不同情你,我也不喜歡你,但我現在倒是有一點佩服你。所以,你最好不要考驗我的耐性,我隻說一遍。我們兩人可以分頭去把文件和信拿來,在這個廚房裡銷毀,但是這事也不會就此罷休。事實上,我們不會比現在更好過些。”

“我聽不懂你的話。”

“你當然不懂,因為你從來不考慮事情的後果。註意聽,小子,如果我們在這兒把那封信燒掉,我怎麼知道你沒有另外影印一份存起來,或影印兩份?三份?圖書館就有影印機,任何人隻要花五分錢就可以影印一張。隻要花一塊錢,你就可以把我的死亡判決書印上幾十份,附近每個街角都張貼一份。小子!你好好想想,告訴我,我怎麼知道你沒有做這種事?”

“我……我……我……”托德發現自己詞窮瞭,連忙把嘴閉上。突然之間,他感到自己皮膚一熱,莫名其妙地記起七八歲時發生的事情。他和朋友爬進鎮外貨運路底下的排水溝中。托德的朋友長得比他瘦小,毫無問題就爬過去瞭……托德卻卡住瞭。他突然感覺到頭部頂到石塊和泥土,以及土石在黑暗中沉甸甸的重量,當一輛往洛杉磯的貨車從馬路上駛過時,撼動瞭地面,排水管也隨之震動,發出不祥的低鳴。他哭瞭起來,開始擺動著腿掙紮前進,並且大喊救命。最後,他終於又能移動瞭,當他好不容易掙紮出來時,他昏倒瞭。

杜山德剛剛描繪的是最基本的口是心非的情況,但他卻壓根兒沒有想過這個狀況。他可以感到身體越來越熱,他心想:我不要哭。

“你又怎麼知道我放在保險箱中的文件沒有另外影印一份……我燒瞭一份以後,還留下一份?”

我被卡住瞭,就像那次在排水溝一樣卡在那裡,動彈不得,這次我要喊誰來救我呢?

托德的心怦怦跳著,手背和頸背都在冒冷汗。他想起在排水管中的感覺、廢水的味道、冷冰冰的金屬,以及當貨車從頭頂轟隆駛過時,周遭所有東西都在震動的感覺。他也記得當時是多麼絕望地流下瞭熱淚。

“即使我們可以請公正的第三者來見證,仍然難以安心。孩子,相信我,這個問題是沒有辦法解決的。”

卡住瞭,卡在排水管中,這一回無路可走瞭。

他感到整個世界一片灰暗,不要哭、不要昏倒,他強自鎮靜。

杜山德喝瞭一大口酒,從杯沿看著托德。

“我再告訴你兩件事,第一,如果你這部分的事情泄漏出去的話,你不會受到太大的懲罰,甚至很可能根本不會見報,我曾經嚇唬你說,你會進少年感化院,那是因為我怕你亂說話,故意嚇嚇你的,但是我真的這樣想嗎?不,我這麼說,就好像當爸爸的拿鬼來嚇唬兒子,要他天黑前趕快回傢,別在外面亂逛一樣。在這個國傢,連殺人犯也不過是打幾下手板,然後讓他在監獄裡看兩年彩色電視以後,就放到街上再去殺人放火,我不認為他們會送你去感化院。”

“盡管如此,事情一旦抖出來,仍然會毀瞭你一生。這些事都會留下記錄……別人也會閑言閑語。這麼精彩的醜聞絕不可能煙消雲散,而會像酒一樣裝瓶封存。當你一天天長大,你的過失會越來越大,你的沉默也會益發受到譴責。如果這事今天抖瞭出來,大傢會說:‘但他隻不過是個小孩子罷瞭!’……因為他們就像我最初一樣,不知道你是多麼老於世故的小孩。但是如果等到你升上高中以後,紙包不住火瞭,而他們曉得你從一九七四年便知道一切,卻一直悶不吭聲,他們會怎麼想?這下事情可大瞭。萬一等到你上大學以後,事情才被抖瞭出來,就更慘瞭。而如果等你開始做事的時候呢?你明白我說的第一點嗎?”

托德默不作聲,但是杜山德似乎很滿意,他點點頭。“第二,我並不相信你真的有那封信。”他說。

托德極力想裝得若無其事,但恐怕他早已因震驚而瞪大雙眼。杜山德正在打量他,托德突然驚覺,這老傢夥曾經拷問過數百人,甚至數千人,他是這方面的專傢。他感到自己的腦殼好像透明玻璃一般,腦子裡想的所有事情都大大地映照在上面,無所遁形。

“我自問過,誰會是你最信任的人?你的朋友會是誰?誰跟你玩在一塊兒?一個像你這麼自信十足、冷靜自制的小孩會相信誰?結果答案是,根本沒有這個人。”

杜山德眼中閃爍著光芒。

“很多時候,我都在研究你這個人,盤算我會有多少勝算。我很瞭解你的個性——不,不是完全瞭解,因為沒有任何人能真正瞭解另一個人內心所有的想法——我對於你離開這屋子後所做的事情和所接觸的人所知有限,因此我告訴自己,‘杜山德,你或許也有看走眼的時候,難道你要因為自己一時看錯瞭這孩子而遭到逮捕,甚至被處死嗎?’也許如果我年輕一點就會冒這個險,我的勝算還蠻大的,需要冒的風險很小。但奇怪的是,照理人越老,應該更能看開生死問題……但是卻反而變得保守怕事起來。”

他嚴厲地看著托德的臉。

“我還有一件事要說,然後你就可以請便瞭。我要說的是,我懷疑你是不是真有那封信,但絕不懷疑我自己擁有那份文件,我描述的那份文件確實存在。如果我今天死瞭……明天……所有的事情都會被抖出來。每一件事。”

“我根本覺得無所謂,”托德說,發出一聲幹笑,“你看不出來嗎?”

“你會在乎的。一年年過去,你手上掌握的把柄會越來越沒有價值,因為保命和自由對我個人而言固然重要,但美國人,甚至以色列人,對於逮到我卻會越來越沒有興趣。”

“是嗎?那他們為什麼不放過赫斯[24] ?”

“如果美國人對赫斯擁有完全的監護權,他們會放他走的——在美國,連殺人犯都隻要打打手板就可以脫身,他們會放他走的。”杜山德說,“美國人會任由以色列人將一個八十歲老人引渡回國,像吊死艾希曼一樣吊死他嗎?不會的,美國地方報甚至會把消防隊員從樹上救下小貓的照片登在頭版,這種事絕不會發生在這樣的國傢。”

“你對我的掌控越來越弱,而我對你的掌控卻越來越強,情勢不斷在演變,等到有一天——如果我活得夠久——當我認為你知道的事情不再那麼要緊時,我會毀掉那份文件的。”

“但是在這段時間,你可能會發生各種狀況,例如,出什麼意外,或生病——”

杜山德聳聳肩,“那要看老天的意思瞭,我們得聽天由命,這不是你我可以做主的。”

托德瞪著老人,瞪瞭很久。杜山德的話中一定有什麼漏洞,一定有辦法找個出路,讓兩人或托德自己一人掙脫目前的困境。就好像偶爾弄傷瞭腳一樣,哭一哭事情就過去瞭。想到未來黯淡的前景,托德在心裡打著哆嗦,他可以感覺到那個陰影,不管他到哪兒,不管他做什麼事——

他想到有個卡通人物,頭頂上老是吊著個鐵砧。當他從高中畢業時,杜山德已經八十一瞭,但事情還沒有結束。等他大學畢業時,杜山德八十五瞭,但仍舊認為自己還不夠老。等他拿到碩士文憑時,杜山德就八十七瞭……到那時候,杜山德可能還是沒有安全感。

“不,”托德困難地說,“你說的……我無法面對。”

“我的孩子,”杜山德溫和地說,托德聽到他特別加重念出頭兩個字,不禁不寒而栗。“我的孩子,你必須面對。”

托德瞪著杜山德,舌頭在口中發脹,直到他感到舌頭似乎要堵住喉嚨,快窒息瞭,才突地轉過身去,奪門而出。

杜山德面無表情地看著眼前這一幕。他聽到門砰的一聲關上,男孩的腳步聲也停瞭,表示他已騎上腳踏車疾駛而去。他點燃香煙。當然沒有所謂的保險箱,更沒有所謂的文件,但男孩被這一套話唬住瞭,他深信不疑,自己總算是安全瞭。這件事就到此為止瞭。

但是,事情其實還沒有結束。

那天晚上,他們兩人都夢到謀殺,兩人都在極度害怕和亢奮中驚醒。

托德醒來時,小腹上又有那種黏液。杜山德則因為太老而不會再有這樣的反應,他穿上那套黨衛軍制服,然後再躺上床,等著劇烈跳動的心臟平緩下來。這套制服因為料子很差,已經有點破爛瞭。

在杜山德的夢中,他終於爬到山頂的集中營瞭,巨大的鐵門為他打開,當他進去後,鐵門又順著軌道轟隆關緊。集中營的大門和圍籬都通瞭電。那些光著身子、骨瘦如柴的追逐者一波波爬上圍籬,他轉過身來對他們大笑,抬頭挺胸、得意洋洋地來回踱步。昏暗的空氣中充滿著皮肉燒焦的味道,還有濃濃的一縷黑煙。他醒過來,發現自己置身於南加州,他想到萬聖節的燈籠,還有吸血鬼尋找藍色火焰的夜晚。

在鮑登一傢計劃去夏威夷的前兩天,托德又回到那個荒廢的車站,那裡一度是人們搭火車往舊金山、西雅圖、拉斯維加斯的地方。

他到那兒的時候已近黃昏。九百碼外那條蜿蜒的高速公路上,大多數的車子都已亮起車燈。雖然氣候很暖和,但托德卻穿瞭一件薄外套,並在皮帶上插瞭一把切肉刀,切肉刀外面用一條毛巾包著,這把刀是在一傢平價購物中心買來的。

他看著月臺下面酒鬼一個月前躺的地方,腦子拼命轉著卻想不出什麼名堂來,他的一切思緒都好像籠罩瞭層層的黑色陰影。

他找到瞭那個酒鬼,也許不是同一人,反正他們的樣子都很像。

“喂!”托德說,“嗨!你想要錢嗎?”

酒鬼翻過身來,眨眨眼,看見托德一臉燦爛的笑,也報以微笑。不一會兒,切肉刀便刺中酒鬼的右頰,血水四濺,托德可以看見刀鋒穿過酒鬼張開的嘴,刀尖抵住左嘴角,把他的嘴拉扯成荒謬的笑容。他抽出刀子,像戳萬聖節的南瓜似地拼命戳著。

他刺瞭酒鬼三十七刀,他一面刺一面數。第一刀從右頰刺進去,把酒鬼猶豫的微笑變成猙獰的面容。在刺第四刀時,酒鬼停止尖叫。刺下第六刀之後,他便不再試圖逃離托德。托德在月臺下爬來爬去,把工作完成。

托德在回傢的路上,把刀丟進河裡,他的褲子沾瞭血,於是他把褲子扔進洗衣機,放冷水洗。褲子洗好後還有些微印子,但托德不擔心,日後印子自然會褪掉的。第二天,他幾乎提不起右手來,他告訴父親,因為和一些同學在公園裡扔石子,不小心扭到手。

“到夏威夷去就會好瞭。”狄克摸摸托德的頭。確實,等他們回來後,托德的手完全好瞭。

13

又是七月瞭。

杜山德仔細穿上他的西裝(不是最好的那一套),站在公車站,等著坐最後一班車回傢,現在是晚上十點四十五分,他去看瞭一場電影,是一部輕松的喜劇,他看得很開心。自從早上收到那封信後,他的心情一直很好。那是男孩寄來的明信片,上面印的是多彩多姿的懷基基灘,海灘上矗立著一幢幢白色的旅館大廈,反面有短短幾行字。

親愛的登克爾先生:

這裡可真是不賴,我每天都在遊泳。老爸捕到一條大魚,我媽也趕上閱讀的進度瞭(我是開玩笑的)。明天我們要去參觀一座火山,我會小心不要摔下去!希望你一切安好。

依舊健康的托德上

他想起這封信最後那句話,便不禁微微笑瞭,這時有人碰碰他的肘。

“先生?”

“什麼事?”

他警覺地轉過身來——即使在聖土多奈多這種地方,強盜攔路搶劫的事也時有所聞——一股強烈的味道讓人不敢接近,似乎是啤酒、汗、口臭混合起來的味道,是個衣衫襤褸的流浪漢,他身穿法蘭絨襯衫,鞋子非常破舊,隻用臟繩子和膠帶勉強系住。在一身破爛衣服上面的那張臉,看來像上帝死亡的臉。

“先生,給我一毛錢好嗎?我要到洛杉磯去找事做,我隻要一毛錢坐公車。如果不是這個機會對我很重要的話,我不會跟你討這個錢。”

杜山德起先是皺眉,然後臉色舒展,帶著微笑。

“你真的隻想要搭車嗎?”

酒鬼微微笑著,一臉不解之色。

“你跟我坐車回去,”杜山德說,“我請你喝酒、吃飯,讓你有澡可洗、有床可睡。我隻要你陪我聊聊天就好,我年紀大瞭,自己一個人住,隻想找個人做伴。”

酒鬼聞言疑慮盡消,笑逐顏開,他竟然會碰上這麼一個愛和窮人廝混的有錢老同性戀。

“你自己一個人住!他媽的!”

對於酒鬼若有所指的曖昧笑容,杜山德隻回以禮節性的微笑。“我隻要求你上車以後,坐得遠一點,你這一身味道太重瞭。”

“那麼也許你也不願意我弄臟你的地方吧?”酒鬼突然頗有尊嚴地說。

“來吧!車子馬上要來瞭,我下車以後,你下一站才下車,然後往回走兩條街,我會在街角等你,明天早上說不定還會給你兩塊錢。”

“也許五塊。”酒鬼高興地說,把尊嚴全拋在一旁。

“也許,也許。”杜山德不耐地說,他已聽到公車駛過來的聲音,他拿出兩毛五的銅板,塞進酒鬼骯臟的手中,然後向前走幾步,沒回頭看。

當公車的車頭燈在斜坡上出現時,酒鬼仍站在原地遲疑著。當老人頭也不回地上車後,他還站在原地,低著頭,皺著眉,看著手上的銅板。酒鬼準備走開,然而在最後一秒,當車門快關上時,他急忙轉身跳上車,把兩毛五放進投幣箱,臉上的神情仿佛放進瞭百元大鈔一樣。他經過杜山德身邊時隻望瞭他一眼,然後坐在車子後面。他打瞭一會盹,當他醒來時,那個有錢的老頭已經不見瞭。他在下一站下瞭車,也不知道這站到底對不對,不過他也不在乎。

他走過兩條街,在街燈下看見一個矇矓的身影,正是那老傢夥。老傢夥看見他走過來,以立正姿勢站在原地不動。

酒鬼突然感到一陣毛骨悚然,他真想一轉身拔腿就跑,把這整件事都忘掉。

然而老人抓住他的膀子……他的力氣頗令酒鬼吃驚。

“很好,”老人說,“我很高興你來瞭,我傢就在那兒,不遠。”

“也許十元。”流浪漢說,跟著老人走。

“也許十元,”老人同意道,然後又大笑說,“誰曉得呢?”

14

美國兩百周年國慶來到瞭。

一九七五年夏天從夏威夷回來後,一九七六年,當各種鼓號旗樂、參觀軍艦的國慶活動即將達到高潮之時,托德的父母又帶他去羅馬旅行,兩次旅行之間,他來看過杜山德五六次。

這幾次見面,杜山德的態度都很低調,沒有令人不愉快之處,兩人都發現彼此倒也能和平相處。他們沉默的時候比說話的時間多,而實際的談話內容會讓聯邦調查局探員無聊得打瞌睡。托德告訴老人他偶爾和一個叫安琪拉·法羅的女孩約會,他對這女孩沒有真的那麼著迷,不過她是他媽媽朋友的女兒。老人告訴托德他在編地毯,因為報道中說這種運動對關節炎有益,他還給托德看他編的東西,托德盡責地贊瞭他幾句。

托德長大瞭不少吧?(長高瞭兩英寸。)杜山德戒煙瞭嗎?(沒有,不過因為他咳得太厲害瞭,不得不減少抽煙的量。)托德在學校的課業如何?(很刺激、很有挑戰性,他每科成績都拿瞭A和B,他的太陽能研究計劃還入圍州政府舉辦的科學展覽終選。他現在又考慮上大學念人類學,而不念歷史瞭。)今年誰來替杜山德先生除草?(也住在這條街上的蘭弟,他是個好孩子,不過長得太胖,動作很慢。)

這一年中,杜山德在廚房裡解決瞭三個酒鬼。在市中心的公車站,陸續有二十來個酒鬼過來跟他搭訕,他曾經向其中七人提議供應他們酒、晚餐、洗澡和睡床,有兩人拒絕瞭,另外有兩人拿瞭兩毛五車錢便走瞭。他後來改變策略,花兩塊五毛錢買瞭一本多次票,可以坐十五次公車,不能拿去買酒喝。

在暖和的日子裡,杜山德註意到地窖會飄上來一股難聞的味道,他把門窗關得緊緊的。

托德·鮑登在一處空地的廢棄陰溝中發現瞭一個酒鬼,那是十二月聖誕假期的時候。他站在那裡好一會兒,手插在褲袋裡,看著酒鬼,全身顫抖。五個星期內,他又到這個地方六次,經常穿著薄夾克,拉鏈拉到一半,蓋住插在腰上的錘子。最後在三月一日,他終於又開始襲擊酒鬼,先用錘子較鈍的那頭猛敲,然後到某個時候(他不太記得是什麼時候,一切仿佛都飄浮在一片紅色迷霧中),他會用錘子的尖鉤,想把酒鬼的臉弄得模糊難辨。

古特·杜山德終於明白,對他而言這些酒鬼是他向神明邀寵的祭品……酒鬼很有趣,他們讓他感到生氣蓬勃,他開始覺得待在小鎮的這些年——當托德還沒有帶著美式陽光笑容、睜大藍眼睛出現在門口的那些年——讓他未老先衰。他初到小鎮時才六十五歲,而現在他感到自己比那時候還年輕。

最初,找尋祭品討好神明的念頭使托德震驚,但久而久之也習慣瞭,自從殺瞭月臺下的那個酒鬼後,他預期噩夢會更多,也許會逼得他發瘋,他也曾想過那排山倒海而來的罪惡感,可能令他有一天會不假思索就把事情全盤托出或結束自己的生命。

結果他什麼也沒做,卻和父母去瞭夏威夷,享受瞭有生以來最愉快的假期。

自從去年九月上高中以後,托德感到整個人煥然一新。黎明的曙光、漁人碼頭的海景、黃昏的街燈亮起時鬧市區街上行色匆匆的行人,這些他自小習以為常的景象,現在卻影像鮮明地印在腦中,仿佛電鍍過一樣。他細細品味生活,就好像用舌頭品嘗瓶中美酒一樣。

在他看到那個陰溝裡的流浪漢、但還沒殺死他之前,噩夢已經開始瞭。

他最常夢到的是在廢棄車站中被他刺死的酒鬼。放學回傢後,他沖進屋裡,正要愉快地和媽媽打招呼,話到嘴邊卻停住瞭,因為他看到死掉的酒鬼帶著一身嘔吐的惡臭倒在切肉臺上,鮮血流到明亮的地板上,不銹鋼操作臺上的血跡已經凝固,砧板上還留下瞭血手印。

冰箱的留言板上夾著媽媽留給他的字條:托德,我去買點東西,三點半以前會回來。時鐘的指針指著三點二十分,而那醉鬼趴在那裡,仿佛從舊貨商地窖裡搬出來、淌著血的恐怖遺骸。四處都是血。托德開始努力清除血跡,擦拭每個暴露出來的表面,同時一直對著死掉的酒鬼尖叫,因為這酒鬼離開瞭,卻把他一個人留在這裡。然而酒鬼隻是懶洋洋地死在那兒,張口仰望天花板,鮮血不停地從傷口冒出來。托德抓起拖把,瘋狂地來回拖地,卻發現他並沒有真的把血抹掉,而不過是把血跡稀釋瞭之後散開來,血仍然流個不停。他聽到媽媽開車進入車道的聲音,明白這酒鬼其實是杜山德。他從噩夢中驚醒時大口喘著氣,滿身是汗,雙手緊緊抓著床單。

但當他再度找到那個在陰溝裡的酒鬼後——也許是他,也許是其他人——然後一錘敲下去,噩夢便消失瞭。他認為可能還得再殺人,或許不隻殺一個人,真是糟糕。不過反正這種人原本已是廢人,雖然對托德還有點用處。托德就像其他人一樣,隨著年齡漸長,逐漸調整生活方式,以適應個人的特殊需求。的確,他和別人沒什麼兩樣。人生在世,得自己闖出一條路來,想要成功的話,隻有靠自己瞭。

15

托德上高中的第二年,擔任聖土多奈多美式足球校隊的殿衛,而且當上瞭聯盟的明星球員。一九七七年一月間,他贏得美國退伍軍人協會的高中生愛國論文比賽一等獎,得獎文章是以《美國人的責任》為題。那年棒球季,他成瞭棒球校隊的明星投手,締造瞭四場勝投、沒有一場敗投的佳績,他的打擊率是點三六一,而且當選為該年度最佳運動員,由海恩斯教練頒發獎牌。(有一次,教練曾把他拉到一旁,要他勤練曲球,“沒有一個黑鬼打得到這樣的曲球。”)托德打電話回傢告訴媽媽得獎的消息,蒙妮卡喜極而泣。狄克則在頒獎後兩個星期瞭,還在辦公室裡高視闊步,拼命忍住不要炫耀兒子的成就。那年夏天他們在加州的大蘇爾灣租小木屋住瞭兩周,托德盡情地潛水。同一年,托德殺瞭四個流浪漢,兩個是刺死的,另外兩個是用棍子打死的。每次進行獵殺行動時,他都得穿兩條褲子。他有時候會搭公車,尋找容易下手的地方。他發現最好的兩個地點是濟貧會和救世軍的救濟站附近。他總是慢慢走過那些區域,等著流浪漢上前討錢。當有酒鬼把身子挨過來時,托德會告訴他們,他想喝威士忌,如果他們願意替他買酒,他可以分一點酒給他們喝。他還說,他知道一個地方,他們可以去那裡喝酒。他知道每次都得找不同的地方,他一直拼命按捺住想回廢棄火車站或排水溝的強烈念頭,因為老在同一個地方作案未免太危險瞭。

那一年,杜山德甚少抽煙,隻喝酒和看電視。托德偶爾會來,每次來都隻停留一會兒,兩人談話很少,而且逐漸疏遠瞭。那年杜山德慶祝七十九歲生日,而托德也十六歲瞭。杜山德評論說,十六歲是一個人年輕歲月的黃金時期,中年則是四十一歲,老年是七十九歲。托德客氣地點點頭,杜山德醉得差不多瞭,說話絮絮叨叨的,令托德不安。

一九七六到一九七七學年度,杜山德解決瞭兩個醉鬼,第二個生命力特別強,雖然已經爛醉如泥,而且頸上還插瞭一柄刀,鮮血不斷湧出滴在襯衫上,也流到地板上,但他在廚房繞瞭兩圈後,還能步履踉蹌地重新找到客廳,差一點就跑出大門外。

杜山德站在廚房睜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著那個酒鬼跌跌撞撞地往外跑。杜山德待瞭一會兒,直到酒鬼的手快要摸到門把才回過神來。他立刻沖過去,從抽屜裡拿出一把鋼叉,戳入酒鬼背後。

杜山德站在他身邊喘息著,已經有一把年紀的心臟跳個不停,就像周末晚上電視劇演出的緊急情況。但他的心跳終於恢復正常,他知道他會沒事的。

剩下來的是有一大攤血需要清理。

這是四個月前發生的事瞭,自此他再也沒去城中市區的公車站,他怕出什麼差錯,不過想到自己在千鈞一發之際的應變方式,他很為自己感到驕傲。那個酒鬼始終沒跑出大門,這是最重要的事。

16

一九七七年秋天,托德一升上高三就加入來復槍俱樂部,到瞭一九七八年六月,他已經是個神射手瞭。他又再度當選美式足球聯盟明星球員,在棒球季中,也創造五次勝投、一次敗投的佳績(那次敗投乃肇因於兩次失誤和一個殘壘),同時他參加全美優秀學生獎學金資格考,獲得學校有史以來第三高分。他申請進入加州大學伯克萊分校就讀,立刻被錄取。到瞭四月,他知道在畢業典禮上自己不是代表畢業生致告別辭,就是擔任致謝辭的代表。他非常希望能成為致告別辭的代表。[25]

在高中的最後半年,他有一種新的沖動,這股不理性的沖動把托德嚇壞瞭,所幸他還把持得住自己,但是居然會產生這樣的念頭已經夠嚇人的瞭。他已經做好人生規劃,也一一排除障礙。他的人生有如母親的廚房一樣明亮而充滿陽光,到處都用鉻、不銹鋼和麗光板鋪成的光滑潔凈的表面——隻需按鈕,便萬事OK。當然廚房中還有深邃陰暗的碗櫃,但是你可以把許多東西藏在碗櫃裡面,而且碗櫃的門永遠都是關上的。

這種新沖動使他想起瞭他的夢。在夢中,他回傢後,發現母親明亮潔凈的廚房裡,躺著一個滿身是血的酒鬼,似乎在他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條、各就各位的心靈廚房裡,有個步履踉蹌、渾身是血的黑暗闖入者想找個地方轟轟烈烈地斷氣。

距離鮑登傢四分之一英裡的地方是一條八線道的高速公路,公路旁是滿佈灌木叢的陡峭斜坡,斜坡上有很多隱蔽的角落。他父親曾在聖誕節送他一把點三〇來復槍,上面還有可以拆卸的望遠鏡。他可以選個塞車時間在斜坡上方挑個好位置……然後就可以輕而易舉地……

做什麼?

自殺嗎?

摧毀他過去四年來努力追求的一切?

說啊,什麼呀?

不,女士,不,先生,不,不。

隻是說笑罷瞭。

但這股沖動一直盤踞在他心中。

高中畢業前有一個星期六,托德清開一堆雜志後,把來復槍放進盒子裡,把槍盒子放進父親新買的二手保時捷後座。他把車開到斜坡直直落下公路的位置。他父母開旅行車到洛杉磯度周末瞭,狄克已成為建築師事務所的正式合夥人,他將在那裡和凱悅飯店的人討論在雷諾興建新旅館的計劃。

托德的心簡直快要跳出胸口,口中的唾液全是酸味,他把槍夾在腋下,走下斜坡,來到一棵傾倒的樹旁,盤腿坐在樹後面。他從盒子裡拿出來復槍,把槍架在光滑的枯樹幹上。有一根樹枝分岔突出的角度正好可以當槍架,他把槍托頂住右肩,從望遠鏡中看出去。

愚蠢!他在腦中無聲地叫罵,真是愚蠢!萬一被別人看見瞭,不管槍有沒有上膛,你都要倒大黴,說不定還會遭到射殺!

這時是早上十點左右,星期六的交通相對沒有那麼繁忙。他把槍對準一個開著藍色豐田車的女人,女人半開著車窗,無袖的圓領衫被風吹得啪啪作響。托德瞄準她的太陽穴放瞭一次空槍。這樣做對撞針不好,不過管他的。

“啵!”當豐田車消失後,他輕呼瞭一聲,咽瞭一下口水,舌頭僵硬得有如黏成一堆的銅板。

又來瞭一個開著速霸陸小貨車的男人,這人留瞭一把灰色的胡子,戴瞭一頂聖迭戈教士隊的棒球帽。

“你這個——你這個臟老鼠,臟老鼠!”托德小聲說,咯咯笑瞭一會,又放瞭一次空槍。

他放瞭五次空槍,空槍發出軟弱的“啪啪”聲,破壞瞭每一次“殺戮”後的幻想。然後他把槍放回盒子,彎著腰爬上斜坡,免得被發現,然後再把槍放回車後座。他的太陽穴劇烈跳動。他開車回傢,走進臥房,開始手淫。

17

那流浪漢穿著破爛的毛線衣,在南加州顯得超現實而令人錯愕,藍色牛仔褲在膝蓋的地方破瞭口,露出蒼白、毛茸茸的皮膚,上面還可以看到脫皮的疥癬。他舉起玻璃杯——佛瑞德、威瑪、巴尼和貝蒂等人繞著杯子手舞足蹈,仿佛在進行什麼古怪的儀式——一飲而盡,然後生平最後一次滿意地咂咂嘴。

“好久沒有這麼過癮瞭。”

“我總是喜歡在晚上喝一杯。”杜山德在他身後表示同意,然後把切肉刀刺進流浪漢的脖子,發出一種撕裂聲,仿佛有人興致勃勃地從剛出爐的烤雞上把雞腿扯下來的聲音,玻璃杯從流浪漢手中掉落桌面,滾到旁邊,滾動的玻璃杯給人一種錯覺,以為上面的卡通人物還在跳舞。

流浪漢拼命把頭往後,想要尖叫,但是卻叫不出聲音,隻發出可怕的嘶嘶聲。他的眼睛睜大、睜大……然後就砰然倒在鋪著紅白格子桌佈的餐桌上,上顎的假牙床半脫落著,讓他看起來仿佛在笑。杜山德用雙手的力量把刀抽出,走到水槽前。水槽裡滿池都是加瞭洗潔精的熱水,正泡著晚餐後的臟碟子、臟碗。刀子立刻沉入有檸檬香的泡沫中,就好像小小的戰鬥機潛入雲中一樣。

他走到餐桌旁,在那裡站瞭一下,把手放在流浪漢的肩膀上,然後一陣咳嗽。他從褲袋中掏出手帕吐瞭一口黃褐色的痰,最近煙抽得太多瞭。每當他決定再幹一票的時候,總是會抽很多煙。但這次進行得很平順、非常平順。他原本害怕又會像上次一樣混亂狼狽。

現在,如果動作夠快,他還來得及看連續劇的後半段。

他匆匆穿過廚房,打開地窖門,把電燈也開瞭。然後回到水槽邊,從下面的櫃子裡拿出綠色的塑膠垃圾袋,一邊走回流浪漢身邊,一邊把垃圾袋抖開。鮮血從餐桌佈上漫出,流到酒鬼的膝蓋上,也流到地板上,連椅子上都是血跡。不過等會兒他都會清理幹凈。

杜山德抓住酒鬼的頭發,把他的頭猛然拉起,現在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辦得到。不一會兒,酒鬼就懶洋洋地向後仰,好像在美容院洗頭一樣。杜山德把垃圾袋從酒鬼頭上套下去,一直套到手肘以下。然後他解下酒鬼的皮帶,在酒鬼手肘上方兩三英寸的地方繞著垃圾袋緊緊綁住,再抓著皮帶把屍體拖往地窖。酒鬼腳上的鞋子又破又臟,雙腳拖在地板上呈V字形。有個白色的東西突然跌出垃圾袋,在地板上喀啦作響,原來是酒鬼的假牙床。杜山德把它撿起來,塞進酒鬼的口袋裡。

他讓屍體躺在地窖門口,頭垂在下面兩級樓梯上,然後使勁踢瞭幾下屍體,踢前兩下時,屍體隻微微動瞭動,踢第三下的時候,屍體就一路滾下去,滾到一半時,屍體翻過身來,重重落在地面。一隻鞋飛脫瞭,杜山德在腦子裡記住,要把鞋子撿回來。

他走下樓梯,繞過屍體,往工具箱走去。那裡有一把鐵鍬、一個耙子和一個鋤頭斜靠著墻面。杜山德選瞭那把鐵鍬。老人傢運動一下總是好的,可以讓你覺得年輕起來。

這裡的味道不太好聞,不過他不在乎。他每個月都會來撒點石灰(在他又“解決”瞭一個酒鬼三天後)。暖和無風的日子裡,他會把樓上的電扇開著,免得臭味彌漫整個屋子。他還記得克拉瑪老愛說死人會說話,不過我們是用鼻子聽到的。

他在地窖北邊角落找瞭一個地方開始工作,這個墓穴得挖兩英尺半寬、六英尺長。當他挖到兩英尺深,換句話說,才一半的時候,胸口一陣劇痛,像被子彈射中一樣。他站直瞭身子,眼睛張大,劇痛像電流一樣傳到手臂上……難以置信的疼痛,就像一隻看不見的手把他全身血管抓住、拉扯著。他手上的鐵鍬跌落一邊,兩腿一軟便跪瞭下去,在那可怕的剎那間,他以為會跌進自己掘的墓中。

他掙紮著向後退瞭三步,坐在凳子上,他臉上有種愚蠢的驚訝表情,自己都感覺得到。他想他的模樣一定很像默片裡的喜劇演員被門打中或一腳踩進母牛群中,他低下頭來喘著。

十五分鐘後,痛苦開始減輕點,但卻站不起來。這是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老瞭,他害怕極瞭,幾乎要哭出來。在這個陰濕、臭氣熏天的地窖內,死神的衣擺掃過他,但他絕不願死在這裡。

他站起來,手還抓著胸口,像是抓著一具脆弱的機器,蹣跚地走向樓梯,左腳被那個死酒鬼伸出的腿絆瞭一下,胸口還在隱隱作痛,他望著樓梯——陡峭的樓梯,整整有十二級,梯子頂端發出的光像在遠遠地嘲笑他。

杜山德費力地爬上第一級,嘴裡用德文數著:“一、二、三——”

他花瞭二十分鐘才爬到廚房,當他在樓梯上時,有兩次那種痛苦又發作瞭,他隻好閉上眼,看看會怎麼樣,他知道要是痛得像剛才那麼厲害,他可能會死,但痛楚還是過去瞭。

他爬向桌子,避免碰到廚房地板上的血跡,抓住酒瓶喝瞭一口,閉上眼睛,痛苦似乎減輕瞭。五分鐘後,他慢慢走向客廳放電話的地方。

九點過一刻,鮑登傢的電話鈴響瞭,托德正蹺著腿坐在沙發上讀三角。他最痛恨三角,也討厭所有的數學科目。父親坐在對面,膝上放個計算器,正在翻閱支票存根,臉上微微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蒙妮卡正在看一部〇〇七電影,是托德兩個星期前從HBO頻道替她錄下來的。蒙妮卡離電話最近,她接起電話。

“喂?”她聽著,然後微微皺眉,把電話筒遞給托德,“是登克爾先生,他聲音似乎很興奮,或是很沮喪。”

托德的心快跳到喉嚨口瞭,但他仍然不動聲色,“是嗎?”然後接過電話來。“嗨!登克爾先生。”

杜山德的聲音粗魯而急切,“馬上過來,我心臟病發作瞭,情形很糟糕。”

“哦,”托德說,努力拉回渙散的思緒,集中精神,腦中湧起巨大的恐懼,“真有趣,但是現在很晚瞭,而且我正在念書——”

“我知道你現在不方便說話,”杜山德幾乎嘶吼著說,“你仔細聽著,我不能叫救護車或撥222……至少現在還不能,因為這兒一團糟,我需要你幫忙……換句話說,你需要我幫忙。”

“好吧——既然你這麼說。”托德心跳可能已經加快到每分鐘一百二十次,但面色平靜,幾乎可說是安詳。他難道沒想過會碰上這種情形嗎?他當然想過。

“就告訴你父母,我收到一封信,”杜山德說,“一封很重要的信,你懂嗎?”

“好。”

“現在就看你的瞭。”

“好,”托德說,他突然發現母親正在看他,而沒有在看電視,他隻好擠出一絲微笑。“再見。”

杜山德還在說什麼,但托德已把電話掛上。

“我去看一下登克爾先生,”他說,雖然眼睛看著母親——她臉上仍然微露出擔心的神情,但話是對兩個人說的,“你們要我順便買什麼東西回來嗎?”

“替我買煙鬥清潔劑,替你媽媽買一點控制財務的責任感回來。”狄克說。

“很幽默,”蒙妮卡說,“登克爾先生——”

“天哪,你到底在費爾丁的店裡買瞭什麼東西?”狄克插嘴。

“就是櫃子裡那個小裝飾架啊,我不是告訴過你嗎?登克爾先生沒有什麼不對勁吧,托德?他的聲音聽起來怪怪的。”

“還真的有小裝飾架這種東西?我還以為是寫推理小說的那些瘋狂英國女人瞎編出來的,所以每次殺手要找個很鈍的工具時,總是知道要上那兒去找。”

“狄克,我可不可以先插句嘴?”

“當然,請便。”

“我猜他沒事,”托德一邊穿上外套,把拉鏈拉上,一邊說,“但是很興奮,他接到侄子從漢堡還是杜塞道夫寄來的信,他已經好多年沒有親人的消息瞭,但因為眼睛不好,看不清楚信裡寫些什麼。”

“你快去吧!”狄克說,“讓老人傢安心。”

“我以為他找瞭別人念書給他聽瞭。”蒙妮卡說。

“是呀!”托德突然恨起母親來,他痛恨母親眼裡流露出那種一知半解的神情,“也許一時找不到他,或是太晚瞭,那男孩不方便過去。”

“呃,那就去吧!小心點!”

“我會的。不需要我替你們買什麼東西嗎?”

“不需要。你微積分期末考試怎麼樣瞭?”

“是三角,”托德說,“還好吧。”他撒瞭個大謊。

“你想開保時捷去嗎?”狄克問。

“不用,我騎腳踏車去。”他想利用在路上多花的短短五分鐘時間來好好整理思緒,控制一下情緒——至少試著控制自己。以他目前的精神狀況,搞不好會開著保時捷撞上公共電話亭。

“膝蓋綁上反光板,代我們問登克爾先生好。”蒙妮卡說。

“好的。”

母親的眼中仍有疑慮,但是沒有像剛才那麼明顯。他給她一個飛吻,便去車房取單車——現在他騎的是意大利賽車。他的心仍然怦怦跳著,有一股瘋狂的沖動,恨不得拿把槍進屋子射死他父母,然後再跑到那個俯瞰公路的斜坡上。不用再擔心杜山德,不會再做噩夢,也不用再殺酒鬼瞭。他要不停地射擊,射擊,隻留下最後一顆子彈來瞭結一切。

然後他又恢復瞭理智,往杜山德傢騎去,反光板隨著他的膝蓋上下轉動,眉際金發飛揚。

“天呀!”托德尖叫道。

他站在廚房門口。杜山德用手肘撐著,跌坐在那兒,前面是他的瓷杯。他額頭流著大顆冷汗,但令托德尖叫的不是杜山德的冷汗,而是血,到處都是血,桌上、椅上、廚房地板上。

“你是哪裡在流血啊?”托德叫道,他那僵住的腳終於又開始移動瞭——他感覺自己似乎已經在門口站瞭一千年。完瞭!他暗忖,一切都完瞭!氣球越升越高,飄到半空中,然後就拜拜。 他小心不去踩到血,“你不是說你心臟病發作瞭嗎?”

“那不是我的血。”杜山德喃喃道。

“什麼?”托德停住,“你說什麼?”

“下樓去,你就知道瞭。”

“這是怎麼一回事?”托德問道,他的腦子突然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

“別浪費時間瞭,小子,我以為你看到瞭不會太訝異。我想你已經很有經驗瞭,而且是第一手的經驗。”

托德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好一會兒,然後三步並作兩步跑下樓去。在昏黃的燈光下,他最初以為是杜山德在地窖裡堆瞭一個大垃圾袋,然後他看到那雙伸出來的腿,還有緊緊綁住的垃圾袋露出的一雙臟手。

“天哪!”他又喊瞭一聲,不過這次聲音很低。

他用手掩著嘴,嘴唇好像砂紙一樣幹,然後閉上眼睛一會兒……當他再張開後,他已經能控制自己瞭。

托德開始行動。

他看到角落有個淺坑露出鏟柄,立刻明白杜山德心臟病發時正在做什麼。他聞到地窖發出一股惡臭——好像馬鈴薯腐爛的味道,他以前聞過這種味道,但在樓上氣味比較淡,更何況他過去兩年中甚少來此。他現在完全明白為什麼會有這股味道瞭,有好一會兒,他拼命克制想嘔吐的感覺,用手掩著嘴和鼻子,悶聲發出想嘔的聲音。

最後,他慢慢能控制自己瞭。

他抓住酒鬼的腿,把他拖到坑邊丟下去,額上直冒汗。他在洞口站瞭好久,思索著,一生中從來沒有這麼努力地思考過。

然後他抓起鐵鍬,開始把坑挖深一點。挖到五英尺深時,用腳將屍體踢入坑中。托德站在坑邊,向下望瞭一會。破爛的牛仔褲、滿是疤痕的臟手,沒錯,這是個流浪漢。真是又諷刺又可笑啊,好笑得可以讓一個人同時尖叫和大笑。

他跑回樓上。

“你現在覺得怎麼樣?”他問杜山德。

“我很好,你弄好瞭嗎?”

“我正在弄。”

“快點,上面還要清理。”

“我真想把你拿去喂豬吃。”托德說,不等杜山德回話便跑下去瞭。

當他快掩埋完那個酒鬼時,突然感到有什麼不對勁。他手握著鐵鍬柄,望著墓穴,酒鬼的腿還伸在外面,一隻腳上穿著破鞋,另一隻腳穿瞭臟襪子,那隻襪子在塔夫托當總統時,可能曾經是隻白襪。

另外一隻鞋呢?

托德小跑到樓梯邊狂亂地四處看。他的太陽穴開始隱隱作痛,仿佛有人在上面咚咚打著洞,終於在五英尺外的舊架子陰影下看到那隻翻過來的鞋。他抓起鞋子跑回坑邊,把它丟下去,然後再度開始鏟土。最後他把鞋子、腿和一切都埋在土下。

當他把鏟出來的泥土全都填回坑裡之後,用鐵鍬用力拍打著,然後再用耙子前前後後耙著土,讓人看不出這裡的土最近曾經翻過。不過沒有什麼用,沒有好的偽裝,重新掩埋過的坑終歸還是像重新掩埋過的坑。不會有人下來吧?他和杜山德隻能默禱沒有人會下地窖來。

托德跑回樓上,開始喘氣。

杜山德的手肘張得開開的,頭落在桌子上,眼睛閉著,嘴唇發紫。

“杜山德!”托德大叫,他感覺嘴裡熱熱濕濕的,是混合瞭加速分泌的腎上腺素和澎湃熱血的恐懼滋味。“你不準死!你這個老混賬!”

“小聲點,”杜山德閉著眼睛說,“你想讓整個巷子都聽到嗎?”

“清潔劑呢,還有抹佈,你有抹佈嗎?”

“都在水槽下面。”

已有不少血幹瞭,杜山德抬起頭來,看著托德跪在地板上來回擦拭,先清掉地板上的血跡,然後擦拭從酒鬼坐過的椅子上滴落到椅腳的血跡。他使勁咬著嘴唇,有點像咬著銜的馬。最後總算做完瞭。室內充滿瞭清潔劑的味道。

“樓梯下有一盒破佈,”杜山德說,“把有血跡的抹佈放在最底下。別忘瞭洗手。”

“用不著你多嘴,都是你害我的。”

“是嗎?那麼我不得不說,你處理得很好。”杜山德的聲音中帶著往常的嘲弄,然後突然臉色一變。“快點!”

托德再次下樓把抹佈收拾好,然後趕快上樓去。他緊張地往樓梯下面看瞭一會兒,然後把燈關掉,並關上門。他走到水槽邊,卷起袖子,用他所能忍受的最熱的熱水洗手。他把手埋進肥皂水中,抓起瞭杜山德用過的切肉刀。

“我恨不得割斷你的喉嚨。”托德狠狠道。

“是啊!然後把我拿去喂豬,你毫無疑問會這麼做。”

托德把刀洗幹凈,擦幹,放在一邊,然後很快把碗盤洗幹凈,讓水流掉,再把水槽洗幹凈。他看瞭一下鐘,已經十點二十分瞭。

他走到電話機旁,拿起話筒,若有所思地看瞭一會兒。他老覺得似乎忘瞭什麼事情——像酒鬼的鞋子一樣緊要的事情。到底是什麼呢?他不知道,如果不是頭痛,他也許想得出來,這該死的頭痛。他通常是不會忘記什麼事的,這令他很害怕。

他撥222,響瞭一聲後,“這裡是急救中心,有什麼問題嗎?”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

“我是托德·鮑登,我現在在克雷門特街963號,請派一輛救護車來。”

“出瞭什麼事?”

“是我朋友,杜——”他狠狠咬住下唇,差點咬出血來,有好一會兒,他因為頭痛欲裂而神志恍惚。杜山德,他差點報出他的真名來。

“鎮靜點,”對方說,“慢慢講,別緊張。”

“我的朋友登克爾先生,我猜他心臟病發作瞭。”

“有什麼癥狀?”

托德開始描述,等托德說到胸痛開始轉移到左手臂時,對方已經知道是怎麼回事瞭。他告訴托德,救護車會在一二十分鐘內趕到,要視路上交通狀況而定。托德掛上電話,把手壓在眼睛上。

“辦好瞭嗎?”杜山德有氣無力道。

“好瞭!”托德尖叫,“好瞭、好瞭、好瞭!好——你給我閉嘴!”

他更用力地壓住眼睛,先是眼冒金星,然後是一片紅色。他對自己說,鎮靜!鎮定下來!

他張開眼睛,再拿起電話筒,接下來是更困難的部分,該打電話回傢瞭。

“喂?”傳來蒙妮卡溫柔而有教養的聲音,有一會兒,他仿佛看見自己用那把點三〇來復槍對準她的鼻子,扣下扳機,湧出鮮血來。

“媽咪,我是托德,我要跟爸說話,快點!”

托德很久都沒有叫她媽咪瞭,他知道母親會立刻感到不尋常,“什麼事,托德,出瞭什麼事?”

“叫爸來。”

“但——”

電話另一頭發出喀啷的聲音,他聽到媽媽在跟爸爸說什麼。他準備好瞭。

“是登克爾先生,爸,他——他心臟病發作瞭。我很確定他是心臟病發作。”

“老天!”他父親驚呼道,托德聽見他把消息告訴太太,然後又對著電話說,“他還活著嗎?你判斷他還活著嗎?”

“他還活著,有知覺。”

“謝天謝地,叫輛救護車來。”

“已經叫瞭。”

“打222?”

“是的。”

“好孩子,他的情況有多糟,你看得出來嗎?”

“我不知道,他們說救護車很快就會到,但……我嚇呆瞭,你可以過來陪我一起等嗎?”

“我四分鐘後就會趕到。”

電話掛上、切斷聯系之際,他可以聽見他媽媽在說話。

四分鐘。

還有四分鐘可以把沒做完的事做完,記起忘記做的事,他忘瞭什麼嗎?也許隻是太過緊張而已。天哪!他巴不得自己不需要打電話給父親,但在這種情況下,這是自然反應呀!不是嗎?他有沒有漏掉什麼自然會做的事沒做?

“哦!你這豬腦袋!”他突然呻吟道,拔腿沖回廚房,杜山德還趴在桌子上,眼睛半張著。

“杜山德!”托德大喊,用力搖著他,老人發出呻吟,“醒來!醒來!你這個臭雜種!”

“什麼事?救護車來瞭嗎?”

“那封信!我父親要來瞭,他馬上會來!那封該死的信呢? ”

“什麼……什麼信?”

“你叫我告訴他們,你收到一封很重要的信。我說……”他的心往下沉,“我說是從海外寄來的,從德國,天哪!”托德焦急地抓頭發。

“信,”杜山德費力地抬起頭來,他的雙頰泛著不健康的黃白色,嘴唇發紫,“我想是威利寫的,威利·法藍科。親愛的威利。”

托德看表,已經過瞭兩分鐘瞭,他父親不可能在四分鐘內趕到,但也不會太晚來,保時捷的速度很快。每一件事都發生得太快瞭。他隻隱約覺得還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但是已經沒有時間到處去找漏洞瞭。

“我念信給你聽的時候,你因為太興奮而心臟病發作。好,那麼信在哪兒?”

杜山德茫然看著他。

“信!在哪兒?”

“什麼信?”杜山德摸不著邊際的問道,托德差點要用手去勒這個老怪物的脖子。

“我念給你聽的信呀!威利寫的信呀!到底在哪兒?”

兩人都看著桌子,好像期望信會在上面。

“樓上,”杜山德終於說,“找找櫃子抽屜,第三個抽屜裡有個小木盒子,你得敲開它,鑰匙早就丟瞭。那裡有一些朋友寫來的信,沒有簽名,沒有日期,全是德文,可以拿一兩頁來裝裝樣子。如果你動作快的話——”

“你瘋瞭嗎?”托德暴怒道,“我又不懂德文,如何念給你聽?你這個老混賬!”

“威利為何要寫英文信給我?”杜山德虛弱地反駁,“如果你念德文信給我聽,我還是會懂的,當然你的發音會有問題,但還是——”

杜山德的話有道理,他又說對瞭,托德不等他說完就跑上去。即使心臟病發,這老傢夥的思路還是比他快一步。他跑到樓梯邊,停瞭一會兒,確定沒有聽到父親的保時捷車駛進車道的聲音。父親還沒到,但是表上的時間提醒他現在的情況是多麼緊急,已經五分鐘瞭。

他沖進杜山德的臥房,過去從未進來過這個房間,他慌亂地掃視瞭這個不熟悉的地方,然後看到一個舊貨店裡買來的櫃子。他跪在櫃子前面拉開第三個抽屜,拉到一半就卡住瞭。

“該死!”他低聲詛咒,除瞭暗紅的兩頰和有如暴風雨前夕的烏雲般深藍的眼珠以外,整張臉一片慘白。“該死的東西快打開!”

由於他拉得太猛,整個櫃子前傾,幾乎倒在他身上,然後又穩住瞭。抽屜跌落在膝蓋上,杜山德的襪子、內衣、手帕撒瞭一地,他翻著抽屜裡剩下的東西,終於找到一個木盒子,九英寸長、三英寸深。他試著去拉開蓋子,但拉不動。正如杜山德所說,木盒子是鎖住的。今天晚上沒有一件事情是容易的。

他把衣服一股腦兒塞進抽屜,然後把抽屜推進去,這時抽屜又卡住瞭。托德來回移動,努力把抽屜推回去,弄得滿頭大汗。等到終於關上抽屜,他拿著盒子站起來。已經過瞭幾分鐘?

杜山德的床有四根柱子,他把木盒子用力敲在柱子上,由於太用力瞭,手震得疼痛發麻。他看看盒子,鎖有一點凹痕,但盒子依舊鎖得牢牢的。他不顧疼痛,再把盒子往柱子上撞,這次更用力,柱子掉下瞭一塊木頭碎片,但鎖依舊沒打開。托德發出尖銳的笑聲,走到床的另一邊,把盒子高舉過頭,使出全力重重一砸,這次終於把鎖砸開瞭。

當他打開蓋子時,杜山德的窗上閃過一道車燈的光芒。

他在盒子裡亂翻著,明信片、一張女人的照片、舊皮夾、好幾張身份證、空的護照夾子,最下面才是信。

燈光越來越亮瞭,他可以聽到保時捷的引擎聲,聲音越來越大……然後戛然而止。

托德抓起三張兩面全寫著德文的信紙跑出房間,跑到樓梯時才想到盒子沒有收好,還散在杜山德的床上,他又跑回去抓起盒子,打開第三個抽屜。

抽屜又卡住瞭,發出木頭摩擦的尖銳聲響。

他聽到前門傳出保時捷煞車的聲音,駕駛座的車門打開瞭,然後又重重關上。

托德可以聽到自己微弱的呻吟聲。他把木盒子放進傾斜的抽屜,站起來,用腳猛然一踢,抽屜關上瞭。他快步跑下樓去,跑到一半便已聽到父親的腳步聲,篤篤地走在前院的走道上。托德跳過樓梯扶手,輕巧落地,跑進廚房,航空信在他手中飄動。

門上響起一陣敲門聲,“托德?托德?是我!”

他又聽見遠處傳來救護車的警笛聲,杜山德已經處於半昏迷狀態瞭。

“來瞭!爸!”托德叫道。

他把信紙放在桌上,弄得好像在倉皇間掉落的樣子,然後跑去開門,讓父親進來。

“他在哪兒?”狄克問道。

“在廚房裡。”

“你做得很好,”他父親說,略帶尷尬地摟瞭他一下。

“我隻希望我沒忘瞭什麼,”托德謙虛地說,跟著父親到廚房去。

由於大傢匆忙將杜山德抬出去,幾乎沒有人註意到那封信。托德的父親拿起來看瞭一下,這時救護人員正好抬擔架進來,他便隨手將信放下,托德和父親跟著救護車走。他向醫生說明杜山德發病的狀況,醫生也理所當然地聽信瞭他的解釋。畢竟“登克爾先生”已經八十高齡瞭,他平常的生活習慣又不是很好。醫生誇獎托德處置得宜。托德軟弱無力地謝瞭他,然後問父親是不是該回傢瞭。

在回傢的路上,狄克又再誇瞭他一頓。托德根本沒在聽,隻想到那把來復槍。

18

就在同一天,莫裡斯·海索跌斷瞭背脊骨。

莫裡斯根本不打算跌斷背脊骨,他隻想釘好房子西邊屋簷下的排水管。他一生遭遇過的不幸已經太多瞭,他絲毫不想再跌斷背脊骨。他的第一任妻子二十五歲就死瞭,他們的兩個女兒也都死瞭,他弟弟於一九七一年在迪士尼樂園附近遇車禍身亡。莫裡斯自己將近六十歲,患瞭嚴重的關節炎,兩手又長瘡,醫生治療的速度根本追不上瘡惡化的速度。他也有偏頭痛的毛病。最近幾年,鄰居羅根竟然喊他“毒舌莫裡斯”,他聽瞭很生氣,曾向第二任太太莉迪婭抱怨,如果他叫羅根“長痔瘡的羅根”,他又會作何感想。

莉迪婭總是說:“別這樣,莫裡斯,你不能把它當笑話看嗎?我常在想,我怎麼會嫁給一個一點幽默感也沒有的人。我們到拉斯維加斯去玩,”莉迪婭對著空空的廚房說,仿佛隻有她才看得見那裡有一堆觀眾正在洗耳恭聽。“去看笑星表演,而莫裡斯從頭到尾都不笑。”

除瞭關節炎、瘡、偏頭痛之外,還有莉迪婭,自從動瞭子宮切除手術後,過去五年來,莉迪婭的嘮叨越來越煩人。所以,他已經有太多悲哀和煩惱瞭,偏偏現在又跌斷背脊骨。

“莫裡斯!”莉迪婭喊道,她從後門走出來,用擦碗巾擦著手,“莫裡斯!你快下來!”

“什麼事?”他扭過頭來看她,他已經快爬到鋁梯頂端瞭,上面貼著一塊艷黃色貼紙,寫著:“危險!再往上爬,可能會無預警地失去平衡!”莫裡斯圍著木匠穿的那種有大口袋的圍裙,一個口袋裡裝滿釘子,另一個裝著馬釘。架著梯子的地面不是很平,所以當他轉動身子的時候,梯子搖晃瞭一下。他的脖子隱隱作痛,偏頭痛又快發作瞭。他發脾氣道:“什麼事?”

“下來,免得跌壞瞭。”

“我快釘完瞭。”

“你的梯子晃得像條船似的,快下來。”

“我釘完瞭自然會下來,”他生氣道,“別管我!”

“你會跌斷你的脊梁骨。”她懊惱地再說一遍,走進屋內。

十分鐘後,當他站在快失去平衡的梯頂釘著最後一根釘子時,他聽見貓急促地叫著,緊接著是一陣兇猛的吠聲。“怎麼回事啊——”

他回過頭去,梯子立刻搖動起來。正在這時候,他們的貓從車房轉角沖過來,全身的毛都豎起,綠色的眼睛快噴出火來,而羅根的狗則吐著舌頭在後面猛追,後面拖著長長的狗鏈。

這隻貓顯然不迷信,它毫不遲疑地便從梯子下面跑過去,狗也跟瞭過來。

“小心,小心,你這頭笨狗!”莫裡斯大喊。

說時遲、那時快,小狗撞到梯子,梯子開始搖晃,接著往後傾,莫裡斯也往後傾,他發出一聲驚呼,便四腳朝天結結實實落在水泥地上瞭,口袋裡的釘子紛紛掉出來,當脊椎啪啦一聲斷裂時,他的背部閃過一陣劇痛,然後便失去知覺。

當他醒來時仍然躺在地上,身旁撒瞭一地的釘子,莉迪婭正跪在他身邊哭泣,羅根從隔壁走過來,臉色白得像裹屍佈。

“我不是早就告訴你瞭!”莉迪婭數落道,“我叫你下來,你偏不聽,現在看吧!”

莫裡斯發現他完全不想看,隻感到一陣悶悶的悸痛環繞整個腰部,好像被皮帶緊緊束住一樣,更糟的是,在疼痛的部位以下,他的下半身毫無感覺,一點感覺也沒有。

“待會兒再哭,”他粗聲道,“去叫醫生來。”

“我去。”羅根說,跑回他自己的屋子。

“莉迪婭。”莫裡斯說,他舔瞭舔嘴唇。

“什麼事?”她俯身看他,一滴淚落在他的頰上,很令人感動,但也令他縮瞭一下,一動就更痛瞭。

“莉迪婭,我的頭也很痛。”

“可憐的人,我不早告訴過你——”

“我頭痛是因為羅根的狗整晚吠個不停,讓我睡不著覺,今天他的狗又追我們的貓,結果撞翻我的梯子,我想我的背脊骨跌斷瞭。”

莉迪婭尖叫起來,那聲音使他的頭更痛。

“莉迪婭。”他說著,又潤濕嘴唇。

“什麼事,親愛的?”

“我這幾年一直懷疑一件事,現在我可以確定瞭。”

“可憐的莫裡斯,什麼事?”

“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上帝。”莫裡斯說著就昏過去瞭。

當莫裡斯被送到醫院時,醫生告訴他,也許這輩子他再也不能走路瞭,而平常這個時候,他應該坐在晚餐桌上吃著莉迪婭燒的難吃的晚餐。醫院幫他打瞭石膏,同時也驗血驗尿。肯默曼醫生檢查瞭他的眼睛,也用一個小橡膠輕輕敲他的膝蓋,他的腿完全沒有出現反射性抽動。而每次一轉身,他就看到莉迪婭眼裡噙著淚水,弄濕瞭一條又一條手帕。莉迪婭不管到哪裡,都隨身帶著幾條鑲著花邊的小手帕,以防她愛哭的毛病隨時又犯瞭。莉迪婭已經打電話給媽媽,她媽媽答應立刻過來(莫裡斯說:“太好瞭,莉迪婭。”但事實上,莫裡斯最討厭的人莫過於莉迪婭的媽媽)。她也打電話給猶太教的牧師,他也會很快趕到(莫裡斯又說:“太好瞭,莉迪婭。”雖然他已經有五年沒進過猶太教堂瞭,也不太記得牧師的名字)。莉迪婭還打電話給莫裡斯的老板——老板無法立刻來看他,不過致上最深切的同情和關切之意(“太好瞭,莉迪婭。”——如果有什麼人和莉迪婭的媽媽一樣惹人厭,那麼就非他那老愛嚼煙草的老板哈斯·考爾莫屬瞭)。最後,醫院給莫裡斯吃瞭一顆安眠藥,並請莉迪婭離開。沒有多久,莫裡斯就昏昏沉沉睡瞭過去——不再擔心,也不再頭痛。他腦子想的最後一件事是,如果他們一直給他吃這種藍色藥丸,他寧願再爬上那梯子,跌斷脊骨。

他醒來時,天剛破曉,醫院靜悄悄的,他感到很平靜,幾乎有一種安詳的感覺。他沒有感到疼痛,身體被包瞭起來,感覺輕飄飄的。病床周圍都是不銹鋼的鋼條、支索、滑輪構成的裝置,像個松鼠籠子一樣。他的腿吊著,背部似乎被下面什麼東西支撐著,但他不確定,因為從他的視線角度看過去他無法判斷。

其他人碰過更慘的事情,他心裡想。全世界都有人比我的遭遇更淒慘。在以色列,巴勒斯坦人會整車整車地殺掉農夫,而這些農夫犯的政治罪行不過是進城去看場電影。而以色列人回應不公不義的方式是轟炸巴勒斯坦人的居住地,殺掉可能躲在那裡的恐怖分子,但同時也殺瞭許多無辜孩童。其他人的遭遇比我更淒慘……我並不是說摔斷瞭背因此就變成好事,但是其他人的遭遇比我更悲慘。

他用瞭一點力氣舉起一隻手,身體隱隱作痛,但很輕微,他握緊拳頭。他的手沒壞,手臂也是好的,但腰部以下毫無感覺,這有什麼關系呢?世界上有很多人頸部以下的部位都完全癱瘓,還有人患麻風病,還有人因梅毒而死,在全世界某個角落,可能有人此刻正走進一架待會兒即將墜毀的飛機。他的遭遇很不幸,但比他不幸的還大有人在。

而且,從前還發生過更可怕的事情。

他舉起左手來,這隻手輕飄飄的,好像和身體分傢瞭,這是一隻骨瘦如柴、日漸衰頹的老年人的手臂。他穿著醫院給病人的短袖上衣,因此看得到手臂上有點褪色的藍色刺青,P499965214。從前發生的事更糟糕,比從梯子跌下來摔斷瞭背脊骨、被送到幹凈衛生的都會區大醫院、還給你一顆安眠藥、讓你將所有煩惱拋到九霄雲外,要糟上數百倍的事。

那裡有淋浴室,那是其中一件更可怕的事。他的第一任太太露絲便死在臟兮兮的淋浴室。還有壕溝變為墓穴。他閉上雙眼,還能看見那些男人一排排站在壕溝前面,聽到一陣來復槍響,還記得所有人好像做壞瞭的木偶似的,一個個往後掉入壕溝。還有火葬場,那也比他現在的不幸糟糕許多,空氣中充滿瞭猶太人如同沒人看得見的火炬般燒焦的味道,親友們驚駭的臉孔……像淌蠟的蠟燭般逐漸融化消失的臉孔,似乎就在你的眼前變得越來越細、越來越小,有一天終於消失不見瞭。他們到哪裡去瞭呢?當寒風吹熄瞭火炬以後,火焰跑到哪裡去瞭呢?天堂?地獄?黑暗之光,風中之燭。當約伯終於崩潰、表示質疑的時候,上帝問他:當我創造世界的時候,你在哪裡?如果莫裡斯是約伯,他會回答:當我的露絲生命垂危的時候,你在哪裡?在觀賞紐約洋基隊和華盛頓參議員隊的棒球賽嗎?如果你對自己的工作這麼漫不經心,那麼就不要出現在我的面前。

沒錯,毋庸置疑,天底下有很多事情比跌斷背脊骨更悲慘。但到底是什麼樣的上帝,會在他眼睜睜看著妻女和朋友一一死掉以後,還要讓他跌斷背脊骨、終生癱瘓呢?

世上根本沒有上帝。

他的眼角湧出一滴淚水,慢慢滑到耳際。病房外,響起瞭輕柔的鈴聲和穿著白鞋的護士輕悄的腳步聲,他的房門是打開的,他猜外面走道墻壁上一定掛著“加護病房”的牌子,因為他依稀看到“護病”兩個字。

屋內有瞭動靜,床單的沙沙聲。

莫裡斯很小心地把頭轉向右邊,看到旁邊的小茶幾上放瞭一個冷水壺,還有兩個喚人的按鈕。再過去一點是另外一張床,床上躺瞭一個人,樣子看起來比他還要老,病得也更嚴重。他不像莫裡斯被固定在一個巨大的活動圓輪上,但是他的床邊吊著點滴瓶子,腳邊還有一些監測儀器。那人的皮膚蠟黃幹枯,嘴旁眼際都刻著深深的皺紋,黃白色的頭發幹枯而毫無生氣。眼皮薄薄的,有點瘀青,還有個酒糟大鼻子,一望而知是長期酗酒的人。

莫裡斯別過頭去,然後又回過頭來看他。天色越來越亮,整個醫院也蘇醒過來,他有種奇怪的感覺,覺得自己認得同房的病人。可能嗎?那人看來在七十五歲到八十歲之間,除瞭莉迪婭的母親以外,他不認為自己認識這麼老的人,有時候莫裡斯覺得莉迪婭的母親比人面獅身像還要老(她長得很像人面獅身像)。

也許這傢夥是他過去認識的人,也許是在他來美國之前。也許是,也許不是。為什麼突然之間,這件事變得這麼重要?為什麼他在巴汀集中營的所有回憶,都在一夜之間湧現?而他一向都刻意把這些事情埋在記憶深處(而大半時候也很成功)。

他渾身起瞭一陣雞皮疙瘩,仿佛走進一幢內心的鬼屋,裡面有許多死不瞑目的死屍和四處漫步的古老鬼魂。但可能嗎?現在他置身於幹凈的醫院,那段黑暗的日子也已是三十年前的往事瞭。

他把頭轉過來,不再望著那個老人,不久就昏昏入睡瞭。

那個人看起來很面熟,全是你自己胡思亂想,就像過去一樣,你被自己的想象愚弄瞭——

但是他不這麼想,他不容許自己這麼想。

在半夢半醒之間,他想起以前曾經向露絲誇口(但他從不向莉迪婭誇口,這樣做得不償失,莉迪婭不像露絲,過去每當他又在無傷大雅地吹牛皮時,露絲總是甜甜笑著):我絕不會忘掉任何一張看過的臉孔。 現在就是大好機會,可以測試看看他是不是還擁有從前的過人記憶力,他以前是不是真的看過鄰床的病人,也許他能想起來究竟是什麼時候看過他……以及在哪裡看過。

他幾乎要睡著瞭,恍惚之間,莫裡斯想:也許我是在集中營認識他的。

那還真夠諷刺的——就是他們所謂的“上帝開瞭一個大玩笑”。

什麼上帝啊?莫裡斯再度問自己,然後就睡著瞭。

19

托德畢業時是全班第二名,因為杜山德心臟病發的那晚,他原本在讀的三角期末考沒考好,而把學期總成績拉下來,隻得瞭八十九分,差A- 一分。

畢業一星期後,鮑登一傢人去醫院探望登克爾先生。他們寒暄瞭一陣子,不外乎“謝謝你們”、“你現在覺得怎麼樣”之類的陳腔濫調,然後杜山德對面床的病人問托德能不能過去一下。

“真不好意思,”那人抱歉地說,他全身打著石膏,固定在支架和支索上,“我叫莫裡斯·海索,我的背跌斷瞭。”

“真糟糕。”托德同情地說。

“噢,他說真糟糕!這孩子真懂得輕描淡寫!”他說。

托德連忙說對不起,但是莫裡斯搖搖手,微笑瞭一下,他的臉色蒼白且疲倦,許多住院的老人傢面對眼前的人生劇變都是這副表情。托德心裡想,在這方面,他和杜山德很像。

“你不需要道歉,不需要因為我無禮的評論而道歉。你是個陌生人,陌生人何必要承擔我的煩惱呢?”

“沒有人是完全的孤島——”托德說,莫裡斯笑瞭起來。

“他竟然開始引經據典瞭!聰明的孩子!你朋友的情形很糟嗎?”

“醫生說,以他的年齡而言,恢復得還不錯,他已經八十歲瞭。”

“那麼老!”莫裡斯嚷道,“他很少跟我說話,但從他的口音聽起來,我猜他是移民來美國的吧!就像我一樣,我的祖籍是波蘭。你知道,我最初是從波蘭拉多姆市來的。”

“是嗎?”托德很有禮貌地回話。

“你知道他們在拉多姆怎麼叫出入孔蓋板嗎?”

“不知道。”托德笑著說。

“霍華強生旅館招牌。”莫裡斯說著就笑瞭起來,托德也笑。杜山德聽見笑聲瞥瞭他們一眼,微微皺眉。莫妮卡說瞭句什麼,他又轉回目光。

“你朋友是移民到美國的嗎?”

“是的,他是從德國艾山來的,你知道那個地方嗎?”

“不知道,”莫裡斯說,“我隻去過一次德國,大戰時他在德國嗎?”

“我不太清楚。”托德的目光變得疏遠起來。

“呃,沒關系。那是很久以前的事瞭,那場戰爭。再過三年,戰後才出生的人就有資格競選美國總統瞭。唉!對他們而言,敦刻爾克大撤退的奇跡和迦太基大將漢尼拔率領大軍及大象翻越阿爾卑斯山的事跡,根本沒有多大的差別。”

“你那時候參戰瞭嗎?”

“就某種程度而言,我算是參戰瞭吧。你是個好孩子,會來探望一個老人傢……應該說兩個老人傢,把我也算在內的話。”

托德謙虛地笑笑。

“我累瞭,”莫裡斯說,“或許我該睡瞭。”

“祝你早日康復。”托德說。

莫裡斯點頭微笑,閉上眼睛。托德回到杜山德床邊,他父母正打算離開——他父親一直看表,還假惺惺地驚呼原來已經這麼晚瞭。

兩天後,托德獨自來醫院,這次莫裡斯在一旁睡得很熟。

“你做得很好,”杜山德靜靜地說,“你後來有沒有再回我的房子?”

“有。我把那封該死的信燒瞭,我想沒有人會對那封信有興趣,而且我怕……我說不上來。”他聳聳肩,無法告訴杜山德,他近乎迷信地害怕那封信會惹出問題——害怕有人進到屋內,而那人碰巧看得懂德文,他會發現這是十年或二十年前的信。

“下次你來時,偷偷給我捎點酒來,”杜山德說,“我發現我不會想抽煙,但是——”

“我不會再來瞭,”托德直截瞭當地說,“再也不來瞭,這件事情結束瞭,我們扯平瞭,從此不相欠。”

“扯平瞭。”杜山德把手交叉在胸前微笑著,不是溫和地笑……但或許杜山德的笑容最多隻能溫和到這個程度瞭。“他們答應下星期讓我離開這墳場,醫生說我還有幾年好活。我問他有幾年,他隻是笑,我想不會超過三兩年,不過我預備給他個驚喜。”

托德沒說話。

“但我對你說實話,小子,我已放棄瞭看著本世紀結束的希望。”

“我要問你一些事情,”托德定定地看著杜山德,“這是我今天來的原因。我想問你一些你曾經說過的話。”

托德看瞭一眼鄰床的病人,然後把椅子拉近杜山德的床。他可以聞到杜山德的味道,幹得像博物館內的埃及陳列室。

“問吧。”

“關於那個酒鬼,你說我有經驗,而且是第一手經驗,你是什麼意思?”

杜山德笑得更厲害瞭。“我看瞭報紙,老年人通常都愛看報,但不像年輕人的那種看法。你知道嗎?當起風時,南美有些機場的跑道盡頭會聚集一些禿鷹。老人傢就是這樣看報的。一個月前,星期天的報紙登瞭一則消息,不是頭版消息,沒有人會那麼重視酒鬼和流浪漢,把他們放頭版,不過那是專題報道版的頭條新聞,殘忍的黃色新聞,你們美國人最會炒作這種新聞瞭!”

托德的手緊握成拳,他從不看星期天的報紙,他有太多事要做。當然他每次在小小的冒險行動後都會每天查看報紙,至少連續看一個星期,但是即使報紙報道瞭相關消息,通常都刊登在第三版以後的版面。竟然有人在他背後做種種聯想,令他怒不可遏。

“這篇報道提到幾次謀殺案,兇手手段殘忍,標題是‘毫無人性的殘暴’,你也知道那些記者的作風。這篇報道的作者承認這些不幸的流浪漢死亡率原本就很高,而這幾年來,聖土多奈多的流浪漢死亡率又比別處高。這些流浪漢不全是自然死亡或因為種種惡習而死,每年都會發生好幾起謀殺案,但是在大多數的情況下,謀殺犯通常都是死者的同夥,殺人動機不過是為瞭玩撲克牌的幾毛錢賭金或一瓶葡萄酒而起瞭爭執。這類殺人犯往往很爽快地就承認犯案,暗自懊悔不已。”

“但近年來一連串的謀殺案一直沒有破案,而在這位記者眼中,更值得警惕的是,過去兩年有不少酒鬼失蹤。當然這些人都是遊民,他們原本就來來去去。但是有些人沒有去領救濟金,或星期五發工資時也沒有去領,就這樣失蹤瞭。這位偏愛腥膻新聞的記者問道:他們之中會不會有好幾人都慘遭同一位酒鬼克星的毒手?會不會有一些失蹤酒鬼的屍體一直都還沒有被發現?”

杜山德揮揮手,似乎要打消這種不負責任的推論。

“當然,他隻是在星期天早上稍微嚇嚇讀者。他回溯過去的殺人魔——例如,克利夫蘭分屍案殺手、犯下黑色大麗分屍案的神秘X先生和十九世紀倫敦連續殺人犯彈簧腳傑克之類的無聊故事。不過這篇文章讓我開始思考。當老友不再來探訪時,老人傢除瞭想事情,還能做什麼呢?”

托德聳聳肩。

“我想,‘如果我真要幫幫這些專寫黃色新聞的討厭記者——當然我是不會這麼做的——我可以解釋其中一些失蹤的案件,不是那些被刀刺死或棍子打死的屍體,不是那些,願他們醉醺醺的靈魂得到安息,而是一些失蹤的流浪漢。因為至少可以在我的地窖中找到一些失蹤的流浪漢。’”

“有多少?”托德在低聲問道。

“六個,”杜山德平靜地說,“包括你幫我埋掉的那個。”

“你真是個瘋子。”托德說。他的臉色轉白,但發亮。

“也許你說得對!不過我對自己說:這個記者希望把被害及失蹤的兩筆賬都算到同一個人頭上——符合他酒鬼克星的描述。但是,我想事實真相完全不是如此。”

“於是我問自己:‘在我認得的人當中,有誰可能會做這種事?有人在過去幾年內,承受到的壓力和我一樣大嗎?有人心裡的惡魔也蠢蠢欲動嗎?’答案是肯定的,我很瞭解你,小鬼。”

“我從來沒有殺過任何人。”

他腦中想到的不是那些酒鬼;他們不算人,不真的算人。他腦中浮現的景象是自己蹲在枯樹後,從來復槍的望遠鏡中瞄準開著小貨車、有灰胡子的男人的太陽穴。

“也許沒有,”杜山德和藹地說,“不過你那晚處理得太好瞭,你所表現出來的憤怒多於驚訝——竟然因為一個生病的老人而置身於那麼危險的狀況!我說錯瞭嗎?”

“不,你沒說錯,”托德說,“我氣壞瞭,到現在還很氣。替你遮掩這件事,完全是因為你保險箱中的那份文件會毀瞭我一生。”

“我沒有那麼一份文件。”

“什麼?你說什麼?”

“我和你一樣,都是在唬人。‘留給朋友的信’,你根本從來沒有寫過那麼一封信,也沒有那麼一個朋友,我也沒有寫過半個字,描述我們之間的……交往關系,我可以這麼說嗎?現在我把牌都攤在桌上瞭。你救瞭我,盡管你那麼做隻是為瞭保護自己,但是你仍然動作迅速,而且很有效率。坦白告訴你,我不能傷害你,孩子。我已經可以看到死神的臉就在眼前,我很害怕,不過不如想象中那麼害怕。我沒有把文件藏在保險箱裡。就像你說的,我們扯平瞭。”

托德微笑,他的嘴唇怪異地扭曲著,眼中閃爍著一種奇怪而諷刺的光芒。

“杜山德,”他說,“如果我能相信你就好瞭。”

那天黃昏,托德走上那個可以俯瞰高速公路的斜坡,爬到枯樹那兒坐瞭下來,天氣很暖和,無數車燈穿過蒼茫的暮色,形成橘黃色的長鏈。

保險箱中沒有文件。

他一直沒料到整個情勢真的無法挽回瞭,直到後來他和杜山德又有瞭一番討論。杜山德建議托德去他傢找保險箱的鑰匙,如果他翻遍每個角落仍然找不到,就證明瞭根本沒有保險箱,也沒有文件。但鑰匙可能會藏在任何地方,可能放在罐子裡,然後埋瞭起來,也可能放在快適喉片的鐵罐中、藏在夾板後面,甚至杜山德有可能坐上開往聖迭戈的公車,把鑰匙藏在熊的生態保護區周圍的裝飾性石墻邊某一塊巖石下面。托德繼續說,杜山德甚至可能把鑰匙扔瞭,為什麼不扔掉呢?反正他隻需要這把鑰匙一次,好把文件放進去。萬一他死瞭,自然會有人打開保險箱。

杜山德不情願地點頭同意,但過瞭一會兒,他又提出新的建議。等他復原得差不多、可以出院回傢後,他會讓托德打電話問聖土多奈多的每一傢銀行,托德可以告訴銀行職員,他是為祖父打電話來詢問的,可憐的祖父過去兩年因為年老而神志不清,忘瞭保險箱的鑰匙擱在哪兒,更糟的是,他甚至不記得他租的是哪一傢銀行的保險箱。麻煩他們查一下檔案中是否有亞瑟·登克爾這個人?如果每一傢銀行都查不到這個人——

托德還沒聽完就猛搖頭。首先,這樣的故事一定會啟人疑竇,他們說不定懷疑是欺詐,因此報警處理。就算他們都相信這個說法,也沒有什麼用。就算聖土多奈多上百傢銀行都查不到有人曾以登克爾這個名字租保險箱,並不意味著杜山德不會到洛杉磯、聖迭戈或其他地方去租保險箱。

最後,杜山德放棄瞭。

“每個問題你都有答案,除瞭一個問題。我為何要騙你,對你撒謊又能帶給我什麼好處?我編這個故事,不過是為瞭保護自己,那是唯一的動機,現在我想還原真相。你認為我騙你會得到什麼好處?”

杜山德費力地用手肘撐著坐起來。

“到瞭這個節骨眼,我何必還需要那份文件呢?如果我真想在病床上毀瞭你的一生,隻消張嘴把實情告訴第一個經過的醫生就行瞭,他們全是猶太人,都知道我是誰,至少知道我過去是什麼人。但是,我何必這麼做呢?你是個好學生,有大好前途……除非你對付那些酒鬼時不小心。”

托德臉色一寒,“我說過——”

“我知道,你從來沒有聽說過他們,你連他們的一根毛發也沒有動過。好吧,我不再說瞭。孩子,我隻想告訴你,我何必說謊呢?我們扯平瞭,是你說的。但我告訴你,除非我們互相信任,才能算真的扯平瞭。”

現在,托德坐在斜坡的枯木後面,看著川流不息的汽車閃爍著車燈,有如曳光彈般消失在遠方,他很清楚自己在害怕什麼。

杜山德談到信任,令他感到害怕。

想到杜山德內心深處可能還燃燒著小小的憎恨火焰,更令他感到害怕。

他憎恨托德·鮑登,年輕白凈,沒有皺紋,是個優等生,有光明遠大的前程。

但最令他害怕的是杜山德拒絕叫他的名字。

托德。這名字有什麼難念的,即使是滿嘴假牙的德國佬也念得出來呀?托德,這名字很容易叫,隻要把舌頭頂住上顎,舌頭輕彈,下顎落下,就念出來瞭。但杜山德總是叫他“孩子”或“小子”之類的,這是一種輕視的稱呼,沒有名字的稱呼,就好像集中營用號碼來代替人名一樣。

也許杜山德說的是實話,但他還是懷著各種恐懼,其中最大的恐懼就是杜山德從來不叫他的名字。

一切的癥結都在於他始終無法下定最後的決心。問題的根源在於他雖然認識杜山德四年瞭,還是摸不清那老傢夥腦中在想些什麼,也許他並不是真正的優等生。

汽車一輛輛過去,他手癢瞭,真想去拿把來復槍來。他可以射中幾輛車?三輛?六輛?甚至十三輛?到巴比倫的路有多遠?

他的內心不安地騷動。

唯有等到杜山德死亡的時候,才能知道最後的真相。可能不出五年吧,也許會更快一點。三到五年之間,聽起來好像犯人的刑期一樣。托德·鮑登,由於你協助藏匿知名戰犯,本庭判處你三到五年的徒刑。三到五年在噩夢和冷汗中度日。

杜山德遲早會兩腿一伸,一命嗚呼,然後他就開始緊張的等待,每一次電話鈴響或門鈴聲大作時,他的胃都會糾結成一團。

他不確定自己是否受得瞭這樣的折磨。他的手癢瞭,很想拿槍,他把手指曲起來,緊握雙拳,抵住胯部。托德肚子一陣劇痛,痛得在地上滾來滾去,他緊咬嘴唇,忍住不尖叫出聲。真是可怕的疼痛,卻讓他不再滿腦子胡思亂想。

至少暫時不胡思亂想。

20

對莫裡斯·海索而言,那個星期日是個奇跡日。

他最喜歡的棒球隊——亞特蘭大勇士隊,分別以七比一和八比零,連續兩次痛宰偉大的辛辛那提紅人隊。而一向吹噓很會照顧自己、老愛說“一分預防勝於十分治療”的莉迪婭,竟然在好朋友珍妮的廚房濕地板上滑瞭一跤,扭傷瞭臀部,現在正躺在傢裡的床上。她的傷一點也不嚴重,感謝上帝,但這表示至少有兩天,甚至可能有四天,莉迪婭都不會來探病瞭。

有四天看不到莉迪婭!未來四天,他可以不必再聽莉迪婭嘮叨著:不是早就警告過他瞭,梯子不穩,他爬得太高瞭;未來四天,他可以不必再聽她嘮叨:不是早就說過瞭,羅根的小狗老是猛追他們的小貓,一定會惹出什麼事端來;未來四天,他可以不必再聽莉迪婭嘮叨:現在最該慶幸的就是,還好她當初盯著莫裡斯把保險申請表寄出去,否則他們現在就得搬到救濟院去瞭;未來四天,他可以不必再聽莉迪婭不停在他耳邊說,很多人即使下半身癱瘓,仍然過著正常生活,因為每個美術館和博物館都有斜坡供坐輪椅的人上下不同樓層,甚至還有專供殘障人士搭乘的特別公車。說完後,莉迪婭會先露出勇敢的笑容,然後又情不自禁掉下眼淚。

他下午睡瞭一場舒服的午覺。

當他醒來時,已經五點半瞭。他的同房睡著瞭,他仍想不起在哪兒見過登克爾,但是他相信自己從前一定見過這個人,他曾經跟登克爾談過一兩次話,但是始終沒有進一步深談,他們的談話范圍僅止於寒暄,不外乎天氣、地震、電視周刊說佛洛倫周末要上節目當特別來賓等無聊話題。

莫裡斯告訴自己,他之所以忍住不問,是因為這樣他的腦子才會有事情做。當你全身從肩膀以下、臀部以上都打瞭石膏,來一點腦力體操可能大有好處。如此一來,你就不會花這麼多時間擔心未來的狀況,擔心下半輩子都要靠導尿管來解決排尿問題瞭。

如果他直接問登克爾,謎底很快就會水落石出,可是答案或許不見得令人滿意。他們會從過去的經歷中篩選出共同的經驗——可能是一次火車旅行,某次同搭一艘船,或甚至在同一個集中營;登克爾當時可能也在巴汀,那裡有不少猶太裔德國人。

另一方面,護士告訴莫裡斯,登克爾再過一兩周就可以出院瞭。如果到時候還想不出來的話,那麼他就認輸瞭。他會開門見山問登克爾:嘿,我總覺得以前在哪兒見過你——

但是,事情不是這麼簡單,他心底總是有一股不舒服的暗流,使他想起“猴掌”的故事。人們對著猴掌許下的願望,總是在厄運降臨之後實現。一對擁有猴掌的老夫婦很想得到一百元,結果他們的兒子在工廠發生意外過世瞭,而他們得到的慰問金正好就是一百元。於是,做母親的許願希望兒子能回到他們身邊,結果不久他們就聽見門外響起腳步聲,接著傳來敲門聲。母親大喜過望,匆匆跑下樓去準備開門,做父親的卻害怕之至,在黑暗中摸到幹的猴掌,許願希望兒子再度死去。母親把門打開後,發現外頭什麼也沒有,隻有寒風在黑夜中呼嘯。

莫裡斯覺得自己可能知道是在哪裡認識登克爾的,但他內心的感覺正如同那對老夫婦的兒子——他早已不是母親記憶中的那個兒子,而是在工廠掉進旋轉的機器中被攪碎後,再度從墳墓中復活的僵屍。莫裡斯感覺他對登克爾的記憶可能埋藏在潛意識中,正在敲打著心靈和理智之間的大門,要求讓它進來……而他身體裡另外一部分的莫裡斯正瘋狂地尋找猴掌,希望自己永遠不要恢復這段記憶。

現在他看著登克爾,不禁皺皺眉。

登克爾、登克爾,我到底在哪兒見過你呢?登克爾,是在巴汀嗎?所以我才不願意記起你是誰嗎?但是,兩個同樣劫後餘生的受害者不需要彼此畏懼。除非,當然……

他皺皺眉,有種呼之欲出的感覺,但突然之間,他的腳一陣刺痛,打亂瞭思緒,那種刺痛就好像睡覺時壓到手腳,等到血液要恢復正常循環時那種又麻又痛的感覺。如果不是那該死的石膏,他會坐起來按摩一下自己的雙腳,直到刺痛消失。他會——

莫裡斯張大眼睛。

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動也不動,忘瞭莉迪婭,忘瞭登克爾,忘瞭巴汀,忘瞭所有的一切,隻記得雙腳刺痛的感覺。沒錯,雙腳,不過右腳更明顯。當你感覺到腳會這樣刺痛時,你會說,我的腳睡著瞭。

但是,你真正的意思其實是:我的腳正在蘇醒。

莫裡斯摸索著叫人鈴,他拼命按著按鈕,按瞭一次又一次,直到護士過來。

護士本想拒絕他,過去她也碰過滿懷希望的病人。莫裡斯的主治醫師不在醫院,她不想打電話到醫生傢裡去把他叫來,因為肯默曼醫生是出瞭名的壞脾氣,尤其是當你打電話到傢裡把他叫來的時候。但一向溫和的莫裡斯這次卻不肯罷休,如果達不到目的,他不惜大吵大鬧。勇士隊已經連贏瞭兩場球賽,莉迪婭也摔傷瞭臀部,但好事總是會接二連三地發生,每個人都知道這點。

最後護士帶瞭一個實習醫生過來,一個名叫迪奈耳的年輕人,他的發型好像是用很鈍的除草機修剪過一樣。迪奈耳醫生從口袋裡掏出一把小刀,打開上面附的螺絲起子,把起子從他的腳趾到右腳跟一路劃過去。他的腳沒有彎,但腳趾卻抽動瞭一下,非常明顯,莫裡斯簡直快哭出來。

迪奈耳有些困惑,坐在床邊拍拍他的手。

“這種事有時候會發生,”他說(他根據的可能是自己僅僅六個月的實習經驗),“沒有醫生敢預料,但有時候確實會發生,顯然現在就發生在你身上。”

莫裡斯含淚點點頭。

“顯然你沒有完全癱瘓,”迪奈耳依舊拍著他的手,“但我也不敢推測你會略微康復,部分康復,還是完全康復,我猜即使肯默曼醫生也不敢斷言,我想你還得經過不少物理治療,治療過程一點也不愉快,但總比……你也知道,要好多瞭。”

“是的,”莫裡斯哭道,“我曉得,謝天謝地!”他想起自己曾告訴莉迪婭說,世上根本沒有上帝,不禁臉紅起來。

“我去找人通知主治醫生。”迪奈耳說,再拍一下莫裡斯的手,然後站起身來。

“你能打電話給我太太嗎?”莫裡斯說,他突然對她有點感覺,也許可以稱之為愛吧,似乎和你有時候恨不得把一個人脖子扭斷的情緒不怎麼相幹。

“好的,護士小姐——”

“我會去辦,醫生。”護士說。迪奈耳臉上忍不住露出笑意。

“多謝,”莫裡斯說,拿起面紙擦幹眼淚,“非常謝謝你們。”

迪奈耳出去瞭。這場對話進行的時候,登克爾先生已經醒來瞭。莫裡斯原本想為剛剛的嘈雜和落淚向登克爾道歉,但繼之一想,沒有道歉的必要。

“恭喜呀!”登克爾說。

“還要再看看情形。”莫裡斯說,但是他像迪奈耳一樣,臉上藏不住喜悅。

“事情總有辦法解決的。”登克爾含糊其辭道。然後用遙控器把電視打開。現在是五點四十五分,電視上正在播著喜劇,接下來就是晚間新聞。失業情形越來越嚴重,通貨膨脹還不算太厲害;比利·卡特考慮從事啤酒生意;最新的蓋洛普民意調查顯示,如果現在就舉行大選的話,有四位共和黨候選人都有可能擊敗比利的哥哥吉米·卡特;一個黑人小孩被殺後,邁阿密發生種族暴動。“這是充滿暴力的夜晚。”電視新聞主播說。接下來是地方新聞,當晚在46號公路附近的果園內,又有一個身份不明的人被刺殺和用棍子打死。

莉迪婭在六點半的時候打電話來,肯默曼醫生打瞭個電話給她,他根據實習醫生的報告,對莫裡斯的病情抱持審慎的樂觀,莉迪婭也流露出審慎的喜悅,她發誓第二天一定要想辦法來醫院看莫裡斯,就算痛得半死也在所不惜。莫裡斯表示他愛她,今晚他愛每一個人——莉迪婭、迪奈耳醫生、登克爾先生,甚至端晚飯來的護士。

晚飯是漢堡、土豆泥、胡蘿卜燴青豆,還有一小碟冰淇淋。送飯來的是一個靦腆的金發女郎,名叫菲莉茜,大約二十歲左右。她今天來時也是喜氣洋洋的,她的男朋友在IBM公司找到程序設計師的工作,並向她求婚。

登克爾先生一向溫文有禮,很討年輕女士喜歡,他聽瞭非常高興。“太好瞭,你一定要坐下來詳詳細細告訴我們!告訴我們所有事情,不要漏掉任何細節。”

菲莉茜臉紅微笑,一邊推辭,“我還得去B病房和C病房送飯呢,現在已經六點半瞭。”

“那麼明天晚上如何?我們很堅持,海索先生,對不對?”

“是呀!”莫裡斯漫應著,但他的思緒早已飄到千裡之外。

(你一定要坐下來,詳詳細細告訴我們!)

同樣的話,同樣半開玩笑的口吻,他以前聽過同樣的話,毫無疑問。但是說話的人是登克爾先生嗎?是嗎?

(把所有事情告訴我們。)

是個溫文有禮的聲音,出自很有教養的人口中,但卻帶著一種威脅的意味,像是戴瞭天鵝絨手套的鋼手。是啊!

在哪裡聽過呢?

(把所有事情告訴我們,不要漏掉任何細節。)

(嗯?巴汀?)

莫裡斯看著他的晚飯,登克爾先生已經津津有味地吃瞭起來。今晚碰到菲莉茜令他心情愉快,就好像那個金發男孩來探望他之後一樣。

“好女孩。”登克爾說,因為塞瞭一嘴的胡蘿卜和青豆而講話含糊不清。

“是呀——”

(你一定要坐下來。)

“——你是指菲莉茜,她的確。”

(詳詳細細告訴我們。)

“很可愛。”

(把所有事情告訴我們,不要漏掉任何細節。)

他低頭看著晚餐,突然想起在集中營住瞭一段日子以後的情況。起先為瞭能吃到一小片肉,甚至連殺人都願意,哪怕那片肉上面長滿瞭蛆或已經腐爛瞭。但是過瞭一陣子,那種強烈的饑餓感消失瞭,你的胃變得好像一塊小小的灰色巖石一樣。你覺得永遠不會再感到肚子餓瞭。

直到有人把食物放在你面前。

(“把所有事情告訴我們,不要漏掉任何細節。你一定要坐下來,詳詳細細告訴我們!”)

今晚,莫裡斯塑膠餐盤上的主菜是漢堡。他為什麼會突然想到羔羊肉呢?不是普通羊肉,也不是羊肉排——普通羊肉太多筋瞭,羊肉排又太硬瞭,不見得對滿口爛牙的人有很大吸引力。不,他現在想到的是美味可口的燉羔羊肉,濃濃的湯汁加上燉得軟軟的、十分入味的蔬菜。為什麼會想到燉肉呢?為什麼,除非——

門砰的一聲打開瞭,是莉迪婭,紅光滿面地笑著,手臂上掛瞭一根拐杖。“莫裡斯!”她高興地喊道,身旁跟著愛瑪·羅根,和莉迪婭一樣興高采烈。

登克爾先生嚇瞭一跳,叉子掉瞭下來,他低聲咕噥著,從地上撿起叉子。

“太棒瞭!”莉迪婭興奮地說,“我打電話給愛瑪,問她可不可以今晚就和我一道過來,而不要等到明天,因為我已經買好拐杖瞭。我跟她說:‘愛瑪,如果我不能為莫裡斯忍受這一點點痛苦,那麼我算哪門子太太呀!’我就是這麼跟她說的,對不對,愛瑪?”

愛瑪·羅根也許記起她傢的狗要為目前的問題至少負一部分責任,熱切地點點頭。

“所以我打電話給醫院,”莉迪婭把外套脫掉,一副準備待很久的樣子,“他們說已經過瞭探病時間,不過由於我的情況特殊,因此可以破例一次,但我們不能待太久,以免打擾登克爾先生休息。我們沒有打擾你吧,登克爾先生?”

“沒有。”登克爾先生和順地說道。

“坐吧!愛瑪,你把登克爾先生的椅子拿過來,他反正現在不用。莫裡斯,你別吃冰淇淋瞭,好像小嬰兒一樣,滴得到處都是。你放心,我們很快就會幫你站起來。我來喂你,嘴張大點,小心,好,吃下去瞭!……不,什麼話都不必說,媽媽知道怎麼做最好。愛瑪,你看看他,幾乎所有的頭發都掉光瞭,也難怪,想到可能一輩子都不能走路瞭。老天可憐我們。我早就告訴他,那梯子搖搖晃晃的。我說:‘莫裡斯,快下來,免得——’”

她喂他吃冰淇淋,然後坐著囉嗦瞭一小時,等到她在愛瑪的扶持下拄著拐杖蹣跚離去時,莫裡斯早已筋疲力盡,最後終於沉沉睡去,臨睡前腦子裡還想著燉羊肉和那些年來聽過的各種聲音。今天還真是忙碌的一天哪!

他在清晨三四點之間醒來時,差一點尖叫起來。

現在他知道瞭,他很清楚自己在哪裡和在什麼時候見過對床的那個人,隻是他當時不姓登克爾。

他是從極恐怖的噩夢中驚醒的,關於他一生的噩夢。有人給瞭他和莉迪婭一個猴掌,他們許的願望是有錢,突然一個穿著希特勒少年團制服的送電報男孩站在他們房中,遞給他一封電報,上面寫著:“很遺憾通知閣下你們的兩個女兒業已死在巴汀集中營司令官的信會告訴你所有事情不漏掉任何細節隨信致上一百元支票一張元首阿道夫希特勒”。

莉迪婭號啕大哭起來,雖然她從來沒見過莫裡斯的女兒,她高舉著猴掌,希望她們能復活。房間暗瞭下來,外面突然響起緩慢沉重的腳步聲。

莫裡斯跪在黑暗中,雙手掩面,四周突然彌漫著瓦斯、煙霧和死亡的氣息。他在尋找猴掌,還剩下一個願望。如果他能找到猴掌,他會希望這恐怖的夢境消失不見,就不必看到女兒瘦得像稻草人的身影,兩眼深陷,皮包骨的手臂上烙印著集中營的編號。

門上響起瞭敲門聲。

在噩夢中,他發狂似地找著猴掌,但遍尋無著。他找瞭好久,好久。身後的門突然被踢開瞭。不,他心想,我不能看,我要閉上眼睛,我要把她們的身影從腦子裡整個拔除,我不能看。

但他不得不看,在夢境中,仿佛有一隻巨大的手抓住他的頭,把他的頭扭過去看。

站在門口的不是他的女兒,而是登克爾,年輕的登克爾、穿著納粹黨衛軍制服的登克爾,帽子帥氣地歪在一邊,制服上的銅扣發出森冷的光芒,靴子光可鑒人。

他手中捧著一鍋熱騰騰的燉羊肉。

夢中的登克爾陰森森地笑著說:“你一定要坐下來,把所有事情告訴我們——就好像朋友和朋友一樣坦白交心,嗯?我們聽說有人藏瞭金子,有人囤積煙草,還有兩天前史奈保根本不是食物中毒,而是有人在他杯裡下藥。你最好別裝蒜,以為我們查不出來,你知道所有的事情,詳詳細細說出來吧!不要漏掉任何細節。”

在黑暗中,聞著燉羊肉的香味,他全都招瞭。原本已變成石頭的胃,如今又變回貪婪的餓虎。話語無助地從他口中溜瞭出來,一連串無意義的囈語真真假假全都混在一起。

佈羅定把他媽媽的結婚戒指貼在陰囊下面!

(“你一定要坐下來”)

拉思洛和賀曼討論過突襲第三號守衛塔!

(“把所有事情都告訴我們!”)

蕾秋·坦能波的先生有煙草,他把一些煙給瞭那個綽號叫“吃鼻屎的傢夥”的警衛,因為他老是挖鼻孔,然後又把手指放進嘴巴裡。坦能波,把一些煙給瞭那吃鼻屎的傢夥,這樣他才不會拿走他太太的珍珠耳環!

(“這些話沒有意義完全沒有意義你把兩個不同的事情混起來瞭不過沒關系沒關系我們寧可你把兩個事情混在一起也不要遺漏任何細節你不能遺漏任何事情!”)

還有一個人,每次點名時都幫他死去的兒子應答,好拿到兩份口糧!

(“把他的名字告訴我們!”)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不過我可以認出他來我可以指給你們看他是哪個人我可以我可以我

(“把你所知道的每一件事情都告訴我們。”)

我會我會我會我會我會我

當他恢復意識時,一聲尖叫火熱地卡在他的喉嚨中。

他全身無法克制地抖個不停,他看著對面床上熟睡的身影,發現自己特別註意他那皺紋滿佈的癟嘴。一隻沒有牙的老老虎,一頭邪惡乖張的老象(一根象牙已經掉瞭,另一根則爛掉松脫瞭),一個年歲已大的老怪物。

“天哪!”莫裡斯喃喃道,聲音隻有自己才聽得到,眼淚從兩頰流向耳朵。“天哪!這個殺我妻女的人,正跟我睡在同一個房間裡,天哪!此時此刻,他正和我住在同一個房間裡。”

眼淚撲簌簌滾下來,是憤怒、驚駭、滾燙的熱淚。

他發抖等著天亮,但天卻遲遲不亮。

21

第二天是星期一,托德六點便起來,心不在焉地攪動著面前的炒蛋,他父親下樓時,還穿著繡瞭名字縮寫的浴袍和拖鞋。

“早啊!”他對托德說,經過他身邊,到冰箱去拿橘子汁。

托德正埋首於推理小說中,頭也不抬地答應著。他運氣很好,找到瞭一份暑期工作,在帕薩迪納的一處地方幫忙做造園工程。原本即使爸媽願意暑假借車給他開(不過他們都不願意),他每天仍需要在路上花很長的時間,但是他父親正好在那附近的工地工作,願意每天在上班途中先送托德到公車站,然後在下班後繞到公車站接他一起回傢。托德其實對這樣的安排不覺得太興奮,他不喜歡下班後還要和老爸一起坐車回傢,更討厭一大早和老爸一起上班。每天一大早是他覺得最赤裸裸的時刻,他的本來面目和他可能變成的那個人之間那堵墻似乎越來越薄,尤其在晚上做過噩夢之後更糟糕。但即使整夜熟睡無夢,還是不好。有一天早上,他突然驚恐地警覺到,他在認真地考慮伸手越過父親的公事包,抓住這輛保時捷的方向盤,沖上快車道,在早晨繁忙的交通中來場大毀滅。

“你還要蛋嗎,塔弟?”

“不要瞭,爸。”狄克喜歡吃煎蛋。怎麼有人有法子忍受煎蛋,在鍋裡煎個兩分鐘,翻過來稍微煎一下就拿起來。最後盛在盤子上的蛋看起來像個巨大的、有白內障的死眼睛,當你用叉子戳蛋黃時,那大眼睛還會流出橘黃色的血。

他把炒蛋推開,幾乎動都沒動。

外面,送報生把報紙丟在臺階上。

他父親煎完蛋,把爐火關掉,走到餐桌邊。“你今早不餓嗎,塔弟?”

你再叫我一次塔弟,我就要用叉子戳你的鼻子……爹弟。

“沒什麼胃口。”

狄克愛憐地對兒子笑笑,托德的右耳上還有一小塊刮胡水沒擦幹凈。“是蓓蒂讓你沒胃口吧?我猜。”

“也許,”他勉強笑笑,等到他父親走到外面拿報紙,他的笑容立刻消失。如果我告訴你,她簡直是個蕩婦,你是不是會立刻清醒過來?如果我說:“噢,順便告訴你,你知道你的好朋友崔思克的女兒是聖土多奈多最有名的蕩婦嗎?隻要有一點古柯鹼,她今晚就是你的瞭。如果你剛巧手邊沒有,她還是會陪你度過一晚。如果她找不到男人,甚至願意和一條狗上床。”這樣會不會讓你清醒過來,精神抖擻地開始新的一天。

他趕緊驅走腦子裡這些念頭,但自己也知道不久又會開始胡思亂想。

他父親拿著報紙走回來。托德瞥見今天的頭條:專傢表示,航天飛機無法升空。

狄克坐下來。“蓓蒂是個漂亮女孩,”狄克說,“她使我想起瞭第一次見到你媽媽的時候。”

“是嗎?”

“漂亮……年輕……清新……”狄克的眼睛模糊瞭,然後又急切而專註地看著兒子。“我不是說你媽現在不好看瞭,而是那種年齡的女孩自有一種……一種光彩,我猜可以這麼說。然後過瞭一段時間以後,那種光彩就消失瞭。”他聳聳肩,打開報紙看瞭起來。“我猜,這就是人生!”他說瞭句法文。

她是隻春情發動的母狗,也許那是她容光煥發的原因吧!

“你有好好待她吧,塔弟?”他父親迅速瀏覽瞭一下其他新聞,便翻到體育版。“沒有太莽撞吧?”

“一切都很好,爸。”

(如果他再不停止叫我塔弟,我就、我就要采取行動瞭,尖叫,把咖啡潑到他臉上,做點什麼事都好。)

“她父親認為你是好孩子。”狄克心不在焉地說。他終於找到體育版,聚精會神地看起來,餐桌上總算安靜下來。

蓓蒂·崔斯克在他們第一次約會時便投懷送抱瞭。他和她看完電影後,不得不帶她到情人道去,因為他知道其他人會預期他們這麼做。他們到那裡可以消磨一兩個鐘頭,親親嘴,第二天就有話可以告訴各自的朋友。她會骨溜溜轉著眼睛,告訴同學們,她是如何抗拒他的進攻,男孩子最煩人瞭,她不是那種第一次約會便上床的女生。她的朋友們會點頭同意,然後大傢一起湧進女盥洗室,在那裡補補妝,做些女孩子的事情。

對男孩子而言……你至少必須站上二壘,嘗試進攻三壘,因為這牽涉到名聲問題。托德毫不在乎別人會不會覺得他很厲害,他隻希望被視為正常的男人。如果你連試都不試,閑話便傳開來,其他人就會開始猜測你到底正不正常。

於是他帶那些女孩到山丘上,吻她們,撫摸她們,如果她們不反對,就再進一步親熱。如果女孩子不肯再進一步,他會跟她歪纏一下,然後就送她回傢。不必擔心她第二天會在女盥洗室說什麼閑話,也不必擔心別人會說他不正常,除瞭——

除瞭碰上像蓓蒂這種第一次約會便上床的女孩。還有在每次約會,甚至在約會之間的空當,都要上床。

他們第一次約會是在那個該死的納粹心臟病發前一個月,托德認為自己在第一次經驗中表現得還不錯。或許就好像一名年輕投手毫無準備就被派去主投今年最重要的一場球賽,他會表現得很好,因為事前根本沒有時間讓他緊張焦慮。

以前每當女孩決心等到下次約會,就要放棄原本的矜持時,他都感覺得出來。他知道自己風度翩翩,而且前途看好,他是每個女孩的媽媽都認為應該“好好把握”的那種男孩。不過每當他感覺到和他約會的女孩快要投降的時候,就會開始和別的女孩約會。托德總是告訴自己,如果他真的開始和一個古板的女孩約會,可能會展開一段愛情長跑,甚至最後還會娶她。

不過他第一次和蓓蒂在一起時玩得很好,盡管她不是處女,那卻是托德的第一次經驗,他隻好靠她指導,而蓓蒂似乎對此覺得理所當然。嬉戲到一半時,她咯咯笑道:“我就是喜歡搞!”說話的語氣好像別的女孩說她們很愛草莓冰淇淋一樣。

後來的五次經驗就沒有這麼愉快瞭(如果把最後一晚都計算在內的話,應該是五次半),而且每況愈下……雖然即使到現在,他都不覺得蓓蒂察覺到瞭(至少直到最後一晚才有感覺)。相反的,蓓蒂顯然以為找到瞭夢想的床上情人。在過程中,托德沒有感覺到任何他認為應有的感覺,吻她的唇像吻著溫熱而沒煮過的豬肝,她的舌頭伸進他口中時,隻會使他懷疑她是否帶著什麼病菌。有時候,他覺得聞到瞭蓓蒂補牙材料的味道,難聞的金屬味,而她的胸部則像兩袋肉團。

托德在杜山德病發前又和她在一起兩次,每次他都無法勃起,最後隻好靠性幻想來引誘自己亢奮,他想象她在所有朋友面前赤裸著身子哭叫著,托德強迫她在眾人面前走來走去,喊道:“露出你的乳房來,讓他們看看,對瞭!”

蓓蒂這麼欣賞他倒不令人訝異,他是個好情人。他們第四次約會是杜山德病發後三天,蓓蒂欲仙欲死,達到三次高潮,正要試第四次時,托德想起瞭第一次性幻想,夢中那個被綁在桌上的無助女孩。突然之間,就在他滿身大汗、狂亂亢奮、想趕快做完瞭事的時候,那女孩的面孔變成瞭蓓蒂的臉孔,引起他一陣毫無快感的痙攣,他猜在技術上可以算一次高潮。過瞭一會兒,蓓蒂在他耳邊呢喃著,吹著帶口香糖味道的熱氣說:“愛人!任何時間都歡迎打電話來。”

托德卻幾乎要大聲呻吟起來。

現在他的難題是:跟一個交往得好好的女孩突然分手,會不會有害他的名聲?其他人會不會很好奇他們究竟為什麼分手?他一方面覺得不會。還記得高一時,有一次他走在兩個高三男生的後面,聽到其中一個男生告訴另一個男生,他和女朋友分手瞭。另外一個人想知道分手的原因。第一個男生隻說,我玩膩瞭,然後兩個人一陣大笑。

如果有人問我為什麼甩掉她,我就說玩膩瞭。但是如果她告訴別人,我們隻不過做瞭五次,那樣算是夠瞭嗎?……要多少次?……誰會閑言閑語?……他們會怎麼說?

他的腦子不停轉著,就像在迷宮中一直走不出去的饑腸轆轆的老鼠一樣。他模糊意識到自己是在小題大做,而且無法解決這個小問題正顯示他現在是多麼脆弱。但是知道問題所在並不能為他增加新的能力來改變自己的行為,他落入瞭極度沮喪之中。

大學,上大學是和蓓蒂分手的好借口,沒有人能夠質疑這個理由。但是距離九月似乎還十分遙遠。

第五次他花瞭二十分鐘還沒有勃起,但蓓蒂認為憑上次的經驗值得等待。昨晚,他還是辦不到。“你是怎麼啦?”蓓蒂沒好氣地說道,“你有毛病嗎?”

他幾乎想當場勒死她,如果他手上有他的點三〇——

“恭喜啊!兒子。”

“什麼?”他茫然抬起頭來。

“你當選南加州的高中明星球員瞭。”他父親又得意又高興地說。

“是嗎?”他有好一陣子根本不知道父親在說什麼,得費力摸索著這些字的意義。“海恩斯教練提過類似的事情,他說要把我和比利的名字報上去,但是我從來沒有預期真的會發生什麼事。”

“老天,你好像並不怎麼興奮嘛!”

“我一時之間還不太習慣這個情況。”他勉強一笑,“我能看看那篇文章嗎?”

他父親把報紙遞給他,然後站起來,“我去叫醒你媽,讓她在我們走前看看這篇報道。”

不,天哪!我不能在今天早上同時面對他們兩個人。

“別叫她瞭,把她吵醒瞭,等一下她又睡不好。我們把報紙留在桌上好瞭。”

“說得也是,你真是個體貼的好孩子。”他拍拍兒子的背,托德緊閉雙眼,誇張地聳聳肩,逗得他爸爸大笑起來。托德再度睜開眼,看看報紙。

報上大標題寫著:四位聖土多奈多高中生當選明星球員, 標題下面是四張穿著制服的高中生照片——捕手和左外野手是費爾佈高中的學生,左投手來自蒙特福高中,托德在最右邊,戴著棒球帽,笑得十分開心。他讀著報道,發現比利被列在第二隊名單上。至少這件事很值得高興。比利如果高興的話,盡可以聲稱自己是衛理公會教徒,但是他可唬不瞭托德,托德很清楚比利是什麼樣的人。或許他應該把比利介紹給蓓蒂,蓓蒂也是猶太鬼。他已經懷疑很久瞭,昨晚終於確定,隻消看看她的鼻子和橄欖色的皮膚就知道瞭——她老爸更明顯。或許這是為什麼他沒有辦法勃起,他的命根子比大腦分得更清楚。他們以為自己在騙誰呀?

“恭喜呀!兒子。”

他抬起頭來,看見他父親伸出手來,一臉愚蠢的笑。

你的好朋友崔斯克是猶太人! 他聽到自己對著父親的臉大嚷:這是為什麼我昨天晚上和他放蕩的女兒在一起的時候性無能!這就是為什麼! 在像這樣的時刻,偶爾會出現的冷靜聲音此時又從他的內心深處冒瞭出來,克制住他即將爆發的不理性情緒,仿佛

(好好控制住自己)

關起鐵門般。

他握住父親的手,對著父親驕傲的臉孔天真地笑著,“爸,多謝。”

他們把報紙放在桌上,留瞭一張字條給他母親,在父親的堅持下,托德在字條上簽著:“你的明星兒子托德 ”。

22

愛德華·富蘭契或橡皮愛德華正在一個名叫聖雷莫的海濱小城參加輔導咨詢人員大會,這個會議不過是在浪費時間而已——所有輔導咨詢人員唯一有共識的事情就是不要同意任何事情——他才開瞭一天會,就對不斷的報告和討論感到厭煩透瞭。第二天會議開到一半,他發現他也厭倦瞭聖雷莫,這個被人形容為小而可愛的海濱小城,或許最關鍵的形容詞乃在“小”這個字。聖雷莫除瞭有杉樹和美麗的風景外,連一座戲院和保齡球館都沒有,愛德華又不願到唯一的酒吧去消磨時間,因為酒吧的停車場停滿瞭大卡車,而大多數卡車上都貼著支持裡根的貼紙。他倒不是害怕受到欺負,而是不想花整個晚上看著一群戴牛仔帽的大男人,聽著點唱機播放的鄉村歌曲。

於是在四天會議的第三天,他坐在假日飯店的217號房間裡,太太和女兒都不在身邊,電視機也壞掉瞭,浴室彌漫著一股不好聞的味道。飯店裡倒是有遊泳池,但那年夏天,他的濕疹發作得厲害,從脛骨以下看起來像患瞭麻風病一樣。離下一個研討會還有一小時(主題是“幫助口語表達有困難的孩子”——意思是為口吃或唇腭裂的孩子做一些事情,但是他們不想直接這麼說,因為大傢可能會因此而減薪)。他已經在聖雷莫唯一的餐廳吃過午餐,現在也不想睡午覺。

於是他坐在那裡,漫無目的地翻弄電話號碼簿,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懷疑在這麼一個海濱小城中會認識什麼人。他猜全世界假日飯店中所有感到無聊的人,最後大概都在翻電話簿——找找看有沒有什麼幾乎快遺忘的親友可以通通電話。假如碰巧還真找到瞭什麼人,你要對他說什麼呢?“法蘭克!近來還好嗎?順便問一下,你喜歡這裡哪一點——很小?可愛?還是在海濱?”是啊,先給他一根雪茄,再把他惹惱瞭。

當他躺在床上翻著薄薄的聖雷莫電話簿、掃視著一欄欄電話時,他覺得好像真有什麼認識的人住在這裡。圖書推銷員?桑卓拉的眾多侄子或外甥之一?大學時一起打撲克牌的牌友?學生的親戚?似乎這是答案,但他一時想不起來是誰瞭。

他繼續翻著,翻到一半都快睡著瞭。正當他在打盹之際,突然想起來,他坐起來,睡意盡消。

溫西爵爺!

最近公共電視臺正在重播一系列溫西爵爺的影片,他和桑卓拉都看得入迷。有個叫卡邁可的演員扮演溫西爵爺,事實上富蘭契並不覺得卡邁可的樣子像溫西爵爺,但桑卓拉很迷卡邁可,著迷的程度頗讓富蘭契吃醋。

“他臉部的線條根本不對,而且他還戴假牙,我的老天!”

桑卓拉窩在沙發上,高興地回答:“你隻是忌妒罷瞭,他長得那麼英俊。”

小諾瑪穿著睡衣在客廳跑來跑去,嘴裡唱著:“爹地在忌妒,爹地在忌妒。”

富蘭契告訴她:“你一個小時前就該上床睡覺瞭,如果你一直出現在我的眼前,我就會記得你沒有在床上。”

諾瑪有點不好意思,富蘭契轉過頭去對桑卓拉說:“我還記得三四年前有個學生叫托德·鮑登,他的祖父曾經來學校和我談過。他的樣子才真的像溫西爵爺,雖然有一把年紀瞭,不過他的長相才對——”

“溫—奇,溫—奇,丁—奇,金—奇,嘟—哆—嗚—哆—嗚—嘟——”小諾瑪自顧自唱著。

“噓,你們兩個都別吵。我覺得他是全世界最好看的男人。”桑卓拉生氣地說。

托德·鮑登的祖父退休後不就住在聖雷莫嗎?沒錯,資料上是這麼寫的。托德曾經是他們那一屆最優秀的學生,突然之間成績卻一落千丈。後來他祖父來學校談過話,說托德的父母婚姻出瞭一些狀況,並且說服富蘭契先緩一緩,靜觀其變,看看情況會不會自然好轉。富蘭契一點也不相信這種放任的做法會有什麼效果,但是那老人傢非常有說服力(這點和溫西爵爺也很像),富蘭契答應觀察托德到下一次成績單發放的時候,看看托德的功課有沒有起色。那老人傢一定好好教訓瞭兒孫一頓,他看起來就像不隻會教訓人,而且似乎還頗以此為樂的那種人。兩天前,他還在報上看到托德的照片——他當選瞭南加州的高中生明星球員。這還真是一項殊榮,因為每年春天隻有五百個孩子能獲得提名。若不是因為在報上看到他的照片,他還不會想起他的祖父來。

他開始更認真地翻閱電話簿,手指著一行行印得整整齊齊的姓名、電話看下去,找到瞭。維多·鮑登,地址是瑞吉街403號。富蘭契撥電話過去,電話響瞭好幾聲,他正想掛斷時,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喂?”

“喂!我是愛德華·富蘭契,聖土多奈多初中的老師。”

“是?”對方很客氣,但沒有下文,顯然沒認出他來。那老人比那時候又老瞭三歲,顯然記性偶爾會不太好。

“先生,你還記得我嗎?”

“我應該記得你嗎?”鮑登的口氣很小心,富蘭契笑瞭。老人傢真健忘,但又不想向別人求助,他的父親開始耳背之後,也是這個樣子。

“我是你孫子托德的輔導老師,我打電話來,是想向你道賀,托德上高中以後,顯然改過自新,他當選明星球員瞭。”

“托德!”老人的聲音立刻開朗起來,“是呀!他的確很出色,以第二名的成績畢業!得第一名的那個女孩選修瞭一些商業課程。”老人輕蔑地哼瞭一聲。“我兒子邀我去參加畢業典禮,但我現在得坐輪椅,我在一月跌壞瞭股骨,我不想坐輪椅去參加畢業典禮。但是我把他的畢業照掛在客廳!托德的父母非常以他為傲,我當然也一樣啦。”

“是呀!我想我們總算幫他渡過難關瞭,”愛德華微笑著說,但他的笑容卻略帶困惑,因為托德的祖父聲音聽起來不太一樣,當然,時間已經過瞭這麼久。

“難關?什麼難關?”

“我們以前談過的,那時候托德的功課一落千丈。”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老人緩緩道,“我絕不會擅自為狄克的孩子找老師談話,這樣做可是會惹上麻煩的……呵!你不知道會惹上多大的麻煩呢!我看你是弄錯瞭吧!年輕人。”

“但是——”

“你一定搞錯瞭。我猜你把我和另一個學生的祖父搞混瞭?”

富蘭契十分錯愕,他很少有這樣的時候,居然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如果真的搞錯瞭,也絕對不會是他記錯瞭。

“很高興你打電話來——”鮑登遲疑地說。

富蘭契終於恢復鎮定,“鮑登先生,我這幾天都在這裡開會,我來參加輔導咨詢會議,明天早上十點鐘最後一篇論文宣講完畢,會議就會結束,我能來——”他再看瞭一下電話簿,“能來瑞吉街打擾你幾分鐘嗎?”

“有什麼事情嗎?”

“隻是好奇而已。現在我還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不過三年前,托德的成績突然一落千丈,於是我寫瞭一張便條,夾在成績單裡,請他的父母到校來談談。結果來的是他的祖父,一位和氣的老先生,名叫維多·鮑登。”

“但是我已經告訴過你——”

“對,我知道。但就像剛剛說的,我和一個自稱是托德祖父的人談過話。現在這件事已經無關緊要瞭,但總是眼見為信,我隻會耽誤你幾分鐘時間,因為我要在晚飯前趕回傢。”

“我的時間多的是,整天都在傢,歡迎你隨時過來。”鮑登有點懊惱地說。

富蘭契謝謝他,道瞭再見後掛上電話。他坐在床上,百思不解地呆望著電話。過瞭一會兒,他站起來,從掛在椅背的外套口袋裡掏出一包煙來。他得走瞭,下午還有一個研討會,不能缺席。他用假日飯店的火柴點燃香煙,然後又把煙蒂丟進假日飯店的煙灰缸。他茫然地從假日飯店的窗口望出去,看著假日飯店的中庭。

現在這件事已經無關緊要瞭,他這樣告訴鮑登,但其實他很在意。這個意外的發現令他十分沮喪,他仍然覺得老人傢年紀大健忘是最可能的原因,但是維多·鮑登的聲音聽起來不像已經老糊塗瞭。而且該死的是,聲音聽起來不一樣。

難道托德騙瞭他?

他認為很有可能,至少理論上絕對有這個可能,尤其是像托德這麼聰明的孩子,別說是富蘭契,他還能騙過所有的人。他可以在不及格卡上假造父母的簽名,很多孩子在拿到不及格卡時,都自我開發瞭偽造文書的潛能。托德可能塗改瞭分數之後才把成績單拿給父母看,然後在交回成績單之前又把分數改回來,讓輔導老師不會發現其中有異。如果仔細看的話,重復塗抹修正液是看得出來的,但是每個輔導老師平均要管六十個學生,他們在第一堂課鈴響前,能點完名就不錯瞭,根本不可能一一檢查學生交回來的成績單是否有塗改的痕跡。

至於托德的畢業成績,頂多是兩三分的差距,因為初中三年總共十二個學季中,他隻有兩個學季成績不好,他在其他學季拿的高分足以把總成績拉上來。而且有多少父母會跑去學校查看學生的正式成績記錄呢?尤其托德又是這麼出色的優等生?

現在這件事已經無關緊要瞭, 這是事實。托德上高中以後表現非常優秀,而且這不是可以輕易捏造出來的。他打算進加州大學伯克萊分校,報上新聞是這麼寫的,富蘭契相信托德的父母一定以他為榮,也確實很值得驕傲。富蘭契越來越覺得美國人的生活正逐漸向下沉淪,大傢越來越投機取巧、喜歡抄捷徑、毒品泛濫、對性越來越隨便、道德日益淪喪。當孩子有出類拔萃的表現時,父母確實有權感到驕傲。

現在這件事已經無關緊要瞭,但他到底是打哪兒去找來一個人假冒他祖父呢?

這件事令他耿耿於懷。那人是誰呢?難道說,是托德去臨時演員行業協會張貼廣告找來的嗎?成績退步的中學生急需老人傢幫忙,年紀最好大約七十來歲,能逼真地扮演祖父的角色,報酬比照公訂標準? 不可能,怎麼可能有大人願意參與這瘋狂的陰謀呢?他們有什麼理由這麼做?

愛德華想不透,但反正這件事並非真那麼重要,他把煙捻熄瞭,先去參加研討會再說。但是這件事一直盤旋在他腦子裡。

第二天他開車去瑞吉街,和維多·鮑登談瞭很久。他們談葡萄、談雜貨生意,以及大連鎖商場如何把小雜貨店逼得無法立足,他們也談南加州的政壇動態。維多·鮑登倒瞭一杯酒請富蘭契喝,富蘭契欣然接受。雖然現在隻不過是上午十點四十分,他卻覺得自己很需要喝杯酒。維多·鮑登和溫西爵爺完全不像,就像機關槍和棍子是截然不同的。他一點也沒有富蘭契記憶中的外國口音,而且長得很胖,而假冒托德祖父的那個人卻是高高瘦瘦的。

離開之前,富蘭契對維多·鮑登說:“拜托先不要向鮑登先生和鮑登太太提起這件事,這一切說不定有一個很合理的解釋,即使查不出原因,一切也都時過境遷瞭。”

“有時候,”鮑登說,他對著陽光舉起杯子,很滿意葡萄酒的顏色,“過去的事情並不會這麼容易就過去瞭,否則人們為什麼還要讀歷史呢?”

愛德華不安地笑笑,沒說什麼。

“不過你放心,我從來不幹涉狄克傢裡的事情,而且托德又是個好孩子,畢業時還代表致謝辭……一定是好孩子,對不對?”

“這倒是真的。”愛德華衷心說道,然後又討瞭一杯酒喝。

23

杜山德睡得很不好,又是噩夢連連。

成千上萬的人沖破圍籬,他們從叢林中跑出來,沖破通電的鐵絲網,有些鐵絲斷裂掉在地上,不安地卷曲著,噴發出藍色火花,永不止息的人潮不斷沖上來。仿佛有幾十億的人,擠滿整個宇宙的人潮,都在後面追著他。

“老傢夥,起來,杜山德,醒來,醒來。”

起初他以為自己在作夢。

叫他的人說的是德語,一定是在作夢,要不然這聲音聽起來怎麼那麼恐怖,如果他醒來的話,他可以逃開,所以他努力向上遊……

那人坐在他床邊的一張倒轉過來的椅子上,不是在夢中。“起來,老傢夥。”那人說道。他很年輕,不會超過三十歲,黑眼珠在鐵框眼鏡後不斷打量他,棕色長發垂肩,杜山德起先一陣困惑,還以為是個男孩假扮成大人。但他不是男孩,他穿瞭一件老式的藍西裝,對加州這種天氣而言,未免穿得多瞭點,西裝襟上別瞭一支銀別針,銀制的,就是你用來殺掉吸血鬼和狼人的金屬,別針上有顆猶太之星。

“你在對我說話嗎?”杜山德用德語問道。

“除瞭你還有誰?你的同房已經走瞭。”

“海索?對,他昨天回傢瞭。”

“你現在醒來瞭嗎?”

“當然,但是你顯然把我誤認為別人瞭,我叫亞瑟·登克爾,你大概走錯病房瞭。”

“我叫威斯考福,你的名字是古特·杜山德。”

杜山德想舔舔嘴唇,但卻沒有這麼做。他可能還在作夢,進入新的夢境。

“我不認得什麼杜山德,”他告訴這年輕人,“我不懂你在說什麼,要我叫護士來嗎?”

“你聽得懂。”威斯考福說,他換瞭一個坐姿,把前額的頭發往後撥。這個單調的手勢打破瞭杜山德最後的希望。

“海索。”威斯考福一邊說著,一邊指指空床。

“海索、杜山德、威斯考福,這些名字對我來說,都沒有任何意義。”

“海索因為釘排水管而從梯子上跌下來,跌斷瞭背脊骨,很可能永遠無法走路,真是不幸。但是他這一生的悲劇還不隻這些,他曾經被關在巴汀的集中營,他的妻女都死在巴汀,而你正好是巴汀的指揮官。”

“我想你瘋瞭,”杜山德說,“我叫亞瑟·登克爾,太太過世後就移民到美國。在這之前——”

“省省你的口水吧,”威斯考福舉手制止他,“他沒有忘記你的臉。這張臉——”

威斯考福仿佛變魔術般拿出一張照片來,那正是幾年前托德給他看的那張照片,年輕的杜山德穿著納粹黨衛軍的制服,坐在辦公桌後面。

杜山德用英語一個字一個字小心解釋著。

“二次大戰的時候,我是工廠的機械師,負責監督軍用汽車和卡車零件的制造,後來也協助制造坦克車。我所屬的後備部隊後來被召集參與柏林之役,我曾短暫地英勇作戰。戰後我在艾山的汽車工廠做事,直到——”

“直到你必須逃到南美洲為止。帶著你從猶太人身上搜刮來的金銀珠寶以及在瑞士銀行的存款,是嗎?海索先生回傢時簡直快樂得不得瞭,當他在半夜醒來領悟到他和誰同房時,他的心情壞透瞭,但是現在感覺好多瞭。他覺得是上帝特別的榮寵,讓他跌斷背脊骨,因此才有機會逮著人類有史以來最可惡的屠夫。”

杜山德仍舊用英文慢慢說:“戰時我是工廠的機械師——”

“不必再說瞭,你那些偽造文件根本經不起仔細檢查,你知我知,你終於被找到瞭。”

“我是負責監督工廠的——”

“不管你是做什麼的,新年來臨之前,你會被遣送到特拉維夫。這次美國當局很合作,因為他們希望讓我們開心,而逮到你正是其中一件會讓我們很開心的事情。”

“——軍用汽車和卡車零件的制造,後來也協助制造坦克車。”

“你可以省省瞭!”

“我所屬的後備部隊後來被召集——”

“好吧,你還會再見到我的,很快就會再見面。”

威斯考福站起來走出去,他落在墻上的黑影動瞭一下,隨即消失不見。杜山德閉上眼睛,他懷疑威斯考福所說的美國人很合作,究竟是真是假。三年前,當美國發生石油危機時,他是不會相信這句話的,但如今伊朗動亂,美國人很可能更堅定地支持以色列。何況不管用什麼法子,合法或非法,威斯考福那票人一定會逮著他的。在有關納粹的議題上,他們絕不會妥協。而在和集中營有關的問題上,他們更是瘋瞭。

他全身發抖,但是他現在知道自己該怎麼做瞭。

24

聖土多奈多中學所有學生的成績單都保存在學校北邊一座老舊的倉庫裡。倉庫離廢棄的火車站不遠,裡面黑漆漆的,充滿回音和蠟、亮光劑、清潔劑的味道。

愛德華在下午四點鐘左右,帶著女兒諾瑪一起去。校工讓他們進去,告訴他,他要找的資料放在四樓,並指給他看電梯在哪裡。電梯老得發出吱吱嘎嘎的怪聲,嚇得諾瑪在電梯裡出奇地安靜。

到瞭四樓後,她又活潑起來,在一箱箱紙盒檔案櫃間的陰暗通道上跑來跑去。富蘭契找到瞭一九七五年畢業學生的成績單,他打開第二個抽屜,開始一頁頁翻過B開頭的檔案,他找到鮑登瞭。他把托德的成績單抽出來,但裡面光線太暗,因此他將成績單拿到灰塵滿佈的窗戶旁。

“別亂跑。”他回過頭去對女兒說。

“為什麼,爹地?”

“因為你會被小妖怪抓去。”他說,把托德的成績單舉到亮處。

他立刻看出這張保存瞭三年的成績單,曾經有人小心翼翼地以近乎專業的手法動過手腳。“天哪!”愛德華嘀咕著。

“小妖怪、小妖怪、小妖怪!”諾瑪高興地唱著,依舊在通道中蹦蹦跳跳。

25

杜山德小心翼翼地在醫院走廊走著,步履依舊蹣跚。他在醫院的白衣服外面披上瞭自己的藍色浴袍。現在是晚上八點瞭,正是護士換班的時候,會有半小時的混亂——他註意到,換班時間總是很混亂,是在護士站中交接記錄、說說閑話和偷空喝杯咖啡的時刻,護士站就在轉角的飲水機旁。

他隻需要走過飲水機就行瞭。

走在寬廣的走道上,沒有人註意他,此刻讓他想起瞭火車離站前幾分鐘,火車站裡緩緩移動的人龍和嘈雜的聲音。走廊上,病人緩慢地來來去去,有人跟他一樣穿著睡袍,有人穿著醫院發的病患衣服。音樂斷斷續續地從不同病房的收音機中傳出來,訪客進進出出,一個病房裡有人在大笑,而他對面的病房中,則有人在啜泣。一個醫生迎面走來,頭抬也不抬,眼睛一直盯著手上的小說。

杜山德走到飲水機旁,掬起一把清水來喝,然後擦擦嘴,看著對面那個緊閉的房門。這個門理論上應該隨時都鎖住,但實際上,他曾經看過門有時候沒有上鎖,而且沒有人管。大多數是在護士換班的混亂時刻,大傢全擠在轉角的護士站中。杜山德以一雙訓練有素的機警眼睛觀察著這一切,他隻希望能再多觀察一個星期就好瞭,能找到切入的空隙,因為他隻有一次機會。但是,他沒有一個星期的時間,兩三天內,他們可能就會揭露他隱藏的身份,但也可能明天就發生。他不敢再繼續等下去。一旦他的身份被揭露,就會經常有人看著他。

他又喝瞭一口水,再擦擦嘴,四下張望著,然後看似漫不經心地慢慢踱步到對面,扭開門把,走進藥品儲存室。如果管理藥櫃的女人已經坐在位子上,問他為何闖進來,他隻消推說自己是個大近視眼,沒看清楚,以為這裡是廁所,真笨哪!

但裡面空無一人。

他掃視左手邊最高一層架子,隻有眼藥水和點耳朵的藥水。第二層架子上有輕瀉劑和栓劑。他在第三層架子上看到速可眠和佛羅拿等鎮靜安眠藥物,他拿瞭一瓶速可眠塞進口袋,然後溜出門外,他沒有四下張望,而是擺出一臉困惑的微笑——這裡顯然不是廁所?啊,在那邊,就在飲水機旁邊,我真笨哪!

他推開一扇寫著“男盥洗室”的門,走進去洗洗手,然後回到自己的房間。自從莫裡斯·海索離去後,這裡已經變成他的單人房瞭。兩張床中間的茶幾上放瞭一個玻璃杯和塑膠水瓶,可惜沒有波旁酒,不過不管是用水或靠酒把藥送進肚裡,那些藥丸很快就會讓他感到飄飄然。

“向莫裡斯·海索致敬。”他說,臉上浮現出一抹微笑,然後倒瞭一杯水。這麼多年來一直生活在陰影中,到處東躲西藏的,不管是坐在公園椅子上、在餐廳裡或在公車站,總覺得似乎看到熟悉的臉孔,結果還是被認出來瞭,而且是被一個他根本不記得的人認出來瞭。實在有點可笑,他幾乎沒有看過莫裡斯幾眼,莫裡斯·海索和上帝恩賜的背傷。再想想,這件事不隻是普通的好笑,簡直是太好笑瞭。

他在口中放瞭三顆藥丸,和著水吞下去,再放三顆,又放三顆,就這麼吞著。他可以看見對面病房中,有兩個老人弓著身子在茶幾上玩紙牌。杜山德知道其中一人有疝氣的毛病,另外一人呢?膽結石?腎結石?腫瘤?前列腺的毛病?老年人都不外乎這些毛病。

他重新倒瞭一杯水,但是沒有立刻吞藥丸。一下子吞太多藥丸,反而欲速則不達。他可能會嘔吐,把肚子裡殘餘的藥物都吐瞭出來,留下性命,等著接受美國人和以色列人的羞辱。他可不打算像個醉酒的傢庭主婦般出洋相。當他開始昏昏欲睡時,才會再吞幾顆安眠藥,這樣就沒有關系。

他們以為已經逮到他瞭,但是他就在他們面前結束自己的生命。

這時他倒希望能留張字條給男孩,告訴他要小心,要聽一個終於走投無路的老人傢的話。他想告訴那男孩,他臨終時倒是對他多瞭幾分敬意,雖然從未喜歡過他,不過和他說說話,總比自己成天胡思亂想好多瞭。然而任何字條,不管多麼輕描淡寫,都會讓男孩受到懷疑,杜山德不想這麼做。他也許會擔上一兩個月的心,等著政府派人來問他有關杜山德或亞瑟·登克爾的保險箱裡一些文件的事情……然而到瞭最後,男孩會相信他說的是真話。隻要男孩自己不要亂瞭方寸,就不會碰到什麼事情。

杜山德伸出手去,似乎伸瞭老遠才拿到那杯水,他又吞下三顆藥丸。他放好杯子,閉上眼,把頭好好枕在柔軟的枕頭上,他從來不曾這麼愛睡過,他終於要長眠瞭,可以好好休息瞭。

除非又開始做那些夢。

一想到夢,便使他悚然一驚,夢?上帝啊,求求你,別再讓我做那些噩夢瞭,別讓我的噩夢沒完沒瞭,永遠都沒有醒過來的一天。千萬不要——

這突然的恐懼讓他掙紮著想醒過來,但似乎死神饑渴的手指已經伸到床上來,攫住瞭他。

(不!)

他的思緒紛亂地陷入無盡的黑暗漩渦中,一直旋轉著,旋轉著,落下去,落入無盡的噩夢中。

凌晨一點三十五分,醫院發現他服藥過量,十五分鐘後即宣告死亡。值班的護士很年輕,對溫文有禮的登克爾老先生印象很好,聽到消息後還掉下眼淚。她是個天主教徒,她不明白像這麼一個老好人,病況已經日漸好轉,為何還要走上自殺這條路,把自己不朽的靈魂推下地獄。

26

星期六早上在鮑登傢,大傢都是九點以後才起床,今天早晨也不例外。九點半,托德和父親坐在餐桌前看書,蒙妮卡睜著惺忪的睡眼,默默地替他們準備炒蛋、果汁和咖啡。

當門外的報紙扔到臺階上時,托德正在看科幻小說,狄克則全神貫註在他的建築文摘上。

“爸,要我去把報紙拿進來嗎?”

“我去好瞭。”

狄克把報紙拿進來,開始喝咖啡,他盯著報紙頭版,才喝第一口便嗆住瞭。

“狄克,怎麼啦?”蒙妮卡連忙走過來問道。

狄克猛咳嗽,托德抬起頭來有點納悶地看著父親,蒙妮卡趕過去替狄克拍背。拍著拍著,她的目光落在報紙頭條上,她的手不由自主停在半空,眼睛睜得老大,仿佛眼珠快要掉落桌面似的。

“天哪!”狄克終於悶聲喊道。

“這……這……我不相信……”蒙妮卡住口,看著托德。“噢,甜心——”

父親也看著他。

托德立刻警覺起來,繞過桌子說:“什麼事?”

“登克爾先生……”狄克隻能擠出這麼一句來。

托德看瞭標題後,立刻明白是怎麼一回事瞭。標題寫著:前納粹戰犯於聖土多奈多醫院自殺。 標題下有兩張並列的照片,兩張照片托德都看過,一張是比現在年輕六歲的亞瑟·登克爾,托德知道這是一個街頭嬉皮攝影師拍的,老人買下這張照片,是為瞭確定這張照片不會不小心落入其他人手中。另一張是穿著納粹黨衛軍制服的古特·杜山德,正坐在巴汀的辦公桌後面,帽子歪戴著。

如果他們手上有嬉皮拍的那張照片,那麼他們就已經去過他的房子瞭。

托德迅速看著報道內容,腦子裡瘋狂轉著各種念頭。上面沒提到酒鬼,但那些屍體遲早會被找到,到時候事情會鬧得更大,將是萬眾矚目的大新聞:巴汀指揮官惡性難改,前納粹魔頭的恐怖地窖,他從來不曾停止殺戮。

托德隻覺兩腿輕飄飄的。

遠處,響起他母親尖銳的叫聲:“狄克,扶住他,他快昏倒瞭!”

(昏倒昏倒昏倒……)

這句話不斷重復著,他隱約感到父親用手臂抓住他,然後他便不省人事,什麼也聽不見瞭。

27

富蘭契打開報紙時,正在吃早飯。他咳瞭一下,發出奇怪的、好像噎著的聲音,然後把嘴裡的面包全吐在桌上。

“愛德華,你怎麼瞭?”他太太桑卓拉有點緊張地問道。

“爸爸咳嗽,爸爸咳嗽。”小諾瑪叫道,開心地幫母親一起給父親拍背,富蘭契還專心地盯著報紙看。

“怎麼瞭?”桑卓拉又問。

“他,他!”富蘭契叫道,用手指著報紙,他指得太用力,指甲劃破瞭報紙頭版。

“這個人!溫西爵爺!”

“你到底在說什麼呀?”

“他就是托德·鮑登的祖父!”

“什麼?這個戰犯?你瘋瞭嗎?”

“就是他!”富蘭契呻吟道,“天哪!就是他!”

桑卓拉牢牢盯著相片看,最後才說:“他長得一點都不像溫西爵爺。”

28

托德的臉色好像玻璃窗一樣蒼白,坐在父母中間。

坐在他們對面的是一個頭發灰白、非常客氣的探長,名字叫萊克勒。托德父親提議打電話給警方,但托德說他自己來,就好像十四歲時那次一樣。

他花瞭很長的時間,終於說完瞭,他講話時那種機械化的平淡聲調,把蒙妮卡嚇壞瞭。他已經十七歲瞭,但在很多方面還是個孩子,這件事很可能會為他的人生留下難以磨滅的疤痕。

“我替他念書……呃,《湯姆·瓊斯》、喬治·艾略特的《河畔磨坊》,這本書很沉悶,我猜我們永遠也讀不完,還有一些霍桑的短篇小說。我們開始讀《匹克威克外傳》,但是他不喜歡這部小說,他認為狄更斯想嚴肅地說點什麼時,顯得很滑稽,他說狄更斯在搔首弄姿,他就是這麼說的。我們兩人都比較喜歡《湯姆·瓊斯》。”

“那是三年前的事瞭。”萊克勒說。

“是的,我隻要有空就會去看看他,但上瞭高中以後,我必須搭公車上學……我和朋友組瞭一支球隊……而且功課也比較多……你知道,不停有事情冒出來。”

“你不太有時間瞭?”

“沒錯,不太有時間瞭,高中功課很重……又要成績好,才能進大學。”

“托德是非常優秀的學生,”蒙妮卡立刻說,“他以第二名的成績畢業,我們都引以為榮。”

“當然,”萊克勒報以親切的微笑,“我也有兩個在念中學的男孩,成績隻算勉強合格。”他轉向托德,“你上高中以後,便沒有再念書給他聽瞭?”

“沒有,偶爾會讀報給他聽。我去看他的時候,他會問我報紙頭條都在講些什麼。他對‘水門事件’很感興趣,也想知道股票市場的動態,報上小小的鉛字讓他頭疼。”

蒙妮卡拍拍他的手。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對股票市場感興趣,不過他就是很有興趣。”

“他有一些股票,”萊克勒說,“他就是靠股票收入維生的。他屋裡還有五套不同的身份證件。他是個小心謹慎的人,毋庸置疑。”

“我想他把股票放在某個銀行的保險箱裡。”托德說。

“什麼?”萊克勒揚起眉毛來。

“他的股票。”托德說,一臉困惑的狄克也對萊克勒點點頭。

“他的股票都藏在床下的抽屜裡,”萊克勒說,“還有他的照片。他有保險箱嗎?他說過他有嗎?”

托德想想後搖搖頭,“我隻是想當然,我不知道……這……這整個事情……弄得我昏頭瞭。”

他搖搖頭。他是真的感到頭昏瞭。不過,他仍然一點一滴地感到自己正逐漸恢復自我保護的本能,變得越來越機警,也重拾幾分自信。如果杜山德真的租瞭保險箱來放那份文件,難道他不會把股票也放進去嗎?還有那張照片?

“我們正和以色列的情報人員合作調查這個案件,”萊克勒說,“以非官方的方式合作,我希望你如果見到記者,不要透露這項消息。以色列派來的人都很幹練,其中有一位叫威斯考福,他明天想跟你談談,如果你方便的話。”

“好吧。”托德說,但是想到追捕瞭杜山德幾十年的同一批獵犬也要來盤問他,內心似乎也感染到杜山德的恐慌。杜山德對這些人十分敬畏,托德知道他隻要牢記這點,就不會犯錯。

“鮑登先生、鮑登太太,你們不反對吧?”

“隻要托德願意,就沒有問題,”狄克說,“我倒很想在場,我讀過一些關於以色列摩薩德情報組織——”

“威斯考福不是摩薩德的情報人員,他屬於以色列所謂的特別行動小組。事實上,他在教意第緒文學和英文文法,還寫瞭兩本小說。”萊克勒微笑道。

狄克揮手打斷他的話,“不管他是什麼人,我都不會讓他欺負托德。從我讀過的資料看來,這些傢夥有時候有點太專業瞭,或許這個人還好,但我希望你和這個叫威斯考福的傢夥記住,托德隻是想幫助這個老人。老人傢偽裝瞭身份,但托德完全被蒙在鼓裡。”

“沒關系,爸。”托德無奈地笑笑。

“我隻是希望你能盡量幫助我們,”萊克勒說,“鮑登先生,我瞭解你為什麼擔心,我想你會發現威斯考福是個好人,不會給你們什麼壓力。我想知道的都已經問完瞭,不過我要先說明一下以色列人感興趣的是什麼。杜山德心臟病發作的那天,托德是和他在一起的,而且陪他到醫院——”

“他要我過去讀信給他聽。”托德說。

“我們知道,”萊克勒身子前傾,“以色列人想知道那封信的內容。杜山德是條大魚,但他不會是湖裡最後一條魚——至少威斯考福是這麼說的,我相信他的話。他們認為杜山德也許知道其他魚的下落。他們大多數人至今仍舊活著,可能住在南美的某個地方,可能還有其他人分佈在不同的國傢……包括美國在內。你知道,他們甚至曾經在特拉維夫的旅館大廳中逮捕瞭佈亨瓦德集中營的魔頭?”

“真的?”蒙妮卡張大眼睛驚呼。

“真的,”克萊勒點點頭,“就在兩年前。我想說的是,以色列人認為杜山德要托德念的那封信可能是其他大魚寄來的。他們或許說得對,也可能猜錯瞭。不管怎麼樣,他們想知道就是瞭。”

曾經回到杜山德房子裡把信燒掉的托德回答:“我會盡量幫你或這位威斯考福先生的忙,隻要我能力所及,但這封信是用德文寫的,很難念,當時我覺得自己像傻瓜一樣。不過登克爾先生……杜山德聽瞭很興奮,他聽不懂的字,就要我一個字母一個字母拼出來,因為你知道,我的發音不準,但是他還可以大致聽懂。我記得他聽到中間部分時笑瞭起來,說,‘對啦,對啦!就是這樣做!’然後又說瞭一些德語。這是在他心臟病發作前兩三分鐘的事。好像是Dummkopf之類的,我猜在德文的意思是愚蠢吧!”

他不確定地看著萊克勒,內心為自己圓的謊而沾沾自喜。

萊克勒點點頭,“對,我們知道那封信是用德文寫的,醫生也說你告訴過他,但是那封信,托德……你還記得信到哪兒去瞭嗎?”

托德心想,這正是問題的癥結瞭。

“我想,救護車來的時候,信還擺在桌上,我們全部都離開的時候。我無法在法庭上作證說絕對如此,但是——”

“我想桌上是放瞭一封信,”狄克說,“我還拿起來看瞭一眼,航空信紙,但我沒註意到信是用德文寫的。”

“那麼應該還在那兒才對,這就是我們想不通的地方。”克萊勒說。

“信不在那裡嗎?”狄克說。

“不在瞭。”

“也許有人進去偷走瞭。”蒙妮卡說。

“根本用不著偷,因為一片忙亂中,屋子根本沒上鎖,顯然杜山德也沒想到要別人幫他鎖上,他的鑰匙在他死時還收在褲袋裡。從救護人員來把他抬出去後,門便沒有上鎖,直到今天清晨兩點半鐘,我們才把屋子封起來。”

“這就是啦!”狄克說。

“不,”托德說,“我明白萊克勒先生在想什麼。”沒錯,他看得很清楚,隻有瞎子才會看不到這點。“小偷幹嘛別的不偷,單單偷一封信做什麼呢?何況是一封德文信?登克爾先生傢沒什麼東西可偷,但是小偷應該還是會找到比信更值錢的東西。”

“你說得一點也不錯。”萊克勒說。

“托德自小便想當偵探,”蒙妮卡說著,摸摸托德的頭。托德長大後就不喜歡她這麼做,不過現在托德似乎不介意。天哪,她真不喜歡看到托德臉色這麼蒼白。“不過他長大後就改變主意瞭,我想他現在打算學歷史。”

“歷史是很值得研究的,你可以當個深入調查的歷史學傢。你讀過約瑟芬·鐵伊的推理小說嗎?”

“沒有。”

“沒關系,我倒希望我那兩個兒子除瞭迷球賽外,還有更偉大的志向。”

托德笑笑,沒說什麼。

萊克勒又嚴肅起來,“總之,我們認為可能還有人,這個人或許就在聖土多奈多,知道杜山德的真實身份。”

“真的?”狄克說。

“是的,有人知道真相。也許是另一個納粹戰犯。我知道聽起來好像羅伯特·勒德倫姆的小說情節,但是誰又想得到像聖土多奈多這樣一個安靜的郊區小鎮裡,竟然會藏著一個納粹戰犯呢?我們認為這位X先生在杜山德住院後潛入他傢,拿到瞭那封可能陷他入罪的信。這是為什麼直到現在,排水管裡還漂浮著一些灰燼的原因。”

“我認為這沒道理。”托德說。

“為什麼?”

“如果登克爾先生——如果杜山德有個納粹老友在這裡,他又何必找我來讀信呢?我是說,如果你聽到他怎麼糾正我的發音……至少你提到的這個納粹戰犯一定懂德文。”

“說得也是,除非這傢夥是坐輪椅的或瞎瞭。就我們所知,這個人說不定是馬丁·鮑曼[26] 本人,他完全不敢外出露面。”

“瞎子或坐輪椅的人就更不可能來偷信瞭。”托德說。

萊克勒對他更加佩服瞭,“沒錯,不過盲人雖然無法讀信,仍然可以偷信,他可以雇人去替他做這件事。”

托德想瞭想,點點頭,但同時又聳聳肩,顯示他對這問題想得多深入。萊克勒的推論已經超越勒德倫姆,進入瞭薩克斯·羅默[27] 的境界。但是這些其實一點都不重要,他暗忖,真正重要的是,萊克勒還在問東問西……還有那猶太鬼威斯考福,也在附近打轉,東查查,西查查。這封信,該死的信,杜山德愚不可及的主意!突然他想到他的點三〇來復槍正放在陰冷的車房的架子上,他很快拋開這個念頭,手心已在冒汗。

“你認得杜山德的其他朋友嗎?”萊克勒問道。

“朋友?不認得,以前有個來打掃的女傭,但她搬走瞭,後來便沒有再請。以往他會在夏天雇個小孩子來除草,但今年似乎也沒請,院子裡的草不是長得很高嗎?”

“是的,我們問過很多鄰居,似乎他沒有請人。他常接到電話嗎?”

“當然。”托德漫不經心地說……這裡似乎露出一絲光亮,出現一個還算安全的逃生口。事實上,托德認識杜山德這麼久以來,杜山德的電話鈴隻響過五六次,不外乎是推銷員打來的,早餐食品公司做市場調查,或有人撥錯電話。他之所以裝電話,主要是以防生病,後來果然派上用場瞭,願他的靈魂在地獄中腐爛。“他通常一個星期會接到一兩通電話。”

“他在電話中說的是德語嗎?”萊克勒似乎很興奮。

“不是,”托德突然警覺起來,他不喜歡萊克勒興奮的表情,他覺得有點不對勁,有點危險。他拼命忍住不讓冷汗直冒。“他沒說什麼,我隻記得他有時會說,‘替我念書的男孩現在在這裡,等會兒我再打給你。’”

“就是啦!”萊克勒說,一巴掌拍在自己大腿上,“我跟你們打賭,是有這麼一個傢夥在!”他啪的一聲把筆記本合上(托德可以看到他隻在上面胡亂塗鴉,什麼也沒記),然後站起來。“多謝三位,特別是托德,我知道你今天受驚不小,不過很快就會水落石出。下午我們會找特殊小組把整個屋子從閣樓到地窖徹底搜索一遍,或許會找到一些蛛絲馬跡,讓杜山德的朋友現形。”

“希望如此。”托德說。

萊克勒和他們三人握握手後便走瞭,狄克問托德是否想在中飯前去打打羽毛球,托德說他既不想打羽毛球,也不想吃中飯。他低著頭、垂著肩地走上樓去。他的父母交換瞭同情和煩惱的眼神。托德躺在床上瞪著天花板,想到他的來復槍,想象用藍色槍柄捅進蓓蒂的私處,這不正是她要的嗎?你覺得如何?他聽到自己在問她。你說你夠瞭沒有? 他想象她尖叫的樣子,臉上浮起可怕的笑容。告訴我,你這賤人……這樣夠瞭嗎?夠瞭嗎?夠瞭嗎?……

“你有什麼看法?”威斯考福問萊克勒。萊克勒剛剛才從離鮑登傢三個街角的小餐廳門口把威斯考福接上車。

“我認為這小孩知情,”萊克勒說,“或多或少知道一些內情。但是他很冷靜,如果你把熱水倒進他嘴裡,他會吐出冰塊來。我有幾次讓他說漏嘴,但沒有一句答話是在法庭中用得上的。如果我繼續深入問下去,精明的律師還是會想辦法讓他脫身;我的意思是,法庭還是會把他當少年犯,因為他才十七歲,但我猜這孩子可能從八歲開始就不算年輕孩子瞭。他是個陰險可怕的人,”萊克勒把一根煙塞進口中,然後大笑,“我認為他是個真正陰險可怕的人。”

“他的話有什麼漏洞?”

“電話是最主要的漏洞,當我不經意丟出這個念頭時,我可以看見他兩眼發亮。”萊克勒把車向左轉,開上高速公路。在他們右手邊兩百碼處,便是托德在不久前的星期六上午放空槍的斜坡。

“他心裡想:‘如果這警察真的以為杜山德有個納粹朋友住在這附近,那麼我就可以脫身瞭。’所以他就說:對,杜山德每星期都會接到一兩通電話,神秘兮兮地說些‘我現在不方便說話,待會兒再談’之類的。但我去查過,杜山德在過去七年間幾乎沒打過什麼電話,一通長途電話也沒有,更不可能每個星期接到一兩通電話。”

“還有呢?”

“他立刻下結論說信不見瞭,其他東西都沒丟。他知道屋子裡隻有那封信不見瞭,因為他就是回去拿走信的那個人。”萊克勒把煙在煙灰缸中捻熄。

“我認為信根本隻是個小道具,杜山德心臟病發時,正在埋那個屍體……那個最新的屍體,因為他的鞋子和袖口都有土,所以這是很合理的假設。這表示他在心臟病發作之後,而不是之前,打電話叫這個小孩來。他爬上樓,打電話叫他來。男孩趕來時,臨時編造瞭這封信當作借口。這並不是頂好的借口,但……考慮到當時的情況,也不算太糟的借口。他到那裡以後,替杜山德收拾爛攤子。這時候,這孩子已飽受折磨,救護車快來瞭,他父親也趕過來,他需要一封信來圓謊,於是他上樓去,打破那個木盒子——”

“你確定嗎?”威斯考福說,他點燃自己的煙,他抽的是沒有濾嘴的英國名牌香煙,但萊克勒覺得味道像馬糞一樣。萊克勒心裡想,他們都開始抽這樣的煙,難怪大英帝國會沒落。

“絕對沒錯,盒子上有他的指紋,這些指紋跟他學校資料上的指紋一致,不過這屋子裡到處有他的指紋,真他媽的!”

“如果你拿這些證據和他對質,一定會令他驚慌失措。”威斯考福說。

“嘿,你不知道這小子有多狡猾。我是說真的,他是個非常冷靜的人。他會說杜山德偶爾會要他去盒子裡找一些東西,或放東西進去。”

“鐵鍬上也有他的指紋。”

“他會說他在後院種玫瑰花時,會用到鐵鍬。”萊克勒掏出自己的煙來,但是煙盒早空瞭。威斯考福把自己的煙遞給他,萊克勒才吸第一口便咳個不停。“這煙的味道抽起來和聞起來一樣糟。”

“就好像我們昨天中午吃的漢堡一樣,”威斯考福微笑道,“那些麥香漢堡。”

萊克勒大笑。“麥香堡。好吧!看來文化交流有時候是行不通的。”他的笑容消失瞭,“他的手法還真是幹凈。但是他不是那些長發披肩、長筒靴上裝飾著鏈子、騎摩托車的不良少年。”

“是啊。”威斯考福註視著周遭混亂的交通,很高興開車的人不是他。“他隻是個孩子,出身好傢庭的白人小孩,我覺得很難相信——”

“別忘瞭你們以色列人十八歲便荷槍實彈,準備上戰場瞭。”

“不錯,但事情開始時,他才十四歲。一個十四歲的小孩怎麼會和杜山德這樣的人混在一起呢?我一直想要瞭解這點,但還是想不透。”

“我想知道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萊克勒說,把煙扔到窗外,他聞到這煙味就會頭痛。

“也許,如果事情真是如此的話,一切隻是巧合或運氣罷瞭。有的人天生就有意外發掘珍寶的本事。不過這種天分有好的一面,也有黑暗的一面。”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萊克勒悶悶不樂說道,“我隻知道他比躲在石頭下的小蟲還要鬼鬼祟祟。”

“我的意思很簡單,換做是其他小孩,都會很開心地去告訴父母或警察說:‘我認出一個通緝犯瞭,他住在這個地方,我很確定是他。’然後讓警察去逮捕他,你認為我說得不對嗎?”

“對極瞭。這孩子會變成新聞人物,報上刊登著他的照片,還接受晚間新聞專訪,可能學校還會頒獎給他,說他是好公民,”萊克勒笑道,“他的照片說不定還會登上《真實人物》呢!”

“那是什麼?”

“沒什麼,”萊克勒說。他得提高嗓門,因為兩旁都有大卡車駛過,而威斯考福正緊張地忽而看左,忽而看右。“你不會想知道的。你的看法沒錯,但那是大多數小孩的反應。大多數小孩。”

“但不是這個小孩,”威斯考福說,“這孩子可能純靠運氣看破瞭杜山德的偽裝,但他卻沒有把這件事報告父母和警察……反而去找杜山德。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呢?你說你不在乎原因,但是我想你其實在乎的,你和我一樣百思不得其解。”

“絕不是勒索,”萊克勒說,“這是可以肯定的,這孩子要什麼有什麼。他們的車房裡有一輛沙灘車,更別提墻上還掛著獵槍瞭。即使他為瞭過過癮,想壓榨杜山德也沒用,因為杜山德除瞭幾張股票外,身上根本榨不出任何東西。”

“你怎麼能確定那孩子不知道你已經找到屍體瞭?”

“我很確定,也許我今天下午回去可以用這件事來問問他,至少目前這似乎是我們最可以利用的一點。如果早一天發現這些事情,我想我早已設法申請到一張搜查令瞭。”

“找出男孩那天晚上穿的衣服瞭嗎?”

“嗯,如果我們能在衣服上弄到塵土的采樣,與杜山德傢地窖的土比對吻合的話,那麼就能攻破他的謊言。問題是,他那晚穿的衣服很可能早已洗瞭六七次之多瞭。”

“其他那些死掉的酒鬼是怎麼回事?就是你們警局在其他地方發現的那些屍體?”

“我想那些案子跟這個案子無關,目前還是由波茲曼負責調查。杜山德沒那麼大的力氣……而且他已經有一個完善的小計謀瞭,答應他們幾杯酒、一頓飯,坐公車帶他們回傢,然後在廚房下手。”

威斯考福靜靜地說:“我想的不是杜山德。”

“你是說——”萊克勒立刻閉嘴,兩人陷入好長一陣沉默,隻聽得窗外呼嘯而過的車聲。最後萊克勒小聲道:“嘿,嘿,別這樣。你給我個——”

“身為以色列的情報員,我原先隻是因為托德也許知道杜山德有沒有和其他納粹戰犯聯絡,而對他產生興趣。但作為人類,我現在卻對這男孩本身越來越感興趣。我想知道他的動機是什麼?他為什麼會這樣做?當我試圖為瞭滿足自己的好奇心而尋找答案時,我發現我開始不停地問自己,除此之外,他還做瞭什麼事?”

“但——”

“我反問自己的是,杜山德所參與的種種暴行,會不會正是吸引他們兩人在一起的原因?我告訴自己,這是個不好的想法。我一想起集中營裡發生的種種事情,便感到一陣惡心,盡管我唯一被關進集中營的親人是我的祖父,而他在我三歲時就過世瞭,我還是有這種感覺。然而我常在想,或許德國人的所作所為中有一些什麼東西,會觸動我們內心深處埋藏的幻想。或許我們有一部分的恐懼,正是因為其實我們內心深處都知道,在適當——或在錯誤——的情況下,我們自己可能也會建造出這樣的地方。或許我們也知道,在某些情況下,每個人埋藏在內心底層的某些東西就會高興地爬瞭出來。你以為他們會長成什麼樣子?個個都像希特勒一樣,額頭上幾綹頭發、嘴巴上留著小胡子、到處呼喊口號嗎?你以為他們會長得像魔鬼或毒蛇猛獸嗎?”

“我不知道。”萊克勒說。

“我想他們大多數人從外表看來,都像個普通會計師,”威斯考福說,“像個手上拿著圖表和計算機的平凡會計師,計算著怎麼樣可以提高殺人效率,所以下一次他們可以殺掉兩三千萬人,而不隻是六個人而已。而他們其中有些人甚至長得像托德·鮑登。”

“你簡直和他一樣恐怖。”萊克勒說。

威斯考福點點頭,“這本來就是個恐怖的話題。在杜山德的地窖裡找到那些死人和動物屍體……不是也令人毛骨悚然嗎?你難道沒想過,或許一開始這男孩隻是單純地對集中營的事情感興趣,正如一些小孩喜歡集郵或集錢幣,或喜歡讀一些亡命之徒的西部小說一樣?而他跑去找杜山德,隻是想從他口中得到第一手資料?”

“如果依照這個觀點,我倒是相信有此可能瞭。”萊克勒說。

“也許。”威斯考福喃喃道。外面呼嘯而過的貨櫃車幾乎蓋住他說話的聲音。他點燃一根煙,心裡想,美國人不懂我們為什麼可以住在一堆阿拉伯人中間,但如果讓我住到這裡兩年,我一定會精神分裂。 “也許吧。或許一個人不可能如此接近這麼多的殺戮暴行,而完全不受影響。”

29

接近中午時,一個矮個子走進偵緝組,走過之處都留下一陣惡臭,身上散發著像腐爛的香蕉、蟑螂屎和垃圾車的味道。他穿著舊褲子、灰襯衫和褪色的藍外套,拉鏈大半都已脫落瞭,開瞭口的鞋子勉強用膠黏住,頭上還戴瞭頂難看的帽子。

“天哪!出去!”值班的警衛叫道,“何樸!我發誓沒有人逮捕你!快出去!我還想呼吸。”

“我要見波茲曼組長。”

“他死瞭,昨天死的,你快滾出去,好讓我們在這兒安安靜靜地哀悼。”

“我要見波茲曼組長。”何樸把聲音提高。他一張開嘴,味道更難聞。

“他去暹羅辦案瞭,你快滾吧!”

“我要見波茲曼組長,沒見到前,我絕不離開。”

值班的警衛飛奔出去,五分鐘後,他和波茲曼一起回來,波茲曼身材瘦長微駝,年約五十歲。

“帶他到你辦公室可以嗎?”值班警衛問道。

“來吧!何樸。”波茲曼說。一分鐘後,他們坐在波茲曼的辦公室中,坐下來以前,波茲曼把辦公室裡唯一的窗子打開,並且打開電扇。“有什麼事嗎?”

“你還在調查那些謀殺案嗎?”

“那些流浪漢的案子?是的。”

“我知道是誰幹的。”

“是嗎?”波茲曼正忙著點煙,他甚少抽煙,但打開的窗子和電扇都無法驅散這人身上的味道。波茲曼心想,待會兒大概連油漆都要開始剝落瞭,他嘆口氣。

“你記得我告訴過你,在他們發現保力被刺死在陰溝的前一天,保力跟一個傢夥講過話嗎?”何樸說。

“記得。”有幾個酒鬼常在救世軍的救濟站附近遊蕩,他們也說過同樣的話。森尼和保力都是在附近被害的流浪漢。那些酒鬼說曾經看見一個年輕人在附近晃來晃去,跟森尼和保力說過話,雖然沒有人百分之百確定,何樸和另外兩個人宣稱保力和這個年輕人一起走瞭,他們認為這傢夥還未成年,卻想買點酒喝,所以找上他們幫忙。其他幾個酒鬼也都聲稱在附近見過這樣一個“傢夥”,他們一致形容那“傢夥”很年輕、金發、白人,這描述還真棒,在法庭上站得住腳,而且消息來源還這麼“可靠”呢!

“昨晚我躺在公園裡時,”何樸說,“正好有人丟瞭一卷舊報紙在我身上——”

“何樸,在本市像這樣到處遊蕩是違法的。”

“我隻是在收集舊報紙,我實在看不過很多人這樣亂丟垃圾。我是在做公共服務。有些報紙已經是一個星期以前的報紙瞭。”

“是呀。”波茲曼說。他模糊地記得剛才肚子很餓,等不及要去吃中飯,那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瞭。

“總之,當我醒來時,一張報紙正好落在我臉上,我一看差點跳起來,就是那傢夥,看!就是這個傢夥。”

他掏出一張縐得發黃、有水漬的報紙,把報紙攤開來放在桌上。波茲曼現在稍微有一點興趣瞭,報上的大標題是:四位聖土多奈多高中生當選明星球員。 標題下面有四張照片。

“是哪一個?”

何樸用臟手指最右邊的,“就是他,報上說他叫托德·鮑登。”

波茲曼的目光由相片轉到何樸身上,他在想何樸的腦細胞到底還有多少是管用的,在他沉浸醉鄉二十年後。

“你怎麼能確定?照片上他戴瞭一頂棒球帽,你怎麼能看出他是不是金發?”

“他笑的樣子,”何樸說,“這是他的笑容。他對保力這麼笑過,當他們一起走開時,他就是露出這種‘人生真美好’的燦爛笑容,我絕不會看走眼的,就是這傢夥。”

波茲曼沒聽見他的最後一句話,他拼命想著,想著。托德·鮑登,這名字聽起來好熟,這件事帶給他的困擾比知道一個本地高中的明星學生可能到處殺害酒鬼還要大。他想起來,今天早上在談話中似乎才聽過這個名字,他皺著眉,努力回想究竟是在哪兒聽到的。

何樸走瞭以後,他還繼續想,這時萊克勒和威斯考福走進來,他們說話的聲音和沖咖啡的聲音總算讓他想起來瞭。

“天哪!”他急忙起身跑出去。

托德父母都想取消下午的約會,蒙妮卡本來打算去超級市場,狄克則是跟幾個朋友約好去打高爾夫球,他們都願意留在傢裡陪托德,但托德說他寧可獨自一人留在傢裡。他想要清一清來復槍,同時把整件事情好好想一想。

“托德,”狄克說,一時又發現自己沒什麼話好說瞭。換做是托德的祖父,可能就會在這時候提議大傢一起禱告。但是時代不同瞭。“有時候就是會發生這種事情,不過別老是去想它。”他無力地說著。

“放心好瞭,我很好。”托德說。

他們走瞭以後,托德拿出破佈和一瓶擦槍油,放在院子裡玫瑰花旁的長板凳上,然後到車房去拿他的來復槍。他把槍拿到院子裡,把槍拆解開來,院子裡玫瑰花香味撲鼻。他把槍徹底清瞭一遍,嘴裡哼著歌,有時候還吹吹口哨,然後他又把槍組合起來;他即使摸黑都可以輕易把槍組裝起來。他腦子裡胡思亂想,五分鐘後,發現自己已經給槍膛上瞭子彈。他今天並不想去打靶,但還是裝瞭子彈。他不知道自己為何要裝上子彈。

你當然曉得為什麼。托德寶貝,也就是說,該是時候瞭。

正在這時候,一輛黃色紳寶汽車開瞭過來,一個看起來有點眼熟的人走出車外。等到他把車門關上開始朝著托德走來,托德看到他腳上穿的淡藍色凱茲運動鞋時,才想到來人是橡皮愛德華。

“嗨!托德,好久沒見瞭。”

托德把槍擱在椅子邊,親切地在臉上堆起笑容,“嗨!富蘭契先生,什麼風把你吹到這兒來的?”

“你父母在傢嗎?”

“不在,你找他們有事嗎?”

“也不是,”橡皮愛德華想瞭好一會兒才說,“我想還是我們先談談比較好,你也許可以給我一個合理的說明,雖然天知道我還真懷疑這點。”

他把手伸進褲袋中掏出一份剪報。橡皮愛德華還沒有把報紙遞給托德看,托德立刻知道報上的內容是什麼。這是他今天第二次看到杜山德的照片,那張街頭攝影師拍的照片用黑筆圈瞭起來。托德很清楚,愛德華已經認出托德的“祖父”瞭,他會把這件事告訴所有的人,到處散播這個好消息。好一個橡皮愛德華,這下可以大大嘲弄他瞭。

警方一定會感興趣,不過當然,他們早已在著手調查瞭。當萊克勒走瞭半小時後,托德的心便開始下沉,就像灌飽瞭氣的氣球原本快樂地越飛越高,突然被鋼箭刺破,筆直落下來。

電話是最大的破綻。萊克勒狡猾地誘他入彀,而他則迫不及待地跳入陷阱,他說,他每個星期都會接到一兩通電話, 以為可以讓他們查遍南加州,尋找一個老邁的前納粹戰犯。很好,隻不過電話公司給他們的說法可能完全不同。托德不知道電話公司會不會告訴你電話使用次數……但是當時萊克勒眼中出現瞭詭異的眼神。

然後是那封信。他不小心告訴萊克勒,沒有小偷闖進杜山德的房子偷東西,萊克勒離開的時候一定會想到,托德之所以知道這件事,唯一的可能是他回去過……他不但回去,而且回去過三次,除瞭第一次把那封信燒掉外,後來兩次都是為瞭查看有沒有留下什麼可能陷他入罪的痕跡。他沒有任何發現,甚至那套納粹黨衛軍制服都不見瞭,很可能是在過去四年中被杜山德丟掉瞭。

還有那些屍體,萊克勒竟然提都沒提那些屍體。

最初托德心想,這樣很好,讓他們先白忙一陣子,他得好好想一想。他並不害怕他們檢查出來他在掩埋屍體時衣服上沾瞭土。他早在當天晚上就把衣服洗幹凈瞭,他是自己把衣服丟進洗衣機,並且烘幹的。他很清楚杜山德可能會死掉,然後所有的事情會被揭露出來。正如杜山德常常說的,孩子,再小心也不為過。

然後他逐漸意識到,這不是個好現象。天氣這麼暖和,而天氣暖和的時候,杜山德的地窖發出的臭味總是更嚴重,他最後一次去杜山德傢的時候,就聞到惡臭。警察一定會註意到這種味道,而且一定會追蹤下去,以找到惡臭的根源。為什麼萊克勒提都不提?他是保留不說,還是等以後再制造驚人的效果呢?如果他真有此意,表示他已經起疑瞭。

托德從剪報上抬起頭來時,橡皮愛德華正轉過身去看著街上,雖然街上沒有什麼好看的。萊克勒可以懷疑,但他頂多也隻是懷疑而已。

除非他找到真憑實據,證明托德和老人的關系。

而這種證據正是橡皮愛德華可以提供的。

一個可笑的人穿瞭一雙可笑的球鞋,像這種可笑的人幾乎不配活下去。托德的手碰到瞭來復槍的槍身。

沒錯,橡皮愛德華手中正掌握瞭警方現在缺少的線索。警方不能證明托德和杜山德同謀殺人,但橡皮愛德華的證詞卻可以證實一切。然後事情就此結束嗎?喔,不會。他們會把他的高中畢業照片到處拿給酒鬼看。雖然隻是碰碰運氣,但萊克勒不能不試試看。如果我們不能因為這樁酒鬼謀殺案將他定罪,或許另一樁酒鬼謀殺案可以逮著他。

然後呢?然後就是法庭見瞭。

他父親會替他請一堆律師,律師們會想盡辦法為他脫罪,太多間接證據瞭,他也會想辦法讓陪審團留下良好的印象,但這時候,他的人生早已毀瞭,正如杜山德說的。報紙上會大肆報道,所有事情都好像埋在杜山德地窖中半腐爛的屍體一樣,會被挖掘出來攤在陽光下。

“報紙上的那個人在你讀九年級的時候來過我辦公室,”愛德華突然轉過身來對托德說,“他說是你的祖父,結果卻是一個遭通緝的戰犯。”

“是的。”托德說,臉上一片茫然空洞,像是百貨公司陳列的假人,原本健康的活力都消失瞭,隻剩下虛無和恐懼。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愛德華說,也許他原本是想來大聲興師問罪的,但結果語氣卻平鋪直敘,帶著點茫然和受騙的味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反正就是一件事情又帶到另外一件事情,”托德邊說著,邊拿起槍來。“真的就是這麼一回事,一件事情……又帶到另外一件事情。”他端起槍來瞄準愛德華。“雖然聽起來很笨,但就是這麼一回事。”

“托德,”橡皮愛德華睜大眼睛,往後退,“托德,你不能……求求你,我們好好談談,我們可以——”

“你和那個該死的德國人去地獄裡好好談談吧!”托德扣下扳機。

子彈的聲音劃破瞭午後灼熱和無風的寂靜。富蘭契向後倒在車身上,他的手把擋風玻璃上的雨刷扯瞭下來。他呆呆看著,鮮血從藍色套頭毛衣裡冒出來,他把雨刷丟掉,然後看著托德。

“諾瑪。”他低呼。

“好吧,”托德說,“不管你說什麼,你這個倒黴鬼。”他又朝富蘭契開瞭一槍,他的半個頭已血肉模糊瞭。

富蘭契踉蹌往後倒,開始摸索著車門,嘴裡悶聲一遍又一遍喊著女兒的名字。托德又在他的尾椎處補上一槍,他的腿抖動一下,便躺在地上不動瞭。

就一個輔導老師而言,他還真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托德笑瞭幾聲,同時感到頭痛欲裂,他隻好閉上眼。

當他再張開眼時,他感到好多瞭,也許是他這幾個月來感覺最好的時候,也許是幾年來感覺最好的時刻。一切都很好,他臉上茫然空洞的神情不見瞭,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狂野的美。

他回到車房,把架上所有的子彈拿下來,約有四百多發。他把子彈放在背包裡,扛在肩上。當他走出傢門時,陽光普照,他興奮地微笑著,眼光在閃爍,就像孩子過生日或在聖誕節、國慶日時發出的那種燦爛笑容,這也是孩子們放煙火、爬上樹屋秘密集會和每次贏得重要球賽後、興奮的球迷把球員一路從體育館扛到街上時所流露的笑容。這也是毛頭小子戴著頭盔上戰場時忘形的微笑。

“我是世界的主宰!”他對著藍天大叫,把來復槍高舉過頭,然後右手拿著槍,朝著俯瞰高速公路的斜坡有一棵枯樹遮蔽的地方跑去。

五個小時後,天快黑時,他們將他拿下。

《肖申克的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