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陽侯最快恢復過來,大笑道:“可惜啊,帝王傢的重瞳,竟生在一個教司坊的奴婢身上,這下仙子成瞭賤籍,可真是有趣得緊!”
在眾人的哄笑聲中,他興致更高,“撫什麼琴,太沒意思,來啊,換一把琵琶!”
琴箏乃是雅樂,即便是國君親奏,也不算失禮,可琵琶卻是倡優之物,身份高貴者從不為之。眾人口中不語,心中卻都雪亮,這是存心折辱這位亡國公主!
雲時雙眉一擰,正待發作,卻聽那邊遙遙應道:“如此也罷……”
寶錦低低嘆瞭這一句,也不推辭,接過使女遞來的琵琶,端坐著試瞭音,側身跟鼓師低語幾句,終於開始。
她輕擊琴首,輕捻慢撥琴弦,鼓聲輕細相和,初時和煦,宛如春日笑語,漸漸地,長輪琴弦越急,似乎邊關的金鼓騎師奔湧,隱隱地引人憂慮。
此時琵琶轉調越發淒厲,百萬鐵騎撲面而來,盛世良辰一宵而滅,國破傢亡,妻離子散,偌大世間,萬千繁華都在這一瞬銷盡,聲調之悲,聞者幾欲肝腸寸斷。
金戈鐵蹄的踐踏之中,蒼涼悲鬱,逐漸低沉,人都以為將盡,卻見她素手潑雨般急撥,三聲連煞,竟是孤註一擲的決斷振奮,仿若一位蓋世英雄重轉乾坤,轟然聲動天地。
此時眾人已聽得目瞪口呆,滿座為之失色,有人心神不穩,將酒盞掉落於地,清脆一聲,卻也被這穿雲肆虐的琵琶聲壓過。
琴弦突然崩斷,這雷霆之聲瞬間戛然而止,滿座仍是神情恍惚,好半晌才回過神來,喝彩聲大作。
如雷的喝彩聲壓過全場,後堂中卻有人輕輕鼓掌,贊道:“大善!”
主人徐績坐於正中,正聽瞭個真切,頓時全身一顫,連玉箸落地都渾然不覺,眼中浮上瞭敬畏謹懼之色。
“他”竟然來瞭?
他幾欲回頭叩拜,卻強自抑制住瞭。
“今日聞此慷慨之音,實在是大幸……”他贊嘆道。
仿佛有些心神不寧的,他又看瞭一眼寶錦,溫言問道:“你師從哪位?”
“不過是傢父的言傳身教……”寶錦低聲道,“若非親歷,哪得如此之音?”
徐績眉頭一皺,想起瞭她的身世,於是強笑道:“真是神乎其技……”
他命人拿瞭賞賜,又喚過別的舞姬,《綠腰》之後,又舞《霓裳》,堂上氣氛又重新熱鬧起來。
如此歡宴,到瞭中夜,眾人的酒意也有瞭十分,場中略見稀疏。徐績瞥瞭眼兩旁,隻見正室雲氏目光陰鬱,不發一言,側室沈氏卻是嬌媚地輕笑著,正轉頭與潞國公夫人低語著什麼。
他低咳瞭一聲,再不願去管這些明爭暗鬥,滿心裡想的,卻是方才那輕輕的掌聲——難道“他”也對這亡國公主有興趣嗎?
也許,這是一個平步青雲的好機會……
然而觀此女言行,又並非溫柔馴服之輩……
他又想起皇後的赫赫威儀,頓時心亂如麻,好半晌,才暗自道:不管如何,總是有備無患。
他起身朝內院書房走去,一邊吩咐管傢道:“請那位玉染姑娘過來一趟。”
“說起來,姑娘也是王傢貴胄……淪落到教司坊那種地方,實在是委屈你瞭!”
徐績長嘆一聲,看瞭一眼下首的白衣女子,見她垂首不語,又試探地問道:“姑娘難道不想從那火坑中脫離嗎?”
“命該如此,有什麼辦法呢!”寶錦低聲答道,垂下的青絲遮掩住她眼中的冷笑——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偏闖!
她用眼角餘光瞥瞭一眼窗紙上搖曳的樹影,心中一陣快意。
卻聽徐績又道:“今上仁慈,姑墨王心懷前朝,不肯降服,才有破城滅國之難,你可要思量清楚。”
他望著垂首安然的寶錦,斟酌著詞句道:“假若宮中貴人願憐憫於你,姑娘意下如何?”
原來是來拉皮條的!
寶錦驀然抬頭,打斷瞭他未盡的遊說,目光清冷,冷笑道:“姑墨國的事,不勞大人操心,倒是大人你手上染著主君和同僚的鮮血,暗夜夢回,難道不會虧心於鬼神嗎?”
“你大膽!”徐績不禁大怒,卻正對上寶錦冷笑輕睨的重瞳,不由渾身一震,“你……你到底是誰?”
寶錦款款起身,一步一步緩緩逼近,徐績仿佛被那重瞳卷入無限的夢魘中,身子止不住地輕顫。
“錦淵姐姐驚才絕艷,謀算無漏,若不是你將京畿守軍調離,她怎會落入不測之地?”寶錦咬著牙,一字一句,淒厲有如杜鵑啼血。
“我元氏三百多年的江山,竟被你這小人毀於一旦!”
她怒不可遏,長發在夜風中肆意飄散,仿佛幽冥中伸出的鬼魅之手,要將這叛臣拖下無底深淵。
徐績凝望著她,顫抖有如篩糠,此時心中才閃現出一個淡忘的名字,“寶錦帝姬!”
他勉強辯解道:“景淵帝喬裝男子,矯取帝位,本就是顛倒陰陽。她執政暴虐,惹起民怨鼎沸,我不過是順應天理!”
“住口!你為瞭一己私欲,叛賣主君,也配談什麼天理!”
寶錦咬得唇幾乎滴下血來,將徐績逼入墻邊死角,靜靜地看著他驚慌欲喊。
“沒用的,是你將書房緊閉,隔絕外間,如此作繭自縛,也算是天意!”
她由琵琶上抽下琴弦,暗光閃現,矯健迅疾猶如遊龍。
室內的燈燭在瞬間被強大的氣流拂得明滅搖曳,燈芯中朱紅微顫,幾滴血珠飛濺,一絲絲融進濃濁的黑,終於不見影跡。
寶錦強忍住胸中的煩惡,蓮步輕移,小心地避開這蜿蜒而出的血流,來到窗前。
繪有荷塘墨韻的窗紙被素手輕輕撼動,隨之而來的,是樹間疾射而來的銳器。
轟隆一聲,窗欞都被砸瞭個粉碎,院中的沉寂瞬間被打破,人聲喧嘩著,朝著這邊奔來。
寶錦以袖將琴弦拭凈裝上,又刻意讓自己直視血泊。
不再壓抑自己,她胸中的暈眩煩惡騰地一下湧瞭上來,眼前逐漸恍惚。
“我早就說過,我暈血……”她低聲咕噥瞭一句,安心地倒在一片嫣紅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