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判

傅立群說:「我不想當行政, 也當不了。陽明家裡給他找了個實習,是去當HR。學心理的,勉強算一點點對口,我想,要麼……」

傅立群沉默了很久, 周昇眉頭微皺了起來。

「……咱們仨合夥做點什麼?」傅立群帶著期望, 畫了個圈, 圈了自己與周昇、余皓,眼裡帶著少許懇切。

余皓明白傅立群的意思,但他與周昇都沒有回答,余皓雖然有心儀的職業,在人生大事上卻一向聽周昇的,周昇點頭他就可以。

於是他望向周昇, 示意交給你了, 你答應就行。

周昇卻沒有回答,在這靜默裡, 傅立群有點不安,片刻後又補充道:「你嫂子說, 等我三年。算上實習這一年, 我有四年的時間, 想來我再怎麼樣,也得在這四年裡混出點樣子……」

「……當然了, 咱們也不可能一畢業就年薪百萬。」傅立群又解釋道, 「只要朝她爸, 朝我爸媽,朝你爸……證明咱們『上進』。畢竟年齡擺在這兒,要當什麼CEO也不可能……」

余皓看得出傅立群有點緊張,尤其在他不停地補充自己的意圖時,事實上這對於周昇來說也是一塊心病,說不定還真的可以好好計劃下。

「周昇,我說句你不愛聽的,」傅立群說,「你再怎麼折騰,最後還是會回家,接你爸的公司,置這氣沒必要,是不是這個道理?我知道這也是你常常想的,你只要朝你爸證明,你能接過他的公司,你想和誰在一起都不是問題……」

「哥哥想做什麼?」周昇打斷道,「校門口賣奶茶?」

傅立群攤手,看著周昇,周昇又陷入了思索中,他沒想清楚的事從來不會隨便答應人,但既然沒有一口回絕,傅立群便知道周昇是在認真考慮的。

「讓我想幾天。」周昇道。

「少奶奶還沒說想做什麼呢。」傅立群問。

周昇道:「我說啥他就聽啥,他沒意見。」

余皓笑了起來,到餐桌前去給他們沖奶茶。

「少奶奶,」傅立群有點疑惑,「你能不能告訴我,你成天都在想啥?我現在覺得你越來越像你嫂子了,你看我倆,是不是覺得我們都很幼稚?」

余皓認真道:「真沒有。」

傅立群說:「那你告訴我,實習你想去哪兒?」

紅茶的香氣飄滿了客廳,余皓朝裡頭加了少許奶,從架子上把方糖拿下來。餐廳擱瓶瓶罐罐的架子下拉了根繩子,繩子上夾著幾張照片。

天青山餐廳裡周昇吐舌頭,余皓在背景裡的一張自拍;

遊樂場裡施坭的笑容;

陳燁凱從奇琴伊察裡醒來後余皓拍的早餐餐盤;

梁金敏深夜課堂裡周昇舉起手機的照片;

寒冬時歐啟航笑著朝余皓比了個「耶」;

以及學院慶匯演後台,那張周昇霸氣十足坐在沙發中間,六名超級帥哥如雜誌封面,在後檯燈光下的合影。

「我想去當個記者。」余皓朝傅立群說,「把這世界上一切的混蛋事統統給捅出來。」

「WOW——!」周昇馬上用力鼓掌。

傅立群無奈點點頭,說:「那你當記者吧,你真的適合,我不拖你下水。」

入夜後余皓盤膝坐在床上,周昇躺著看他,像兩個小孩兒一般。

「看什麼看?」余皓努力地想把洗澡時進耳朵裡的水弄出來,它在那兒一晚上了。

「美人兒。」周昇說,「你比咱們剛認識那會兒更帥了。」

余皓從前總餓著,跟了周昇以後吃得好了,皮膚也好,又不怎麼曬太陽,每天傍晚玩玩滑板,皮膚又白五官又精緻漂亮,跟花美男似的,帶著周昇一個大大咧咧的運動系男出門,就像一隻漂亮的布偶貓在遛狼狗,常在街上被人偷拍又容易被女孩搭訕。幸而護食的周昇一看就生人勿近,豎著耳朵隨時準備狂吠外加咬人,替他擋掉了不少麻煩。

周昇拿了根棉簽給余皓掏耳朵裡的水,余皓乖乖地側著頭不敢動,說:「你想和哥哥去賣奶茶麼?」

周昇笑道:「你想去裝墊兒台麼?」

余皓:「哈哈哈……」

周昇:「別笑。」

余皓:「你先逗我笑!」

「好了。」周昇帶著英俊的笑容,他們在一起後,只要是單獨相處時,周昇就會看著余皓笑,余皓開始還笑話他傻,後來習慣了也對著他笑,兩人笑著互相看,能對看一天。

「一百個創業九十九個死。」周昇扔了棉簽,躺下說,「不想打擊哥哥,我覺得不現實。你倒是可以努力一把進裝墊兒台。」

余皓一聽到周昇耍滑就想笑,說:「要麼咱倆一起去報社實習吧。」

「我再想想吧。」周昇出神地說。

翌日,周昇陪傅立群出去「逛逛」,余皓便知道周昇有點動心了——兩人離開家,到市中心區去隨便逛,也即是考察。之前他們帶李陽明,一寢室人出去玩時,偶爾也會在小吃街外捧著酸辣粉,討論一碗酸辣粉賺多少錢租金門面人工,每天能賣幾碗……諸如此類。

余皓在最窮的時候,打過幾乎所有的工,他自然知道實業是怎麼運轉的,從奶茶店開張到和房東交涉吵架,進貨買奶茶粉壓搾員工人力成本,酸辣粉登記叫號,咖啡廳與餐廳怎麼防收銀員貪污,娃娃機佔地成本,家教培訓中心運營……說到社會底層與實業,他全部一清二楚,周昇說得對,如果只有周昇、傅立群去創業,那他們鐵定會賠錢。

但有餘皓在,說不定還能挽救一下,讓他們的項目苟延殘喘一段時間。

暑假將近結束,酷熱令整個校園彷彿著了火,山裡沒有一絲風,余皓貼著陰涼地段走,回學校領他與周昇、傅立群的實習表。薛隆正在誇誇其談地打電話,數出三張表扔給余皓,余皓貼照片,開學後要把它交到實習單位去,為期三個月的實習結束後再領回來上交學院。

大三一結束進入大四,整個學院誕生出一種生無可戀的感覺,就像世界末日一般,上半學期課程全沒了,學校變成了旅社,學生全變了過客,大夥兒不是天天打遊戲就是等放假般混日子。學生階層終於在這一年裡,產生了明顯的分化,就業與工作這道坎,輕鬆扒掉了所有人的偽裝,讓他們現出了原形。

有關係的學生天天醉生夢死,反正家裡安排好了;沒關係的窮學生,則努力隱藏著臉上的焦慮。

余皓等公交車時站著直喘氣,熱得像條禮貌的薩摩,一輛豪車在面前停了下來。

車窗搖開,裡頭是周昇家的司機。

余皓心想終於來了,他始終有種預感,畢業前這一年,周來春一定會私底下找他。

先前他還哈哈哈地與陳燁凱模擬過這個場景,想像周來春問出那句經典的「你要多少錢才離開我兒子」,陳燁凱最後教他的是:「找他要一億,外加百分之七的股份,我去替你運作下,融資加槓桿,反過來收購他公司。」

余皓當時簡直要被陳燁凱笑死,出櫃一年半以後,周來春終於準備與他談判了。

「余……先生?」司機說。

「叫少奶奶。」余皓越來越彪悍了。

司機:「……」

余皓不等他問,自己拉開車門,司機忙下來關門,余皓往後座一坐,說:「走唄。」

司機從倒後鏡裡不住看余皓,顯然周來春叮囑的話都沒起效果,余皓居然這麼識趣,大出意料。

「專心開車。」余皓耐心說。

余皓那口氣像極了周昇,司機馬上注意前方。豪車開往雲頂山腳下,在那家小炒店前停了下來。

余皓隨手摔上車門,心情卻十分複雜,周來春選了這兒與他碰面?這意味著什麼?

小炒店既舊又小,空調卻開得很足,周來春背對門口,獨自吃一盤溜肝尖與泡椒兔肉,手邊放著一瓶啤酒、兩個一次性塑料杯。余皓吃過這家無數次,卻永遠不會膩,聞到老闆在裡頭炒菜的香氣就餓了。

余皓拉過椅子,坐在周來春對面,拿了筷子,說:「誰請?」

周來春答道:「我請,上次那事後,還沒好好和你吃過飯呢。」

余皓掰開筷子,周來春又給他倒啤酒,余皓說:「我酒量不好。」

周來春答道:「我酒量也不好,喝點,沒事。」

周昇給余皓髮了個微信消息,讓他去市中心找他與傅立群吃晚飯,余皓看了眼,沒有回,周來春也看見了,彈出來的消息提醒裡,周昇叫余皓「老婆」。

「過了這麼多年,我還一直記得離婚那天。」周來春說,「我淨身出戶,跟他媽媽辦完離婚證,回家收了個書包,裝了兩條內褲,就走了。」

余皓沒有打斷他,只安靜地聽周來春說話。

周來春道:「昇兒那天站在房間的門邊上看我,就這麼大。」說著比畫了個手勢:「我說『過來,爸有話跟你說』,他就來了,我正想告訴他,爸會回來的,結果他抽了我一巴掌,哈哈哈哈哈!」

周來春漲紅了臉,笑得不住咳,端詳余皓,自言自語:「那真是狠狠的一耳光,打得我差點腦充血了。這輩子我都不會忘記,自己兒子抽在我臉上的那一耳光。應該是他媽教的。」

余皓喝了口啤酒,想了想,說:「你當時在想什麼?」

周來春說:「我想,等我賺錢了,就回來接你,讓你想買什麼買什麼,想怎麼過怎麼過。」

余皓沉默了,周來春又問:「你們一起生活也有一段時間了,打架不?」

「從來不打。」余皓答道。

周來春說:「歐偉紅那事兒時,我看你吼他,一句他就靜下來了,心想喲,終於有人降得住他了,那會兒我隱約覺得有點不對,可沒細想,後來你們輔導員告訴我了……」

老闆把一盤回鍋肉、一碗番茄蛋花湯端過來,放在桌上,用圍裙擦擦手,進去看電視了。

「你信了。」余皓說。

「信。」周來春說,「怎麼不信?我的兒子,我心裡最清楚。只是沒想到他膽子這麼大,不怕我就算了,也不怕他媽。」

「你沒有發現一件事麼?」余皓突然說。

周來春眉頭深鎖,余皓想了想,說:「你們都想控制他,控制你們這個唯一的兒子,通過你們對他的控制權,來朝對方昭示自己的力量。但阿姨雖然念他,一旦念不通,就隨他去了,這也是一種尊重,她不像你,不達到目的就不會死心。」

余皓通過與周昇父母的接觸,已經發現了這個問題。周昇老媽罵歸罵,嘴上說得也很難聽,但一旦發現說不通,便只會恨恨收尾,只對他進行精神攻擊,卻不會通過一系列其他手段來按著周昇,必須得達到她的預期為止。

就像她曾經催周昇找女朋友,周昇不想找,她只會罵他,卻不會給他胡亂安排相親;她鐵定不願意自己兒子是個同性戀,因為這會讓她被親戚們嘲笑,她卻不會不擇手段地來讓他們分手。

周來春說:「你不是我,你不懂我對他的感情。余皓,我想把最好的都給他。」

余皓曾經聽周昇也這麼說過,心想你們父子倆在性格上,確實有著與生俱來的相似點。

周來春又說:「你知道這麼多年裡,每次我和各種各樣的女人上床,都會記得戴套麼?」

余皓端詳周來春,上一次見到他時,周來春雖年近五旬,卻還很有風度,也很精神,時隔年餘,周來春竟像老了許多,白頭髮多了,表情也帶著些許頹然。

「和他媽媽離婚以後,我再沒有兒子女兒。」周來春誠懇地說,「你知道為什麼嗎?」

余皓答道:「你想把你所有的東西,你的錢、你的產業,都留給周昇。」

「是的。」周來春雙掌合十,朝余皓客客氣氣地說,「請你高抬貴手,好嗎,余皓?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

余皓沉默地注視著他,沒有回答。

「我想好好培養他。」周來春道,「一直到他上高中,我都在起早摸黑地拿命換錢,他媽不讓我探望他,我想等上了大學,他就漸漸懂了。我想送他出國,修個商學位……」

余皓終於明白提到商科時,周昇的反應與態度了。

「他不去。」周來春說,「甚至也不找我提任何條件。我心想你肯定不會讓他拒絕……」

「那是的。」余皓說,「他根本沒告訴過我,要說了,我鐵定讓他去。這不算什麼,兩三年而已,我們不會被異地分開的。我有信心,什麼考驗都可以。」

這下輪到周來春不說話了,他沉默地注視余皓,余皓道:「所以你想讓我為你做什麼?說吧。」

周來春說:「雖然知道你不是這樣的人,但我還是忍不住想問問,你想要多少錢?」

余皓心想終於來了。

「一億外加雲來春百分之七的股份。」余皓按著陳燁凱教的,朝周來春禮貌地說。

余皓原本以為周來春的表情會很精彩,已經準備欣賞了,周來春卻道:「股份不行,叔叔給你三千萬。」

余皓:「!!!」

余皓心道好險!周來春居然願意為了拆散他們,出三千萬?

「那就免談了。」余皓笑道。

周來春認真道:「四千五百萬?再送你一家公司?我在上海有家公司……」

余皓預感不對,改口道:「我就開個玩笑的,叔叔,我現在知道你很愛他了。」

周來春仍不放棄,說:「雲來春的股份是給我兒子的,除此之外,別的都好說,你……」

余皓道:「我真的只是開玩笑,叔叔,我不要一分錢,也不要你們的股份,我愛他。」

周來春一笑道:「世間萬物都有明碼標價。連人命都有價,這話就不要在叔叔面前說了。」

「好吧。」余皓說,「大家價值觀不同,不討論了。」

周來春打開手包,取東西,余皓想了想,又說:「我們的感情比你想像中的,要深很多。在我放棄一切的時候,他救過我的性命,所以這世上唯一能讓我放手的,只有他自己的意願,換句話說……」

「……促使我們分手的原因,只有一個,就是他在某天不愛我了。」余皓又說,「除此之外,我不會和他分手。」

「行,行。」周來春歎了口氣,說,「我知道了,當年我也以為自己很愛周昇的媽媽……」

余皓不想再說下去了,接著,周來春又取出了那張一年多前退回去的銀行卡。

「周昇的實習還沒找好是不是?」周來春說,「你們仨的實習表都給我,我去蓋個印。」

余皓道:「現在不用,我們先想辦法。」

周來春與余皓對視,周來春沒再堅持,把卡放在實習表上,余皓抖了幾下實習表,想把卡抖下來,周來春那表情似乎帶著點怒意,極力控制自己。

「拿著先花吧。」周來春說,「你要是不在乎,就讓他到雲來春來,經歷的事多了,心境也許就會有些改變……」

「我倒是有個問題想問。」余皓突然說,「叔叔,我就好奇問一下,我要給你多少錢,你才讓我和你兒子在一起?」

周來春注視余皓,片刻後說:「你如果願意去變個性,也不是不能考慮……但你不能和他結婚。」

余皓:「……」

周來春十分疲憊,既然已把話挑開了,索性道:「但既然周昇喜歡男的,你去做個變性手術也沒有用。我的意思是,他一定得和女孩子結婚,這個女孩子需要對他的事業、人生有幫助,不能像我和他媽媽。結婚以後,他想怎麼談,是他的事,只要家裡能哄好……」

余皓小聲而神秘地說:「你想讓他找個有勢力能扶他的老婆,這種女孩子怎麼能容許他一邊騙婚,一邊又在外頭搞男小三?」

「對。」周來春語重心長地說,「所以嘛,你知道我的難處了。」

「你太不要臉了。」余皓髮自內心地說,「叔叔。我都有點佩服你了。」

周來春說:「做不到這麼不要臉,我能爬到今天這位置?余皓,你們不會長久的。何不把現在這種記憶保留一輩子,當作最美好的回憶呢?非要等到為了柴米油鹽吵架的那天,吵得赤臉白眼的,留下的全是噁心。余皓,你再好好考慮下……」

周來春把兩人的酒杯斟滿,耐心地說:「五千萬現金,余皓,一周到賬,不能再多了。你回去想想吧,真要拒絕了,以後的某一天,你鐵定會後悔。」

《奪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