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冬重生 呼—吸—呼—吸

獻給彼得和蘇珊·斯陶伯

1俱樂部

我承認,在那個刮風下雪、寒風刺骨的晚上,我穿衣服的動作比平常都快;那是一九七幾年的十二月二十三日,我相信俱樂部其他會員大概也跟我差不多。每逢這種風雪夜,紐約的出租車是出名的難等,因此我打電話叫瞭電招出租車;我打電話的時間是五點半,請車子八點來接——我太太揚瞭揚眉毛,但沒說什麼。我與愛倫自一九四六年起,就住在東58街這棟公寓大廈裡。七點四十五分,我已經到樓下等出租車,過瞭原定時間五分鐘,出租車卻還不見蹤影,我忍不住心急地踱來踱去。

八點十分,出租車終於到瞭,我鉆進車子,真高興能躲開寒風的侵襲,我高興得忘瞭為出租車遲到發脾氣,司機原本罪有應得。昨天自加拿大長驅而下的這股冷風可真是厲害;刺骨的寒風在車窗外呼呼作響、嗚嗚哀號,偶或淹沒車裡收音機的聲音,也令車子不住晃動。許多商店都還開著,但人行道上幾乎已看不見趕在最後一刻采購的客人,仍然留在街上的行人看來很不舒服,幾乎是滿臉苦相。

一整天,雪都時下時歇,此刻又開始下雪瞭;起初是一片片薄薄的雪花,不久即越下越劇烈,前面的街道皆籠罩於疾風勁雪之下。當天晚上回傢後,想到混合瞭風雪、出租車的紐約夜晚,我的心情會更加不安……不過當時我當然無從得知。

第2街與第40街的角落,一個金光閃爍的大聖誕鈴像幽靈似的滾過交叉路口。

“壞天氣,”司機說道,“明天一定又會出現二十幾具無名屍等人認領,一個個凍成冰棒的酒鬼和街頭流浪的女遊民。”

“大概吧!”

出租車司機沉思道:“唉,這樣解脫瞭也好,”他說,“可以為政府省下一點福利金,是不是?”

“你的聖誕精神還真叫人吃驚!”

司機想瞭想又說:“你也屬於那種熱血自由派嗎?”

“我拒絕回答可能會陷我於不義的問題。”我說道,那位司機哼瞭一聲,仿佛心裡在想,我怎麼老是碰到這種自作聰明的傢夥……但沒有再開口。

他在第2街與第35街口讓我下車,我得走半條街才到得瞭俱樂部,我手上戴瞭手套,一手按著頭上的帽子,彎著腰迎著呼嘯不已的寒風向前走去。沒多久,我就覺得體內的生命力大大萎縮,隻剩下有如瓦斯爐母火的藍色火苗一般微弱。高齡七十三的人對於寒冷的感覺總是更敏銳、更深刻些;我應該待在傢中爐火前……至少是電熱器前。七十三歲的人對於熱血沸騰是怎麼回事,已不復記憶,比較像是學術報告上說說罷瞭。

剛才的一陣風雪聲勢稍歇,不過幹如沙子般的雪花仍舊打在我臉上。我很高興看見通往249號B門口的階梯鋪瞭沙子——這當然是斯蒂芬弄的——他知道老年人的身體不像煉金術那樣從鉛變成金,而是全身骨節變成玻璃般脆弱,想到這些事時,我就覺得上帝大概很愛開玩笑。

不久斯蒂芬來開門,於是我走進去,穿過桃花心木鑲嵌的走廊,經過一道半開的雙重門,走進瞭圖書室兼閱覽室兼酒吧。這是一個陰暗的房間,偶有光線閃爍——是臺燈散發的光芒;橡木鑲花的地板輝映著爐火,可以聽見巨大火爐裡燃燒的樺木條不斷發出嗶嗶剝剝的聲音,整個房間暖烘烘的——當然天底下對客人最好的歡迎莫過於溫暖的爐火瞭。我耳邊傳來紙張翻動的沙沙聲——冷冷的,有點不耐煩,一定是尤漢生在翻閱《華爾街日報》;十年瞭,竟然僅由他閱讀股市行情的方式,仍能察覺到他在場。有趣……另一方面,也令人稱奇。

斯蒂芬幫我脫瞭外衣,嘴裡喃喃抱怨著壞天氣,電臺正在預報大雪將一直落至明晨。

我也附和著說天氣真是壞透瞭,又回頭望著那間又大又高的房間;風雪交加的夜晚、熊熊的爐火……與鬼故事。我是不是說過熱血沸騰對七十三歲的人已成過去式?或許真是如此,但我突然覺得胸中湧起一股暖意……而且並非因為爐火或斯蒂芬一貫彬彬有禮的歡迎。

我想是因為輪到麥卡朗講故事瞭。

十年來,我不斷來到位於東35街249號B的這幢黃褐色砂石建築物報到——斷斷續續的,幾乎可以稱得上規律。我私下覺得這是一個“紳士俱樂部”,沿襲瞭女權運動興起之前的傳統。但即使是現在,我還不敢確定是否真是如此,以及當初俱樂部究竟是如何成立的。

麥卡朗講呼吸方法故事的那天晚上——我們俱樂部總共有十三位會員,不過在那個強風怒號的雪夜,隻有六個人如約前來。我記得有些年,俱樂部隻有八位常任會員,有些年則有二十位,或許還不止。

我猜斯蒂芬大概知道俱樂部是如何成立——可以確定的是,無論俱樂部成立瞭多久,斯蒂芬從一開始就在那兒……我相信斯蒂芬的年紀一定比他外表看起來大得多。他講英文帶瞭點佈魯克林腔,然而除此之外,他辦事精準,無懈可擊,堪與訓練有素的英國管傢相媲美;他的沉默含蓄令人惱怒,但這也是他獨特魅力的一部分,而他的淺笑更像一道上瞭鎖又閂住的門,難窺其中之奧妙。我從未見過俱樂部的記錄——如果有的話,也從未接到會費的收據——因為我從來沒有繳過會費,俱樂部秘書也不曾打電話給我——俱樂部沒有秘書,東35街249號B也沒有電話,還有,這俱樂部——如果真是個俱樂部的話——也一直沒有名字。

我第一次去俱樂部(我隻能這麼稱呼瞭),是喬治·華特豪斯先生請我去的。自從一九五一年以來,我就在華特豪斯先生的法律事務所工作——這是紐約三大法律事務所之一;我在事務所中的發展雖然稱得上穩定,卻慢得不得瞭。我是個刻苦實幹的人,工作相當賣力……但不具備足以傲視群倫的天分;我見過一些跟我同時起步的人平步青雲,而我仍然按部就班地一步步慢慢往上爬。但我對這一切,並不真的感到訝異。

華特豪斯偶爾會和我開開玩笑,每年十月,我們都會參加事務所主辦的晚餐會,除此之外,就沒有什麼交往瞭。一九六幾年的秋季,十一月上旬有一天,他突然造訪我的辦公室。

光是這樣就夠不尋常瞭,我不禁往壞處想,(我被開除瞭?)又往好的方面想,(也許我得到意外的升遷?)他的來訪真是令人困惑。華特豪斯倚在門口,別在背心上的大學優等生榮譽徽章散發著柔和光芒,他嘴裡隨便東拉西扯——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事,我一直在等他說笑完畢,直接切入手邊正在處理的案子,例如:“關於凱西這個案子——”或“我們得研究一下市長任命索卡維茲去——”但他好像壓根兒不想這麼做。他瞥瞭一眼手表,表示跟我談得很愉快,現在他得走瞭。

我仍然一頭霧水,然後他又回過頭來順口說道:“我差不多每星期四晚上都會去一個地方——俱樂部之類的地方,裡面大部分都是上瞭年紀的老頭,不過有些人倒不失為談天的好對象。如果你對品酒有興趣的話,那裡的酒窖很不錯,而且偶爾還會有人說好聽的故事;哪天晚上過去看看如何?算是我的客人。”

我結結巴巴地回答瞭一些話——直到現在我還不確定自己說瞭什麼,他的邀請完全把我弄糊塗瞭;他的建議乍聽之下似乎是偶發之論,然而隻要看看他兩道灰色濃眉下一雙冷冰冰的藍眼睛,就知道這絕非偶發之論。如果說我不記得自己究竟是如何回答的,那也是因為我突然覺得這個建議——盡管語焉不詳又莫名其妙——就是我一直等著他說出的正題。

那天晚上,愛倫的反應是又好氣、又好笑。我在華特豪斯手下已工作瞭大約十五年,顯然我不可能升到比現在的中級職位更好的位子,她認為這是事務所安撫資深員工的新花招,可以省下買金表的花費。

“一群老人傢說說戰時的故事,玩玩撲克牌,”她說道,“過瞭這樣一晚,他們就認為你應該安於在公司裡坐冷板凳,查查資料,直到他們給你一份養老金,打發你走路,我猜……喔,我幫你冰瞭兩瓶啤酒。”接著她親吻著我,我想她在我臉上看出什麼瞭——在一起過瞭這麼多年以後,她可以一眼看穿我的心事。

過瞭幾個星期,什麼事也沒發生;每當我想到華特豪斯奇怪的建議——當然奇怪啦,我一年見到他的次數不會超過十二次,我們在社交場合見面的機會一年頂多也隻有三次,包括事務所在十月份辦的晚宴在內——我想我大概會錯他眼神中的涵意瞭,或許他真的隻是隨便提提,不久就忘瞭,或許事後還頗後悔。後來有一天傍晚,他走到我面前;雖然他已年近七十,但肩膀仍然又寬又厚,一副運動傢的架子;當時我雙腿夾著公事包,正穿上大衣。他說道:“如果你還想去俱樂部喝酒,何不今晚就去?”

“我……我……”

“很好,”他塞瞭一張紙到我手裡,“這是地址。”

那天晚上他在俱樂部的階梯底下等我,斯蒂芬為我們開門。俱樂部的酒正如華特豪斯說的那麼好;他一點都不打算介紹我給大傢認識——我原以為是因為他很勢利,後來才不作如是想——不過有兩三個人主動向我自我介紹,其中之一即是麥卡朗,當時他也已經坐六望七瞭;他伸出手,我匆匆握瞭一下,他的皮膚又幹又粗,幾乎像龜皮一樣。他問我會不會玩橋牌,我說不會。

“他媽的好東西,”他說道,“本世紀以來,這種他媽的遊戲取代瞭不少賣弄知識的飯後閑聊。”說完他便走到陰暗的圖書室,裡面滿是一列列高大的書架。

我四下張望,想看看華特豪斯在哪兒,可是他卻不見瞭。我有一點不安,覺得格格不入,於是就慢慢踱到火爐旁;相信我在前面提到過,這個火爐極其巨大,尤其在紐約似乎更顯得是龐然大物,因為像我這種住在公寓裡的紐約客,實在難以想象這麼大的壁爐是打哪兒來的,一般人的壁爐可以爆米花與烤面包就很不錯瞭,而東35街249號B的壁爐卻足以烤一整隻牛。這壁爐沒有壁爐架,隻有一塊堅固的弧形石拱覆於其上;石拱的中間是一塊微微凸出的拱心石,恰好與我的眼睛平行,盡管燈光昏暗,我仍然可以毫不費力地看見刻在石上的字:故事本身才是主角,而不是說故事的人。

“你的酒,大衛。”華特豪斯在我身邊說道,我驚跳一下;他畢竟沒有棄我而去,隻是到什麼地方拿酒去瞭。“你喝威士忌蘇打,是嗎?”

“是的,謝謝你,華特豪斯先生——”

“叫我喬治,”他說,“在這裡叫喬治就行。”

“好,喬治,”我說道,雖然我還是覺得直呼其名有點瘋狂,“這些都——”

“幹杯。”他說道。

我們喝酒。

“斯蒂芬負責調酒,他的酒調得棒極瞭,他總愛說調酒雖是雕蟲小技,但卻非常重要。”

靠著威士忌的威力,我不再覺得那麼格格不入。(我為瞭這個約會,在衣櫥前面整整站瞭半個鐘頭,不曉得該穿什麼衣服,後來終於決定穿深棕色的西褲,與一件勉強可搭配的軟呢上衣,暗自希望我要見的一群人既不會穿燕尾服,也不作短夾克、牛仔褲打扮……不過在衣著方面,我穿得還不算太離譜。)新的社交場合總會使人非常留心每一個禮儀小節;禮貌性地幹瞭一杯之後,我非常希望確定自己沒有疏忽任何禮節。

“我是不是應該在來賓冊上簽名?”我問道。

他看來有點詫異。“我們沒有那種東西,”他說道,“至少我不認為我們有。”他環視著陰暗安靜的房間;尤漢生把他的《華爾街日報》翻得刷刷作響,我看見斯蒂芬從房間另一頭走過來,他穿著白色上衣,真如鬼魅一般。喬治把酒杯擱在茶幾上,然後將一根木條丟進火裡,火花沖上瞭煙囪黑漆漆的頸部。

“那是什麼意思?”我指著拱心石上的文字問道,“你知道嗎?”

喬治細心讀著,仿佛他是第一次看到這些文字。故事本身才是主角,而不是說故事的人。

“我大概知道,”他說,“如果你以後再來,可能就會明白;嗯,到時候你大概就明白瞭。好好享受一番吧,大衛。”

他走開瞭。雖然好像有點奇怪,人生地不熟的,他竟然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裡自生自滅,但我的確好好享受瞭這一晚。一來我向來喜歡看書,這裡有許多有趣的書可看;我沿著書架緩緩走著,在微弱的燈光下,費勁檢視每一本書,時而抽出一兩本來瀏覽,其間我還停瞭片刻,站在狹窄的窗前,望著第2大道的十字路口。我站在那兒,從結瞭霜的玻璃窗望出去,註視十字路口的紅綠燈來回變換,先從紅到綠轉黃,然後又恢復紅色,驀地我有一種怪異至極——但卻非常可喜——的祥和感,這種感覺並不是猝然湧到,而好像是偷偷襲上心頭。喔,是的,我可以聽見各位在說:你說得太美妙瞭,大傢隻消對紅綠燈望上兩眼,就會有一股祥和感瞭。

好吧,就算我在胡說八道,我不介意你這麼想,不過我還是照樣有這種感覺;它使我多年來第一次回想起小時候在威斯康星州的農傢度過的冬夜。冬天的晚上,我躺在二樓一個會漏風的房間裡,屋外的寒風夾著幹透沙子般的白雪呼嘯不斷,我緊緊裹著兩層被子,身上暖呼呼的。

書架上有一些法律書,但是每一本都相當奇怪,《二十大肢解案在英國法律下之判決結果》是我記得的書名之一,《寵物案》是另外一本。我打開這本書,內容果然是針對寵物相關案件的法律論述(這本探討的是美國法律),從繼承大筆遺產的傢貓,一直到掙斷頸鏈、嚴重咬傷郵差的豹貓都有。

還有一套狄更斯的作品、一套笛福的作品,特洛普的作品更是數不清,還有一套小說——共十一本——作者叫施維裡,書殼是漂亮的綠皮,燙金的字寫著出版商為“斯德罕圖書公司”,作者與出版商的名字我都沒有聽過,其中第一本小說《他們都是我們的兄弟》出版於一九一一年,最後一本《暗礁》則出版於一九三五年。

施維裡小說再下去兩排有一部對開的大書,是教建構式玩具迷如何組裝玩具的詳細指南,在它旁邊,又是一本對開的書,裡面都是著名電影中的著名畫面,每張照片皆占一整頁,旁邊那頁則是散文詩,這些詩有的是在描繪同一個跨頁中的電影畫面,有的則是受電影畫面啟發靈感而寫下的詩作。這倒不算什麼瞭不起的想法,不過其中有些詩的作者卻很有名,包括羅伯特·弗羅斯特、瑪麗安娜·莫爾、威廉斯、史蒂文斯、朱可夫斯基、艾瑞卡·瓊等等;翻到一半時,我發現一首阿吉濃·威廉斯的詩,旁邊是瑪麗蓮·夢露站在地下道鐵格蓋上按住裙子的那張著名照片。詩的標題是《鐘》:

裙子的形狀

——我們會說——

是鐘的形狀

兩條腿則是鐘舌

下面還有一些類似的詩句;這首詩不算太差,不過當然不是他最好的作品。我之所以自覺有權這樣批評,是因為多年來我讀瞭不少威廉斯的作品,不過我不記得他寫過這首關於瑪麗蓮·夢露的詩。此後我不斷尋找這首詩的出處,但是一直沒找到……不過這當然沒什麼重要。詩不像小說或法律論述,倒像被風吹走的樹葉,如果有人出瞭一本《×××全集》,那一定是滿紙謊言。詩就有辦法不翼而飛——這正是詩的魅力所在,也是詩能流傳久遠的原因之一,但是——

斯蒂芬走過來給我第二杯威士忌(這時我已獨自坐下來,埋首閱讀龐德的作品),這杯威士忌跟第一杯一樣可口;我慢慢喝著酒,看見兩位在場的會員——葛裡遜與史坦(麥卡朗講“呼吸方法”的時候,史坦已過世六年)從一扇隻有一公尺高的門走出去,頗像愛麗絲跳進兔子洞的那扇門。他們把門開著,沒過多久,我就聽見打撞球的撞擊聲。

斯蒂芬從我身邊走過,問我要不要再喝一杯,我說不瞭,心中卻懊悔不已。他點點頭說道:“很好,先生。”臉上的表情毫無變化,但我卻隱約有一種感覺,覺得我好像讓他很高興。

過瞭一會兒,笑聲驚得我從書中抬起頭來;不知什麼人把一包化學粉末丟進火裡,火焰一時之間色彩斑駁。我又想到小時候……但我的心情絕不是渴望或是感傷、懷舊,我覺得有必要強調這一點;我想到我小時候也常常做這種事,但我的回憶是鮮明而愉快的,毫無遺憾的成分。

我看到幾乎所有人都拉張椅子,圍成半圓形,坐在火爐前;斯蒂芬拿出一大盤熱氣騰騰的香腸。史坦從兔子洞口出來,迅速但愉快地向我自我介紹;葛裡遜還在打撞球——聽聲音是在練習。

我猶豫片刻,便加入進來。司徒講瞭一個故事——聽瞭並不挺舒服,我不打算在這裡重述,要是我告訴你故事內容是描述一個人怎麼樣在電話亭裡淹死的話,你大概就明白我的意思瞭。

等司徒——他現在已經去世瞭——說完之後,有人說道:“你應該把故事留到聖誕節再說。”於是響起一陣笑聲,我當然不懂有什麼好笑的;至少當時還不懂。

隨後由喬治講故事;我就是做一千年的夢,也想不到他有這一面。他是堂堂耶魯大學的高材生,滿頭銀絲,穿著筆挺的三件頭西裝,是鼎鼎大名的法律事務所的頭號人物;而“這位”喬治·華特豪斯竟講瞭一個學校老師被困在廁所裡的故事。這廁所位於學校的後面,那天她去上廁所的時候,正好他們要把廁所拖走,供波士頓保德信中心舉行的新英格蘭懷舊展覽會使用。卡車把廁所吊上去的時候,女老師一聲也不敢吭,華特豪斯說,因為她覺得實在是太可怕、太尷尬瞭。偏偏當卡車在交通高峰時刻開上128公路時,廁所門突然松開瞭——不過今晚我所要說的也不是這個故事。斯蒂芬不知何時又拿出一瓶白蘭地,這酒不僅好,簡直是絕妙佳釀,大傢舉酒幹杯。

不到一會兒,大傢開始一一告辭;時間並不晚,還不到半夜,不過我註意到,對即將邁入六十大關的人而言,“晚”的定義變得越來越早。我看見斯蒂芬幫著華特豪斯穿外套,認為這是他要告辭的信號,奇怪的是他竟然不告而別,連一句話也不說,就這麼開溜瞭(他的樣子看起來真像是開溜,要不是我及時從書裡抬起頭來,就見不到他的人影瞭),不過比起那天晚上發生的其他事情,倒也不算太奇怪。

他前腳才剛跨出門,我後腳便跟瞭出去;華特豪斯四下張望,見到我,仿佛很意外我跟瞭出來——仿佛他原本在打盹,突然被嚇醒似的。“一塊兒坐出租車?”他問道,口氣真好像我們隻不過是在冷清的街道上不期而遇的樣子。

“謝謝。”我說道;我覺得我的語調應該表達得很清楚,我不僅僅是單為他願意跟我一塊兒坐出租車而道謝,但他卻點點頭,好像我話裡的涵義僅止於此。一輛閃著“空車”燈光的出租車緩緩開來——在這種刮風下雨的紐約夜裡,一般人就是找遍瞭曼哈頓島,大概也叫不到一輛出租車;而華特豪斯這傢夥似乎就是有這種運氣——他對車子招招手。

溫暖的車子裡響著計價器跳表的聲音;我告訴他,我很喜歡他的故事,還說自從十八歲以來,我就不曾笑得那麼厲害、那麼舒暢,這些話都是實情,絕不是拍馬屁。

“哦?你太客氣瞭。”他的口氣禮貌而冷淡,我的心涼瞭半截,覺得兩頰一陣發熱;有時候不一定非得聽見“砰”的一聲,才知道門已經關上瞭。

車子開到我住的大廈前面時,我又謝瞭他一次,這一回他比較有人情味。“謝謝你在這麼倉促的邀請下還能如約趕來,”他說道,“如果願意的話,歡迎你隨時再來,不必等別人邀請,我們在249號B都不講究客套。星期四可以聽故事,不過俱樂部天天都開放。”

那麼我是正式會員瞭?

我很想問這個問題,問題幾乎脫口而出,好像也有必要問個清楚;我左思右想,腦子裡再三斟酌(這是律師的職業病),看看是否措詞得當——或許我的問法太唐突瞭一點——這時華特豪斯吩咐司機開車,於是車子便朝公園急駛而去。我在路邊站瞭片刻,外套的衣擺拍打著我的小腿,心想:他知道我要問那個問題——他知道,所以故意不等我開口,就叫司機把車開走。然後我又告訴自己,這麼想實在太荒謬瞭——甚至有點偏執狂,但事實的確如此;我高興怎麼嘲笑自己,就怎麼嘲笑好瞭,不過卻改變不瞭基本的事實。

我緩緩踱向大門,走進屋裡。

我坐在床上脫鞋的時候,愛倫已有六分睡意;她翻過身子,喉嚨裡發出詢問的聲音,我叫她繼續睡覺。

她又發出一陣模糊的聲音,這一次比較清楚:“怎麼樣?”

我猶豫瞭一會兒,襯衫扣已解開一半,心裡清清楚楚知道:如果我告訴她,以後就再也別想去那邊瞭。

“還好,”我說,“一群老人傢,講講戰時軼事。”

“我就說吧?”

“不過還算不賴,我也許還會去,也許對我在事務所的工作有幫助。”

“‘事務所’,”她輕聲諷刺道,“你真是個老沒用的。”

“彼此彼此。”我說道,但她已經又睡著瞭。我脫瞭衣服,淋浴,擦幹身體,換上睡衣……然後我卻不像往常那樣上床睡覺(當時已經一點多瞭),反而穿上浴袍,又喝瞭一瓶啤酒;我坐在廚房慢慢喝著,眼睛望著窗外兀自冥想。晚上酒喝多瞭——對我而言算是過量——頭有點嗡嗡作響,不過卻沒有不舒服的感覺,也不覺得有宿醉未醒的昏暈感。

剛才愛倫問我晚上過得如何時,我竟有那種想法,簡直跟華特豪斯的車子開走時我那些胡思亂想一樣荒謬,其實如果我實話實說,告訴她我在老板的俱樂部裡過得很愉快,又有什麼不對?即使有什麼不對,誰又會知道呢?不行,我越想越荒謬,越來越偏執瞭,就跟剛才的胡思亂想一樣,然而內心的聲音又告訴我,每一部分都和剛才一樣千真萬確。

第二天,我在會計室與閱覽室之間的走廊上碰到華特豪斯;碰到?擦身而過還比較正確!他向我點點頭,一句話也沒吭……就像他幾年來的一貫作風一樣。

我的胃疼瞭一天,這也是令我相信昨晚的一切並非做夢的唯一原因。

三個星期過去瞭,接著,四個星期、五個星期,華特豪斯再也沒邀請我。我一定有什麼地方做錯瞭、太格格不入瞭,我這麼告訴自己。這種想法令我很失望、很沮喪,我猜想隻要假以時日,或許就不會覺得這麼不舒服瞭,因為一切的失望終將逐漸被淡忘,消失無蹤。但我總會在最奇特的時刻裡,回想起那天晚上:圖書室一盞盞孤燈下的安靜平和及濃濃書香,華特豪斯那個荒誕不經的故事,窄窄的書架間散發的濃厚皮革味;不過大部分時候,我想到的都是自己站在那扇窄窄的窗前,盯著手上的酒杯由綠變黃轉紅,想到那時感覺到的一股祥和。

在那五星期中,我到圖書館借瞭四本威廉斯的詩集(我自己有另外三本,都已經仔細看過找過瞭),其中一本稱為《威廉斯詩歌全集》;我重新溫習瞭過去喜歡的幾首詩,但卻怎麼也找不到一首名為《鐘》的詩。

在這趟紐約公立圖書館之行中,我也沿著小說類的書目卡尋找施維裡的作品,結果也是一無所獲。最接近的搜尋結果是,有個名叫露絲·施維裡的女作傢曾寫過一部推理小說。

歡迎你隨時再來,不必等別人邀請……

不過我當然還是在等待邀請,母親從小教我不要相信別人“請隨時來玩”的客套話;我並不是說希望得到一張燙金字的邀請函,放在鍍金的托盤上由仆人送來,但我確實希望有少許暗示,即使是隨隨便便一句:“大衛,哪天過來玩玩?希望我們沒有讓你覺得太無聊。”都可以。

可是連這小小的願望也無法實現時,我開始認真考慮管他有沒有受邀都再去一次的可能性。畢竟有時候人們說“請隨時來玩”這句話時,是很有誠意的,媽媽說的話也未必永遠都是對的。

……不必等待別人邀請……

無論如何,事情就是這麼發生瞭;那年的十二月十日,我發現自己又套上瞭軟呢上衣與深棕色西褲,找到瞭深赭色領帶,我還記得那天晚上的心跳好像比平常明顯些。

“華特豪斯終於投降,又邀請你瞭?”愛倫問道,“再到那個豬窩,跟一群男性沙文主義的豬在一起?”

“沒錯。”我說道,心想這大概是十幾年來第一次對她撒謊……後來才記起上一次聚會之後,她問我情形怎樣時,我就沒有照實說,隻說是老人傢談談戰時軼事。

“嗯,也許你真要升官瞭。”她說道,盡管她並沒有抱什麼希望,不過她總算仁慈,話中倒沒有挖苦的意味。

“再奇怪的事也發生過。”我向她吻別。

我出門時,她笑著學瞭兩聲豬叫。

那天晚上,在出租車上仿佛坐瞭好久;天氣嚴寒,沒有風,滿天星鬥。我覺得自己坐在出租車中,似乎變得好小,好像第一次親眼見到紐約市的孩子。車子停在黃褐色建築物前,我懷著滿心的興奮,可是這種單純的興奮之情,好像是最容易在不知不覺中消失不見的生命特質,等到我們年近古稀再重拾這種心情時,總會感到幾分意外,就好像滿頭白發多年後,你在梳頭時,竟然在梳子上發現一兩根黑發一樣驚喜。

我付瞭車錢,跨出車子,朝向門口的四級階梯走去;走上階梯的同時,我的興奮之情頓時凝結為憂慮(老年人最熟悉這種感覺),我究竟到這兒來做什麼呀?

大門是厚實的鑲嵌橡木,在我眼中,這扇門不啻城門一樣牢不可破。我看不見門鈴,也找不到門扣,黑乎乎的門簷下面也沒有閉路電視的攝影機,當然華特豪斯也沒等在那兒帶我進去。我在門口停下來四下打量;東35街好像驟然變得更暗、更冷、更嚇人瞭,黃褐色建築物看來很神秘,好像隱藏著什麼不想為人知的秘密,每一扇窗戶都好像它的眼睛。

也許在其中一扇窗戶後面,有人正在密謀殺人,我想著,驀地脊背一陣發麻,密謀殺人……或是正在進行謀殺。

這時候,門突然開瞭,斯蒂芬站在門口。

我如釋重負,我不是想象力特別豐富的人——至少平常不是——但剛才閃過腦際的念頭卻令人毛骨悚然,仿佛我能預知這件事必將發生似的,要不是我先瞥見斯蒂芬的眼睛,我還真會向他喋喋不休一番呢!看來他不認得我,一點也不認得。

於是我那可怕的第六感又發生作用瞭,我可以預卜這個晚上的每個細節:在安靜的酒吧裡待三個鐘頭,三四杯威士忌下肚,沖淡瞭我不請自來的尷尬感;誰叫我不聽母親的忠告,如今自取其辱,活該。

我看見自己帶著微醺回傢,腳步還不算太踉蹌;我看見自己呆坐在出租車裡,而不是孩子似興奮而滿懷期待地望著街景;我還聽見自己對愛倫說:越來越沒意思瞭……華特豪斯還是講同樣的老故事……然後他們玩撿紅點,一點一塊錢,你相信嗎?……再去?……也許吧,不過我很懷疑。 於是一切到此為止,除瞭我覺得很丟臉以外。

我在斯蒂芬冷冷的眼神中,竟然看見瞭這麼多;這時他的眼睛溫暖起來,他微微笑道:“艾德利先生!請進,把外套給我。”

我走進去,斯蒂芬把門穩穩闔上,走進溫暖的屋內,充分感到門裡門外的差別是多麼大啊!斯蒂芬接過我的大衣走開瞭,我在大廳中站瞭一會兒,對著玻璃角柱望著自己的身影——一個六十三歲的男人,瘦削的面容很快就不像中年人瞭;但我看瞭還挺滿意的。

我溜進圖書室。

尤漢生在看《華爾街日報》,麥卡朗與安德魯面對面地坐在另一盞燈下下棋。麥卡朗總是面容憔悴,鼻子窄如刀鋒;安德魯塊頭很大,肩膀斜斜的,個性暴躁易怒,薑汁色的濃密長須蓋到背心上。兩人面對面望著象牙與黑檀木制的黑白兩色棋子,簡直像印第安人的圖騰:老鷹與熊。

華特豪斯也在,對著當天的《紐約時報》大皺其眉;他抬頭瞥瞭一眼,毫不詫異地對我點點頭,又埋首報中。

斯蒂芬也沒問我,就為我端來一杯威士忌。

我拿瞭酒走到書架前,又看見那一套誘人又令人困惑的綠皮書,從那天晚上起,我開始讀施維裡的第一本作品《他們都是我們的兄弟》;此後我讀瞭他的每一部作品,並且深信那十一部小說是本世紀的上乘佳作。

那天晚上聚會快結束的時候,又有人講瞭一個故事。斯蒂芬端著白蘭地走來走去,故事講完後,大傢陸續站瞭起來,準備離開。斯蒂芬站在通往走廊的門口,以低沉但愉快的聲音問道:“那麼聖誕節時由誰講故事?”

大傢都停止手邊的動作環顧四周,有人低聲談話,還有人發出一陣爆笑。

笑容滿面但不失嚴肅的斯蒂芬拍瞭兩下手掌,好像小學老師在叫一班調皮搗蛋的學生安靜下來。“快啊,各位——誰要講故事?”

安德魯清瞭清喉嚨。“我想到一個故事,但是不知道適不適合,我是說不知道——”

“太好瞭。”斯蒂芬打岔道,於是又是一陣笑聲,許多人和氣地拍拍安德魯的肩膀,不久會員一一離開,大廳裡卷進陣陣冷風。

然後斯蒂芬仿佛變魔術似地來到我身邊,手裡拿著我的大衣。“晚安,艾德利先生,隨時都歡迎你來。”

“你們真的要在聖誕夜聚會嗎?”我一邊問一邊扣扣子,心中為聽不到安德魯的故事而有點失望,但我跟愛倫早已計劃好,要開車到她姐姐傢過聖誕。

斯蒂芬露出又驚愕、又好笑的神情。“當然不可能啦,”他說道,“每個人都應該跟傢人一塊度過聖誕夜,不管其他晚上怎麼樣,但那天晚上應該和傢人一起度過,你說是不是?”

“當然。”

“我們都是在聖誕節之前的星期四聚會,其實那天晚上也是一年中大傢來得最齊的一次。”

他沒有用“會員”兩個字——是不經意的疏忽?抑或靈巧地避開這個字眼?

“客廳裡一直都有許多人講故事,艾德利先生;各種故事都有,從好笑的到可悲的,從諷刺的到感傷的都有。不過在聖誕節之前那個星期四,說的都是神秘故事,一向都是如此,至少就我記憶所及總是這樣。”

這至少使我瞭解第一次來時聽到的一些話,也就是為什麼大傢都說司徒該把故事留到聖誕節再講。還有許多疑問一直在我腦中盤旋不去,但我看出斯蒂芬審慎的眼神,倒不是警告我他不會回答問題,而是警告我最好連問都不要問。

“艾德利先生,還有什麼事嗎?”

此刻大廳中隻剩下我們兩人,其他人都已離開,驀地走廊好像陰暗瞭許多,斯蒂芬的一張長臉也更加蒼白,嘴唇更紅瞭。壁爐中的木柴爆出一陣火花,一時之間,光可鑒人的地板映著紅光,我仿佛聽見某個我還沒去過的房間裡傳出東西滑動的碰撞聲。我不喜歡這種聲音,一點也不喜歡。

“沒有,”我說道,聲音有些不穩,“我想沒事瞭。”

“那麼,晚安。”斯蒂芬說道,我跨出門檻,聽見身後的門沉重地闔上,緊跟著是上鎖聲,之後我朝著第3大道的燈光走去。我沒有回頭看,有點害怕回頭看,好像惟恐這麼做,就會看到什麼怕人的魔鬼亦步亦趨地跟在我後面,或是目睹什麼最好不要揭開的秘密。我走到轉角,看見一輛出租車,便舉起手來。

“又聽瞭幾個戰時故事?”那晚愛倫問我;她捧著一本菲利普·馬洛的書躺在床上,那是她唯一心愛的作傢。

“一兩個,”我說著掛起外套,“多半時間裡,我都在看書。”

“當你沒有在大發議論的時候,是不是?”

“是的,沒錯。”

“你聽聽這個:‘我第一眼看見泰瑞·藍諾士的時候,他正醉倒在一輛勞斯萊斯裡,’” 愛倫讀道,“‘他相貌年輕,不過頭發卻已花白;你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他醉得一塌糊塗,否則乍看之下,他和一般身穿晚禮服、流連賭窟、揮霍無度的年輕人沒有兩樣。’ 真好,是不是?這是——”

“《漫長的告別》,”我說著脫下鞋子,“每過三年,你都會念那一段給我聽,這就是你的生活,周而復始,總是一再重復。”

她朝我皺皺鼻子,學著豬叫。

“謝瞭。”我說道。

她又回到書上,我走到廚房去喝我的啤酒,等我回來時,她已把《漫長的告別》攤在床上,仔細打量我。“大衛,你會不會加入這個俱樂部?”

“大概會……如果有人邀請的話。”我覺得不安,也許我又對她撒瞭謊,如果真有東35街249號B的會員資格這種東西的話,那麼我已經是會員瞭。

“我很高興,”她說道,“長久以來,你一直需要一些東西,我想連你自己都沒有察覺這點,不過我看得出來。我參加瞭救濟會、女權委員會,還有劇院會,你也需要一些東西,我想你需要可以跟你一起邁入老年的朋友。”

我走到床前在她身邊坐下,拿起《漫長的告別》,那是一本重新出版的平裝本,我還記得一九五三年愛倫生日時,我曾經送給她一本原版精裝本。“我們老瞭嗎?”我問她。

“我想是。”她說著,對我粲然一笑。

我把書放下,摸著她的胸部。“連這樣也不行瞭?”

她十分淑女風范地拉起被子……然後又咯咯笑著,用腳把被子踢至床下。

聖誕節前的星期四終於來臨瞭。那天晚上和其他晚上沒什麼兩樣,隻有一件事明顯不同。出席的人比較多,大概有十八位,而且有一股強烈而難以言喻的興奮氣氛;尤漢生隻隨便瞄瞭一眼報紙,就加入麥卡朗、畢格曼與我的談話。我們坐在靠窗處,談談這,說說那,最後才熱烈討論一個話題:戰前的汽車。

如今我才想到還有第三件例外的事——斯蒂芬釀瞭可口的蛋酒,酒並不烈,不過由於其中的甜酒與香料,喝下去喉嚨會辣得發燙;蛋酒盛在如冰雕般美麗的玻璃盆中。大傢幾杯黃湯下肚後,嗓門也越來越大。

我望瞭望通往撞球臺的小門,看見華特豪斯與司徒把棒球卡堆成像海獺帽一樣,兩人大聲笑著。

人群聚瞭又散,散瞭又聚,時間越來越晚……到瞭平常大傢紛紛離開的時候,我看見安德魯手拿個紙袋坐在火前,隨即把它丟進爐內,也沒打開封口;不一會兒,七彩繽紛的火焰開始舞動,然後才恢復為原來的黃色,這時大傢把椅子拉近,我可以看見安德魯背後拱心石上的字:故事本身才是主角,而不是說故事的人。

斯蒂芬靜悄悄穿過我們中間,拿起空酒杯,註入白蘭地,一聲聲“聖誕快樂”響起,這時我才頭一次在這裡看到給錢的動作——這裡十塊,那裡五十,我看得很清楚,還有一張是百元大鈔。

“謝謝你,麥卡朗先生……尤漢生先生……畢格曼先生……”斯蒂芬有禮貌地悄聲道謝。

我在紐約住瞭許久,深知聖誕節是一年一度的“小費大典”;一點小意思給肉商,一點給面包店和燭臺店,至於門房、管理員、清潔女工等就更別提瞭,與我同階層的人個個都覺得這是一種陋習。但那天晚上,我卻看不到任何人吝於付出,每個人都心甘情願,甚至熱心十足地掏出錢來。突然之間,我莫名其妙地想到(在249號B時似乎經常如此),在冷冽的倫敦聖誕節早晨,《小氣財神》中的小男孩對著施顧己大喊:“什麼?和我一樣大的那隻火雞嗎?”而樂翻天的施顧己咯咯笑著說:

“好孩子!好孩子!”

我在皮夾裡摸索著,在愛倫的照片後面總是夾著一張五十塊鈔票,以備不時之需。斯蒂芬替我倒白蘭地時,我手不抖、心不顫地把鈔票塞進他手裡……雖然我並不富有。

“聖誕快樂,斯蒂芬。”我說。

“謝謝你,先生,你也一樣。”

他倒好酒,拿著謝禮走開瞭。安德魯的故事正講到一半,我四下瞧瞧,看到一個模糊僵直的男人身影,斯蒂芬安靜地站在門邊。

“各位大概已經知道我是律師。”安德魯啜瞭一口白蘭地,清清喉嚨,又喝瞭一口之後才說,“這二十二年來,我一直在公園大道的法律事務所執業;可是在當律師以前,我隻是一個小小的法律助理,在華盛頓特區的法律事務所工作。七月的一個晚上,公司要求我留晚一點,把法律案件的傳票索引編好再走,這部分跟故事無關;不過不久有個男人走瞭進來——這個人是當時最著名的參議員,後來還幾乎當上總統。他的襯衫上滿是血跡,兩隻眼睛整個凸出來。”

“‘我必須見喬瑟。’”他說道。各位知道喬瑟·伍茲就是我那個事務所的老板,他是華盛頓最具影響力的律師之一,也是這位參議員的密友。

“‘他好幾個小時以前就下班瞭。’我回答。我可以告訴你們,當時我真是害怕極瞭——他的樣子好像剛剛離開車禍現場似的,也可能是剛剛經過一場廝殺;不知怎麼搞的,一看他的臉——我在報紙與電視上看過他的臉孔——看見他臉上一道道凝結的血塊,半個臉頰斷斷續續抽著筋,狂亂的眼神……看到這些,使我更害怕。‘我可以打電話給他——’我已經在摸索著話筒,隻想盡快把這個燙手山芋丟給別人,然後我朝他身後望去,可以看見他踩在地毯上的血腳印。”

“‘我要跟喬瑟說話。’他又說道,仿佛根本沒聽見我剛才的話。‘我車裡有個東西……我用槍射它,也用刀子刺它,可是還是殺不死它,它不是人類,我怎麼殺,都殺不死它!’”

“他開始吃吃笑著……然後變成放聲大笑……最後是聲嘶力竭的尖叫;我終於接通伍茲先生,請他盡快過來一趟時,他仍然尖叫個不停……”

我不打算說完安德魯的故事,老實說,我不確定自己敢不敢說這個故事,我隻消告訴你,聽完故事之後的幾個星期,我不斷做夢,你就知道故事有多恐怖瞭。有一次我和愛倫用早餐時,她問我為什麼半夜突然喊叫:“他的頭!他的頭還在土裡頭說話!”

“我想大概是做噩夢吧!”我說道,“醒來就忘瞭。”

但我立刻低頭瞪著咖啡杯,我想這一次愛倫知道我在扯謊瞭。

第二年八月的一天,我在閱覽室工作時,接到華特豪斯的電話,問我可不可以到他辦公室走一趟。我到那兒的時候,看見兩位董事卡登與艾芬翰也在,我腦中迅速閃過不祥的念頭,我一定做瞭什麼蠢事瞭。

這時卡登走過來對我說:“大衛,喬治認為應該升你為初級合夥人,我們也都同意。”

“你或許會覺得自己好像最老的初級員工,”艾芬翰露齒笑道,“不過,這也是必經的過程,如果幸運的話,聖誕節以前,你就可以成為正式合夥人瞭。”

那天晚上我沒有再做噩夢。愛倫和我出去吃瞭一頓豐盛的晚餐,也喝瞭許多酒,然後又去瞭一傢好幾年都不曾去過的爵士樂酒吧,聽藍眼黑人樂手吹喇叭,一直到凌晨兩點才回傢。第二天早晨醒來時,我們的頭在痛、胃在翻,卻依然難以置信竟會發生這等好事,我的年薪一下子提高瞭八千,經過這麼多年的等待,我們好像驟拾巨款一樣意外。

那年秋天,事務所派我赴哥本哈根出差六周,回來後得知經常出席249號B聚會的韓若翰因為癌癥而不幸過世,韓若翰太太驟失依靠,境況非常可憐,於是俱樂部發起捐款;大傢推選我負責收集所有捐款——都是現鈔——再將其轉換為銀行支票,總數超過一萬元。我把支票交給斯蒂芬,我猜他大概把支票寄給韓若翰太太瞭。

巧的是,韓若翰太太正好是愛倫劇院會的會員;一段日子之後,愛倫告訴我韓若翰太太接到一張沒有署名的一萬零四百元支票,票根上隻短短寫著:令夫生前好友敬贈。

“這是不是你有生以來所見過的最奇怪的事情?”愛倫問我。

“不是最奇怪的,”我說道,“不過也算前十名瞭;愛倫,還有沒有草莓?”

時間一年一年過去,我在249號B的樓上發現許多房間——一個寫字間、一間臥室供賓客偶爾留宿之用(不過由於我聽過的碰撞聲——也許是想象的——我個人還是寧願住好一點的旅館)、一間設備完善的小健身房以及一個桑拿浴室,另外還有一個狹長的房間,和建築物等長,裡面有兩個保齡球道。

那些年裡,我重新把施維裡的小說讀瞭一遍,還發現瞭一個才華橫溢、足以媲美龐德和史蒂文斯的詩人,名叫羅森。照他三本詩集的封底介紹來看,他生於一九二四年,死於意大利西岸海港安其歐;三本詩集都是由斯德罕圖書公司出版。

我記得我還挑瞭一個明媚的春天的下午,專程跑到紐約公立圖書館查詢過去二十年來的《出版傢名冊》,這種名冊一年出版一本,跟大城市裡的工商分類電話簿差不多大小。我猜我大概把圖書管理員煩透瞭,不過我仍然鍥而不舍,每一冊都仔細查過,盡管名冊中原本應該列出全美大大小小出版商的名字,可是我怎麼也找不到斯德罕圖書公司的名字。一年以後——也許兩年——我恰巧跟一位古書商談起來,問他有沒有聽過這個出版商,他說從來沒有。

我原本也想問斯蒂芬,但一看見他眼中警告的神情,便又作罷。

多年來也聽瞭不少故事,滑稽的、愛情的、恐怖的故事,沒錯,還有一些戰爭故事,不過沒有一個故事符合愛倫的想象。

杜傑曼的故事我記得最清楚——說的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前四個月,一個美軍作戰基地遭德軍炮火直接命中,官兵全部陣亡的經過,隻有杜傑曼一個人劫後餘生。

美國將軍卡魯德一向視部下生命如草芥,他所負責的作戰行動已經造成一萬八千名官兵死傷,早已是大傢公認的瘋子。有一回敵方炮擊時,他正站在一張作戰圖前面,向部下解釋又一次瘋狂至極的伏擊行動。這個伏擊行動註定會像卡魯德其他的作戰計劃一樣,走上相同的厄運,成功制造出新的寡婦。

炮擊停止之後,杜傑曼兩眼昏花,耳朵也聾瞭,他的鼻子、耳朵與眼角都流著血,下體也因炮擊的劇烈震蕩而腫脹;隨後當他正想找路走出幾分鐘前還是作戰總部的屠場時,撞見卡魯德的屍體。他望著將軍的屍體,然後開始又叫又笑,他自己被炮彈震聾的耳朵什麼也沒聽見,卻讓醫務兵知道散落的瓦礫碎片中還有生還者。

卡魯德並沒有在一轟之下身首異處或斷胳臂斷腿……至少一次大戰的軍人心中想到不得全屍而亡的情況,都是沒瞭手、沒瞭腿、眼睛瞎瞭、肺裡吸滿毒氣等;他說卡魯德將軍的死相倒沒有那麼慘,如果他的母親看到他,還是一眼就可以認出他來。可是那張作戰圖……

……炮擊之時,卡魯德指著的那張作戰圖……

那張圖不知怎的竟印在他臉上,杜傑曼瞪著他臉上那張死亡面具,卡魯德的眉骨正好在佈列塔尼島的巖岸上,萊茵河仿佛藍色疤痕般奔流在他的左頰上,下巴則紋印著世上最佳的釀酒勝地……薩爾區仿佛劊子手的套索般繞著他的喉嚨,凸出的眼球則印上瞭凡爾賽三字。

這是一九七幾年的聖誕節說的故事。

我還記得其他幾個故事,不過都不是我在這裡真正想說的重點,其實連杜傑曼的故事都不是重點……不過那是我在249號B所聽到的第一個“聖誕故事”,我實在忍不住要說出來。今年感恩節過後的星期四,當斯蒂芬拍掌問誰要講聖誕故事時,麥卡朗說道:“我想我有一個故事可以講,現在不說,以後就不能說瞭,因為過不瞭多久,上帝就會叫我永遠開不瞭口。”

我去249號B這麼多年,從沒有聽麥卡朗講過故事。或許這就是為什麼我那麼早就叫好出租車的原因,也是為什麼當斯蒂芬替我們六個冒著大風雪來聽故事的人端蛋酒時,我會覺得那麼激動又興奮;有這種感覺的人並非隻有我一個,我看見其他人也面帶興奮。

又老又幹的麥卡朗坐在爐火旁的大椅子上,粗糙的手裡握著一袋粉末。他把紙袋丟進去,我們註視火焰瘋也似地變換著顏色,最後才恢復到原來的黃色火焰;斯蒂芬端白蘭地酒給我們,我們給他酬謝金。在這一年一度的大典中,有一回,我曾聽見零角子鏗鏘有聲地從施者手中移至受者手裡,也有一回我目睹一張千元大鈔塞進斯蒂芬手中,但在這兩種不同的情形下,斯蒂芬悄然道謝的聲音完全一樣,毫無差別對待。我隨華特豪斯到249號B已經十年瞭,盡管外面的世界變幻無常,這裡卻一成未變,斯蒂芬好像永遠不會老,一天也不曾老去。

斯蒂芬退回陰影中,然後即是一陣闃然寂靜,連壁爐裡水分逸出木柴的颼颼聲都清晰可聞。麥卡朗專心望著爐火,我們也都追隨他的目光;那天晚上的火焰似乎分外猛烈,我覺得爐火的景象幾乎讓我目眩神迷——我猜想我們的老祖宗山頂洞人也曾在寒風呼嘯的冬夜裡,對著洞裡的爐火心神恍惚。

之後,麥卡朗的身子稍稍前傾,眼睛仍望著爐火,他把兩手交叉夾在膝蓋間,開始說故事。

2呼吸方法

我已年近八十,也就是說我是跟二十世紀一起誕生的。我這輩子,都跟麥迪遜花園廣場對街的一幢建築物息息相關;這幢建築物看起來就像一所灰色的大監獄——有幾分類似《雙城記》裡描述的監獄——但它其實是一間醫院,這間醫院叫海莉紀念醫院,取自我父親第一任妻子的名字,她從現在的中央公園還是放羊牧地的時候,就已經是正式護士瞭。在醫院前面的院子裡,還有一座她的雕像;要是你們碰巧有人看過這座雕像的話,一定會奇怪一個樣子那麼嚴肅、似乎絲毫不肯通融的人,竟會選擇如此需要溫情與愛心的行業。雕像底座上刻著箴言,如果你懂拉丁文,那麼這句話就更加令人不舒服瞭。它是這麼寫的:沒有經歷痛苦,就沒有真正的安樂,是故救贖之前,必先承受痛苦的煎熬。

我於一九〇〇年三月二十日,在那幢灰石建築物裡誕生。一九二六年,我又回到那傢醫院擔任實習醫生。二十六歲才踏出行醫的第一步,年紀似乎大瞭一點,但一次世界大戰末期,我已經在法國有過很實際的實習經驗;我曾替病人補好破裂的膽囊,再把它放回病人被炸開的腹部;我也跟黑市做過嗎啡交易,這種嗎啡有一股怪臭味,有時候還具危險性。

我們跟二次世界大戰之後的那一代醫生一樣,都是一群經驗實在老到的外科大夫,幾個主要醫學院的資料也顯示由一九一九至一九二八年的醫學院學生少有失敗者。我們年紀比較大,經驗比較豐富,表現出來的水準也比較穩定;我們是不是比較聰明呢?我不知道……不過我們的確比較憤世嫉俗。我們第一次驗屍時,絕不像一些通俗醫學小說上所描述的又昏倒、又嘔吐,那些都是胡說八道;早在貝勞伍德戰役中目睹母老鼠啃食士兵腐爛的腸子時,我們就已經吐過瞭。

海莉紀念醫院後來因為一件事情而大大出名,這件事發生在我擔任實習醫生之後的第九年——也是今晚我要告訴各位的故事。你們會認為這故事並不適合在聖誕節講(盡管故事的最後一幕發生在聖誕夜),不過這個恐怖的故事讓我體會到受命運擺佈和詛咒的人類所擁有的驚人魔力,並親眼目睹瞭意志力的神奇……極其恐怖、黑暗的力量。

各位,“嬰兒出生”對許多人而言是一件可怕的事。現在很流行讓父親待在產房裡,親眼看到孩子出生,許多男人因此頗覺罪孽深重,雖說我不認為有必要把所有罪過都攬在父親身上(有些女人故意利用這種罪惡感,而且手法近乎殘忍),但大體而言,這麼做有百利而無一害。不過我看過許多男士白著臉踉踉蹌蹌地走出產房,也看過不少男人像女人一樣昏倒,因為受不瞭太太的哀號痛呼與血淋淋的景象。我記得有一位父親原本一直把持得很好……但等到健康的兒子奮力來到人間時,他開始歇斯底裡地尖叫不止;嬰兒的眼睛是張開的,仿佛在四下張望……然後便望著他的父親。

各位,“嬰兒出生”是神奇的,可是我從不覺得它美麗——無論你的想象力多麼豐富;我認為嬰兒出生的過程太殘忍、太不愉快瞭,毫無美感可言。女人的子宮就好像引擎一樣,受孕之後,引擎便開始轉動,起初轉得很慢……然而到瞭嬰兒出生的時候,引擎開始越轉越快、越轉越快,原本低低的空轉聲變成連續不斷的嗡嗡聲,緊接著是隆隆響,最後則是讓人聞之心驚的哭號。一旦引擎開始轉動,每一位準媽媽都知道自己的生命飽受威脅,不是順利把孩子生下來,然後引擎靜止,就是引擎的聲音越來越大,轉速越來越快,直到爆裂開來,於是產婦在鮮血與痛苦中死去。

這是一個嬰兒誕生的故事,各位,發生於我們慶祝瞭快兩千年的耶穌誕生日前夕。

我在一九二九年開始行醫——這一年對任何創業的人來說,都是歹年。我祖父居然有能力借我一小筆錢,因此我比許多同業幸運得多,但是以後的四年還是得靠自己想辦法,才得以溫飽。

到瞭一九三五年,情況稍稍好轉。我已稍有基礎,有一些固定病人,並有許多海莉紀念醫院轉介來的門診病人。那年四月,我看瞭一位新病人,一個年輕女人,姑且稱她珊蒂·史黛菲好瞭——跟她的真名很接近。她是個年輕的白種女人,自稱已二十八歲;在我替她檢查過後,我斷定她的歲數比她所說的起碼小三到五歲。她一頭金發,身材苗條,而且在那時候算是很高的——大約五英尺八英寸,長得蠻漂亮,但表情冷淡,很難親近的樣子;她的五官端正而清秀,眼睛透著伶俐……嘴唇的線條堅定而自信,跟紀念醫院前面的雕像一樣。她在掛號單上登記自己姓史密斯;我的檢查結果是她已懷孕兩個月,但她手指上沒有婚戒。

初步檢查後——但在懷孕測驗的結果出來之前——我的護士戴太太說:“昨天那個女孩,珍·史密斯?一定是個假名!”

我同意,不過我還是滿欣賞她的。她不像一般未婚媽媽那樣猶豫彷徨,一會兒咬指甲,一會兒臉紅,又哭得抽抽噎噎的;她直截瞭當,公事公辦,連用假名都不像是因為感到羞愧,而是為瞭實際上的需要,因此她沒有費心去捏造一個比較逼真的假名。她好像在說:“掛號單上必須寫名字,這是法律的規定,所以我給你一個名字,不過我寧願相信我自己,也不相信陌生人的職業道德,希望你不要介意。”

戴太太嗤之以鼻地說瞭她幾句——“摩登女郎”,以及“厚顏無恥”——不過戴太太是個好女人,不過隨口說說罷瞭,她和我一樣清楚,無論我們的新病人是做什麼的,她都不會是隨便而放蕩的女人。不,“史密斯”隻是一個極為嚴肅而堅決的年輕女人(如果這兩種特質也能用“隻是”來形容的話);對她來說,目前的處境非常困難,但她準備盡可能優雅而有尊嚴地渡過難關。

初診後一個星期,她又來瞭。那天天氣好極瞭,是開春以來最像春天的春天,空氣清新溫和,天空是柔和的藍,微風中散發著一股溫暖又難以言喻的氣味,仿佛大自然放出訊號,告訴世人“一年復始,萬象更新”。在這種天氣裡,大傢都渴望擺脫一切責任與束縛,與心愛的女人遠離塵囂,面對面靜靜坐著——也許到柯尼島,或是坐船渡過哈德遜河,在草地上鋪好格子佈坐下來野餐,身邊的女士則頭戴寬草帽,身穿無袖洋裝,和今天的天氣一般亮麗。

“史密斯”小姐的衣服有袖子,不過仍然和那天的天氣一樣亮麗;那是一件時髦的白色滾棕邊衣服,配上棕色鞋子、白色手套,與一頂稍稍過時的鐘形女帽——那是我頭一次看出她絕對不是有錢人。

“你懷孕瞭,”我說,“我想你大概不意外吧?”

如果她要流淚的話,現在該是時候瞭。

“不意外,”她非常鎮定地說,眼中毫無流淚的征象,正如那天萬裡無雲的晴空。“我一向很有規律。”

然後是片刻的沉默。

“我的預產期大概在什麼時候?”她問道,伴隨著一聲幾乎聽不見的嘆息,就像我們要彎下身子提重物時可能發出的聲音。

“聖誕節前後,”我說道,“預產期是十二月十日,不過前後兩個星期都有可能。”

“好吧,”她猶豫一下,才又說道,“你願不願意替我接生?我是說,盡管我還沒結婚?”

“我願意,”我說道,“不過有一個條件。”

她皺皺眉,在那一刻,她的臉孔像極瞭海莉的雕像;一般人不會想到二十來歲的年輕女人皺起眉頭來會有多麼嚴肅,但她就嚴肅得可怕。她似乎準備好隨時掉頭就走,即使她知道另外找醫生的話,她得重新忍受一次尷尬的過程,也在所不惜。

“什麼條件?”她彬彬有禮地問道。

現在該輪到我不敢逼視她那雙淡褐色眼睛瞭,但我仍然望著她。“我必須知道你的真名。如果你希望以現款付診療費,我們就照你的意思,我也會請戴太太在收據上繼續用‘珍·史密斯’這個名字,不過如果以後的七個月你想做我的病人,我希望能以你的真名稱呼你。”

我發表完這篇簡短生硬的演說,然後註視她的反應,我幾乎以為她就要站起來,謝謝我前面花瞭那麼多時間,然後就一去不回頭瞭,果真如此,我會很失望。我喜歡她,我更喜歡她應付難題的坦白與直接,女人碰到這個問題時,十之八九都會愚蠢地撒下漫天大謊,因為預產期一天天逼近而恐慌,也為自己的處境深感羞愧,以至於亂瞭陣腳。

我相信今天許多年輕人會覺得這種心態荒唐、醜陋,甚而難以置信,現代人大都急於表現自己心胸寬闊,認為未婚媽媽應比一般媽媽受到更多關註與照顧。但各位應該記得很清楚,以前並非如此——過去在正直與偽善相結合下,未婚懷孕的女人所面臨的情況是非常困難的。當時女人婚後懷孕非常光彩,地位穩固不說,又驕傲地完成瞭上帝賦予她的天職,而未婚媽媽在世人眼裡是個賤貨,在她自己眼裡,大概也是如此;套一句戴太太的話,她們“很容易上手”,而在那時候,這種罪過不會被輕易原諒。於是這種女人都會偷偷溜到別的城鎮生產,有的人吞藥丸,有的人跳樓自殺,有的去找臟手臟腳的庸醫墮胎,有的自己動手。我做醫生以來,就看過四個女人因為子宮穿孔、失血過多而死;其中一個女人還是被綁在刷子柄上的汽水瓶缺口刺破子宮而死。現在好像難以相信當時會發生這種事情,但是這種事的確發生過,各位,這是健康的年輕女人最不願碰到的事。

“好吧,”她終於說道,“夠公平;我叫珊蒂·史黛菲。”接著她伸出手,我有點驚愕地握住她的手,也很高興沒讓戴太太看見,她倒不會說什麼,不過下星期的咖啡大概會比較苦一些。

她微笑瞭——我想是因為我臉上發呆的表情——並且坦然望著我。“麥卡朗醫生,希望我們能做朋友,我現在很需要朋友,我怕極瞭。”

“這我瞭解,史黛菲小姐,我會盡量做個稱職的朋友。現在還有什麼地方需要我幫忙嗎?”

她打開手提包拿出小記事本和一支筆,然後翻開本子,握好筆,抬頭看著我。一時之間,我還以為她要問我有沒有認識的醫生可以幫她墮胎,然後她才說:“我想知道該吃什麼最好,我是說為瞭小孩好,我應該吃什麼?”

我放聲大笑,她有幾分驚訝地看著我。

“對不起——我是笑你太一板一眼瞭。”

“也許,”她說道,“養小孩本來就該一板一眼,是不是,醫生?”

“是,當然是。我都會給懷孕的病人一本冊子,告訴你該吃什麼,喝什麼,體重和抽煙等等,請你看這本冊子的時候不要笑,否則我會難過,因為冊子是我自己寫的。”

其實那本冊子隻能算是零星的摘記,後來便成瞭我的書——《孕婦實用指南》,那時候我對產科學與婦科學非常感興趣——現在依然——不過在那時候,除非你背景雄厚,否則最好不要選婦產科,即使人脈廣,也得花個十年或十五年才可能小有名聲。由於戰爭的關系,等我掛出招牌開始行醫之時,年紀已老大不小瞭,沒有多少時間可以浪費。好在當個開業醫生,我還是能照顧很多快樂的準媽媽,接生很多小寶寶。到現在為止,我已接生瞭兩千多個寶寶——足夠坐滿五十間教室。

我在婦產科花的心血比其他方面都來得多,又因為我對這方面有強有力的見解,而且很熱心,所以我都根據自己的經驗與心得寫冊子,絕不隨便讓孕婦到市面上買那些魚目混珠的書籍;我不準備詳述這些爛書——否則我們會在這兒待一整晚——就隨便舉幾個例子好瞭。

很多書都勸孕婦盡量不要走動,尤其不可以走太長的距離,怕會發生小產或“生產傷害”之虞。生產是一件費力無比的事,這種勸告就等於叫即將面臨大賽的球員盡量坐著不動,以養精蓄銳一樣。另一個權威的建議——出自許多名醫之口——是稍稍過重的孕婦,可以抽煙減肥……抽煙!理由就和廣告詞一樣:“與其吃糖,不如來根煙吧!”很多人以為二十世紀是醫學啟蒙和理性的年代,那麼他們完全不瞭解有時候瘋狂的醫學會荒謬到什麼地步。或許也無所謂吧,每個人都會變老。

我把小冊子給她,她全神貫註看瞭差不多五分鐘,我問她介不介意我抽煙鬥,她的頭抬也不抬,隻漫應一聲,等她終於抬起頭來時,她的嘴角掀起一抹微笑。“麥卡朗醫生,你是激進派?”

“為什麼這麼說?是不是因為我告訴準媽媽盡量多走動,不要坐烏煙瘴氣的地鐵?”

“什麼‘產前維他命’……遊泳並無大礙……還有呼吸練習!什麼是呼吸練習?”

“以後就用得上瞭。還有,我不是激進派,差遠瞭。我下一個病人已經等五分鐘瞭。”

“喔!對不起。”她迅速站起來,把厚厚的冊子塞進皮包裡。

“沒關系。”

她一邊穿外套,一邊以淡褐色的眸子望著我。“對,”她說道,“你完全不是激進派,我相信你其實相當……輕松自在?這個形容詞好不好?”

“我喜歡,”我說,“等一下出去見到戴太太時,她會幫你預約下一次看診時間,下個月初再來,我還需要替你檢查。”

“你那位戴太太不喜歡我。”

“喔,我敢說你一定弄錯瞭。”但我從來不擅長說謊,我們之間的親切陡地消失,我並沒有送她出診療室。“史黛菲小姐?”

她轉過來面向我,臉上帶著冷然詢問的神色。

“你準備把孩子生下來嗎?”

她匆匆打量我一下,然後微笑——我相信隻有懷孕的女人懂得那種神秘的微笑。“當然。”她說著走瞭出去。

那天將結束時,我治療瞭一對全身紅腫的雙胞胎,兩個都中瞭毒葛類的毒;我還刺破瞭一個病人的膿包,從電焊工眼睛裡拔出一個金屬鉤,又轉介一位確定罹患癌癥的老病人到紀念醫院治療。我已經完完全全把史黛菲給忘瞭,直到戴太太說瞭一句話,我才又想起來。

“也許她並不那麼討人厭。”

我從最後一位病人的病歷表裡抬起頭來。我已經對著這個病歷看瞭好久,心裡暗自憎恨自己沒用,大半的醫生知道病人無藥可救,而自己又無計可施時,都有這種感覺,還想為這種病歷檔案刻個橡皮圖章,刻的不是“餘款未收”、“已付清”或是“病人遷移”,而是“死亡狀”,也許字上面再刻個骷髏頭,下面有兩根交叉的骨頭,就好像毒藥瓶子上的標示那樣。

“你說什麼?”

“我說你那位史密斯小姐,她早上臨走前做瞭一件不尋常的事。”從戴太太的表情看來,很明顯,她並不討厭這件不尋常的事。

“什麼不尋常的事?”

“我把約診卡給她時,她叫我算一算診療費,所有的診療費!包括接生與住院的所有費用。”

這的確是一件極不尋常的事。別忘瞭,當時是一九三五年,史黛菲小姐給人的感覺是孤傢寡人一個,她富有嗎?我不這麼認為,她的衣服、鞋子與手套都很時髦,但她沒有戴首飾——連人造首飾都沒有。還有她的帽子,是不折不扣的過時款式。

“你幫她算瞭嗎?”我問道。

戴太太瞪我的神情,活像我的腦筋已經不清楚瞭。“當然算瞭!她把錢全數付清,而且是用現款付。”

顯然最叫戴太太詫異的,就是最後一件事(不過當然是一種愉快的驚奇),但我絲毫不感到意外,史密斯小姐什麼都可以做,惟獨不能開支票。

“她從皮包裡拿出銀行存折,攤開,數瞭數,就把鈔票放在我桌上。”戴太太仍繼續說道,“然後她把收據夾在原先夾鈔票的地方,再把存折放回皮包裡,說瞭聲再見就走瞭。比那些所謂‘有頭有臉’、卻總愛賴賬的老病人好多瞭!”

我覺得懊惱不已,我不喜歡姓史黛菲的女人這麼做,更對戴太太那麼洋洋自得起瞭反感,同時我也生自己的氣,從當時一直到現在,這件事總是莫名其妙地使我自覺渺小無比。

“可是她不能預付這些錢,是不是?”我問道。我實在不該在這種小事情上大做文章,不過當時我隻想到這麼問,以表達我又好氣又好笑的挫折感。“我們還不知道她可能會住院多久。”

“我就是這樣告訴她的,然後她就問我一般人順產得住多少天,我說六天,對不對?”

我不得不承認這點。

“她說那她就付六天的錢,如果超過六天,她會付清差額,如果——”

“——少於六天,我們可以退費。”我疲倦地替她說完,心想:那女人真他媽的!然後我又笑瞭,她倒是有種,你不能不承認這點。

戴太太露出微笑……如今我已年老昏聵,如果有一天我妄自以為對人類已完全瞭解,我就會想起這個微笑。戴太太可以說是我所認識的女人中最“規矩”的女人,在那天以前,我願意拿我的生命打賭,她想到這個未婚懷孕的女人時,絕不可能露出高興的笑容。

“有種?我不曉得,醫生,不過她很清楚自己,清楚得很。”

一個月過去瞭,史黛菲小姐準時出現在診療室,就這麼從紐約熙來攘往的人潮中冒出來。她穿瞭一件像是新買的藍衣裙,盡管成衣店裡可能有上百種同樣款式的衣服,但穿在她身上仍然顯得十分別致。她的鞋子仍然與衣服不配,還是上回來時穿的棕色鞋。

我仔細替她檢查過後,發現她各方面都非常正常,我告訴她時,她很高興。“麥卡朗醫生,我找到‘產前維他命’瞭。”

“哦?很好。”

她的眼睛頑皮地閃著光。“藥劑師說那東西不好。”

“我可要遭到天打雷劈瞭!”等我說完,她掩著嘴吃吃笑著,不自覺地做出這個非常孩子氣的動作。“藥劑師都是當不成醫生的人在幹,而且是共和黨,‘產前維他命’是新東西,所以他們都抱著懷疑的態度。你有沒有聽他的話?”

“沒有,我聽你的,你是我的醫生。”

“謝謝你。”

“哪裡。”然後她坦然望著我,不再吃吃笑瞭,“醫生,我的肚子什麼時候會看得出來?”

“我猜要到八月,如果你穿比較……呃,比較寬大的衣服,就可以到九月。”

“謝謝。”她拿起皮包,但沒有立刻站起身來走出去,我猜她想談一談……但不知道如何開口,從何談起。

“我猜你是職業婦女?”

“沒錯,我在上班。”

“我可以問一下你在哪兒上班嗎?或者你不希望我問——”

她笑瞭——笑聲尖銳而毫無笑意,跟剛才那種吃吃的笑迥然不同。“我在百貨公司工作,否則一個未婚女子,還能上哪兒工作呢?我負責賣香水給一些滿頭鬈發的胖太太。”

“你還準備做多久?”

“一直到別人註意到我微妙的情況為止,我想那時候公司就會請我走路,免得惹那些胖太太不高興,要是她們知道侍候她們的大肚子女人還沒結婚,包準頭發都會豎瞭起來。”

突然她的眼睛充滿亮晶晶的淚水,嘴唇開始顫抖,我掏出一條手帕給她,但淚水並沒有掉下來——一滴也沒有,淚水在她眼眶裡轉瞭轉,她眨一眨,淚水又不見瞭,她的雙唇緊閉……隨後又放松下來,她決心不讓自己的情緒失控……竟然辦到瞭。這種景象看起來實在瞭不起。

“對不起。”她說,“你對我很好,我不願意用一個再平凡不過的故事,來報答你的好意。”

她起身欲離開,我也跟著站起來。

“我不是很差的聽眾,”我說道,“而且我還有一點時間,下個病人不來看診瞭。”

“不用瞭,”她說,“謝謝你,不用瞭。”

“好吧,”我說道,“不過還有一些事。”

“什麼事?”

“我從來不讓我的患者——任何一個患者——預付診療費,如果你……我是說,如果你想……或是不得不……”我結結巴巴地說不下去瞭。

“醫生,我到紐約已經四年瞭,我天生就很節儉。八月,或九月之後,我就得靠存折裡剩的錢過活,一直到我能夠再出去工作為止。這筆錢並不多,有時候到瞭晚上,我會害怕起來。”

她那雙美麗的灰褐色眸子目不轉睛地盯著我。

“對我來說,先付這筆錢會好得多——安全得多,一方面是因為我把孩子擺在第一,另一方面也因為以後把那筆錢花掉的誘惑會很大。”

“好吧,”我說道,“不過請記得一點,這筆錢反正是預付款,如果你需要那筆錢,盡管告訴我無妨。”

“讓戴太太再對我怒目相視?”她的眼神又恢復瞭原來的頑皮,“我看算瞭,現在,醫——”

“你打算盡量工作久一點?一直到絕對不可能為止?”

“是的,我非得如此。怎麼樣?”

“我想在你離開之前,先嚇嚇你。”我說。

她的眼睛微微張大。“別嚇我,”她說道,“我已經夠害怕瞭。”

“所以我才要你有所警惕,請坐,史黛菲小姐。”我看她還站著,又說瞭一遍:“請坐。”

她坐瞭下來,心不甘情不願的。

“你的處境很特殊,也很不幸,”我坐在桌角說,“可是你卻能優雅從容地面對困難的處境。”

她張口想說話,我舉起手阻止她。

“這樣很好,我很佩服你,但我不願意看見你為瞭經濟的緣故而傷害小孩。我曾經有一個患者,無論我怎麼警告她,還是一直穿緊繃繃的束褲,肚子越大,她就紮得越緊;她是個虛榮、愚蠢又煩人的女人,我覺得她根本不想要那個小孩,她——我並不贊同近來很流行的潛意識理論,但我會說,她在潛意識中想殺死那個小孩。”

“結果呢?”她的臉色非常沉靜。

“小孩沒有胎死腹中,但一出生就是個低能兒,我想他可能無論如何都會是低能兒,畢竟我們對造成這種結果的原因仍然一無所知,不過媽媽可能是一部分原因。”

“我懂你的意思瞭,”她低聲說道,“你不希望我為瞭多工作幾個星期而……紮得太緊,我承認我曾經這麼想過,那……謝謝你嚇嚇我。”

這一次我送她到門口,真想問她存折裡還剩多少錢,或是她的情況究竟有多糟,但她是不會回答這種問題的,我很清楚這點,所以我隻說聲再見,又開瞭幾個關於維他命的玩笑,然後她離開瞭。我發現自己在以後的一個月裡,時常在一些奇怪的時候想到她,而且——

尤漢生就在這個時候打斷麥卡朗的故事,他們是老朋友,我猜他覺得自己有權提出大傢一定都會想到的問題。

“麥卡朗,你是不是愛上她瞭?所以才一直描述她的眼睛、微笑,還有‘在一些奇怪的時候想到她’?”

我以為麥卡朗讓他這麼一打岔一定很火,但並沒有。“你有權問這個問題。”他頓瞭頓,註視著爐火,仿佛就快打盹似的,之後火裡傳來嗶剝聲,一陣火花湧上煙囪,麥卡朗環顧四周,先看尤漢生,然後看看其他人。

“不,我不愛她,雖然我描述她的眼睛、她的衣服、她的笑,這些隻有戀愛的人才會註意到的細節。”他的打火機非常特別,形狀像箭頭;他點燃瞭煙鬥,把打火機蓋子一關,再放回上衣口袋裡,然後吹開盤旋在頭頂的一縷煙。

“我佩服她,如此而已。她每來一次,我對她的欽佩就增加一層。我想各位一定有人已經感覺到這是一個受環境作弄的愛情故事,事實也正是如此。我是在大約半年之後才知道整個內情,相信各位聽瞭一定也會同意,她的故事跟她自己所說的一樣平凡。她跟許多女孩子一樣,受到大城市的吸引,她生長於……”

……愛荷華或內佈拉斯加的一個小鎮,也可能是明尼蘇達——我不記得瞭。她在高中與社區劇院裡非常活躍——當地劇評傢常撰文稱贊她的演技——於是她來到紐約,想在表演事業裡闖一闖。

她連這方面都很實際——對她所懷抱的雄心壯志來說,她已經夠實際的瞭。她告訴我,到紐約來是因為她不相信電影雜志的論調——說什麼任何女孩隻要來到好萊塢,就可以成為大明星,前一天還在雜貨店裡喝汽水,第二天就可能跟克拉克·蓋博或麥克·莫瑞演對手戲。她說她到紐約來,是因為她認為這裡也許比較容易得其門而入……我想也是因為她對正統劇場比對電影更有興趣。

她在一傢大百貨公司找到銷售香水的工作,同時在演藝班註瞭冊,這女孩很聰明,而且做事很有決心——她的意志力有如鋼鐵一般堅韌——但她跟其他人一樣,也會感到寂寞,這種寂寞,大概惟有剛從中西部小鎮來到大都市的單身女郎才能體會。思鄉病有時候並不像我們腦子裡所想象的那種模糊、懷舊甚而美麗的情緒,它也可能如利刃般刻骨銘心。思鄉病不僅僅是一種比喻,也確確實實是一種疾病,會改變一個人對世界的看法,街上行人的臉孔在患瞭思鄉病的人眼裡看來,不僅漠然,而且醜陋,甚而充滿惡意;思鄉是真正的疾病,是一種失根的創痛。

盡管史黛菲小姐令人欽佩,盡管她個性堅毅,仍然無法免疫。以後的事就是不說,各位也知道瞭。在她的演藝班裡,有一個年輕男孩,他們一起出去過幾次,她並不愛他,但卻需要朋友,可是等她發現他絕不可能做她的朋友時,他們已發生過兩次關系。她發現自己懷孕之後,便告訴那個男孩,他說他會“負起應負的責任”,在她身邊支持她,但一星期之後,這男孩離開住處,未曾留下地址,她也就是在那個時候來找我。

在史黛菲懷孕的第四個月,我介紹她一種呼吸方法——也就是今天的“拉梅茲呼吸法”,各位要知道,在那時候,拉梅茲先生仍然默默無聞。

“那時候”——這句話在我的敘述中一再重復,我對這點感到很抱歉,但我實在沒辦法——剛才我說的以及待會兒我要告訴你們的事情之所以發生,都是因為發生在“那時候”。

於是……在四十五年前的“那時候”,無論你到任何一傢美國大醫院的產房,都會有置身瘋人院之感;一個個哭天喊地的女人,有的尖叫著寧願死去,有的尖叫著無法再忍受任何痛苦,有的大聲喊叫,要上帝原諒她的罪,有的以一連串最惡毒的話詛咒她們的丈夫,相信那些即將為人父的男人絕對想不到,如此惡毒的字眼竟然會出自太太口中。一般人幾乎都認為女人生產時就是這樣,雖然在這世界上,仍然有許多女人忍住苦楚,一聲不哼地生下孩子。

我必須很抱歉地說,這種歇斯底裡的狀況,醫生也應該負一部分責任,同時孕婦親友的生產經驗談,也該負一份責任。相信我,如果有人告訴你生小孩會多麼多麼痛苦,結果就真的會痛起來。痛感多半是心理作用,女人在吸收瞭生產將會疼痛難當的概念之後——這些概念都來自她的母親、姐姐、已婚的朋友與醫生——女人在心理上,就已經準備感覺那股恨不得死去的痛苦瞭。

我當時雖然才執業六年,但已經習慣看到女人設法克服雙重難題:一面接受懷孕的事實,並開始打點新生兒的一切;另一方面,也認定自己已被打入死亡深谷——至少大部分女人都這麼認為。許多女人還真的把傢裡的一切交代得清清楚楚,免得要是真的死瞭,丈夫會茫然失措,不知道該如何過下去。

此時此地並不適合講產科學,但你們應該知道在“那時候”之前的西方國傢中,生產是多麼危險的事。自從一九〇〇年開始的醫學革命以來,生小孩已經變得安全許多,可是大多數的醫生卻懶得把這項事實告訴孕婦,天曉得為什麼,也就難怪產房老是像瘋人院一樣。由於當時近乎維多利亞式的保守風氣,那些即將臨盆的可憐女人無從由醫生含糊不清、語焉不詳的話中得知全貌,於是在驚恐中認定生產將令人痛不欲生,其中大多數人甚而認為自己很快會悲慘地死去。

我在研讀有關懷孕的書籍時,發現瞭安靜生產的原則與呼吸方法的概念。產婦尖叫哭號隻會耗損元氣,不如把力氣用來推擠出嬰兒,而且哭叫也會使產婦血中氧氣過多,毫無必要地置母體於險境——腎上腺激素大量分泌,呼吸與脈搏頻率升高。呼吸方法可以幫助產婦全神貫註於眼前的工作,利用體內力量克服生產的痛苦。

當時印度與非洲都廣泛運用這種方法,美洲印第安人與愛斯基摩人也都使用這種呼吸方法,但是,各位大概也猜到瞭,大多數西方醫生卻絲毫不感興趣。我有一位同業——一個很聰明的人——在一九三一年秋天把我那本有關懷孕的小冊子還給我,還在“呼吸方法”部分全部畫瞭紅線,同時在邊緣寫著,如果他想知道什麼“落後的迷信”的話,他自己會在書攤上買一本《怪譚》雜志!

不過聽瞭他的勸告之後,我倒沒有把“呼吸方法”那一段刪掉。采用這種方法的產婦獲得的效果很不一致。許多女人試過之後都很成功,有些女人對這方法的原則掌握得極好,但是等子宮收縮越急越烈之時,又把平日的訓練完全拋在一旁。我發現在這些半途而廢的案例裡,產婦好心的親友多半幫瞭倒忙,他們從未聽說過呼吸方法,因此也就不相信它確實管用。

這種方法是基於一個概念:每個人的分娩狀況盡管各不相同,但大體來說仍然相當類似,通常有四個階段:宮縮陣痛、分娩中期陣痛、產出嬰兒、產後排出胎盤。子宮收縮時,腹部與骨盆部位的肌肉會變硬,這種情形通常在懷孕第六個月開始出現。許多懷頭胎的婦女以為會碰到一些很難纏的事,就像腸絞痛一樣,但我聽說那種痛沒那麼拖泥帶水,而是像抽筋般的劇痛。采用呼吸方法的產婦一感到子宮收縮的陣痛開始瞭,就運用短促的呼氣與吸氣,用吹的方式把每一口氣呼出來,仿佛爵士樂手吹小喇叭一樣。

在分娩中期陣痛中,每十五分鐘就會有一次更劇烈的子宮收縮,疼痛也加劇,產婦的呼吸轉為深深吸一口氣之後,再長長把氣吐出,正如馬拉松選手開始最後沖刺時的呼吸方式。子宮收縮越厲害,呼氣吸氣的時間也越長,我在冊子裡稱之為“沖浪”。

最後一個呼吸法我稱之為“火車頭呼吸法”。分娩到最後伴隨而來的深沉劇痛,也為產婦帶來一種無可抗拒的驅策力,借由這股力量,可以把肚子裡的胎兒推擠出來。各位,奇妙而怕人的引擎就在這一刻轉動到極致,這時子宮頸已完全擴張,嬰兒也開始順著產道滑出,如果你直接對著母親雙腿中間看的話,就可以看到嬰兒腦門的脈搏跳動,離產道口隻有數英寸之遙,這時使用呼吸方法的母親就可以開始短促的吐氣、吸氣,讓空氣在齒間進出,不要吸滿肺部,以免血液裡氧氣過多,僅以全然自制的方式喘息,發出的聲音真的挺像小孩子模仿蒸汽引擎推動火車頭前進的聲音。

這些對母體的健康都極有益,既讓血中的氧氣保持高濃度,不至於置母體於險境,母親的神智清楚且感覺敏銳,能夠發問,也能答話或聽從指示。不過呼吸方法最重要的還是心理上的影響,母親會覺得自己積極參與瞭整個生產的過程,而且處於引導地位,不但能掌控整個生產經驗,而且能控制生產的痛苦。

各位可以瞭解,整個過程完全操之於產婦的心態如何。呼吸方法非常微妙,實行起來十分不容易,而我之所以有許多次失敗的案例,並非呼吸方法本身不可行,而是因為產婦聽從醫生的勸告,采行這個方法後,又被七嘴八舌的親友說得沒瞭主意,那些親友一聽這種異教徒的古怪方法,就害怕地搖手制止。

從這方面來說,史黛菲倒是個理想病人,因為如果她信得過呼吸方法,沒有親友會勸她不要相信(不過如要說得公平些,我應該說一旦她打定主意,大概沒有任何人可以使她改變),而她確實漸漸相信這個方法。

“這有點像自我催眠,是不是?”我們第一次討論時她問道。

我很高興地贊同道:“對極瞭!可是你不要以為這隻是一種把戲,否則當陣痛越來越厲害時,效果就會打折扣。”

“我根本不會這麼想,謝謝你,我會努力練習的,醫生。”呼吸方法就是為她這種人發明的,如果她說會練習,她就是會練習,我從未見過任何人會如此貫徹地實行一個理論……不過,呼吸方法恰好合乎她的氣質與性情。在這個世界上,有千百萬性情溫順的男人與女人,其中有些真是他媽的好人,但也有些人不惜艱辛一定要自己掌握自己的人生,史黛菲就是其中之一。

我說她貫徹實行呼吸方法,絕無半句虛言……我想如果我說出她在百貨公司最後一天工作的情形,就足以證明一切。

八月底,她終於不得不結束工作。史黛菲是個苗條而身體狀況極佳的年輕女人,當然由於這次是頭胎,任何一位醫生都會說,這種女人的肚子要五六個月才會顯出來……然後突然在一天之內,一切都掩蓋不住瞭。

九月初,她到我的診所做定期檢查,苦笑著告訴我,她發現呼吸方法另有妙用。

“什麼妙用?”我問她。

“當你想發脾氣時,這比數十個數都管用。”她說道,淡褐色眼睛閃動著,“不過要是有人看見你又吸氣又吹氣的話,會以為你是瘋子。”

她很快便把經過告訴我。她上星期一仍然照常上班,我卻在想即使是一個短短的周末,也能使原本苗條的小姐,一變而為無所遁形的孕婦,這種轉變有時候真像赤道上白天黑夜的變換一樣驟然出現,也可能她的上司終於確定瞭原本的懷疑。

“休息的時候,到我辦公室來一趟。”這個女人,也就是凱太太冷冷說道。過去她一直對史黛菲小姐很友善,曾經給她看念高中的兩個孩子的照片,有一回,她們還交換瞭食譜,凱太太總愛問她有沒有遇到什麼“好男孩”,如今親切與友善都不見瞭,等她踏入凱太太辦公室之際,她已經知道會有什麼後果。

“你有麻煩瞭。”原本親切的女人說。

“是的,”史黛菲說,“有些人會這麼說。”

凱太太的臉頰成瞭磚紅色。“小妮子,別在我面前耍聰明,”她說道,“光看你的肚子,就知道你簡直聰明到傢瞭。”

她描述事情經過時,我仿佛在腦海中看見兩個女人——史黛菲淡褐色的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凱太太,全然的冷靜與自持,不肯低頭、哭泣或是以其他方式表示羞愧,我相信她對自己遭遇的麻煩,要比上司所能體會的要真切許多。凱太太的兩個小孩都快成年瞭,她還有個開理發店、支持共和黨的體面丈夫。

“你竟敢瞞我這麼久,實在寡廉鮮恥!”凱太太殘酷無情地說道。

“我沒有瞞你,在今天以前,你也從來沒問過我懷孕的事,”她小心地望著凱太太,“你怎麼能說我瞞你?”

“我還帶你回傢過!”凱太太吼道,“又請你吃晚飯……跟我兒子一塊兒。”她嫌惡不已地望著史黛菲。

這時史黛菲才開始生氣,她告訴我,這是她這輩子最生氣的一次,其實她並非不知道秘密泄露時會是什麼局面,但各位都知道,有時候學理與實際應用之間的差距是極為驚人的。

史黛菲緊握雙手說道:“如果你的言外之意是指我企圖引誘你兒子的話,那麼這真是天底下最骯臟、最齷齪的想法。”

凱太太的腦袋猛地向後一甩,仿佛讓人甩瞭耳光似的,臉上倏地變得死白,隻剩臉頰上兩小塊紅紅的;兩個女人隔著擺滿香水樣品的桌子怒目而視,房間裡彌漫著淡淡的花香,史黛菲說她覺得這一刻好像過瞭好久好久。

然後凱太太猛然拉開抽屜,拿出一本淺黃色支票簿,上面還別瞭一截粉紅色的遣散通知。她咬牙切齒地說:“這個城市裡想找工作的好女孩多的是,我想我們不需要像你這種婊子,親愛的。”

她告訴我,就是最後那句帶著輕蔑語氣的“親愛的”使她氣到極點;過瞭一會兒,凱太太目瞪口呆地望著史黛菲兩手握得死緊,緊得出現瘀痕(九月一日我看到她的時候,瘀痕已經褪色,但仍可看得相當清楚),開始咬牙切齒地進行“火車頭呼吸法”。

或許這個故事並不滑稽,但我想到這幅景象,不禁爆笑出聲,然後史黛菲自己也笑起來。戴太太探頭進來看看——大概是看我們是不是吹瞭笑氣——然後又縮回去。

“當時我隻想得到這麼做,”史黛菲說道,同時一邊笑一邊用手帕擦眼睛,“因為當時我看見自己伸手把桌上的香水全部掃下地——沒有鋪地毯的水泥地,我不僅是想象而已,我是真的看到那些瓶子砸在地上,整個房間香味雜陳,非得讓人來消毒,才能除掉那股怪味。”

“我真要那麼做,沒有人能阻止我,然後我就開始‘火車頭’呼吸,於是一切憤怒都過去瞭,我還能拿起支票,又拿瞭粉紅色那一截紙,然後站起來走出房間,當然我沒辦法謝謝她,因為我還在做‘火車頭’呼吸!”

我們又笑瞭一陣,然後她止住笑。

“現在一切都過去瞭,我甚至有點可憐她——我說這話是不是很可笑?”

“一點也不,我覺得你的想法很令人欽佩。”

“麥卡朗醫生,我用遣散費買瞭一點東西,我可不可以拿給你看看?”

“如果你希望我看的話,當然可以。”

她打開皮包,拿出一個小小的扁盒子。“我是在一間當鋪裡買的,”她說道,“花瞭兩塊錢,這是這一段噩夢中我自覺做得最骯臟、最難為情的事。你說奇不奇怪?”

她把盒子打開放在桌上讓我看,我看瞭並不吃驚,那是一個很普通的金色戒指。

“真的需要做的事情,我就會去做,”她說道,“我住在一間所謂‘高尚’的寄宿公寓裡,房東親切而友善……不過凱太太以前也很親切、很友善。我想房東可能隨時會叫我搬傢,而且我猜如果我請她退還租金或押金的話,她大概會沖著我尖聲大笑。”

“可是這樣是不合法的,你可以上法院找律師幫你。”

“法院是男人的天下,”她語調平靜地說道,“不太可能會為我這種境況的女人挺身而出,或許我可以把錢拿回來,也或許不能,無論如何,訴訟費加上許多麻煩,以及……種種不愉快……好像不值得為四十七塊錢這麼大費周章,其實我現在提這事也言之過早,事情還沒發生,可能也不會發生,不過以後我會實際一點瞭。”

她抬起頭,迅速瞥我一眼。

“我已經看上另一個地方——以防萬一,房間在三樓,不過很幹凈,而且月租比我現在住的地方便宜五塊。”她把戒指從盒裡拿出來。“房東帶我看房間的時候,我就戴著戒指給她看。”

她微微皺眉,嫌惡地把戒指套入左手中指,但我猜她並未察覺自己微妙的情緒。“好瞭,現在我是史黛菲太太,我丈夫是個卡車司機,由匹茲堡開車到紐約的中途車禍喪生,非常可憐,但我已不再是下賤的小妓女,我的孩子也不再是私生子。”

她抬頭望著我,眼睛裡又盛滿淚水,在我註視之下,眼眶裡有一滴淚水滾落臉頰。

“不要這樣,”我苦惱地說道,一手伸過桌子握住她的手,她的手非常、非常冷。“不要哭,親愛的。”

她把手翻轉過來——我握著的是她的左手——望著那隻戒指微笑,各位,那種微笑比膽汁還苦,比醋還酸,接著又落下一滴眼淚——隻有一滴。

“醫生,如果有人說世上早已沒有魔法與奇跡,我一定不會相信,因為隻要花兩塊錢到當鋪買個戒指,就可以立刻抹掉私生子與淫蕩兩大污點,這不是魔法是什麼?這是廉價的魔法。”

“史黛菲小姐……珊蒂……如果我能……如果你需要幫助,而我能——”

她把手從我的手中抽回去——如果我握的是她的右手,或許她不會抽回去,我說過我並不愛她,但在那一瞬間,我有可能愛上她,我正瀕臨愛上她的邊緣,如果我握的是她的右手,而不是戴著戒指的左手,或是她沒有把手抽回去而讓我握久一點,直到我的手溫暖瞭她的手,也許我就愛上她瞭。

“你是個親切的好人,為我和我的孩子做瞭許多……還有,你的呼吸方法比這個討厭的戒指對我幫助更大,畢竟我全靠你的呼吸方法,才沒有因為惡意毀損的罪名被關到牢裡,是不是?”

過瞭不久,她便離開診所,我走到窗口目送她朝第五大道走去。天哪!在那一刻,我真仰慕她!她看來那麼瘦、那麼年輕,又頂瞭那麼明顯的大肚子,但她毫不給人羞怯或是畏縮的感覺,她的腳步毫不倉皇,好像她跟所有人一樣,有權走在這條路上。

她走出我視線之後,我回到桌旁,就在我走回來的同時,不經意瞄見墻上掛的畢業證書旁邊鑲瞭框的照片,突然間我渾身打著哆嗦,我的皮膚——渾身的皮膚,包括額頭與手背——都起瞭雞皮疙瘩,我這輩子從來不曾經歷過如此令人窒息的恐懼;各位,我突然有一個預感,我從不與人爭辯這種事可不可能發生,我知道是可能的,因為它曾經發生在我身上,隻有那一次,在那個九月初的下午,我祈求上帝不要再讓我經歷一次。

那張照片是我醫學院畢業那天母親替我拍的,我站在紀念醫院前面,兩手放在背後,笑得像個獲準上公園玩一整天的孩子似的。在我的左邊可以看到海莉的雕像,雖然照片正好在她的小腿中央截斷,卻仍可望見雕像底座與那句無情的箴言——沒有經歷痛苦,就沒有真正的安樂,是故救贖之前,必先承受痛苦的煎熬。 大約四個月後,史黛菲到醫院生產之時,死於一場愚蠢的意外,她的屍體就躺在先父第一任妻子的雕像底座那句箴言之下。

那年秋天,她有一點擔心生產時我沒辦法在場照顧她,她怕我在聖誕假期出外度假,其中也有部分理由是,她怕別的醫生漠視她想采用呼吸方法的意願,而幫她麻醉止痛。

我叫她盡量放心。我沒有理由離開,放假期間我也沒地方可去,我的母親已經在兩年前去世瞭,如今除瞭加州的姑姑之外,我沒有任何親戚……我也不喜歡坐火車,我這麼告訴史黛菲。

“你會不會覺得孤單?”她問。

“偶爾,不過我總是讓自己很忙碌。這個給你。”我在一張卡片上寫下傢裡的電話號碼遞給她。“如果你開始陣痛的時候,診所沒有人接電話,就打到這裡來。”

“噢,不行,我絕不——”

“你到底想用呼吸方法生產,還是想要別的醫生來接生?他們可能覺得你瘋瞭,在你展開‘火車頭呼吸法’時,不由分說地先把你麻醉瞭再說?”

她微微笑道:“好吧,我讓你說服瞭。”

但是秋天一天天過去,當第三大道的肉商開始促銷“鮮嫩多汁的火雞肉”時,顯然她的不安仍然沒有減輕。她原來的房東結果真的請她搬傢瞭,她便遷到原來找好的地方。不過“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搬過去之後,她又找到新工作,一個闊綽的盲眼女人雇她料理一些輕松的傢事和讀賽珍珠和波特的作品給她聽,這個女人住在史黛菲的樓下。這時史黛菲就像所有接近預產期的健康孕婦一樣,臉頰緋紅,容光煥發,但臉上卻蒙上一層陰影,我找她講話時,她常慢吞吞地回答……有一次我沒聽見她答話,就放下手邊的摘記抬起頭來,發現她的眼光奇特而迷蒙地望著我畢業證書旁的照片,我再度感覺到那股寒意……而她答非所問,更加深瞭我的不安。

“麥卡朗醫生,我有一種感覺,有時候這種感覺還非常強烈,我覺得我的命運早已註定瞭。”

這話多愚蠢啊!可是,各位,我當下的反應卻是想回答:對,我也感覺到瞭。但我不敢說出來,如果當醫生的人竟然說出這種話,那麼就該收拾起所有的行醫工具與醫學書,全拿去拍賣,再考慮轉行修水管或當木匠算瞭。

我告訴她很多懷孕的女人都有這種感覺,而且這種感覺已經普遍到醫生會開玩笑給它取個名字——幽谷癥候群,關於這一點,我相信今晚我也提過瞭。

史黛菲極為嚴肅地點點頭,我還記得她那天看來好年輕,她的肚子看來好大。“我知道,”她說道,“我也有過那種感覺,可是我說的是另一種感覺,這種感覺就像……有什麼事情即將發生瞭,我隻能這樣描述,實在很傻,但我就是甩不掉這種感覺。”

“你必須試試看,”我說道,“這樣對你——”

但她的目光已經移開,重新落在那張照片上。

“那個人是誰?”

“麥卡朗,”我說著,想開個玩笑,但聽起來卻無力得可憐,“內戰前拍的,當時他還很年輕。”

“不,我當然認得出來是你,”她說道,“我是說那個女人,要不是那件裙子和鞋子,還真看不出是個女人。她是誰?”

“她叫海莉。”我邊說著,邊想道:等你上醫院生產的時候,第一個見到的就是她的臉。 我又感到一股寒意——那種飄忽不定的可怕感覺;她那張石臉。

“雕像底座刻的字到底在說什麼?”她問道,她的眼光依然如夢似幻,仿佛進入恍惚狀態。

“我不知道,”我撒謊,“我的拉丁文沒那麼好。”

那天晚上我做瞭有生以來最可怕的噩夢——醒來時簡直害怕得不得瞭,如果我已經結婚瞭,一定會把可憐的老婆給嚇得半死。

在夢裡,我打開診療室,發現史黛菲在裡面。她穿著那雙棕鞋,身上是那件時髦的滾棕邊白衣裙,頭上戴著那頂過時的鐘形女帽,但帽子卻出現在她的胸前,因為她的頭捧在兩手之中,白色洋裝上沾滿瞭凝結的血塊,鮮血從她的頸子向上噴出,灑到天花板上。

突然她的眼睛顫動著睜開——那一雙美麗的淡褐色眸子望著我。

“死期將至,”那個說話的頭從嘴裡吐出,“我的死期將至;救贖之前,必先承受痛苦的煎熬。這是廉價的魔法,但卻是我們目前僅有的。”

這時我醒過來尖叫。

十二月十日的預產期來臨,又溜走瞭;我在十二月十七日替她檢查,並且告訴她,嬰兒絕對會在年底之前出世,不過恐怕得拖過聖誕節瞭,史黛菲欣然接受這個事實,她好像已經擺脫瞭秋天纏繞著她的陰影。那個盲眼女人——季太太,也就是雇她讀小說、料理傢務的人,對她印象很好——並且在朋友之間廣為宣傳,說史黛菲太太是個勇敢的年輕寡婦,盡管喪夫又懷有身孕,卻仍然堅強樂觀地面對未來,季太太有幾個朋友也表示過,希望等她生產後能雇用她。

“我會考慮,”她告訴我,“為瞭我的孩子,不過等我完全恢復之後,就得找份比較穩定的工作。最糟的是,有時候我覺得我所遭遇的一切改變瞭我對人的看法;有時候,我會這麼想:‘你欺騙瞭那位可愛的老太太,晚上怎麼還睡得著覺?’然後我又想:‘如果她知道真相的話,她就會像別人一樣把你掃地出門。’無論如何,這都是謊言,偶爾我會覺得良心不安。”

那天她離開之前,從皮包裡拿出一個包得漂漂亮亮的小包裹,然後難為情地遞給我。“麥卡朗醫生,聖誕快樂。”

“你不該這麼客氣的,”我說著拉開一個抽屜,也拿出一個包裹,“不過既然我也有準備——”

她驚奇地望著我片刻,然後我們一起笑瞭出來。她送我一枚銀質領帶夾,上頭有兩隻纏繞的蛇,我則送她一本相簿,讓她放小孩的照片。你們可以看到,我至今還留著這個領帶夾,今晚我就戴著,至於那本相簿的下落如何,就不得而知瞭。

我送她到門口,走到門邊時,她轉身面向我,兩手放在我肩膀上,踮起腳尖吻我的唇,她的唇涼涼的,但很堅定,這不是熱情的吻,但也不是姐姐或姑姑的那種吻。

“麥卡朗醫生,再謝你一次,”她喘著氣說道,她的雙頰紅艷,淡褐色的眸子閃閃發亮,“多謝你為我做的一切。”

我笑瞭——有點不自在。“珊蒂,你的口氣好像我們不會再見似的。”我相信這是我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直呼其名。

“喔,我們會再見面的,”她說道,“我很肯定。”

她並沒有說錯——不過我和她卻都無法預見最後一次會面的情況,竟會那麼恐怖。

史黛菲在聖誕夜剛過六點的時候開始陣痛,那天下瞭一整天的雪,到瞭晚上變為下冰雹,等她進入中期陣痛時,整個紐約市已成瞭險惡無比的冰河。

季太太所住的一樓大而寬敞,六點半時,史黛菲小心翼翼地走下樓,敲敲門,季太太讓她進門後,她趕忙借電話叫車。

“親愛的,是不是要生瞭?”季太太問道,已經急得倉皇失措。

“是的,陣痛才剛剛開始,但這種天氣實在不保險,可能得坐好久的車才到得瞭。”

她打電話叫瞭車,然後再打電話給我;當時是六點四十分,大約間隔二十五分鐘陣痛一次,她一再重復告訴我,因為天氣太壞,她要提早趕來。“我可不希望我的孩子生在出租車裡。”她說道,口氣出奇鎮定。

出租車來遲瞭,史黛菲的進展也比我預測的更快——我剛才說過,任何兩個人的分娩過程都不可能完全一致。那位司機看見乘客即將臨盆,連忙扶著她走下滑溜溜的樓梯,還不斷提醒她“小心啊,夫人”。史黛菲隻點點頭,在每一次陣痛來襲時,忙著進行深呼吸運動。冰雹打在街燈與出租車頂上叮咚作響,在出租車的黃燈上溶解成大大的水滴,季太太後來告訴我,那位年輕的司機比“可憐的珊蒂”還要緊張,也許這是後來發生車禍的原因。

另一個原因幾乎正是呼吸方法。

司機在滑溜溜的街道上慢慢開著,小心穿過路上的障礙物和擁塞的十字路口,漸漸接近醫院。他倒沒有在車禍當中受到重傷,我跟他在醫院裡談過話,他說從後座傳來的深呼吸聲使他緊張得不得瞭,所以才老是望著反光鏡;他說如果她像別的產婦一樣尖叫幾聲的話,或許他還不會那麼緊張。他問過她一兩次感覺還好嗎,她卻隻點點頭,繼續深深的呼氣吸氣,做“沖浪”呼吸運動。

離醫院兩三個街口的時候,她一定感覺到自己進入瞭陣痛的最後階段,她在出租車裡已坐瞭一個鐘頭——街上塞車塞得厲害——但對生頭胎的產婦來說,她的分娩過程實在進行得很快,這時司機也註意到她的呼吸方法已經改變。“大夫,她開始像熱天的狗那樣氣喘籲籲。”他告訴我。她開始“火車頭”呼吸法瞭。

幾乎就在同一時刻,出租車司機瞧見車隊中露出一個空當兒,於是加足油門沖瞭過去,通往海莉紀念醫院的路現在暢通無阻,隻隔不到三個街口瞭。“我都可以看到那座雕像瞭。”他說道。由於太急於擺脫這個喘著氣的孕婦,他再度踩下油門,出租車於是一沖向前,車輪在冰上轉動著,幾乎毫無摩擦力制衡。

我是走路去醫院的,我低估瞭開車碰到的路況,結果我到醫院的時間恰好跟出租車不謀而合。我原以為可以在樓上找著她,她不但完成瞭所有的住院手續,而且正躺在床上度過中期陣痛;我正要走上階梯時,看見結瞭冰、還未鋪上沙子的地面上反映出兩輛車的車頭射出的燈光聚合在一起,我轉過身子,恰巧目睹瞭一切。

史黛菲的出租車駛進醫院之際,一輛鳴聲大作的救護車正從急診處的彎路滑下,出租車的速度太快,根本剎不住車,司機一慌猛然緊踩剎車(而不是踩一下,松一下),車子一滑便開始打轉,救護車時明時暗的血紅色燈光劃過整個現場,其中一線紅光照亮瞭史黛菲的臉,在那一瞬間,她的臉正是我在夢中看到的那張臉,在切斷的頭上,瞪著眼睛、鮮血淋漓的那張臉。

我高聲喊著她的名字,一連跨下兩級階梯,腳下一滑,便趴倒在地上,我的手肘撞得很重,卻仍握著我的黑皮包,我頭昏眼花,手肘刺痛,就從我趴著的地方,看到瞭車禍的整個經過。

救護車緊急剎車,也開始打轉,尾部撞上雕像的底座,後車門立時一飛而開,一個空擔架(幸好是空的)像舌頭似的竄出,整個砸在地上,然後猛地翻身,四輪朝天,輪子仍在不停轉動。兩輛車快要互撞之際,人行道上有個年輕女人高聲尖叫著,想要跑開,但隻跨瞭兩大步,便跌瞭一跤趴在地上,她的皮包從手上飛出去,飛瞭老遠,一直飛到滿是冰雪的人行道上。

出租車一直不住地打轉,此時漸漸後退,我可以清楚地看見司機正瘋也似地轉著駕駛盤,像個開著碰碰車的孩子,救護車撞上雕像後反彈……撞上出租車的側邊,撞得它轉瞭個圓圈,然後以一股怕人的力道撞上雕像的基座,車頂上閃著“電招出車”幾個字的黃燈像炸彈一樣爆成碎片,車子的左側皺得像衛生紙;過瞭一會兒,我才發現不僅僅是左側如此,車子撞上基座的角度與力道之大,已足以使車子斷為兩截,玻璃碎片灑在光滑的冰上,仿佛鉆石一般,我的病人則像破佈娃娃似的,從這輛解瞭體的出租車右後方甩瞭出來。

我不知不覺地站瞭起來,然後跑下階梯,又滑瞭一下,抓住欄桿站穩後,又繼續跑,我隻知道史黛菲躺在那可惡雕像旁邊的某個地方,大概離救護車停下來的地方有二十英尺,救護車紅色的閃光依然劃過黑夜。我覺得躺在地上的那個身體不大對勁,但直到我絆到一個硬邦邦的東西差點跌跤時,才知道是怎麼回事。被我踢到的東西飛開瞭——就像那年輕女人的皮包一樣,它是滑開的,而不是滾開的,直到我看見她的頭發——雖然滿是鮮血,但仍然認得出來是金黃色,摻著許多玻璃碎片——我才明瞭那是什麼,她在車禍當中已經身首異處,而剛才被我踢到結瞭冰的排水溝裡的東西,正是她的頭。

這時我已經徹頭徹尾嚇呆瞭,我走到屍體旁將她翻轉過來,當我把她的屍體翻過來時,很想尖聲大叫,如果我真的叫瞭,也沒有聲音,因為我怎麼喊也喊不出聲音來。各位,她還在呼吸,她的胸部上下起伏,呼吸急促而短淺,冰雪噼裡啪啦打在她敞開的外套與血淋淋的衣服上,我可以聽見高亢薄弱的噝噝聲時大時小,仿佛尚未完全達到沸點的茶壺,那是空氣不斷吸進她斷裂的氣管裡、然後又給吐出來的聲音,一波波空氣通過她裸露的聲帶,但已經沒有嘴巴可以形成聲音瞭。

我想拔腿逃跑,但雙腿卻軟弱無力;我膝蓋一彎,跪在她身邊的冰上,一手捂著嘴。過瞭一會兒,我發覺鮮血從她衣服的下部滲出,而且感覺到那裡還在動,頃刻間,我突然瘋狂地堅信還有機會救她腹中的小生命。

我猛地把她的衣服拉上腰際,我猜我就是那時候開始大笑,我覺得自己一定瘋瞭,她的身體還是溫暖的,這點我記得,也記得她的身體因呼吸而起伏著。這時救護車裡一位醫護人員走上前來,身體搖晃地像個醉漢,一手覆著頭,鮮血從指間緩緩流下。

我還在大笑,我的手依然摸索著,發現她的子宮頸已完全擴張瞭。

醫護人員張大眼睛,望著史黛菲的無頭屍體,我不知道他曉不曉得屍體還在呼吸,也許他以為隻是一種神經反應——一種最後的反射動作,如果他真這麼想的話,那麼他開救護車的時間大概沒多久。雞的腦袋剁掉瞭,也許還能走來走去,可是如果是人的話,就隻會抖動一兩下。

“不要老瞪著她,拿一床毛毯來。”我怒斥道。

他蹣跚著走開瞭,但不是回救護車,而是朝時代廣場的方向走去,隨即消失在夜色之中,我真不知道他是怎麼搞的。我又回過頭來望著這個還未死的死人,遲疑片刻之後,便脫下我的外套,接著我抬起她的臀部,好把衣服墊在下面,我仍然可以聽見無頭屍體在做“火車頭”呼吸的嘶嘶聲。有時候,各位,我在夢中仍然聽得見那聲音。

請大傢瞭解一點,這一切都發生在極短的時間裡——但對我來說卻很漫長,因為我的知覺作用已經升高到極致,這時大傢才從醫院裡跑出來看到底發生瞭什麼事,在我後方有個女人尖聲大叫著,因為她看見躺在街邊的斷頭。

我猛力拉開黑皮包——幸好剛才跌跤時沒有掉瞭——拿出一把短短的手術刀戳破她的內衣,再把內衣撕開,救護車司機這時才走過來——他走到離我們十五英尺的地方,便再也無法動彈。我朝他瞥瞭一眼,仍然需要那條毛毯,看來我別想從他那兒拿到毛毯瞭。他低頭瞪著仍然在呼吸的屍體,眼睛張得老大,眼珠子仿佛脫離瞭眼眶,像怪模怪樣的溜溜球般,隻靠著視神經的聯系胡亂晃蕩,然後又跪在地上,舉起握得緊緊的雙手,我敢說他準備禱告。剛才那位醫護人員或許不知道自己正在目睹一件不可能發生的事,但這個傢夥卻很清楚,沒過多久,他就不省人事瞭。

那天晚上,我自己也不知為什麼,在皮包裡放瞭一把鉗子,三年來我都沒用過這東西,因為我曾經親眼看到一位醫生——我不願指名是誰——就用這天殺的東西刺穿新生兒的太陽穴,一直刺進腦子裡,那孩子立刻就死瞭,屍體也不翼而飛,死亡證書上寫的是“死胎”。

不過無論原因是什麼,總之那天晚上我帶瞭鉗子。

史黛菲的屍體緊張起來,腹部緊縮著,柔軟的肉體變為石頭般堅硬,嬰兒的頭露出來瞭;我隻看到他的腦門一下下,覆著一層膜,血淋淋的,並且還在跳動,還在跳動呢!小孩還活著,毫無疑問。

她的腹部又變軟瞭,小孩的頭溜瞭回去,這時我身後響起一個聲音:“大夫,我幫得上什麼忙嗎?”

是一位中年護士,這種女人通常是我們這一行的中堅分子。她的臉蒼白得跟牛奶一樣,當她看見地上那具喘著氣的怪屍體時,臉上出現驚懼與迷信的敬畏神情,但她沒有嚇呆,因此不至於無法工作。

“幫我拿條毛毯來,”我簡短地說道,“我想我們還有機會。”我看見她身後大概有二十幾個人站在階梯上,都是從醫院裡跑出來的,但沒有人敢再往前走一步,他們究竟看到多少?我無法確知,我隻知道事發後好幾天,大傢見到我都退避三舍(其中有些人到現在都還如此),沒有人——包括這位護士在內——敢對我提起這件事。

於是她轉身朝醫院走去。

“護士!”我喊道,“來不及回醫院拿瞭,到那輛救護車裡拿,嬰兒就要出來瞭。”

她轉移方向,穿著白色軟底鞋在冰上滑行,我扭過頭來,望著屍體。

“火車頭”呼吸不僅沒有慢下來,反而越趨急促……之後她的身體再度變硬,肌肉拉得緊緊的,又看見嬰兒的頭瞭,我等著它再溜回去,但卻沒有,隻繼續朝前擠,結果根本用不著鉗子,嬰兒幾乎是飛進我的手裡,我眼看著冰雪落在他赤裸而血淋淋的身體上——是個男孩,性別是錯不瞭的——冰冷的黑夜奪走瞭母親留給他的最後一點點溫熱,蒸汽自他的身體冉冉上升,血糊糊的拳頭無力地擺動著,他隨即發出細小而悲哀的哭聲。

“護士!”我咆哮道,“快啊,你這狗娘兒們!”這句話大概真的太過分瞭,可是一時之間,我覺得我好像又回到法國,噼裡啪啦的冰雹聲就像從頭頂上呼嘯而過的子彈,機關槍即將開始無情的掃射,德國佬馬上就要化暗為明,從隱蔽的角落中沖出來,眾人在泥漿與煙霧中奔跑、滑倒、詛咒、喪命。廉價的魔法,我想著,看著一個個身軀扭動、翻身、倒下;不過你說得對,珊蒂,這是我們僅有的一切。各位,那是我最接近瘋狂的一次。

“護士,看在老天的分上,快一點!”

嬰兒又哭瞭一下——那麼小聲、那麼惶然!——然後他再也不哭瞭,從他皮膚冒上來的熱氣也細如遊絲。我用嘴對著他的臉,一股血腥與潮濕的胎盤味襲來,我朝他的嘴裡吐氣,聽見急促的沙沙聲,他的呼吸已恢復。這時護士來瞭,手裡拿著一條毛毯,我伸出手去接。

她正欲遞毯子給我,卻又縮瞭回去。“大夫,萬……萬一這是個怪物的話,怎麼辦呢?”

“把毛毯給我,”我說道,“現在就給我,否則我會把你踢個四腳朝天!”

“是,大夫。”她非常冷靜地說道。(各位,我們真得感謝這種女人,總知道該在什麼時候三緘其口。)然後把毛毯遞給我;我把孩子包好之後交給她。

“護士,如果你敢把他掉在地上,我就要你好看!”

“是,大夫。”

“這是他媽的廉價魔法,護士,可是上帝就隻給瞭我們這些。”

“是,大夫。”

我註視著她半走半跑地抱著嬰兒回醫院,也看到階梯上的人群讓出一條路來,這才站起來慢慢從屍體旁退開,它也像嬰兒一樣,呼吸時斷時續……停瞭……又一猛抽……停瞭……

我繼續向後退,我的腳碰到瞭什麼東西,轉身一看,是她的頭;仿佛服從某種超自然指示似的,我半跪著把她的頭翻過來,眼睛是張開的——原本那麼生氣盎然、那麼毅然決然的那一對灰褐色眸子,現在依然流露出堅決的神情。各位,她正看著我。

她的牙齒緊緊咬著,嘴唇稍稍張開,我聽見急促的呼吸在她的唇齒間進進出出,她還在做“火車頭”呼吸運動;她的眼球動瞭,它們稍稍朝左轉,似乎想把我看得清楚些,她的嘴唇分開,吐出幾個字:麥卡朗醫生,謝謝你。 各位,我聽見她的話瞭,但不是從她的嘴裡,而是從二十英尺外的聲帶;但是因為她的舌、唇、齒三樣用來“形”成話語的構造都在這裡,因此我聽到的隻是幾個聲音的抑揚頓挫,可是我聽得清清楚楚,總共有八個字、八個獨立的音節,是“麥卡朗醫生,謝謝你”的八個音節。

“不客氣,史黛菲小姐,”我說道,“是個男孩。”

她的嘴唇又扯瞭扯,我身後又傳來鬼魅般的微弱聲音:男孩 ——

她的眼睛變為茫然一片,失去瞭原本的堅決,仿佛在望著遠方,或許是看著漆黑的夜空,之後她閉上瞭雙眼,又開始“火車頭”呼吸……不久呼吸聲也停止瞭,無論曾經發生瞭什麼事,如今一切都已結束。那位護士目睹瞭一部分,救護車司機在昏倒前也看到瞭一點,部分看熱鬧的人大概也猜到一點,但此刻一切都已結束,隻剩下醜惡的車禍現場……與剛剛誕生的新生命。

我抬頭看著海莉的雕像,她仍然站在那兒,木然望著對街的花園,仿佛什麼事都不曾發生過,仿佛在這個艱辛、冷酷又無情的世界中,如此堅毅又沒道理的意志力根本不算什麼……或者更糟的是,惟有這股意志力,才是人世間唯一彌足珍貴的東西,唯一稱得上有意義的東西。

我記得我跪在雪泥中,在她的斷頭前開始哭泣,我記得一個實習醫生與兩個護士攙著我離開現場時,我依然在哭泣。

麥卡朗的煙鬥已熄火。

他重新用打火機點燃瞭煙鬥,而我們則一聲不吭地坐著;外面的風雪呼號不已,他把打火機蓋子一蓋,然後抬起頭來,看見大傢仍在原位沒有離開,好像有幾分訝異。

“故事說完瞭,”他說,“你們還在等什麼?等烈火戰車嗎?”他不耐煩地說道,然後又好像沉吟瞭片刻。“我自掏腰包替她辦喪事,因為她是孤苦伶仃一個人。”他微微一笑,“嗯——還有我的護士戴太太,她堅持要捐二十五塊,雖然她本身也很拮據,不過戴太太決定的事——”他聳聳肩,然後笑瞭一下。

“你確定不是反射動作?”我突然聽見自己追問道,“你是不是很確定——”

“很確定,”麥卡朗很鎮定地答道,“第一個宮縮陣痛也許可能,可是整個分娩過程不是幾秒鐘的事情,而需要好幾分鐘,有時候我還會想,如果有必要的話,她還可以撐更久,不過幸好沒有這個需要,真是謝天謝地。”

“那麼嬰兒後來怎樣瞭?”尤漢生問道。

麥卡朗吐著煙。“給人領養瞭,”他說道,“你們應該很瞭解,即使在那個時候,他們對領養記錄的保密功夫也很到傢。”

“我知道,可是那孩子後來怎樣瞭?”尤漢生又問瞭一次。麥卡朗有點惱怒地笑瞭。

“你從不肯放過任何一件事,是不是?”

尤漢生點點頭。“有的人得嘗到苦頭才明白這點。那孩子怎麼樣瞭?”

“既然各位聽瞭我的故事,我想你們應該很瞭解,我有權知道那孩子的未來如何,或許應該說我覺得我有權利知道。我的確一直在留心他的動態,到現在為止,我都很清楚他的生活狀況。有一對住在緬因州的年輕夫婦,他們不能生育,於是領養瞭那個男孩,取名叫……啊,姑且就說是約翰好瞭。”

他吸著煙鬥,但火又滅瞭;我依稀感覺到斯蒂芬就在我後面走動著,於是我知道不久他就會替我們把外套拿好,然後我們就得穿上外套……回到我們原來的生活之中;正如麥卡朗所說的,要聽故事,得等明年瞭。

“那天晚上我接生的男嬰目前在全國頂尖的私立大學當英文系主任。”麥卡朗說道,“他還不到四十五歲,還很年輕,不過我相信總有一天,他會當上那所大學的校長,這點我毫不懷疑,他英俊、聰明、又迷人。”

“有一次,我借機跟他在教職員俱樂部吃飯,那天晚上一共有四個人,我很少說話,以便觀察他,他承襲瞭他母親的堅毅,各位……”

“……以及他母親淡褐色的眼睛。”

3俱樂部

斯蒂芬跟往常一樣送我們到門口,手中拿著外套,祝大傢有個最快樂的聖誕節,也謝謝大傢的慷慨。我故意留到最後才走,等我開口說話的時候,斯蒂芬臉上沒有絲毫意外的神色。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問一個問題。”

他微微一笑。“問吧,”他說,“聖誕節是問問題的大好時機。”

從左端的走廊一直走下去,老爺鐘的滴答聲清晰可聞,那是時間消逝的聲音;這個走廊通向一個大廳,但我從來沒去過。我可以嗅到舊皮革與塗油木柴的味道,但比這兩種味道還要淡的,是斯蒂芬的刮胡水。

“不過我得警告你,”斯蒂芬說話時,門外卷起一陣冷風,“如果你還想來的話,最好不要問太多。”

“有人因為問太多而被擋在門外?”其實我並不想用“擋在門外”四個字,但一時隻想得出這句話。

“不是,”斯蒂芬回答道,他的口氣和以往一樣低沉、一樣彬彬有禮,“是他們自己決定不再上門的。”

我望著他的眼睛,背脊不禁躥起一陣涼颼颼的感覺,仿佛有一隻冷冰冰的無形大掌擱在上面,我突然記起有一天晚上聽見由樓上傳來的奇怪碰撞聲,不禁想知道樓上到底有多少房間。

“艾德利先生,要是你有什麼問題,請提出來,夜已深瞭——”

“你待會兒要搭長途夜車?”我問道,但斯蒂芬仍然一無表情。“好吧,”我說,“圖書室裡有些書我在別的地方都找不到——紐約公立圖書館裡沒有,所有古書商的圖書目錄裡也都沒有,當然目前尚在發行的圖書書目裡更沒有瞭。小房間裡的撞球桌是‘諾得’牌,我從沒聽說過這種牌子,於是我打電話問國際商標局,查出兩個‘諾得’牌——一傢制造滑雪板,一傢是木質廚具供應商。長房間裡有一個‘西豐’牌唱片點唱機,商標局裡登記的隻有‘西伯’牌,但沒有‘西豐’牌。”

“艾德利先生,你的問題是什麼?”

他的聲音依然溫和,但他的眼中突然有一種好可怕的東西,不,我得說確切些,不僅是他的眼睛,連周遭都彌漫著一股恐怖氣氛,從左端大廳傳來的滴答聲,已不再是不斷擺動的老爺鐘鐘擺發出的聲音,而是劊子手在絞刑臺上的腳步聲,皮革與油的味道變得刺鼻而嚇人。這時自門外又卷進一陣狂風,我幾乎認定門被吹開的時候,映入眼簾中的將不是35街,而是奇幻小說傢克拉克·A.史密斯筆下的詭異景象:光禿禿的地平線上扭曲的樹影,背後兩顆火紅的太陽逐漸滑落天際,散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紅光。

他知道我想問什麼,我是從他的灰色眼睛裡看出來的。

我想問的是:這些東西都是打哪兒來的?喔,斯蒂芬,我知道你是從哪兒來的,你的口音是純粹的佈魯克林腔,而不是來自不知第幾度空間,可是你究竟都去哪兒瞭?為什麼你的眼中、臉上會深印著那種超越時間的神情?還有,斯蒂芬——

我們“這一刻”究竟是在什麼地方?

但他一直在等我發問。

我張開嘴,問的問題卻是:“樓上的房間很多嗎?”

“喔,是的,先生。”他說道,一直盯著我的眼睛。“多著呢!說不定還會迷路,其實還真有人迷失過;有時候我覺得房間和走廊好像有好幾英裡那麼遠。”

“還有入口與出口?”

他的雙眉稍揚。“喔,是的,還有入口與出口。”

他還在等我問問題,但我問的已經夠多瞭,我想——我已走到臨界點瞭,再走下去,也許我會瘋掉。

“謝謝你,斯蒂芬。”

“不客氣,先生。”他替我撐起外套,我兩手滑瞭進去。

“還會有更多的故事?”

“先生,這裡總是有更多的故事。”

那天晚上已經過去許久瞭,從那時到現在,我的記憶力沒有改善多少(到瞭我這把年紀,記憶力越來越差才是真的),但我還清清楚楚記得斯蒂芬替我開門的剎那間,我心中是多麼恐懼,以為會見到那一幕煉獄般的詭異景象,生怕見到那兩個血紅色的太陽西沉後,可能帶來一小時、十小時甚至一萬年的黑暗。我解釋不清楚,但我可以告訴你,那個世界確實存在——我很肯定,就像麥卡朗說史黛菲的斷頭還在呼吸一樣肯定。就在斯蒂芬開門的超越時間的剎那間,我覺得斯蒂芬會把我推入那個世界,然後我就會聽見身後傳來關門聲,永遠把我關在門外。

不過我看到的是35街,街角停著一輛出租車正排出縷縷廢氣,我感到一陣徹底的輕松,幾乎手腳發軟。

“沒錯,總是有更多的故事。”斯蒂芬重復道,“晚安,先生。”

總是有更多的故事。

的確如此,也許很快的,有一天,我會再說一個故事。

《肖申克的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