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文公下

滕文公下

本篇以論立身處世的「出處」、氣節等為主,很富有哲理性,當然也仍然離不開政治。全篇原文共10章,本書選8章。

枉己者,未有能直人者也

【原文】

陳代1曰:「不見諸侯,宜若小然;今一見之,大則以王,小則以霸。且《志》曰:『枉尺而直尋2』,宜若可為也。」

孟子曰:「昔齊景公田3,招虞人以旌4,不至,將殺之。志士不忘5在溝壑,勇士不忘喪其元(6)。孔子奚取焉?取非其招不往也.如不待其招而往,何哉?且夫枉尺而直尋者,以利言也。如以利,則枉尋直尺而利,亦可為與?昔者趙簡子(7)使王良(8)與劈奚(9)乘,終日而不獲一禽。嬖奚反命(10)曰:『天下之賤工也。』或以告王良。良曰:『請復之。』強而後可,一朝而獲十禽。嬖奚反命曰:『天下之良工也。』簡子曰:『我使掌與女乘。』謂王良。良不可,曰:『吾為之范我馳驅(11),終日不獲一;為之詭遇(12),一朝而獲十。詩云:「不失其馳,捨矢如破(13)。」我不貫(14)小人乘,請辭。』御者且羞與射者比(15);比而得禽獸,雖若丘陵,弗為也。如枉道而從被,何也?且子過矣:枉己者,未有能直人者也。」

【註釋】

1陳代:孟子的學生。2枉:屈。尋:八尺為一尋。3田:打獵。4招虞人以旌:虞人,守獵場的小官。古代君王有所召喚,一定要有相應的標誌,旌旗是召喚大夫的,弓是召喚士的,若是召喚虞人,只能用皮冠.所以這個虞人不理睬齊景公用旗旗的召喚。《左傳·昭公二十年》曾經載過這一件事,孔子並對這個虞人有所稱讚,所以下文孟子說到「孔子奚取焉」.5不忘:不忘本來是常常想到的意思,雖然常常想到自己「在溝壑」和「喪其元」的結局,但並不因此而貪生怕死。所以,這裡的「不忘」也可以直接理解為「不怕」。(6)元:首,腦袋。(7)趙筒子:名鞍,晉國大夫。(8)王良:春秋末年著名的善於駕車的人。(9)嬖奚:一個名叫奚的受寵的小臣。(10)反命:覆命。反同「返」。(11)范我馳驅:使我的驅馳規範。「范」在這裡作動詞,使……規範。(12)詭遇:不按規範駕車。(13)不失其馳,捨矢如破:引自《詩經·小雅·車攻》。意為按規範駕車,箭放出就能射中目標。(14)貫:同「慣」,習慣。(15)比:合作。

【譯文】

陳代說:「不去拜見諸侯,似乎只是拘泥於小節吧。如今一去拜見諸侯,大則可以實施仁政,使天下歸服;小則可以稱霸諸侯。況且《志》書上說:『彎曲著一尺長,伸展開來八尺長。』似乎是可以這樣以屈求伸的罷。」

孟子說:「從前齊景公打獵,用族旗召喚獵場的管理員,那管理員因為他召喚的方式不對而不予理睬。齊景公想殺了他,他卻一點也不怕。因而受到孔子的稱讚。所以,有志之士不怕棄屍山溝,勇敢的人不怕丟掉腦袋。孔子認為那獵場管理員哪一點可取呢?就是取他因召喚不當就不去的精神。如果我不等到諸侯的召喚就自己上門去,是為了什麼呢?況且,所謂彎曲著一尺長,伸展開來八尺長的說法,是從利益的角度來考慮問題的。如果從利益的角度來考慮問題,就是彎曲著八尺長,伸展開一尺,那也是有利益的啊,難道也可以於嗎?從前趙簡子命令王良為他所寵愛的小臣名叫奚的駕車去打獵,整整一天沒有打著一隻獵物。那奚回去後向趙簡子報告說:『王良真是天下最不會駕車的人了/有人把這話告訴了王良。王良便對奚說:『請讓我再為您駕一次車。』奚勉強同意了,結果一個清晨就打了十隻獵物。奚回去後又向趙簡子報告說:『王良真是天下最會駕車的人啊/趙簡子說:『我讓他專門為你駕車吧。』當趙簡子徵求王良的意見時,王良卻不肯干了。他說:『我按規範為他駕車,他一整天都打不到一隻獵物;我不按規範為他駕車,他卻一個清晨就打了十隻獵物。《詩經》說:「按照規範駕車去,箭一放出就中的。」我不習慣為他這樣的小人駕車,請您讓我辭去這個差事。』駕車的人尚且羞於與不好的射手合作,即便合作可以打到堆集如山的獵物也不於。如果我現在卻扭曲自己去追隨那些諸侯,那又是為了什麼呢?況且,你的看法是錯誤的:扭曲自己,是不可能讓別人正直的。」

【讀解】

陳代為孟子所出的是一個以屈求伸的主意。「枉尺而直尋」,先彎曲自己,哪怕顯得只有一尺長,有朝一日實現抱負,伸展開來,就可以有八尺長了。

陳代所說的,其實正是蘇秦、張儀等縱橫家的做法。先順著諸侯們的味口來,然後再慢慢實施自己的思想主張。說穿了,有一點機會主義的味道。所以,孟子堅決不同意,而以「志士不忘在溝壑,勇士不忘喪其元」的方正剛直為行為主張.

同時以齊景公時的獵場管理員和趙簡子時的優秀駕駛員王良為範例,說明了君子在立身出處上不能苟且,不能搞機會主義的道理。最後指出,機會主義的路其實也是走不通的,因為,「枉己者,未有能直人者也。」把自己弄得彎曲起來,扭曲了人格,怎麼還可能去讓別人正直呢?這就又回到他的前輩孔子的說法去了:「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論語·子路》)自己不能夠正直,怎麼可能去讓別人正直呢?

內容大同小異,沒有多大區別。只不過孟子的出發點是反對投機取巧的機會主義。

從這裡我們可以看到,雖然孔、孟都很倡導通權達變的思想,但在立身處世的出處方面,卻是非常認真而不可苟且的。因為,對他們來說,這是一個原則問題。

或許正是因為堅持這個原則而影響了他們的學說為當世所用,使他們在世的時候沒有能夠「大行其道」。但從另一方面來說,也許正因為他們堅持了這個原則,才使他們的學說在身後流傳下下去,歷千年而不衰,使他們本身也成為聖人、亞聖人。

對於現代人來說,由於社會分工的愈益精細,職業的愈益分化,立身處世的「出處」問題似乎已不那麼突出了。但面臨擇業,面臨進退,面臨鋪天蓋地的招聘廣告和所謂「雙向選擇」,是否還是有必要考慮考慮自己的「出處」問題呢?

《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