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今歲故人來(3)

所有的景物都被淚水晃得變了形,她低頭,想哭,又在笑。

光圈疊在眼前,書架也是,鐘錶的也是,連面前的電話也都像被浸在水下……其實真正被浸在淚水裡的,只是她自己的雙眼。

「你在哪裡?」他再一次地問。

「在霞飛路上,」她鼻音很重地說,「霞飛路的漁陽裡。」

這是個傅侗文一定會熟悉的地名。他那間小公寓也是在霞飛路上,在禮和裡,離這裡步行只需要十分鐘,走得快的話,七八分鐘足夠了……

聰明如他怎會猜不到,她租賃的公寓選在霞飛路,是因為他。

聽筒裡,有布料摩擦過的動靜,是襯衫袖口蹭過了話筒。傅侗文像換了個手在拿聽筒,或是,站得不舒服,調了姿勢。

沈奚隔著電話,猜測著他的一舉一動。

「我就在禮和裡的公寓。」他說。

他在這裡?為什麼不去公館?而回了這裡?

她臉挨著話筒,走神著。

「二十分鐘後你再走出來,我會來接你。」他說。

「嗯。」她答應了。

聽筒放到屬於它的位置上,這通電話結束,她始終繃著神經在打這一通電話。此刻身體鬆弛了,傻坐著,像還在夢裡。

等到表針跳過十幾分鐘,她終於夢醒,跑去臉盆架上拿著毛巾,對照鏡子擦臉。

鏡子裡的她只有黑眼珠和嘴唇的是有顏色的,餘下的都是白的,白的駭人。是一日夜沒睡,又哭得太厲害了,像個病人。

她來不及上妝,把毛巾丟下,用手搓了搓臉皮,搓出來一點血色。

幸好這兩年的職業提升了她穿衣穿鞋的速度,跑到樓梯上,鎖上門時,鐘錶的指針還沒到最後的時間刻度上。

「沈小姐,你要出去啊?」房東太太在樓下獨自坐著,大門意外地沒有敞開來。

往日房東太太都喜歡敞著門吃晚飯,順便還能和隔壁鄰居聊上兩句。

沈奚無意寒暄,應著聲,飛步下樓。

「沈小姐……」房東太太又擼了一下她的碧玉鐲子。

沈奚和她接觸兩年,曉得這位房東太太是個心思藏得很深的人,從不多管閒事,每每她想說點什麼,都要前後掂量,把手腕上的鐲子擼一會,才肯開口。

「陳太太,你有事情嗎?」沈奚決定先開口,節省時間。

「沈小姐啊,我剛剛給我先生電話,他說你們醫院附近的馬路上學生在鬧事,砸了車,也傷了人,」房東太太低聲說,「你說會不會鬧到我們這條路上來啊?我剛剛說好要去拿料子,都不敢出門。你回來時,遇到了嗎?是不是很嚴重啊?」

沈奚意外:「我沒有碰到,我很早就走了。」

「要不,你還是不要出去了,」房東太太又說,「我想早一點鎖門。」

沈奚看著外邊黃昏的日光:「我盡量早回來好嗎?」

「我不是要管你的私事,你曉得我膽小的。」

再說下去,真要遲到了。

「陳太太你放心,我不會太晚回來的。」

沈奚匆忙開門,跑出去,不再給房東太太說話的餘地。

裡弄裡,大家都在燒飯。

沈奚起先走得急,到要轉彎的路口,忽然就放慢了腳步。她低頭,兩手從頭頂摸著自己的長髮,順到下頭,以捋順頭髮的動作讓自己平心靜氣一些。

身側的一戶人家敞著門,老婦人正端著一盆翠綠菜葉,倒進鍋裡,水和熱油撞出來的炸響躥出來。沈奚像被這聲音催促著,愈發難以靜下心。

她走出小路的拐角,到弄堂口的一條石板路盡頭,停了一輛黑色轎車,半開著車門。她出現時,車門被人從內打開。

霞飛路上的有軌電車正從轎車旁駛過去,傅侗文背對著電車,慢慢下了車,他像身子很疲累的樣子,站立不穩,右手扶在車門上。仍舊是立領的襯衫、領帶,可卻沒有穿著合身的西裝上衣,而是穿了件軟呢的大衣。

紅色的石庫門磚,青灰色的瓦,連排的法國梧桐樹,還有他……

沈奚瞧得出他精神狀態不佳,但比兩年前好了許多。現在傅家再沒人能壓制他,傅老爺和傅大爺背靠的大樹倒了,單就這一點來說,也有利於他養病。

沈奚終於在他的目視下,到了車旁。

該叫什麼?侗文?三哥?還是傅先生?

她嘴唇微微顫抖著,是要哭的徵兆,她低頭,咬了下唇,盡量克制。

當年的話未說完,累積到今日,卻不曉得從何處起頭。

「我下樓時候已經晚了,被房東攔住說事情……還是遲到了。」她在解釋自己剛剛遇到的困境,解釋她晚了的緣由,至少有話來做開場。

「你沒有遲到,」他反而說,「是我到得太早了。」

這是傅侗文特有的說話藝術,從不讓她窘迫,這也是他再相逢對她說的第一句話。

兩人本是隔著轎車門,他繞過來,立到她身前。

沈奚一霎以為他會做什麼。

他也以為自己會做什麼,可只是強壓著自己的情緒,伸手,在她的眼角輕拭了下:「風大,不要哭傷了眼。」他低聲說。

沈奚眼上的是他手指的熱度,稍觸即逝,怔忡著。

兩人對視著,真是有風,吹在她臉上,眼睛和臉頰都熱辣辣的疼。果然哭過不能見風,她兩手壓了壓眼睛,對他掩飾地笑著:「我們去哪裡?」

傅侗文騰出手,把車門關上,也笑:「介不介意陪我吃一點東西?」

沈奚輕點頭。

傅侗文沒有再上車的意思,同她並肩而行,在梧桐樹下沿著霞飛路走。

轎車緩緩在兩米遠的距離跟著他們兩個的進程。傅侗文很熟悉這裡的飯店和西餐廳,挑了最近的地方。沈奚進了西餐廳,透過閉合的玻璃門,注意到後邊不止一輛車在跟著他們,至少有四輛。

緊跟在兩人身後,有五個人守在了門外。

狹小的西餐廳,樓下有兩桌用餐的人,見到門外的陣勢都在竊竊私語,猜想傅侗文的身份。老闆也不用傅侗文開口,主動帶他們兩個上了樓。二樓是個開闊的平層,只在窗邊擺了兩桌,中間那裡有個長木桌,倒像是進步人士用來聚會的場所。

傅侗文在點餐。

梧桐樹的葉子壓在玻璃上,被桌上蠟燭的光照出了一道道的葉脈紋路。她著葉子,也能看到樓下的轎車,過去從未有過的陣勢。他這次來究竟要做什麼?只是為了給父親看病嗎?

二樓從始至終只有他們兩個客人。

窗外風很大,碧綠的樹葉在深夜裡,一蓬蓬擁擠著,是一團團彼此推搡的黑影子。

沈奚察覺他沒動靜,抬眼看他。

傅侗文毫不掩飾、不避嫌地望著她。

方才在馬路邊,有人、有車,萬物干擾,乍一相對,眼前的景物都不是景物,是想像。而現在椅子對著椅子,人面對著面,一個四方小餐桌下,他的皮鞋在抵著她的鞋尖。

都是真的。

反倒是她懂得收斂,垂了眼,擺弄著手邊的銀製刀叉。

「這兩年……變化好大。」她含糊說。

袁世凱死了,張勳又復辟,把清朝的皇帝扶上去……再然後又被推翻,回到民國。

「還是亂糟糟的,」她想用時政上的話題和他聊,但無奈談資少,總不見去分析軍閥們的關係:「你有了許多企業對嗎?你已經拿回自己的東西了,對嗎?你已經有很多錢了是嗎?」她記得小報上說的有關他的每個細節,也記得他的「嗜錢如命」。

沈奚在試圖避開那濃得化不開的感情,東一鎯頭西一棒子地撿了許多的話題。

可傅侗文不給她機會,也不接她的話。

他在盯著她的臉、眼睛和嘴唇在看,看每一處的變化,把她的臉和記憶裡重合上。

「為什麼不說話?」她快演不下去了。

他淡淡地笑著:「還有問題嗎?我在等你問完。」

沈奚搖頭,輕挪動刀叉。

桌下的腳也移開,他卻恰好察覺了,皮鞋又向前挪動,和她挨著。

這樣細微的小心思,不露骨的曖昧……過去兩人同居時他常做。他最懂女人。

沈奚抿著唇角,不再說了。

「那我開始回答了。眼下是很亂,但好在總理也在做好事,比如堅持參戰。只要我們在這場世界大戰中勝出,就有機會在國際上談判,拿回在山東的主權。」

「嗯。」她認真聽。

「還有你問我,錢的問題,」他默了會,似乎在計算,「我在天津的銀行有九百萬,上海匯豐銀行存了一千兩百萬,在境外的銀行也有六七百萬,有很多的礦,大概十四座,入股的企業更多,超過了二十家。現在算大約是有□□千萬,也許已經到了一萬萬。」

沈奚一個月工資是三百六十七大洋,加上醫院給的額外補貼,不到四百大洋,已經算是滬上很高的薪資了,僅次於正副院長。

她錯愕之餘,打從心底地笑著,點點頭:「真好。」

這兩年她時常在想,這樣亂的局面恰好適合他大展拳腳,她不在身邊,沒有拖累,一定會好很多。要不然光是他父親和大哥,就會利用自己來威脅到他。

現在看,確實是這樣。

「真好。」她忍不住重複。

高興的情緒到了一個地步就是大腦空白,語言匱乏。

眼下的她正是這樣,她是由衷地為他開心。

「為什麼沒有去英國?也沒有去慶項給你介紹的醫院?」換了他來問她。

「我想試試自己的運氣,」她說,「這家醫院是新成立的,要是去仁濟和中山那樣的醫院,還真是要介紹人,保證不能離職,不能結婚。聽上去是不是很可怕?」

「不能結婚?是很不人道。」他評價。

「所以我沒去大醫院真是幸運的。後來,又是好運氣診治了一個在上海有名望的病人,名聲就傳開來了。又因為我是女醫生,許多名流的太太都要來找我,這時候看,我的性別也佔了便宜。」

她用簡短的話,把兩年說盡,除了工作還是工作。

老闆送了前菜來。

沈奚輕點頭致謝,等老闆下樓,她想到了要緊的事:「為什麼不讓我參與你父親的治療?」

「明天我會去醫院,今晚不說這些。」他不願談。

也好,想要說服他改變主意,總要拿著病歷細細分析,還要讓段孟和一起做解釋。還是明天公事公談好。

老闆端來羊排。

他還記得她愛吃羊排,他的是意面。

「你還在忌葷腥嗎?偶爾吃幾口,不是很要緊。」

「胃口不是很好。」他微笑。

沈奚拿起刀叉,在切羊排時,留意到他吃飯的動作很慢,剛剛前菜時在說他父親的病,沒注意到他吃了什麼。此時的傅侗文用叉子在面裡攪了兩下後,沒抬起手,已經做出一副沒食慾的神態,隨便撥弄了一口後,擱下叉子。

晚餐過後,傅侗文似乎有很要緊的事要去辦,交待了自己轎車的司機,讓人要親自把沈小姐送到家門口。他在車旁,為她關上車門後,微欠身對車窗內的她說:「今天不能送你回去,抱歉。」沈奚搖頭:「只有五分鐘的車程,不用送,我走回去也好。」

「回去早點上床,」他在車窗外,低聲說,「願你有一整晚的好夢。」

「嗯,你也要休息好,」她其實很擔心,「你看上去精神不是很好。」

傅侗文笑一笑:「還不是老樣子。」

他招手時,車窗自動閉合。

沈奚頭枕在座椅上,等車開出路口,悄悄向後窗看。

傅侗文已經在幾個人的簇擁下,上了後面的一輛車,她見到的僅有大衣下擺和皮鞋。那輛車門被關上,車反向駛離。

是去公共租界的公館?亦或是回禮和裡?

也沒問他這次來上海,是要全程陪同父親治病,還只是來辦手續?是不是確定了治療方案就要回京?她手心按在自己臉頰上,是冷的手熱的臉,涼的風燙的心。

禮和裡的公寓門外,守著十幾個人。

傅侗文的這間公寓一直無人居住,只是偶爾會有人來裝電話、檢修管道和電器。今日突然來了人,鄰里起初都在猜測,是不是那位沈小姐回來了,等到晚上又紛紛打消了這個念頭。來的人是位背景深厚的先生,而跟隨保護他的是青幫的人。

身旁人為傅侗文打開公寓大門,萬安早在門內候著,要扶他,被傅侗文擋開,他沿著狹長的木質樓梯兜轉而上,到二樓,譚慶項和沙發上坐著的男人同時立身。

傅侗文笑一笑,瞥見書桌上有信紙,旁邊還有個空墨水瓶。

「是給你的信,我可不敢動。」譚慶項說著,替他脫大衣,身邊的人也來幫忙。

兩個大男人一左一右,盡量讓他的衣服脫得順暢。

等大衣脫下來,傅侗文單手去解自己的襯衫領口,還是不得勁,只得繼續讓人伺候著。直到上半身都露出來,後背和右側肩膀有大片的淤青腫脹。

「還是要敷藥,」他自己說,「叉子也握不住。」

「那幫學生是下了狠手,」譚慶項也是氣憤,「你還不讓我們動手,要我說,那些人裡一定混著江湖上的人,裹了層學生的皮而已。」

下午他們到了醫院附近的街道,本想順了傅侗文的意思去看沈奚,沒曾想被上街□□抗議的學生組織圍住了。不知誰說了句,哪輛車上坐得是巨商傅侗文,學生們被軍閥背後的黑手、革命和民族叛徒這樣的話語刺激著,砸了車。

傅侗文不讓人對學生動手,以至被人弄得這般狼狽。

譚慶項把襯衫給他套回去,下樓準備冰敷的東西。

「今日疏忽了,感覺是中了圈套,」傅侗文對另外那個男人笑,「萬幸的是,你沒有跟著車,讓你一回到上海就看到暴力行徑,怕會嚇壞了你這個紳士。」

周禮巡也笑:「在美國時什麼沒見到過,不怕的。前個月,美國農場主們還聚眾燒死了一個黑人,鬧得很厲害,我也是在□□裡去的港口。」

傅侗文把領帶還給對方:「物歸原主。」

他方才走得急,在一樓接了電話就走,身上是被撕扯壞的衣服,乾淨的西裝襯衫都在箱子裡,來不及熨燙,只好臨時借用老友的。襯衫和大衣來自譚慶項,領帶來自周禮巡。

「光是道謝可不行,你要告訴我去見了誰。慶項喜歡賣關子,害得我猜到現在。」

傅侗文拿起那張信紙,將手探出窗口,抖落紙上的灰塵:

「是過去的戀人。」

佇立在窗邊,這是他少年時候站立的地方,她應該也在這個位置觀賞過窗外風景。

他道:「一個,可以對我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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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其實真的哦,沈奚把三哥吃的死死的才是真的0.0……

《十二年,故人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