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弦斷有誰聽

  「欲將心事付瑤琴

  知音少

  弦斷有誰聽」

  楚飛揚反覆的在心裡念了幾遍這闋詞的最後幾句,一抹若有若無的苦笑浮現在他俊逸的臉上,在這樣一個時候,用這樣的曲調,表達的卻是一個女子婉轉纏綿的心思,這樣的琴聲,只來自一個人,柳飛煙。

  柳飛煙還不是他的妻子,儘管他們住在一起,儘管他曾經一度準備迎娶她,但終究,他還是沒有這麼做,在蕭子君出事之前,他沒有正式迎娶她,那時他給自己的理由是強敵環肆,在他沒有真正的掌握江湖之前,他還不能讓自己有太多的弱點,而一個成了家的男人,妻兒無疑就是最大的弱點,於是,他擱置了他們的婚禮。

  這樣的理由,究竟有多少人相信,楚飛揚並不在乎,本來,世人禮教觀念的束縛在他眼中只是狗屁,實在一文不值,他要的只是自己相信。這樣是不是自欺欺人,當時楚飛揚想到這個問題的時候,露出的神態是那種的足以睥睨天下的冷笑,沒錯,他要的就是這樣的效果,只要自己覺得對的事情,就永遠沒有人敢於站出來說錯,他要這樣的江湖,這是他很多年來,一直要的。

  在這很多年中,父親用盡一切的手段,不就是要讓他明白,一個男人,不站在權利的最高峰,就沒有資格去要,愛情也好,家庭也好。

  他要擁有自己渴望的,就先要不擇手段去使自己變得強大。

  一直,楚飛揚從來沒有覺得自己做錯了,他只是在使自己強大,是自己一步步的在弱肉強食的江湖上,走得更穩、站得更高。他只是想要好好去保護自己身邊值得珍惜的人,想要擁有更多可以使她幸福的籌碼。他只是要這樣,他錯了嗎?

  這一年中,他在江湖上掀起了一場風波,江湖的風波,永遠只會是一個樣子,就是血流成河,明月山莊這些年苦心經營,莊內的任何一個殺手,都足以讓江湖失去平靜,讓無數武林高手變色,他要做的,不過是下一道指令。

  這樣繼續下去,真的,要不了多久,這個江湖真的就變成他的囊中之物了,就連六大門派預備聯手對付明月山莊的行動,不也在一夕之間便土崩瓦解了嗎?只是,楚飛揚在這麼一個時刻裡,忽然收手了,在一個勝利在望的日子裡,一切就如同春天的暴雪,消失的了無痕跡。

  在這幾個月中,楚飛揚的沉寂讓很多人無從揣測,他依舊沒有一絲迎娶柳飛煙的意思,儘管莊內的一些人已經有些焦急了,畢竟,山莊的規矩,莊主接位後,一年內應該有一位夫人,然後早點有一個繼承人,刀口舔血的生涯,這樣才能維持著世襲更替,這樣才能讓山莊更多的人有個精神上的寄托。

  楚飛揚回答他們的依舊是沉默,這個主人雖然年輕,但是他冰冷的似乎可以洞穿一切的目光,他對事事冷漠又胸有成竹的作風,卻讓身邊的每個人不覺的癡癡追隨。

  只有楚飛揚自己明白,其實他也只是剛剛明白,從蕭子君的消息傳來的那一刻才開始明白,自己的錯誤其實如此的離譜。他愛的、他要的,自始至終只是她,所以他不能娶任何人,不能允許任何人站在只屬於她的位置上,所謂的理由,真的只是自欺欺人,其實不是欺人,諸葛翱翔也好、司馬浩也好,甚至柳飛煙,他們心裡雪亮,一切,不過是自己騙自己罷了。

  贏得江湖,卻終於輸了她,這樣的江湖,終究還有什麼意義呢?

  不過楚飛揚依舊要這個江湖,除了這個江湖,他不知道還有什麼可以讓他暫時忘記自己的傷,刻骨銘心的傷。

  現在他的世界裡,除了這傷,剩下的還有什麼,只有少年時,這一父親給他的這個願望了,他活著,也不過是為了這個願望,這個新年,他知道,他距離這個願望又近了一步。

  楚飛揚的手輕輕的從枕上劃過,他的動作很輕柔,渾然不是平日裡揮動兵器是的無情、冷絕,這讓人覺得,枕上此時似乎真有一張明媚的睡顏,而手的主人正小心的呵護著眼前的一切。

  「子君,你在看嗎,看我終將擁有這個江湖,我的劍將為我清除一切阻礙,我的劍將會為我斬盡擋在我前面的人。你不喜歡血,我知道,你害怕殺戮,我也知道,真的,我都知道,但是這些我卻必須要做。別難過,等到這一切結束,你會收到一份禮物,這是我原本就要給你的禮物,所以無論你在那裡,都要等我。等我做完我宿命中終將完成的事情,上窮碧落下黃泉,你再不會孤單一個了,放心吧,這次,我絕不失言。」

  耳語般的說完這些話,楚飛揚忽的起身,直直的走了出去,沒有再回頭,去那裡呢?楚飛揚仰望沒有一絲光亮的夜空,無聲的笑了。

  琴聲早不知在何時停了下來,無邊的夜色中,一抹纖細的身影晃動,這樣的長夜,這樣的不眠人,又何止楚飛揚一人。

  正月初一,新的一年,新的開始,練武的人習慣了早期,所以儘管對很多人來說,剛剛經歷了一個不眠之夜,但是,清晨的飯桌前,依舊沒有一個人缺席,這一頓是餃子,和每年一樣。

  明月山莊裡其實住了很多人,他們一般每年只在一起吃兩頓飯,一頓是在除夕夜裡,一頓是在初一清早,其他的時候,廚房做好了會送到個人的住處,即使偶爾悶了,也不過三兩人小聚而已。所以,很少有人願意為了任何原因,而缺席這難得的一次集體聚會。

  看著人到齊了,楚飛揚示意開飯,看得出這一頓,廚房的人做的很用心,僅僅是餃子,就做出了十來種不同的口味,更不用說造型了,除了最傳統的外,竟然還有小巧的螃蟹、金魚、元寶、花朵……一盤一盤,精緻的如同平日的點心一樣,這在山莊裡還真是頭一回見。

  諸葛翱翔面前,放著的正是這麼一盤小螃蟹餃子,廚房的老六說了,這裡面的餡也是螃蟹肉為主的,不過這麼小巧的造型,也許更適合找個什麼合適的地方,當成擺設,而不是這麼胡亂的吃下去。

  老六是廚房的總管,雖然負責的是大傢伙的一日三餐,早年卻也是叱吒江湖的漢子,要他動心思在這麼個小小的餃子上,即使不用腦子想,也知道這是絕不可能的,所以餃子一上桌,諸葛翱翔就悄悄拉住了老六,也不用多說什麼,眼神往桌子上一掃,老六就有點不好意思了,偷偷在他耳邊說了聲:「是柳姑娘連夜包的」,就匆匆的回了自己的座位。

  柳飛煙,眼神在楚飛揚身邊一掃,諸葛翱翔發現,還真的有人缺席這一年中不多的盛會,而缺席的人恰恰是她,看著楚飛揚若無其事、好像根本沒有發現柳飛煙是否存在的樣子,諸葛翱翔也只能在心裡歎息一聲,一個聰慧美麗的女孩,一個用盡了心思的女孩,在這樣一場從開始就注定了無望的愛情角逐中,恐怕是要神傷心碎了。如果,當然也只是如果,如果蕭子君還在,也許時日久了,楚飛揚會一點一點的被柳飛煙感動吧,不過,現在,教她拿什麼去跟一個已經不在的人爭呢?那個人被永遠定格在了人記憶的最深處,永遠那麼美麗,永遠不會老去,時間過的越久,留在記憶中的就越是美好,永不退色的美好,沒有任何人,能夠破壞的美好。

  心中一動,竟有了一種悲從中來的感覺,如果不是司馬浩忽然射來的目光,諸葛翱翔恐怕會一直沉醉在自己的世界中,順著司馬浩略帶點指控的目光,諸葛翱翔發現,這桌上唯一的一盤、也就是放在面前的螃蟹餃子,竟已被自己吃的只剩一隻了,而自己的筷子目前正在那惟一的一隻螃蟹上方,眼見就要夾到了。

  看到諸葛翱翔終於收回了筷子,司馬浩趕緊將小螃蟹夾到了自己的盤中,口中低聲問道:「這個味道就那麼好嗎,半天了,大家看著乾著急,就見你一個人不停的吃」。

  諸葛翱翔一笑,總不能告訴這個熱愛美食的傢伙,吃了這半天,心裡想著事情,他根本就沒嘗出味道吧。

  看著司馬浩把小螃蟹餃子放在大嘴裡,露出了非常滿意的笑容,諸葛翱翔也不覺笑了,司馬浩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的笑容了,這幾個月,他也在笑,但是那笑容,卻從未延伸的眼中,現在,是不是在表示,一切開始變得好了,新的一年,真的可以是一個新的開始,即使傷口還在,但也終有癒合的日子。

  新鮮花樣的餃子,讓大家吃的非常的盡興,氣氛也變得好了很多。新的一年,真的很好。

  立春的這一天,諸葛翱翔早早辦好了莊內的工作,一個人悠閒的四處走著,雖然春天算是到了,但是這一天,卻下了好大的雪,腳踩在地上,咯吱咯吱的響,每逢這個時候,他都不喜歡用輕功,反而是放任自己,每一步用力的踩下去,感受著雪,不僅用耳朵,更是用心。

  就這麼一步步的走,直到一陣細不可聞的哭聲隨風傳來,諸葛翱翔才發覺,自己竟然走到了這裡。

  明月山莊的一角,是一片梅林,眼下天氣太寒冷,梅花開的恐怕是要比每年晚很多了,既然無梅可賞,又是什麼人在這裡流連哭泣呢?

  向前又走了一會,梅樹叢中顯出了一個纖細的身影,火紅的斗篷,在蒼茫的天地間,有些讓人眩目。也許是被諸葛翱翔的腳步聲驚動,那人忽的回了頭,卻是許久沒見的柳飛煙。

  柳飛煙的身份,使她在山莊裡總有些尷尬,很多時候,讓人不知該如何對她才好,不過這個女孩雖然外表嬌弱,但骨子裡卻自有一種不容人輕賤的氣質,她的來歷,沒有人能真正說的清楚,就連那次和她一起回來的司馬浩、蕭子君也不是很清楚,不過諸葛翱翔卻在柳飛煙第一次在明月山莊露面時,聽見刑堂裡那個臉僵得如同帶了人皮面具的管事喃喃自語的說著:「好像,真的好像」。

  好像誰?諸葛翱翔沒有問,他知道,這已經是他不該聽到的東西了,不過,卻在一些時候,忍不住好奇,比如現在。

  不必等諸葛翱翔走近,柳飛煙已經溫婉的轉身、施禮,臉上淚痕已干,只有輕微的紅腫洩露了實情,但是神色已經恢復,自若、怡然,彷彿剛剛哭泣的並不是她本人,又一個倔強的女孩,諸葛翱翔心裡暗歎,這樣的人兒,是不想把悲傷和脆弱展現在人前的,此時心裡縱有在多的疑問,卻也知道,不該開口了,於是遙遙一揖,便自去了。

  看著諸葛翱翔消失在視野之外,柳飛煙才輕輕的歎了一聲,重又轉身,面向著梅林,雪依然在下著,洋洋灑灑,隨著風在天地間自由徘徊,雖然終究是要飄落在地面,雖然終究要融化為水消失在天地間,但是,有那麼一刻,卻也曾經是自由愜意的。她喜歡看雪,大多的時候,就是這樣的抱著羨慕去看,是呀,羨慕,要是生命中,能夠有那麼一刻是屬於自己的,該多好。

  也不知又在這裡站了多久,背後傳來的急促的腳步聲又一次把她從沉思中驚醒,喜歡梅林這裡,就是因為它偏居一隅,平時少有人來,但是今天,看來安靜終究是不屬於她了。柳飛煙緩緩轉身,風雪中,卻也瞧見迎面而來的正是小秋,她在這裡的貼身丫鬟。

  「小姐,大冷的天,您還真在這裡,要是受了風怎麼辦?」還有一段距離,小秋已經忍不住說了,不是抱怨,而是多少有些擔心那柔弱的身體,怎麼經得起這樣的風雪。

  柳飛煙露出了一個淺淺的笑容,輕聲說:「我沒事」。

  「沒事?有了事情就晚了。」小秋有點急了,怎麼會有人這麼不愛惜自己的身子呢,多說無益,直接行動最管用了,於是她直接拉起柳飛煙就準備往回走。

  被她拉著走了幾步,柳飛煙終究還是掙脫了開來,「你先回去吧,我還想在這裡呆一會。」淡淡的說完,就轉過了身不在看小秋。

  小秋愣了愣,說:「但是莊主在房裡等您呢。」

  小秋說話的聲音一貫很大,但是這次柳飛煙聽來,卻不那麼真切,她轉過身,有點迷茫的問「你說什麼?」

  「莊主在您屋裡呢,現在」。

  任由小秋拉著自己,飛快的往回趕,柳飛煙只是在反覆的想著:他終於來了。

  有多久了,楚飛揚對她不理不睬有多久了,柳飛煙自己也不知道,只是在一次次希望變成失望之後,她已經習慣了等待,這等待是沒有限期的,也許直到生命的盡頭吧,但是,他來了,在她失望到心碎的時候,也許他對自己,並不是外表那般的絕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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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月山莊的晚上,總是格外的寧靜,奇怪的就是,許多殺手共同擁有的家,竟然完全將江湖隔絕於外,寧靜的讓人心裡異常的舒服,不必擔心自己的思緒被什麼打斷。

  柳飛煙很想睡,因為睡著了,夢裡也許會有些美好的影像浮現,不必像現在這般,在黑夜裡,了無睡意的掙扎。

  那天她滿心歡喜的回來,楚飛揚卻有事匆匆就離開了,沒有說一句話,不過,他總算是肯見她了,不是嗎?於是,日復一日的等待,又似乎有了新的希望,希望他再次出現,希望他說點什麼,不過,他終究沒有再出現。

  這些天裡,外面又下了幾場雪,梅花也開了,不過,她沒有再離開房間,她不想錯過任何的可以見到他的機會,哪怕不說一句話,哪怕只能看看他。

  為什麼,他始終沒有再來?

  抬著頭,努力的控制著眼中的淚水,柳飛煙一貫是個沒有眼淚的女子,什麼時候,竟也變得如此的脆弱了,她沒有眼淚,她不會哭,但是,這些霧氣怎麼這麼難控制呢?

《來生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