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若只初見

玉箸打發了人送衣裳去,天色近晚,琳琅這幾個時辰不過胡亂嚥了幾個餑餑,這會子做完了活,方才覺得餓了。玉箸說:「這會子人也沒有,點心也沒有,我去叫他們給你做個鍋子來吃。」琳琅忙說:「不勞動姑姑了,反正我這會子腿腳發麻,想著出去走走,正好去廚房裡瞧瞧有什麼現成吃的。」因是圍獵在外的御營行在,規矩稍懈,玉箸便說:「也罷,你去吃口熱的也好。」
    誰知琳琅到了廚房,天氣已晚,廚房也只剩了些餑餑。琳琅拿了些,出帳來抬頭一望,只見半天晚霞,那天碧藍發青,彷彿水晶凍子一樣瑩透,星子一顆顆正露出來,她貪看那晚霞,順著路就往河邊走去。暮色四起,河水濺濺,晚風裡都是青草樹葉的清香,不一會兒月亮升起來,低低的在樹椏之間,月色淡白,照得四下裡如籠輕紗。
    她吃完了餑餑,下到河邊去洗手,剛捧起水來,不防肋下扣子上系的帕子鬆了,一下子落在水裡,帕子極輕,河水已經衝出去了。她不及多想,一腳已經踏在河裡,好在河水清淺,忙將鞋子提在手中,淌水去拾。那河雖淺,水流卻湍急。琳琅追出百餘步,小河拐了個彎,一枝枯木橫於河面,那帕子叫枯木在水裡的枝柯勾住了,方才不再隨波逐浪。她去拾了帕子,辮子滑下來也沒留神,叫那枝子掛住了,忙取下來。這時方才覺得腳下涼涼滑滑,雖冷,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新奇有趣。那水不斷從腳面流過,又癢又酥,忍不住一彎腰便在那枯木上坐下來,將那帕子擰乾了晾在枝間。只見河岸畔皆是新發的葦葉,那月亮極低,卻是極亮,照著那新葦葉子在風裡嘩嘩輕響。她見辮子掛得毛了,便打開來重新辮。那月色極好,如乳如雪,似紗似煙。她想起極小的時候,嬤嬤唱的悠車歌,手裡攏著頭髮,嘴裡就輕輕哼著:
    「悠悠扎,巴布扎,狼來啦,虎來啦,馬虎跳牆過來啦。
    悠悠扎,巴布扎,小阿哥,快睡吧,阿瑪出征伐馬啦……
    只唱了這兩句,忽聽葦葉輕響,嘩嘩響著分明往這邊來,唬得她攥著髮辮站起來,脫口喝問:「是誰?」卻不敢轉身,只怕是豺狼野獸。心裡怦怦亂跳,目光偷瞥,只見月光下河面倒映影綽是個人影,只聽對方問:「你是誰?這裡是行在大營,你是什麼人?」卻是年輕男子的聲音。琳琅見他如斯責問,料得是巡夜的侍衛,這才微微鬆了口氣,卻不敢抬頭,道:「我是隨扈的宮女。」心裡害怕受責罰,久久聽不到對方再開口說話,終於大著膽子用眼角一瞥,只見到一襲絳色袍角,卻不是侍衛的制袍。一抬頭見月下分明,那男子立在葦叢間,仿若臨風一枝勁葦,眉宇間磊落分明,那目光卻極是溫和,只聽他問:「你站在水裡不冷麼?」
    她臉上一紅,低下頭去。見自己赤足踏在碧水間,越發窘迫,忙想上岸來,不料泥灘上的卵石極滑,急切間一個趔趄,差點跌倒,幸得那人眼明手快,在她肘上托了一把,她方站穩妥了。她本已經窘迫到了極處,滿俗女孩兒家的腳是極尊貴的,等閒不能讓人瞧見,當著陌生男子的面這樣失禮,琳琅連耳根子都紅得像要燒起來,只得輕聲道:「勞駕你轉過臉去,我好穿鞋。」
    只見他怔了一下,轉過身去。她穿好鞋子,默默向他背影請個安算是答謝,便悄然順著河岸回去了。她步態輕盈,那男子立在那裡,沒聽到她說話,不便轉過身來。只聽河水嘩嘩,風吹著四面樹木枝葉漱然有聲,佇立良久,終於忍不住回過頭來,只見月色如水,葦葉搖曳,哪裡還有人。
    他微一躑躕,雙掌互擊「啪啪」兩聲輕響。林木之後便轉出兩名侍衛,躬身向他行禮。他向枯木枝上那方絹白一指:「那是什麼?」
    一名侍衛便道:「奴才去瞧。」卻行而退,至河岸方微側著身子去取下,雙手奉上前來給他:「主子,是方帕子。」他接在手裡,白絹帕子微濕,帶著河水郁青的水氣,夾著一線幽香,淡緗色絲線繡出四合如意雲紋,極是清雅的花樣。
    琳琅回到帳中,心裡猶自怦怦直跳。只不知對方是何人,慌亂間他的衣冠也沒瞧出端倪。心裡揣磨大約是隨扈行獵的王公大臣,自己定是胡亂闖到人家的行轅營地裡去了,心下惴惴不安。玉箸派去送衣裳的人已經回來了,說道:「李諳達見了極是歡喜,說要改日親自來拜謝姑姑呢。」玉箸笑道:「謝我不必了,謝琳琅的巧手就是了。」一低頭見了琳琅的鞋,「哎喲」了一聲道:「怎麼濕成這樣?」琳琅這才想起來,忙去換下濕鞋:「我去河邊洗手,打濕了呢。」
    第二日琳琅在帳中熨衣,忽聽小太監在外面問:「玉姑姑在嗎?李諳達瞧您來了。」玉箸忙迎出去,先請安笑道:「諳達這可要折煞玉箸了。」李德全只是笑笑:「玉姑不用客氣。」舉目四望:「昨兒補衣裳的是哪一位姑娘?」玉箸忙叫了琳琅來見禮。琳琅正待蹲身請安,李德全卻連忙一把攙住:「姑娘不要多禮,虧得你手巧,咱們上下也沒受責罰。今兒萬歲爺見了那衣裳,還問過是誰織補的呢。」又誇獎了數句,方才去了。
    他回御營去,帳門外的小太監悄悄迎上來:「諳達回來了?王爺和納蘭大人在裡面陪皇上說話呢。」李德全點一點頭,躡步走至大帳中。那御營大帳地下俱鋪羊氈,踏上去悄無聲息。只見皇帝居中而坐,神色閒適。裕親王向納蘭性德笑道:「容若,前兒晚上吹簫的人,果然是名女子。咱們打賭賭輸了,你要什麼綵頭,直說吧。」納蘭只是微微一笑:「容若不敢。」康熙笑道:「那日聽那簫聲,婉轉柔美,你說此人定是女子,朕亦以為然。只有福全不肯信,巴巴兒的還要與你賭,眼下輸得心服口服了。」福全道:「皇上聖明。」笑容可掬向容若道:「願賭服輸,送佛送到西,依我瞧你當晚似對此人大有意興,不如我替你求了皇上,將這個宮女賜給你。一舉兩得,也算是替皇上分憂。」康熙與兄長的情誼素來深厚,此時微笑:「你賣容若人情倒也罷了,怎麼還扯上為朕分憂的大帽子?」
    福全道:「皇上不總也說:『容若鶼鰈情深,可惜情深不壽,令人扼腕歎息。』那女子雖只是名宮人,但才貌皆堪配容若,我替皇上成全一段佳話,當然算是為君分憂。」
    納蘭道:「既是後宮宮人,臣不敢僭越。」
    康熙道:「古人的『篷山不遠』『紅葉題詩』俱是佳話,你才可比宋子京,朕難道連趙禎的器量都沒有?」
    福全便笑道:「皇上仁性淳厚,自然遠勝宋仁宗。不過這些個典故的來龍去脈,我可不知道。」他弓馬嫻熟,於漢學上頭所知卻有限。康熙素知這位兄長的底子,便對納蘭道:「裕親王考較你呢,你講來讓王爺聽聽。」
    納蘭便應了聲:「口庶」,說道:「宋祁與兄宋庠皆有文名,時人以大宋、小宋稱之。一日,子京過繁台街,適有宮車經過,其中有一宮人掀簾窺看子京,說道:
    「此乃小宋也。」子京歸家後,遂作《鷓鴣天》,詞曰:「
    畫轂雕鞍狹路逢,一聲腸斷繡簾中。身無綵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金作屋,玉為籠,車如流水馬如龍。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幾萬重。」詞作成後,京城傳唱,並傳至宮中。仁宗聽到後,知此詞來歷,查問宮人:「何人呼『小宋』?那宮人向仁宗自陳。仁宗又召子京問及此事。子京遂以實情相告。仁宗道:「蓬山不遠。」即將此宮人賜與子京為妻。」
    他聲音清朗,抑揚頓挫,福全聽得津津有味,道:「這故事倒真是一段佳話。皇上前兒夜裡吹簧,也正好引出一折佳話。」康熙笑道:「咱們這段佳話到底有一點美中不足,是夜當命容若來吹奏,方才是圓滿。」
    君臣正說笑間,虞卒報至中軍,道合圍已成,請旨移駕看城。康熙聞奏便起身更衣,納蘭領著侍衛的差事,康熙命他馳馬先去看城。福全侍立一旁,見尚衣的太監替康熙穿上披掛,康熙回頭見李德全捧了帽子,問:「找著了?」
    李德全答:「回皇上話,找著那織補衣裳的人了,原是在浣衣房的宮女。皇上沒有吩咐,奴才沒敢驚動,只問了她是姓衛。」康熙道:「朕不過覺得她手巧,白問一句罷了,回頭叫她到針線上當差罷。」
    李德全「口庶」了一聲。康熙轉臉問福全:「那吹簫的宮女,我打算成全容若。你原說打聽到了,是在哪裡當差?」福全卻想了一想,方道:「那宮女是御膳房的。」

《寂寞空庭春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