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梅手

孫府富麗堂皇,七十餘間大院套著百餘間小院,赫然佔據了汀城東隅足有四條長街的區域,幾可與虞國王府相比。

傍晚時唐鴻辦完事回城來,到得孫府外叩門,自有家丁接待,入大門,邁二門,層層錯落,宅院內繞得唐鴻暈頭轉向,被領至邊院正廳,方見孫巖居主位,李慶成占左下主客位,隨手撇著茶碗閒聊。

廳內又滿滿地坐了五六名老頭子,看模樣都是孫巖的叔伯輩人。

張慕與方青余一聲不吭,站在李慶成身後。

「回來了?」李慶成道。

唐鴻抱拳躬身:「按足公子吩咐辦了。」

孫巖看著唐鴻,正要起身,李慶成道:「麾下小廝,方才著他出城去辦點事。」

孫巖連連點頭,又道:「去年秋的收成,商賦俱比往年高,但北疆一戰,京師抽得也比往年厲害,待到入冬,光景卻不及前幾年了。」

李慶成淡淡道:「總會好起來的,匈奴再多,總有全殺完的時候,再過數年,待朝中安穩,小天子登基,愚弟覺得朝中……」說畢抬手虛虛一拱:「也該對邊疆用兵了。」

一名老者頻頻點頭,撫鬚道:「李公子是何處人?」

李慶成笑道:「先父是秦州人,可有好些年未曾回去了。」

數名老者彼此交談,孫巖又道:「李公子遠道而來,橫豎無事,便在寒舍多盤桓數日,你我一見投緣,張兄又是故交,還請切勿嫌棄。」

李慶成笑道:「若連孫家都嫌棄,天下便無住得下腳的地方了。」

眾人笑,李慶成又道:「都道京師皇宮氣派,如今看來,兄台府上卻也不輸天子家。」

孫巖忙連聲謙讓,見李慶成將起未起,旋道:「這便請先用膳?」

李慶成欣然點頭,孫巖將客人引到東廂,下人已擺上飯,孫誠招待張慕,方青余,唐鴻三人坐一桌,孫巖與李慶成一桌,席間由族中老人作陪,所談無非是西川風土人情,北疆戰事等閒話,李慶成隻字不提自己身份,孫巖也默契地沒有多問。

孫巖朝族老介紹時,只道:「這位是李公子。」而多的便不再說。孫族人俱是人精,李慶成願意透露多少,透露到什麼程度,全由他自己把握。

一頓飯後,老人們告辭,分回各房,李慶成與孫巖方有了單獨相處的機會。

還有不到十天便是年節,西川全城細雪紛飛,李慶成與孫巖並肩穿過迴廊,張慕與方青余,唐鴻遠遠跟在身後。

李慶成停下腳步。

孫巖長長出了口氣,搖頭苦笑,撩起袍襟便拜,李慶成忙把孫巖扶住。

「不需拘禮。」李慶成微笑道:「你我兄弟相稱就是。」

孫巖哪敢和當朝太子兄弟相稱,忙道:「殿下說笑了,現西川事態未明,府裡三叔,四叔又與西川參知,州尹交好,人前不敢以君臣之禮相見。」

李慶成道:「特別時期,無需拘於小節。孫兄……」

孫巖道:「微臣萬不敢當。」

李慶成淡淡道:「孫巖。」

孫巖躬身道:「臣在。」

「你妹妹呢。」李慶成道:「好些年了,一直未聽她消息。」

孫巖黯然道:「舍妹被方皇后接進宮去了,預備明年成婚。」

君臣二人各懷心思,站在那漫天飛雪的庭院內,俱是沉默不語,李慶成低低一聲歎息。

李慶成開口道:「孫巖……」

孫巖道:「殿下有何吩咐。」

李慶成搖了搖頭,孫巖道:「臣斗膽進言,此事殿下不可操之過急,這段時日,就請殿下不棄,在府上稍住數月。」

李慶成緩緩點頭,瞳中映出滿園梅花殷紅似血。

「萬一走漏了風聲,反倒連累你整族人,不妥。」李慶成道:「城中有宅子麼?」

孫巖先是一怔,李慶成雖身無分文,卻懶懶道:「自楓城東來,我還帶著點銀錢,這便麻煩你……」

孫巖道:「殿下可是瞧不起臣?!」

李慶成笑了起來,拍了拍孫巖的肩:「孫巖,我落難至此,蒙你款待,已十分承情,來日之事,誰也說不準,不能再給你添麻煩了。」

遠遠站著的張慕聽在耳中,忽然開口道:「孫巖。」

孫巖只得道:「既是如此,臣去為殿下挑一間寬敞的宅子。」

李慶成吩咐道:「與你孫家不須隔得太遠,西城處便可,切記盡快。否則年末你家客人絡繹上門,方青余又是通緝犯,人來人往,難保沒有不認識的。」

孫巖點頭,李慶成道:「銀錢……」

孫巖道:「殿下此話不可再提,否則臣實在無顏見先帝了。」

李慶成眼內清澈,蘊著笑意,道:「如此便不言一個『謝』字了,今日你為我做的,我都記在心裡,去罷。」

孫巖躬身告退,李慶成站著發了一會呆,轉身回客房。

孫家豪富,為李慶成備的客房在東廂,院內收拾得極是乾淨,花園寬敞,更有假山小池,六間客房擁著中間的院落,宛如一處人間仙境。

李慶成讓方青余與唐鴻各選一間,自己仍與張慕一間房,屏風隔了內外兩停,李慶成睡內間,張慕睡外間的小廝床。

李慶成遣開孫巖派來的下人,逕自進了房歇下。

黑暗裡,張慕忽然開口道:「他……」

李慶成的聲音平穩:「慕哥,睡覺。」

張慕不吭聲了,李慶成又道:「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也不是說話的時候。」

一宿無話。

翌日張慕起得甚早,於孫宅內輕車熟路,穿過迴廊,在東西廂相隔的花園內站了一會。

滿園梅花沁人香味飄來,寒冬臘月,一面大池已結了厚厚的冰。

張慕提襟轉出長廊,站在空地中,雙掌前按,紮了個馬步。

孫巖親自領著府內下人,捧著早膳食盒從東廂過來,穿過長廊時轉頭,停下腳步。

「少爺。」管家躬身道。

孫巖示意不可驚擾了張慕,低聲道:「你們將食盒捧到西廂去,說話時須得恭敬。」

管家接過,帶著下人們走了。孫巖行出花園內,站在張慕身旁,也擺了馬步。

張慕雙掌一攏,邁開步伐,打的並非鷹武,孫巖亦步亦趨,動作幾與張慕一致,二人手臂劃圈,起手時一環套一環,拳掌之意隱隱切合這滿園梅花,翻掌平抹,猶如拈花頎指,妙不可言。

孫巖跟著張慕打完一套拳,哂道:「一別經年,慕哥兒還記得我孫家的折梅手。」

張慕站著沉思,片刻後開口道:「孫老諄諄教導,自該記得。如今卻不知孫老何在。」

孫巖自顧自地在花園旁的石椅上坐了:「家父已不再打理族中事務,在汀城外十里地的聞鍾山上潛心修道。」

張慕緩緩點了點頭,孫巖道:「你今生便跟著太子了?」

張慕沒有回答。

孫巖:「慕哥兒,你我相識十餘載,當初一聲不吭,說走就走了。進京這些年裡,也不見來封信,你不夠義氣。」

張慕:「我家被燒了,無處可去。」

孫巖歎了口氣:「為何不來孫家?」

張慕沉默,孫巖又道:「當年那場大火起得霎是蹊蹺,虞帝也未曾下旨徹查……」

張慕:「不必再說。」

孫巖哂道:「是,不提也罷,來日有何計較?」

張慕又靜了會,忽然道:「孫巖,你是我朋友。」

孫巖起身道:「慕哥兒,我也知道你想說什麼,正想尋個時間,與你談談。」

「是否襄助殿下,此事我不能做主。族中老小俱看著,這些年裡,我接任當家之位,不可行錯一步,不可落錯一子……」孫巖道:「你我私交雖篤,但族老們未必便認得你。」

張慕道:「殿下是個念舊的人。」

孫巖搖頭道:「殿下念舊,他們不念舊,他們只認錢,皇位上坐的是誰,孫家上下其實並不關心……」

張慕一揚眉,凌人之意盡顯,冷冷道:「你再說一次。」

孫巖卻絲毫不懼,笑道:「慕哥兒,孫家於西川一地,昌榮已有四百年,這四百年中,改朝換代也經歷了不少,你明白不?」

「沒有誰是穩坐王廷的天子。」孫巖道:「也沒有堅不可摧的江山。十六年前我父押對了注,孫家傾盡家力,為先帝提供了四十萬兩白銀,一百二十萬斤鐵,方換得今日榮寵。」

「短短數年間,重新落子的時機又到了,這次應在我身上,不論私交,不論天命,不論黎民百姓生死,你用大道理來壓我也沒用,咱們只論前途。」

「殿下要想得我孫族助力,就得許給孫家足夠的回報,同時證明他有入主京師的能力。」孫巖道。

張慕說:「他有,也會。」

孫巖笑道:「要待我親眼見到。」

一院靜謐,孫巖忽道:「慕哥兒可是打算拔刀砍了我?」

張慕道:「有這念頭。」

孫巖莞爾,從懷中摸出一物,交到張慕手中。

那是一把沉甸甸,純金打造的鷹羽鏢,張慕指頭一撮,嘩啦十六片薄金羽呈扇型攤開,再一撮,籠成薄薄的一疊,掂那重量,手工外加金重,起碼值三千兩銀子。

張慕交給孫巖,示意不收,孫巖堅持不讓:「縱是他朝各為其主,你我自小相識,於這梅園中,跟隨父親學打拳,學練武的情誼永不會變。」

張慕收了金羽,略一點頭,穿過迴廊朝邊廂去。

孫巖又在園中坐了半個時辰,方前去見李慶成。

李慶成用過早飯,正在翻一本西川物產通略,孫巖上前將置宅的事報了,李慶成抬頭道:「慕哥跟著去罷,你二人交情好。不需購置太大的宅,一切從簡。」

張慕聽到著話,表情便有點僵,片刻後不自然地點頭,與孫巖前去城西辦事。

「你怎知道他倆交情好?」方青余道。

「你沒聽見?」李慶成眉頭微擰:「慕哥一日內提及孫巖三四次,張家據說也是西川的大族……」

唐鴻坐在椅上,躬身擦戟,自從得了那把匈奴王的翻海戟,竟是愛不釋手,答道:「聽說葭城那武林世家雄踞一方,從西川至江州,甚至東海與秦州,武林派系都歸張家所統。」

李慶成道:「那便是了,我看孫巖也像練家子。」

方青余哂道:「孫家麼,家傳武學俱是女人使的折梅手二十五式,自保尚可,殺敵不行。」

李慶成:「有舊誼也是理所當然。」

方青余道:「你有什麼打算?」

李慶成漫不經心道:「你該問他有什麼打算。」

方青余笑著問:「那麼,請殿下點撥,孫家會有什麼打算?」

李慶成道:「孫家想等著看。」

「看什麼?」唐鴻抬頭道。

李慶成合上書:「看一切能看的,他要觀察咱們。所以不能讓他看得太透,住在這兒送信,說話都不方便,到處都是眼睛耳朵,得搬出去。」

不到一個時辰,張慕回來了。

張慕道:「宅子選好了。」

李慶成點頭,吩咐唐鴻:「你去帶著孫家派的小廝,把咱們東西從城外兵營,城內客棧搬到宅子去。」

當天下午李慶成從孫府偏門離去,孫巖選的宅子乃是一家鹽商舊址,那鹽商捐了個官,帶著妻小上京師就任去了,年前方皇后篡位,血洗京城,鹽商也無音訊,想必是一道當了朝中餘黨陪葬,大宅唯兩名老僕看著,孫巖便使了些銀錢,私佔了那宅邸,依舊令老僕看門。

恰值李慶成前來,孫巖便將宅子順手送了他。

李慶成家什不多,孫巖開私倉著人帶了些擺設與用具過來,堆在庭院內,李慶成下了車,見宅子雖許久未曾收拾,卻依稀仍帶著點豪富家的氣派,當即心懷大暢。

後院內,孫巖負手站著,與方青余隨口閒聊。

孫巖:「方將軍這些日子辛苦了。」

方青余哂道:「臣子本份,有什麼辛苦的。」

孫巖唏噓道:「臣子能當到這份上,旁的人不敢說,愚弟是萬萬辦不到的。」說著從懷中摸出一個封兒,交到方青余手中,又道:「年節汀城繁華,方兄橫豎無事,不妨出去走走。愚弟一點心意,隨手花用,方兄切勿推辭。」

方青餘點了點頭,倒也不客氣,接過封兒便朝懷裡揣。

《鷹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