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然預料到會有波瀾,但寶錦一進正堂,就見眾人投以異樣的眼神,詭異的低語頓時四起。
那目光夾雜著妒忌、譏諷、不屑、羨慕,仿佛毒箭一般嗖嗖射來,寶錦仍是淡定從容,心中卻是冷笑不已。
“教司坊真是調教得好,勾引魅惑的功力真是不淺哪!”方宛晴曼聲笑道。
一旁有好幾個人附和,今日明月因病告假,再也沒人敢跟她作對,她越發肆無忌憚。
見寶錦不答,她又語帶嘲諷道:“聽說你將衣服撕開,半隱半露地誘惑君上,這等技巧可真是高明啊,不如給大傢演示一下吧?”
寶錦微微一笑,正要開口,卻聽西側席上有人輕聲道:“方姐姐,昨日禮官提到,非禮勿言……”
竟是徐嬰華!
她起身給方宛晴斟瞭杯茶,柔聲笑道:“這一段小妹雖然聽完,卻有些懵懂呢,到瞭聖上面前,究竟該如何……”
她在“聖上”二字上加瞭重音,方宛晴聽完,面色陰晴不定,卻終於不再開口,接過那熱茶飲瞭一口,又瞪瞭寶錦一眼,這才作罷。
這一日朝堂之上也頗為熱鬧。
五位禦史聯名的折子上到瞭皇帝手上,竟是彈劾此次選秀的。
皇後在那玉座珠簾後聽得宦官朗聲念誦,便不由得微微冷笑起來。
“豈有此理,先時說我善妒,如今得瞭天下,依著他們,從公卿世族臣屬中聘選,竟又生出事端!”她低聲喃喃道,在屏風後已是慍怒,卻隱忍不發,繼續聽著。
奏折雖然委婉,卻是不客氣地指責起瞭裙帶關系——七八位秀女中,倒有兩位是出身貴戚,最後幾句,甚至隱晦地談及皇帝染指罪虜,有寡人之疾。
自徐績亡故,劉荀隱為閣臣之首,他見皇帝面沉似水,九龍屏風後也是人影婆娑,於是出班打起瞭圓場。
“言官耿直,又是風聞奏事,難免有所偏頗……隻是其中兩位秀女,分別是皇後娘娘和雲賢妃的親眷,向來與例不合,朝野有些物議,也是在所難免。”
皇帝有些不悅,更多的卻是漫不經心,“《禮記》上說,‘古者嫁女必以侄娣從。’這有何不妥?”
劉荀被這冠冕堂皇的一句話噎住,竟是無言以對,正要回班,卻見有禦史年少氣盛,出列道:“這且不論,前次靖王遠征姑墨,其中罪人奴虜,本該淪為賤役,卻被調入宮中,如此,於陛下清譽有礙。”
“朕有什麼清譽,自己怎麼不知道?”皇帝悠然笑道,一句話便讓所有人面色齊變。
“先賢君王亦有後宮三千,也未曾有礙令名,景淵帝雖然暴虐,卻不好聲色,終不免國亡身死——不過一介女子,也值得你們急吼吼地來上諫?”
皇帝這一句說得理直氣壯,讓所有人都不敢再言,於是朝堂之上重歸寂靜。
散朝之後,皇後從屏風後起身,隨著皇帝步出殿外。
風掠過帝後身側,皇後覺得有些冷,不禁將身上的雪絨鬥篷裹緊。
平日裡,都是他親手系緊的……
她望瞭眼身旁的皇帝,見他陷入沉思,不禁暗笑自己小氣。
他如今執掌萬乘,政務繁忙,哪裡還能指望他如先前一般體貼?
“你雖然駁瞭這些禦史,傳揚出去,卻總是外戚得勢——回頭我就讓宛晴回傢……”她走在皇帝身後一步,低聲勸道。
“禦史們素來是雞蛋裡挑骨頭,專門彈劾皇帝的不是——前朝時候,就是景淵帝也奈何不瞭他們。”皇帝曼聲道,卻不看皇後,隻是一直朝前走去。
“他們專講究個‘亢聲於上’。皇帝納諫,他們得利,皇帝要是怒極殺人,他們正好留下千古美名,誰去跟他們致氣,真是半點兒也不值!”
皇帝微微一笑,登上瞭禦輦,對著皇後道:“你要是倦瞭,就回去休息吧!”
皇後望著這遠去的迤邐隊伍,心中若有所失。
“難道真是老夫老妻,沒什麼親昵的話可說瞭嗎?”
她嘆瞭一聲,這才道:“回昭陽宮。”
皇帝回到乾清宮中,又看瞭一疊奏折,近午時分,略微進瞭點兒膳,卻都是懶懶的,沒什麼興致。
“去把‘她’喚來。”
皇帝說得沒頭沒腦,張巡很是為難,他躊躇著上前問道:“皇上說的是……”
“北五所。”
張巡一聽之下,頓時心領神會,急急轉身出去。
三刻後,那纖弱身影便出現在殿前。
“你那日的琵琶彈得不錯……”皇帝也不喚她起身,半晌,才淡淡地說道。
於是皇帝命人取來宮中樂器,“隨意彈個什麼吧!”
寶錦端坐一旁,調定琴弦,輕捻慢挑之下,依稀便是當日之曲。
皇帝揮手叫停,皺眉道:“刀兵之聲太過,聽著不祥,你還會什麼?”
又換瞭一曲,雖是春閑喜慶,指法卻隱約生澀,竟帶上瞭幾分嗚咽。
皇帝再也忍耐不住,冷笑道:“你是存心給朕找不痛快嗎?”
寶錦垂首,低聲道:“音出心境,皇上難道要我強顏歡笑嗎……”
皇帝聽著,已是大怒,一把將她從地上扯起來,“豈有此理,你知道自己身在哪裡嗎?”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在哪裡都沒什麼分別。”寶錦似乎刻意在激怒他。
皇帝聽瞭這一句,卻不再發火,冷冷一笑,森然道:“果然是王傢苗裔,不畏生死。”
“你不怕死,那些姑墨來的臣虜,卻不一定都能視死如歸吧!”皇帝含著惡意的調侃,讓寶錦的面色瞬間轉為慘白。
“你身為萬乘之君,若是再非難落敗屬國,實在有失天朝的體面……”
“哼!在你們心中,朕不過是叛賊亂黨,哪裡是什麼中原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