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心期天涯

火炬下照得分明,皇帝臉色還是極鎮定的,有些吃力的說:「沒有事——只像是摔到了右邊手臂。」福全急得滿頭大汗,親自上前替皇帝捲起衣袖,侍衛忙將火把掣得高些。外面只瞧得些微擦傷,肘上已然慢慢淤青紅腫。皇帝雖不言疼痛,但福全瞧那樣子似乎傷得不輕,心裡又急又怕,只道:「奴才該死,臣護駕不周。」皇帝忍痛笑道:「這會子倒害怕起來了?早先竄掇朕的勁頭往哪裡去了?」福全聽他此時強自說笑,知道他是怕自己心裡惶恐。心下反倒更是不好過,納蘭已將御馬拉住,那馬仍不住悲嘶,容若取了火把細看,方見馬蹄之上鮮血直流,竟夾著獵人的捕獸夾,怪不得那馬突然發起狂來。
    福全對御前侍衛總管道:「你們有幾個腦袋可以擔當?先叫你們清一清場子,怎麼還有這樣的夾子在這裡?竟夾到了皇上的馬,幾乎惹出彌天大禍來。你們是怎麼當差的?」那些御前侍衛皆是皇帝近侍,他雖是親王身份,亦不便過份痛斥。況且總管見出了這樣大的亂子,早嚇得魂不附體。福全便也不多說,扶了皇帝上了自己坐騎,親自挽了韁繩,由侍衛們簇擁著返回御營大帳去。
    待返回御營,先傳蒙古大夫來瞧傷勢。皇帝擔心消息傳回京城,道:「不許小題大做,更不許驚動太皇太后、太后兩位老人家知道。不然,朕唯你們是問。」福全恨得跌足道:「我的萬歲爺,這節骨眼上您還惦記要藏著掖著。」
    幸得蒙古大夫細細瞧過,並沒有傷及骨頭,只是筋骨扭傷,數日不能使力。蒙醫醫治外傷頗為獨到,所以太醫院常備有治外傷的蒙藥,隨扈而來亦有預備王公大臣在行圍時錯手受傷,所以此時便開方進上成藥,福全在燈下細細瞧了方子,又叫大夫按規矩去試藥。
    皇帝那身明黃織錦的行袍,袖上已然蹭破一線,此刻換了衣裳,見福全誠惶誠恐侍立帳前,於是道:「是朕自個不當心,你不必過於自責,你今天晚上也擔驚受怕夠了,你跟容若都跪安吧。」納蘭請了個安便遵旨退出,福全卻苦笑道:「萬歲爺這樣說,越發叫福全無地自容,臣請旨責罰。」皇帝素來愛惜這位兄長,知道越待他客氣他反倒越惶恐。便有意皺眉道:「罷了,我肘上疼得心裡煩,你快去瞧瞧藥好了沒?」福全忙請了個安,垂手退出。
    福全看著那蒙古大夫試好了藥,便親自捧了走回御帳去。正巧小太監領著一名宮女迎面過來,兩人見了他忙避在一旁行禮。福全見那宮女儀態動人,身姿娉婷,正是琳琅,一轉念便有了主意,問那小太監:「你們這是去哪兒?」
    那小太監道:「回王爺的話,李諳達囑咐,這位姑娘打今兒起到針線上去當差,所以奴才領了她過來。」
    福全點點頭,對琳琅道:「我這裡有樁差事,交給你去辦。」琳琅雖微覺意外,但既然是親王吩咐下來,只恭聲道:「是。」福全便道:「你跟我來吧。」
    琳琅隨著他一路走過,直至御帳之前。琳琅雖不曾近得過御前,但瞧見大帳前巡守密織,崗警森嚴,那些御前侍衛,皆是二三品的紅頂子,待得再往前走,御前侍衛已然不戴佩刀,她隱隱猜到是何境地,不禁心裡略略不安。待望見大帳的明黃帷幕,心下一驚,只不明白福全是何意思。正躑躕間,忽聽福全道:「萬歲爺摔傷了手臂,你去侍候敷藥。」
    琳琅輕聲道:「奴才不是御前的人,只怕當不好這樣緊要的差事。」福全微微一笑,說:「你心思靈巧,必然能當好。」琳琅心下愈發不安。太監已經打起簾子,她只得隨著福全步入帳中。
    御營行在自然是極為廣闊,以數根巨木為柱,四面編以老籐,其上蒙以牛皮,皮上繪以金紋彩飾。帳中悉鋪厚氈,踩上去綿軟無聲。琳琅垂首低眉隨著福全轉過屏風,皇帝坐在狼皮褥子之上,李德全正替他換下靴子,福全只請了個安,琳琅行了大禮,並未敢抬頭。皇帝見是名宮女,亦沒有留意。福全將藥交給琳琅,李德全望了她一眼,便躬身替皇帝輕輕挽起袖子。
    琳琅見匣中皆是濃黑的藥膏,正猶豫間,只見李德全向她使著眼色,她順他眼色瞧去,方見著小案上放著玉撥子,忙用撥子挑了藥膏,皇帝坐的軟榻極矮,她就勢只得跪下去,她手勢極輕柔,將藥膏薄薄攤在傷處,皇帝突然之間覺到幽幽一縷暗香,雖不甚濃,卻非蘭非麝,竟將那藥氣遮掩下去,不禁回過頭來望了她一眼。只見秀面半低,側影極落落動人,正是那夜在河畔唱歌之人。
    福全低聲道:「臣告退。」見皇帝點一點頭,又向李德全使個眼色,便退了出去。過了一會兒功夫,李德全果然也退出來,見了他只微笑道:「王爺,這麼著可不合規矩。」福全笑了一聲:「我闖了大禍,總得向皇上陪個不是。萬歲爺說心裡煩,那些太監們笨手笨腳不會侍候,越發惹得萬歲爺心裡煩,叫這個人來,總不致叫萬歲爺覺著討厭。」
    琳琅敷好了藥,取了小案上的素絹來細細裹好了傷處,便起身請了個安,默然退至一旁。皇帝沉吟問:「你叫什麼名字?」
    她輕聲答:「琳琅。」回過神來才覺察這樣答話是不合規矩的,好在皇帝並沒有在意,只問:「是琳琅滿目的琳琅?」她輕聲答了個「是」。皇帝「哦」了一聲,又問:「你也是御前的人,朕以前怎麼沒見著你當差?」琳琅低聲道:「奴才不是御前的人。」終於略略抬起頭來,帳中所用皆是通臂巨燭,亮如白晝,分明見著皇帝正是那晚河畔遇上的年輕男子,心下大驚,只覺得一顆心如急鼓一般亂跳。皇帝卻轉過臉去,叫:「李德全。」
    李德全連忙進來,皇帝道:「傷了手,今兒的折子也看不成了,朕也乏了,叫他們都下去吧。」李德全便輕輕拍拍手,帳中諸人皆退出去,琳琅亦卻行而退。忽聽皇帝道:「你等一等。」連忙垂手侍立,心裡怦怦直跳。皇帝卻問:「朕的那件衣裳,是你織補的?」
    她只答了個「是。」,皇帝便又說:「今兒一件衣裳又蹭壞了,一樣兒交你吧。」她恭聲道:「奴才遵旨。」見皇帝並無其它吩咐,便慢慢退出去。
    李德全派人將衣裳送至,她只得趕了夜工織補起來,待得天明才算是完工。李德全見她交了衣裳來,卻叫小太監:「叫芳景來。」又對她說:「御前侍候的規矩多,學問大,你從今兒起好生跟芳景學著。」
    琳琅聽聞他如是說,心緒紛亂,但他是乾清宮首領太監,只得應了聲:「是。」不一會兒小太監便引了位年長的宮女來,倒是眉清目秀,極為和氣。琳琅知是芳景,便叫了聲:「姑姑。」李德全剛囑咐了芳景兩句,只聽小太監在帳外叫道:「李諳達,萬歲爺叫您呢。」連忙匆忙出去了。
    芳景便將御前的一些規矩細細講與琳琅聽,琳琅性子聰敏,芳景見她一點即透,亦是歡喜。方說了片刻,李德全卻差人來叫她去給皇帝換藥。
    時辰尚早,皇帝用了早膳,已經開始看折子。琳琅依舊將藥敷上,細細包紮妥當,輕輕將衣袖一層層放下來。只見皇帝左手執筆,甚為吃力,只寫得數字,便對李德全道:「傳容若來。」
    她的手微微一顫,不想那箭袖袖端繡花繁複,極是挺括,觸到皇帝傷處,不禁微微一顫,她嚇了一跳,忙道:「奴才失手。」皇帝道:「不妨事。」揮手示意她退下,她依禮請安之後卻行而退,剛退至帳前,突然覺得呼吸一窒,納蘭已步入帳中,只不過相距三尺,卻只能目不斜視陌然錯過,至御前行禮如儀:「皇上萬福金安。」
    她慢慢退出去,眼裡他的背影一分一分的遠去,一尺一尺的遠去,原來所謂的咫尺天涯,咫尺,便真是不可逾越的天涯。簾子放下來,視線裡便只剩了那明黃上用垂錦福僖簾,朝陽照在那簾上,混淆著帳上所繪碧金紋飾,華彩如七寶琉璃,璀璨奪目,直刺入心。

《寂寞空庭春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