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傅家三公子(1)

那日後,辜幼薇再沒進過這院子。

傅侗文從和辜家再次訂婚後,有了外出走動的機會,白天時常不在。

一個楠木盒子裝著的麻將牌,成了她每日必修功課。斗雀斗雀,東南西北、龍鳳白、筒索萬,這在京城裡最實行的樂子,她今日從頭學起。《繪圖麻雀牌譜》是修煉寶典,譚慶項和萬安是固定的牌搭子。真鬥起來,這兩個醫生加在一起都不如一個小萬安。

「你到底是怎麼練就這一手的?」沈奚十分好奇。

「三爺交待我學,前後用了三、四年,」萬安把右手舉起來,給他們看自己的手指關節,十中有六都是變了形的,「我不比你們兩位,都是讀書人,腦子活絡。可是下了一番功夫。」

沈奚抓他的手想細看。

沈奚瞧出了蹊蹺:「你這手骨折過?」

萬安笑,「誒」了聲,算應了,抽回手,不安地搓著自己的手指頭。

她在仁濟時見好多病人在檢查時都這樣子,不過大多是外科和婦科,尤其婦科女子居多,不少中途要跑掉的。萬安和個未出閣的大姑娘似的,卻和在紐約凶她的樣子相去甚遠。

後來那晚,沈奚私下問傅侗文,被告知是他少年心性烈,自己弄傷的。說是一開始學藝不精,又沒天資,暗暗埋怨自己枉費了三爺的栽培,對著牆給砸骨折的。

「是個傻孩子。」他評價。

到12月底,雲南獨立。這場仗終是打了起來。

傅侗文出去的時候更多了。他身子底薄,勞心勞力地應酬,每隔半月都要低燒幾日。沈奚和譚慶項輪番伺候著他,每逢燒退,她也像大病了一場。

是心病,心疼出來的病。

傅家從小年夜開始過新年。

這年要過到正月結束,隔三差五就有宴席上的應酬和戲班子來。傅家嫡出的只有大爺和三爺兩個,往年三爺都是以生病為借口,避開這些。

今年倒不用尋理由,左右沒人搭理他。

現下在傅家一呼百應的是大爺,大爺又和傅侗文最不對付,別說是傅老爺吩咐了要冷待傅侗文,沒吩咐,家裡人也鮮少往來。唯獨不避諱傅侗文的小五爺也在傅家大爺的安排下,被送進北洋嫡系的軍隊裡,正月才能回家。

小年夜這日。

晨起上,沈奚醒來,見身邊沒人。

徹夜未歸?一定是有什麼要緊事耽擱了。

沈奚給自己找了個合理的答案,她從枕頭下摸出一本書,這是昨日在書房翻出的《理虛元鑒》。她和譚慶項一致的想法是,既然西醫在傅侗文的病症上幫助不大,依托中醫也好,多少朝代更替出來的治病養生的法子,必然有其妙處。譬如這本書,就在強調時令、節氣和情緒上對病情的影響……看著看著,再看鐘錶,十一點了。

這是要何時回來?

沈奚下了床,門外候著的丫鬟馬上伺候她盥漱。

「三爺沒回來過?」她問。

「在書房裡頭,昨天後半夜回來的,就沒進來睡,」丫鬟笑著回,像猜到她會問,「三爺還對譚先生說,過年了,要回來陪一陪沈小姐呢。」

沈奚莫名對著鏡子發笑。過年真好。

丫鬟瞧在眼裡,也暗笑。

她去書房尋他。

簾子掀開,屋子裡的炭火盆被風撩得起了灰塵,盤旋成一個小風旋,帶起灰。

書房裡的麻將桌還擺著,傅侗文獨自一個坐在麻將桌邊上,右手毫無章法地劃拉著,他聽見她來的動靜,他抬眼瞧了她一眼:「昨夜回來太晚,不想吵醒你。」

她搪塞:「其實我睡得沉,你上床我也不曉得。」

傅侗文不言不語地,這場面像她是那個深夜歸家的,而他才是獨守空閨的人。

麻將牌正面是象牙的,背面是烏木,在他手下,嘩啦啦地碰撞著:「不過我去看了看你,臉上都是淚,摸一摸還是熱的,夢到什麼了?」

「有嗎?」沈奚下意識摸自己的眼睛。

哭過的話,隔夜不該是腫脹發酸嗎?也沒頭疼,不該是做噩夢的樣子啊。

玩牌的男人終於笑了:「我說什麼你都要信,騙人也騙得沒有意思。」

「……難得見一面,開口就騙我。」

他抱歉笑:「是有日子沒好好和你說話了。來,讓三哥瞧瞧你學得如何了。」

1916年1月27日,小年。

這天,四個人一桌麻將,鬥起雀來。

隔著窗戶紙,聽到風聲,丫鬟每每進來,掀簾子就帶進來冷風。起初沈奚不覺得,後來被傅侗文贏得多了,有種學生努力進修,卻鬱鬱不得志的念頭,只覺得每一陣風都撩得後脖頸冷颼颼的。最後譚慶項先繃不住,笑著說:「侗文,你倒也是好意思。騙自己女人的錢。」

騙?他幹什麼了?

萬安將臉壓在胳膊上,大笑著:「沈小姐,你這樣被騙光了錢,我是要被三爺責罰的。」

沈奚糊里糊塗地,在牌桌下踢他的皮鞋:「你幹什麼了?」

傅侗文忽而低頭,笑了。

他看似毫無目的,兩隻手在牌堆裡攪動著,沈奚沒瞧出端倪,他一左一右抬了兩隻手,兩手掌心上,各有兩張東……

「你剛剛全在使詐?」她全然不信。

他抿嘴笑,挑挑揀揀地在沈奚眼皮底下碼牌,很快面前碼出了一條長龍,又按四人的方式,兩墩兩墩分派。最後排開,他開出了一副槓上梅花……

沒等沈奚回過味,譚慶項和萬安又都笑了。

「你們三個合夥騙我?」沈奚挫敗,「讓我學打牌,就為了一路騙我?」

萬安安慰沈奚:「這些小伎倆在賭坊裡常有的。發明這個的人都沒讀過書,純為混口飯吃,依沈小姐的聰明,真想學不難。三爺鬧著玩呢。」

「是啊,」譚慶項說,「這樣拿不出手的東西,他也就只能在家裡哄你開心了。」

哄開心是該讓人一直贏錢,哪有讓她輸錢的。

沈奚瞟他,他也瞟回來。他的手在牌堆裡攪了兩下,這回不再用心思和手段,慢慢地碼牌。牌面正反不一,象牙白和烏木堆在一處,他將正面翻下去,一張張地摞著:「二十歲出頭,還在等著出國的那陣子,天天打牌。侗汌比我還會使詐。」他說。

他極少說讀書的日子。

沈奚想多瞭解一些,可他偏停了。

「那年在上海,還是光緒年間的事。」他補充。

是住那裡嗎?兩人目光交匯。

「其實你學得不錯,我看你差不多可以了。」他突然笑。

「要去做什麼了嗎?」她抓到了要點。

傅侗文骰子擲出去:「這是後話,難得今日過節,我們只說眼下的。」

這一晚,院外戲台搭到半夜,吵吵鬧鬧的傳到院子裡,丫鬟小廝沒法去瞧熱鬧,圍在一處聽熱鬧。月掛半空上,老夫人命人送來了菜,黃葵伴雪梅、金魚戲蓮、蒸鵝掌、水晶餚蹄、燒鹿尾、佛跳牆、清燉肥鴨、櫻桃肉、響鈴、八寶豆腐、一道道菜上來,皆是濃湯厚味。

「老夫人說,曉得三少爺你不宜吃大葷,但開始過年了,賞過來給旁人看的。」

畢竟是親媽疼自己兒子。

院子外頭和和滿滿地過新年,獨這個院子被冷落了,老夫人看不過去,還是賞了菜。

傅侗文不宜多吃,只幾片肉,幾口菜,一壺清茶,幾顆蓮子就對付了。

他這是在遵譚慶項教授的醫囑,那位教授的白兔研究實驗說明著,盡量攝入少的脂肪和膽固醇,當然這結論還在被證實期。傅侗文起先沒當真,在游輪上都還沒這樣注意,可回來後身體大不如去年,也只能遵照著辦了。

只是茶戒不掉。

「你這樣只會越來越瘦。」她不停心疼。

「衣不過適體,食不過充飢,孜孜營求,徒勞思慮。三哥在你這年紀早吃得足夠了。」

沈奚看他可憐,用筷子沾了佛跳牆的湯汁:「要不,嘗嘗肉湯吧。」

傅侗文嗤地一笑,捻了一顆蓮子丟到她碗裡:「慶項,你看我這位太太還沒過門,就已經是她吃肉我喝肉湯了。」

「這可了不得,未來的一位悍妻啊這是。」譚慶項笑出了聲。

沈奚不搭理這兩人,把筷子頭含在嘴裡,抿著唇笑。

這兩人聚在一起,只會那她逗趣。

翌日,傅侗文白天沒出門。

直至暮色四合,他吩咐萬安去備車。

「這麼晚出去。」

傅侗文不答,反而去打開她的衣櫃,手撥了幾件過去,將一條乳白色的長裙取出:「這個如何?」沈奚驚訝,她從進了這院子,除去聽戲那一回,還沒邁出過垂花門:「我也去?」

他不置可否,催沈奚換好衣裳,又取出了一個簇新的首飾盒。

打開,從絲絨的墊子上取下一串珍珠項鏈。直徑不過兩毫米的小白珍珠,四排式垂墜下來,像一面打開的小扇子。琺琅搭扣上點綴了更細小的珍珠。

這是何時有的?好像他從看到她喜歡珍珠,就總能變戲法似的找出合心的禮物送她。

「1905年,產自芝加哥。」他笑。

倒像在博美人歡心的浪蕩子,還背下年份出產地。

「和你說兩句正經的。」

「嗯。」

「滇軍入川前只領了兩月軍餉,至今沒有任何補給,」傅侗文打開琺琅搭扣,替她戴上,「將士們衣不蔽體,軍糧短缺,卻還在前方打仗。」

兩個月來,沈奚聽傅侗文說了不少南方的戰事。

雲南宣佈獨立後,反袁大軍分三路,松坡將軍的滇軍是第一主力軍。八千兵士,以寡敵眾,誓以血救國。這一場戰事舉國矚目。

「餘下的兩路大軍也是如此,沒有糧食衣物,靠一腔熱血如何撐得住?」他又說。

「你是想去送錢嗎?」她猜。

傅侗文微笑著,已是默認。

「可要如何送?你一舉一動都在你父親眼下頭。」

「此事,三哥要仰仗央央了。」

靠我?能靠我做什麼?

謎底揭曉在當晚。

沈奚在暮色裡,坐在轎車的後排座椅上,從車窗向外看。上回去找傅二爺時,心急如焚,滿心都是「傅三沉痾難起」這六字,沒心思瞧街邊景象。如今雖也心有困惑,但傅侗文好好地在身旁陪坐,她也有了看街景的心思。

一道道店舖的布幅垂下來,「清華呂宋紙煙行」、「百景樓飯館」、「滿三元羊肉莊」、「通三益乾果店」、「華泰電料行」——越行越熱鬧。

「踞北望南,遙遙數千里外是戰火紛飛,此處卻是繁華盛景。」

傅侗文陪她賞街景,不無感慨。沈奚收回視線。

細看他的臉,更瘦了,兩頰都微陷了下去,說話也沒力氣的樣子。前幾日來訂製西裝的裁縫也說他的腰比過去瘦了兩寸,那些西裝都要拿去重新改。想著這些,似乎對「公主和親」的這件事,沈奚也不在乎了。他無病無痛,活得久些,才是最要緊的。

雖說學醫的是死生無忌,可她並不想他死在自己之前。

兩人到了戲樓前,轎車駛離,只留下傅侗文、沈奚和萬安,還有兩個傅老爺的人。

她抬頭看:廣和樓戲園。

臨近的全是飯館,天瑞居、天福堂,還有全聚德燒鴨鋪,正陽樓烤涮肉。這裡往上走,那就是八大胡同的銷魂窟。真是食色性皆全。

傅侗文熟門熟路,帶她入了兩扇黑漆大門。燈影裡,一路走,一路是招呼聲,高高低低,歡喜諂媚的,笑臉相迎著他們,儘是恭恭敬敬地喚著「三爺」。

戲廳的院子裡,最前頭是個木影壁,繞過去視線豁然打開。

戲檯子前,甭管是長條桌和座椅,還是大小池子裡,都是擠滿了人。賣座的人手裡端著茶碗,在一個個給放碗、倒茶、收錢。戲未開場,戲檯子上空蕩蕩的,兩側包柱上用紅底黑漆寫著一副對聯引了她的目光。

沈奚順著默念下去:

學君臣,學父子,學夫婦,學朋友,匯千古忠孝節義,重重演出,漫道逢場作戲。

一副念完,又去看另一副:

或富貴,或貧賤,或喜怒,或哀樂,將一時離合悲歡,細細看來,管教拍案驚奇。

念完,印象最深的卻是「逢場作戲」和「離合悲歡」。

傅侗文微微駐足,在等夥計帶路。

斜刺刺地,有個新夥計追來:「這位爺,您曉得我們廣和樓從不賣女座的。這男女授受不親的,怎好在一處聽戲……」

這人不認得傅侗文。

倒是池子裡的看客十有八九都回頭,見是傅三爺,甭管熟還是不熟的,都在熱絡著、微笑著對傅侗文這裡點頭。倒茶的人一見傅侗文被新夥計攔住,慌著對後邊招手,讓兩個老夥計去解圍。兩個老江湖來了,即刻躬身賠笑:「三爺可算是來了。」

另一位也笑:「還說三爺這是把廣和樓忘了,去捧廣德樓了呢。」

傅侗文將西裝上衣的紐扣也解開了,不語。

「這是誰攔著我三哥了?」此時木影壁後,一位年紀輕的公子哥進了門。他見沈奚個女孩子跟著傅侗文,明白了傅侗文為何被攔。這公子滿面笑意,對沈奚頷首:「早聽說三哥身邊有個小兄弟,偏好女裝,就是這位了?」

「倒是讓你瞧出來了。」傅侗文淡淡地回了,把沈奚手上的寬簷帽拿過去,替她戴上。

「三哥的喜好,弟弟我能不知道嗎?」對方笑。

兩個大男人對立在影壁前,睜眼說渾話,指鹿就是馬。

這就能矇混過去嗎?不可能啊,除非對面是三個瞎子。

沈奚從帽簷下,偷瞄身旁人。

「三爺的人是生得好,乍一看瞧不出是個小兄弟。」

老夥計一派坦然,只當自己是個睜眼瞎。

其實這些公子哥們喝糊塗了,常從八大胡同帶幾個女人過來聽戲。他們這些老江湖早學會如何應付了。怪只怪這個新來的,非要和這幾個爺犯沖,不曉得睜一眼閉一眼的道理。

「第一官*早給您留下了,」另一個老夥計也笑著,急忙在前頭帶路,「我來帶您上去,三爺您慢著些,小兄弟您也慢著些。」

*第一官:指最重要的官位。戲台是坐東朝西,二樓包廂從西往東數,最好的叫「第一官」,依次下去是第二、第三、第四……離戲台最近,視角最不好的那個包廂叫「倒官」。

《十二年,故人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