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夏日的旋律

    趕到希爾頓的時候,剛好八點二十。機車隆隆地停下,然美下了車,抱過小狗,匆匆說了聲「謝謝」,便急著往裡面走。
    「等等!」蓮華從背後一把抓住她,「你這個樣子別人會讓你進去嗎?」
    然美這才注意到自己那身滿是泥土的制服,還有手裡髒兮兮的小東西,對呢,不是說衣冠不整恕不接待的嗎?況且她還帶了個同樣衣冠不整的寵物。
    「打個電話叫獵下來接你。」
    然美點頭,正要去掏手機,轉眼又露出為難的神色:「可是……手機被摔壞了。」
    蓮華把自己的手機遞給她:「用我的打。」
    「謝謝!」然美接過手機,按下一串熟悉的號碼。
    「嘟……嘟……卡嚓,喂?蓮華?」是獵的聲音。
    「獵,是我……」
    「你在哪兒?!!」剛剛還平靜的聲音突然就變成怒不可遏的大吼,聲音大得連在這邊的蓮華都聽得一清二楚。
    好可怕!然美連忙把機子拿得遠遠的。
    「你幹嗎不說話?!!」又是恐怖的MAX音量。
    然美只好保持安全距離和他通話:「我現在在酒店下面,我……」
    「別說了,我看見你了。」火氣終於消了點。
    「呃?」然美錯愕地回頭,一個高帥的身影正從大門口走出來。
    咦?那個人……是獵嗎?然美睜大了眼睛,有點不敢相信。
    筆挺貼身、很正式的襯衫加西褲,把他本來就高挑結實的身段襯托得更加修長迷人,前額的頭髮整齊地梳理上去,露出寬闊漂亮的額頭,這個樣子的獵好像一下子長大了好幾歲,變成一位名副其實的「貴公子」。只能用「帥呆了」三個字來形容。
    當然,前提是這位帥哥不開口說話的話,但是陸然獵無論在何時都是最不合作的一個。
    「陸然美!!你在搞什麼名堂?!」看見然美站在燈光下,他心裡鬼火直冒,罵罵咧咧地疾步走來,剛剛才樹立的高大英俊形象頓時全無。
    「對不起,我……」
    「不要跟我說對不起!」他來到她面前,又是一副哥哥教訓做了壞事的妹妹的樣子,低頭看見然美狼狽的一身,還有懷裡的小狗崽,以及手臂上的傷,「你怎麼是這副鬼樣子?」他的矛頭忽然就直指後面的蓮華,「蓮華!是不是你對她做了什麼?」
    然美連忙擋在他前面:「沒有,是我為了抄近路結果迷了路,蓮華他開車送我過來的。」嗯,基本上來說,不算撒謊。
    「好端端的抄什麼近路?」
    「因為軋馬路啊,到處都搭不到車。」
    「搭不到車就給我打電話啊!」
    「我也想打的,可……我的手機摔壞了。」
    獵有一種想要撞牆的衝動:「你怎麼這麼會出事?那手機又是怎麼摔壞的?」
    「我剛好看到它掉到坑裡,下去抱它,不小心摔了一跤,手機就被摔壞了,幸虧蓮華路過。」她笑著回頭看蓮華。
    蓮華一臉正經地點頭:「就是這樣。」
    見獵沒有要再追究的意思,然美鬆了一口氣:「那個……父親和母親呢?」
    「你來之前就走了。」
    「走了?不是要和朋友敘舊的嗎?怎麼這麼快就走了?」
    獵聳聳肩:「不歡而散。」
    「不歡而散?」然美心裡陡然不安,小心地問,「是因為……我的原因嗎?」
    獵冷哼了一聲:「少把你自己想得那麼有影響力。有影響力的那個人該是我才對。」
    然美的眉頭無意間輕擰:「是你又說了很沖的話?」把晚宴搞得不歡而散,他臉上卻完全沒有一絲愧疚,甚至還有點得意。
    「什麼叫很沖的話?」獵瞥了她一眼,頗不以為然,「要是我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那也是因為你把我惹得這麼生氣!」
    然美欲哭無淚,歸根到底,錯還是在她嘛。
    「還有這隻狗,」他嫌惡地指了指小狗崽,「不要跟我說你想把它帶回家。」
    被獵這麼一提醒,然美急忙詢問兩人:「對了,這附近有沒有什麼寵物醫院啊?」
    「我又不養寵物,我怎麼知道?」
    蓮華也抱歉地聳肩。
    然美低下頭,看著懷裡可憐兮兮的小狗:「母親肯定是不會通融的吧,就算留一夜,她也不會通融的。」
    獵沒有回答,因為他知道沒有回答的必要。
    「把它給我好了。」蓮華突然說。
    然美倏地看向笑容可掬的蓮華,懷疑是不是她聽錯了。
    「我有個朋友,應該知道哪裡有寵物醫院,我剛好和她約了九點見面。」
    然美將信將疑地看著他,忽然心裡一個激靈,小聲地問:「你該不會……想把它拿去賣了吧?」
    「喂!!陸然美!!」迷人的笑臉垮得飛快,難得他改過自新,想要做一回好人,這個缺神經的陸然美,太損他了吧?!「那就當我什麼都沒說好了!」他怒氣沖沖地扭頭發動車子。
    「啊——等一下!!等等!!」然美連忙追上來,蓮華在心裡偷笑,故意狠狠瞪她一眼。
    「我太失禮了,對不起啊!蓮華!」她鄭重地向他低頭道歉。
    「幹嗎跟他道歉?你又沒說錯!那就是這傢伙的作風!」獵非常不滿地打斷她。
    「他沒說錯啊。」蓮華皺了皺鼻子,滿不在乎,「反正我是不值得信任的傢伙。」
    「那就再讓我信任你一次吧。」
    這樣的一句話有著小小的、可愛的任性。蓮華再度抬眼看她——這個女孩的目光永遠是極度認真的,與總是喜歡作戲和說謊的他截然不同。她的瞳孔裡是黑白分明、簡簡單單的顏色,簡單得同這個紛繁複雜的大千世界格格不入。
    「嗯。」還沒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他已經點頭應允。
    然美的臉上綻開一朵大大的笑:「謝謝!你幫了我好多忙!」
    不知為何,看到她滿心歡喜的笑,他也會覺得很開心。
    然美把狗崽在蓮華的帽子裡安頓好。獵則處於極度無語的狀態,這個笨蛋然美,什麼時候和蓮華走得這麼近的?
    「然美,」蓮華突然把頭湊過來,笑著問,「你沒有忘記答應我的事吧?」
    「啊,是洗衣服的事?」然美不自在地縮了縮脖子,「放心,你隨時可以把衣服帶到學校來給我!」這樣還可以順便讓他來學校上課,何樂而不為?
    他一挑眉毛,笑得曖昧:「不許送到洗衣店,不許你們家保姆代勞,不許用洗衣機,更不許和別的衣服混在一起洗,我要你親自動手。」
    汗!好苛刻的條件,幸好他沒說不許用洗衣粉和肥皂。可是,「為什麼不能用洗衣機?」她納悶。
    蓮華彈了一下她的額頭:「因為那樣沒誠意!」
    然美的頭一陣悶響:「哦,還不能和別的衣服混在一起洗……」見蓮華又要敲她的腦門,她連忙說,「這個我知道,因為跳蚤會跑到別的衣服上去!」
    「陸然美!!」
    看著生氣的蓮華,然美不好意思地笑笑:「我開玩笑的。」
    這個陸然美,好像並沒有看起來那麼傻氣,蓮華瞄了她一眼,再次強調:「記得我說的話,要不然……」他瞥了一眼身後的動靜,露出一個危險至極的笑,「就詛咒這小傢伙曝屍街頭。」
    然美不敢不從,心裡惡寒,這個蓮華,真的滿「凶殘」的。
    「那麼拜拜!」不知何時,蓮華的手已扶在然美腦後,又一個促不及防的惡作劇之吻落在然美的左邊臉上!
    「蓮華!!」獵驚覺不妙那會兒已經來不及。
    然美呆愣在原地,蓮華給後面的獵拋去一個挑釁的笑,隨即發動機車,逃得一乾二淨。
    「我真受不了你!!」
    「是,我真的反應很遲鈍。」然美已經做好了被獵責怪的準備。
    獵找不到話說她,轉個背,氣沖沖地往車庫走。
    「啊,少爺,還有小姐。」正靠在淺灰色BMW上抽煙的司機見獵走過來,急忙把煙滅掉去開車門。
    「我來開車,你坐旁邊。」
    「什麼?」聽到獵的話,司機大叔頓覺頭皮發麻,有種大難將至的預感。不會吧?難不成又有誰惹這位大少爺生氣了?
    「怎麼什麼話都得說兩遍?」獵不耐煩地伸手,「我要車鑰匙!」
    司機為難地看著他:「這個,要是陸先生知道了……」
    「廢話!!他怎麼可能知道?!難道你要自己去跟他說?!」
    事實證明,小祖宗比老祖宗更不好惹,司機只得乖乖把鑰匙摸出來遞給獵。在這種情形下,然美自然是一句話都插不上,她直覺要是她開口的話,只會是火上澆油。
    獵熟練地發動了車子,一旁的司機還在千叮萬囑,要他小心車速。然美一個人坐在後面,從後視鏡裡可以看見獵蹙起的眉頭。
    車速不算太快,比她預想的好多了,只不過獵把前窗開得大大的,一股股熱風直往裡面灌,空調看來是白開了。
    不消幾分鐘,她的弟弟已經在專心致志地發揮他高超的超車技術了。司機在一旁看得膽戰心驚,又不敢開腔,似乎是隨時做好了奪方向盤的準備。真實的速度感讓獵漸漸放鬆,眉心不再像剛才一樣緊皺,勁猛的風吹散他前額的頭髮,他便乾脆伸手把頭髮全部揉松。
    然美在後座悄悄地觀察,獵又恢復成她熟悉的模樣,不羈的鬈發,在風中飛揚,鞭撻在臉上似乎會隱隱作痛,然而這就是獵心儀的感覺,就像他叛逆的個性,總是不肯老老實實循規蹈矩,總是喜歡製造紛爭。
    獵是她的弟弟,他們朝夕相處,他明明該是離她最近的那個,可是為什麼卻覺得他們之間的距離很遙遠呢?
    ……流光就不同。
    然美出神地望著窗外,街道旁閃爍的燈光一晃而過,既閃耀動人又轉瞬即逝,流動的光,流光……恍惚間,那個男生清澈無辜的眼神浮現在腦海,她不自覺地勾起嘴角。一想到他,她就會開心,由衷的快樂。流光才是真正的天使。
    她又想起上午送流光去診所的情形,真是讓她哭笑不得啊。他在病床上片刻都不安寧,好像生怕她會中途開溜,一直不停地跟她說話,一講到激動的地方就整個人從床上撐起來,讓替他看傷的大夫傷透腦筋,只得一遍又一遍地把他按倒。最後被按倒的時候他居然還沖人家發火!然美只好一個勁兒跟醫生賠不是。其實那時她只是專心於他的傷勢,至於他嘴裡辟里啪啦都說了些什麼,她壓根一個字沒聽進去。後來流光還堅持要送她去學校,說什麼那一帶他比她熟啦,老師一個人會迷路啦,害她對他的話堅信不移,結果兩人卻連車子的方向都坐錯。這個迷糊的流光,路癡的技術跟她有得一拼。
    就這樣折騰了半天,直到上午最後一節課的時候然美才趕到學校,身後還不得不帶著一個免費奉送的保鏢。因為風華和東林一直有矛盾的緣故,她真的很擔心流光的出現會引起混亂,一路上千叮萬囑,叫他只要送到遠處就好。流光自然是笑著一個勁說好啦。
    於是她在離校門還有五十米的時候站定,表情嚴肅地對流光說拜拜。
    「咦?可是還有這麼遠啊?」流光被突然轉過身來的然美嚇了一跳,還保持著兩手插在褲兜裡的姿勢。
    「流光!拜託!」然美雙手合十。
    「啊!老師你不要做這個動作啦!我不習慣你這麼拜託我啦!!」他拉開然美的手。
    「那麼你答應我,就送到這。」
    他大大地點頭:「安啦!安啦!我在這裡目送你就好。」他笑著指指自己腳下的位置。
    然美看著流光,發覺他抿著嘴巴的樣子好像小貓咪!奇怪了,明明身高有一米七八的……哎呀,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她連忙推了推流光:「不行啊!我要你現在就轉身,起步往前走!」
    流光居然穩如磐石,然美接連推了四五把,簡直是白費力氣。
    最後他竟然還對自己的定力頗為得意:「老師,我像不像電線桿啊?」
    然美真的拿他沒轍:「流光……你不明白我的擔憂嗎?要怎麼樣你才肯走啊?」
    「安啦!我現在就走,老師你要記得晚上等我的電話哦!」
    「啊,好。」突然又這麼聽話,然美倒還適應不過來。
    「那麼拜拜!」他揮了兩下手,反手提上書包。
    然美不敢掉以輕心,一直目送他,流光在走到離拐彎處二又四分之一的路程時忽然站住。然美皺眉,準備在他轉身的時候一陣開涮。
    可是他只是站在那裡愣了一下,沒頭沒腦地看了看天,又沒頭沒腦地邁開步子。這次是徑直走到街角,然後大步拐彎。
    然美還在等著他從街角冒出來,心裡憋著一股好氣又好笑的情緒。對這個怪怪的流光,還是絲毫都不能鬆懈啊。
    不過他真的沒有再冒出來,真的打道回府了。然美呼了一口氣,輕鬆大過失望。
    開學頭一個星期就曠課兩個上午,她一面往校門走,一面琢磨著要怎麼應付緊箍咒的追問。又要撒謊嗎?還是說自己在路上碰見一個遇上麻煩的朋友:這麼說比較好吧?況且這本來就是事實。嗯,決定了,就這麼說。可是她又該怎麼面對獵和明娜呢?然美的腦袋裡一片混亂,到底獵和流光之間有什麼瓜葛?問流光,他卻只是一個勁地打哈哈。那麼在獵看來呢?會不會覺得她背叛他?天!背叛!好嚴重的一個詞啊!然美心裡狠狠地寒了一下,但願獵不要這麼認為。
    想著想著,人已經來到大門前,然美正要掏校牌,抬眼一看,校門口好幾個學生,包括正在值日的兩個學生,正用刀子眼刷地看向她這邊。
    怎麼了?出了什麼事了嗎?她在校門口站住,緊張兮兮地看著大家。
    終於有人出聲:「……他為什麼會來這裡?」
    然美以為他們在說自己,心想該不會是因為上午幫流光的緣故而被人下了什麼通牒,變成全校公敵了吧?
    可是他們的目光好像並不是指向她,而是穿透她,她恍然大悟,難道……
    驚恐地轉身,在一輛貨車和一輛公車拉出的卷軸般的畫面裡,她果然看見那個人站在街的對面,正朝她賣力地揮手:「老師!!我們果然很有默契啊——」
    來自東林學生的厲害眼神他好像一點都不在意,或者,根本就是忽視了沒看見。
    他的眼睛裡,真的只有她一個人。
    明明叫他不要回來的,到頭來他還是反悔了。可是面對這樣任性的流光,然美卻沒法生他的氣。那麼單純幼稚的舉動,無端地讓她感動。
    「老師?」那些個用眼睛剜流光的學生詫異地四處看,「哪裡有什麼老師啊?」
    「那傢伙是神經病!別理他!估計是夢遊到這來的。」
    「是啊,簡直就該送到精神病院去!」
    流光不是神經病!然美張開嘴,差點脫口而出。幸好沒有一衝動說出來,否則她可能真的要成為東林有史以來第一個全校公敵了。
    可是,聽著他們的惡言惡語,然美的心裡卻酸酸的,為什麼大家都這麼針對流光?就是因為他是風華的學生?因為他的行事古怪?因為他和獵有過節?還是三者兼有?
    這麼說,獵在風華也是不受歡迎的角色了?是不是也有人會罵他神經病?甚至罵他有狂躁症?
    然美歎了口氣,看來她注定是要夾在獵和流光之間,夾在東林和風華之間了。一個尷尬的存在。
    大貨車刺眼的燈光晃過她的眼角,把她的思緒帶回現在,她忽然很想知道關於流光和獵之間的事情。
    「獵,你和流光……」
    她的話還沒說完,獵忽然就猛踩油門,車子往前嗖地一飆,然美和可憐的陪開司機隨之慣性地前倒!然美一頭撞在獵座位的靠背上,幸好不是撞著什麼硬東西,否則,這會兒她保準得頭破血流。
    明白了!流光是個禁忌的名字!在獵面前絕口不能提的名字!
    她閉上嘴,不敢再說一個字,獵駕著車子在夜色中一陣狂奔,好不容易才減下速來。
    司機也是半天才回過神來,咳嗽了一聲,建議道:「我看……我們還是都把安全帶繫上吧。」
    咖啡店裡,蘇蘭一面漫不經心地擦著吧檯,一面和店裡最後一位「客人」閒談。
    牆上的時鐘指向九點四十,店外傳來熟悉的機車轟鳴聲,蘇蘭抬頭向窗外看去。刺眼的車光驟熄,穿暗紅T恤的年輕人摘下安全帽,大呼了一口氣,還沒翻身下車,就在那兒有氣無力地喊起來:
    「學姐!學姐啊——」
    「來了來了!你在鬼叫什麼啊?」蘇蘭嘴上不耐煩,心裡卻已抑不住看見他的喜悅。
    蓮華帶著嫌惡的表情指了一下帽子:「快把這個醜八怪弄出去!脖子都要被它勒斷了!」
    他的帽子裡的確窩了什麼東西,蘇蘭踮起腳,好奇地往帽子裡探頭:「啊!小狗!」她驚喜連連地接過狗崽,「咦?受傷了啊?」看見小傢伙腿上的傷,不問青紅皂白就對眼前的俊逸男生一番教訓,「蓮華!太不像話了!居然連一隻小狗也要欺負!」半是認真半是玩笑地說著,蘇蘭一臉歉意地瞅著懷裡的小狗,「很痛是不是?他就是這樣,無聊的時候連只螞蟻也可以蹂躪上幾個小時。」
    蓮華沒空答理學姐的調侃,趕緊把帽子拽到前面來,皺著眉頭,一絲不苟地嗅了半天。
    蘇蘭逗弄著鼻子粉紅的小狗,抬頭對蓮華說:「對了,有人在裡面等你哦!」
    他順著玻璃門望進去,坐在暖色燈光下的男生朝他揮了揮手,「蓮華哥!」簡單分明的五官,湊在一起組成一張相當淘氣的臉,他留著不太長的學生頭,卻穿著一件格外時髦搶眼的油彩T恤,胸前還吊著個紅色的裝飾墨鏡。
    「小志?」蓮華走進來,抽出凳子在男生對面坐下,「這幾天都沒見你,學校怎麼樣?」剛剛上高一,應該有很多感言吧。都被叫做哥哥了,蓮華也自然裝出不太像樣的兄長調子。
    男生們打招呼的方式簡單且粗神經,兩三句就直奔主題了。
    「嗯,風華還不錯,雖然我更喜歡蓮華哥你讀的東林。」小志興奮地介紹著,「你知道嗎,東林狼幫的名字在風華可是一大禁忌啊!不過我還是經常能聽到有人說起你啊,杜謙永啊,陸然獵啊這些名字,感覺超酷(雖然都帶著詛咒)!」他的眼睛突然一亮,「嘿嘿,我在想,要是他們知道蓮華哥你和我的關係,不知道要作何表情!」
    「你會被人鄙視死!」
    蘇蘭擦完吧檯,端來兩杯咖啡,坐到兩人之間:「蓮華,你是怎麼撿到這小狗的啊?像你這麼沒愛心的人,居然還會把它放在衣服的帽子裡帶回來?」
    蓮華非常不屑地瞄了狗崽一眼:「我哪裡會救這麼醜陋的生命,救它的是一個女生。」
    「女生?」蘇蘭並不吃驚,反正圍在蓮華身邊轉的女孩子多的是了,只不過她倒是很好奇哪個女生這麼有能耐,可以勸服蓮華心甘情願地犧牲自己的衣服,「不得了哦!你居然對某個女孩子這麼言聽計從!」
    言聽計從?!胃裡頓時一陣翻騰。
    「怎麼可能?我欠她的,不過還她一個人情而已。」他埋頭喝咖啡,口氣很是無所謂。
    「那你打算怎麼處置這小傢伙呢?」
    「送到寵物醫院。」他啜了口熱咖啡,「學姐,你知道這附近的寵物醫院吧?」
    「嗯。可是你想好給它取個什麼名字沒有啊?」
    「啊?」
    「有個像樣的名字才像是有人餵養的寵物嘛!不然誰願意給它醫治啊?另外你還得準備足夠的MONEY.這年頭給狗看病和給人看病差不了多少的。不過這小傢伙還真是可愛啊……」
    蓮華四肢無力地癱倒在椅子上:「這麼麻煩啊!我本來以為把它丟在那裡就完事的。」
    汗!就知道他打的這樣的歪主意。
    「好歹給人家起個名字嘛!」蘇蘭繼續撥弄小狗崽的耳朵。
    蓮華瞥了小狗一眼,惡趣味又漫上臉來:「喂,你們覺得『大便君』這個名字如何?和它的氣質很相符吶……」他伸手去刮小狗,卻被這個乳臭未乾的小鬼頭一口咬住手指!
    他吃痛地大叫,英俊帥氣的形象全失:「鬆口!大便君!」
    蘇蘭和小志也被嚇了一跳,不過都笑吟吟地袖手旁觀。這狗小歸小,報復心倒還不弱嘛!儘管牙齒還沒長鋒利,死命咬起人來還是叫人夠戧。
    「哇,喂喂……你氣什麼?!『大便君』可是舉世無雙的好名字啊!!」蓮華討起饒來還是老樣子,鬼話連篇。
    小狗崽不但沒有鬆口,反而咬得更凶。
    他終於被咬至青筋暴起,掄起鄰桌的咖啡杯欲一下敲死這狗東西!
    及時出手解救的還是他的蘇蘭學姐,只不過把手伸到小狗崽嘴邊,輕輕喚了聲「乖,聽話」,那傢伙果然就很給面子地鬆了口,轉過來巴結似的舔蘇蘭的手指。
    犬口脫險!蓮華心疼地看著自己的手指,倒是沒出血,不過上面已經有幾排分明的齒印,他揉著手指瞪那條舔得正歡的小狗。
    「蓮華同學,請你稍微有點良心吧。」蘇蘭笑著,目光來回於蓮華和小狗之間,「人家個子這麼小,你就是贏了它也不英雄,再說它還受了傷啊!發揚一下你的同情心嘛……」
    她話音未落,趴在桌上的小狗已經不知什麼時候跑到蓮華手裡。
    「呵呵!我說怎麼是區別對待呢……」小狗被一臉竊笑的蓮華高高舉起,四腳大大敞開,「原來是只公的啊,難怪只對女孩子獻慇勤!不過還真看不出來,這麼點小!」面對蓮華的評頭論足,小狗的自尊心明顯受到重創。
    「咦?」小志也湊過頭去看熱鬧,「公狗就是這樣的嗎?我都區分不出來耶!」
    「哎?你不知道,其實是這樣的……」蓮華一副「讓我為你慢慢道來」的架勢。
    「快把它放下啦,小心它尿尿到你們臉上!」蘇蘭忙把小狗抱到一邊,及時阻止了兩人繼續惡意羞辱。都這麼大了還一心一意跟一隻剛斷奶的狗崽鬥氣,看在她眼裡真是哭笑不得。
    「喂,小志,你不是要告訴蓮華那個好消息嗎?還特意讓我把他叫過來,快說吧!待會兒就要關門了。」
    「哦?什麼好消息?」蓮華一臉八卦。
    「其實是……」小志笑得有點不好意思。
    「等等!」蓮華趕緊比了個休止符,「讓我猜猜,是不是……有女生向你告白了?」
    小志傻笑著撓頭:「怎麼會……」
    「那莫非……」蓮華一挑眉毛,「是有男生向你告白?哇塞,你好猛!」他上下打量小志,一副「人不可貌相」的表情。
    「蓮華!你正經點好嗎?這真的是很嚴肅的消息啊!」蘇蘭無奈地托著下巴。
    「我開玩笑的,好了,到底是什麼?」
    「……蓮華哥,我被錄用了。」小志盡量語調平靜,他要讓蓮華大吃一驚!
    蓮華愣住,本來已經預備好的笑容沒能釋放出來。錄用了?被什麼錄用了?他一時沒反應過來。
    小誌喜形於色,這回就連話語中都透著難以克制的激動心情:「我是說,我被SERENADE錄用了!」幾乎是字字句句地強調,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不穩,「蓮華哥!怎麼樣?夠讓你吃驚吧!」
    呼,費了好大的勁才說出來,連蘇蘭也替小志鬆了口氣,看來這小子已經完全陶醉在快樂與期待之中,接下來就是等著和他的蓮華哥好好慶祝一番了。
    也許兩個人都高興得過了頭,以致竟沒人留意到蓮華迅速冷卻下來的臉色。
    小志還在那裡自顧自地感慨:「天!我簡直沒有想到一次就會成功,那些鍵盤手一個比一個厲害……」
    「什麼時候的事?」蓮華驀地出聲,漠然的腔調讓蘇蘭不寒而慄,但是一旁快樂的小志卻還沒有意識到不對勁。
    「星期一我去SERENADE應聘,昨天他們通知我被錄用了!太棒了!以後可以和蓮華哥你一起……」
    「你是不是缺錢?」小志開心的話語再次被蓮華打斷,「你一定是缺錢花對吧?否則怎麼會放著好好的學不上跑去打什麼亂七八糟的工?」他的口氣輕鬆得有點勉強。
    「呃?」小志愕然,其實並不是沒聽清蓮華說的什麼,只是在這種喜慶的場合下,剛剛那個隱約聽到的問句似乎顯得不合適宜,更不對勁的是那彷彿極力壓抑著怒氣的腔調。這個時候的蓮華,不是應該驚喜地捶他一拳,再對他說些像是「你小子真行」這樣恭喜的話嗎?
    「……我真受夠你了,你是白癡嗎?!」沉著嗓子,蓮華微微抬眼,眸子裡冰冷徹骨的怒氣流瀉出來,蘇蘭和小志都分明地感受到。
    小志呆住。為什麼蓮華哥要用這樣責備的眼神看他?他實在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怎麼了?我只不過想要自己打工,自己賺錢!再說,我總不能一直依賴你!況且你和哥在比我還小的時候就……」
    「小志!」蘇蘭突然站起來,硬生生打斷小志的話。
    見學姐緊張萬分的表情,小志這才猛然意識到自己說了不該說的東西。
    「不,我……」他連忙想要糾正。
    「……幹嗎?」蓮華掃了兩人一眼,冷笑出聲,「突然就這麼默契,還真叫人嫉妒。」他別過頭去,麻木茫然地望著窗外。
    蘇蘭哽咽了一下:「蓮華,為什麼不能理解小志?他只不過想要打工,想要自力更生而已。」
    蓮華轉過頭,藍黑的瞳眸幾乎是在逼視小志:「自力更生嗎?可是打工有那麼多地方,你可以到咖啡店、快餐店、甚至可以去加油站,隨便什麼地方都比那裡好!」
    他的聲音大到將兩人震住。並不單是怒火中燒,而是生氣,他氣這個不知道好歹的小志,氣他的幼稚,氣他的遲鈍。他拚命地想用最大的咆哮蓋住腦海裡不斷翻騰著的那個聲音:
    要是我不在了,還得拜託你照顧我弟弟啊。
    帶著淺笑的聲音,如風般溫和,一句玩笑話卻矛盾地配著認真的眼神,那時的他儘管沒有當真,也很配合地一口答應下來,心裡想的雖然是「我才不准你死在我前頭呢」,但這句話卻沒有說出口。
    他為什麼要答應他那麼無聊的要求?!為什麼要開那麼討厭的、可惡的玩笑?!
    眼前的畫面模糊了……
    不要!他難受地將臉埋進雙手裡。那種禁忌的話他從來不當真,再晦氣他也可以不負責任地說出口。好後悔,他後悔得想要殺掉自己……這是他這輩子幹過的最蠢最蠢的蠢事。
    蘇蘭擔憂地看著痛苦地埋著頭的蓮華,知道剛才的一番話已經觸及他的傷口。她明白無法安慰他,因為任何安慰都只能更深地傷害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讓它慢慢地過去。
    小志也蒙住了,一下子找不到話說,但是卻迫切地想要說些什麼來彌補:「……對不起,蓮華哥,」看見蓮華難受的樣子,他的聲音驚慌得顫抖,「對不起,我真的不明白……你為什麼會這麼生氣?我只是想,只是想能夠和你一起……這兩年你一直都是一個人,所以我想起碼我可以站在你身後!我可以在檯子上支持你……」
    蓮華有種想要摀住耳朵的衝動,他聽不懂小志在跟他說些什麼,也似乎沒辦法讓這個學弟明白他在想什麼。那個懂他的人已經不在了。他那麼努力地遵守自己的諾言。小志從來就是乾乾淨淨、一塵不染的,他只想一直守護那個人的弟弟過這麼開心單純的日子,就像那些年他們一起守護他一樣。可是這個笨蛋白癡,卻居然跟他說不要過這種日子!
    「蓮華哥你是不是擔心我不適應那種環境?」小志急切地說,這是他唯一還能想到的東西,「沒關係!以前我不也去看過你們表演的嗎?而且這種地方在電視上也看得很多了!我適應力很強的,很快就可以習慣了!」
    蓮華雙手捂著臉,沒有說話,小志沒法看見他的表情,半晌,才聽見他疲乏無力的聲音:「……小志,你是個笨蛋……為什麼偏偏要去那裡?」
    小志呆呆地看著蓮華,理由他已經說過了,也許不是很清楚,但他以為蓮華會明白。
    「那是因為你啊,蓮華。」再次說出來的,是蘇蘭,「小志他一直把你當做要努力靠近的對象,這麼單純的動機,你怎麼都不明白?」
    蘇蘭靜靜地說著,聲音裡流動著從未有過的感染力,因為她不只在訴說小志的心聲,這也是她的心聲。她崇拜他,雖然這樣的話說出來只會讓蓮華大笑個不停,他一次也沒當過真,但她還是在心裡的某個角落反覆訴說著這樣的心情。
    「還記得WANDS的那首『直到世界的盡頭』嗎?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就在唱那首歌,從那個時候開始,就覺得你好耀眼……」
    思緒回到十六歲那個想要輕生的夜晚,她麻木而決絕地走向幾里外的碼頭。灰白的雪不緊不慢地從天而降,稀疏的行人帶著冷漠的面具,懷揣各自的慾念。那是怎樣一個用冰築成的無機世界。即使有人死了,也不會流一滴淚的冷酷世界。她曾經不止一次地這麼覺得。
    在漫長得幾欲讓人窒息的隧道裡靜默地穿行,從一條必經的偏僻街道上,卻忽然傳來激盪靈魂的歌聲:
    一直到這個世界的盡頭
    我也不願和你分開
    無數個不眠的夜晚
    我一直如此地企盼
    過去的一切為何總在眼前閃耀
    而我卻再無法回到從前
    曾經承諾永遠在一起
    讓心再次地破碎
    在這樣的TragedyNight.
    那是她頭一回知道原來歌還可以唱得這麼激昂,這麼震撼人心!飽滿而稍顯稚氣的聲音裡充溢著激情和生命力!飄雪的寒冬,竟彷彿有奪目的驕陽照耀一般。唱歌的少年被圍在一群瘋狂的少年人之中,他們聽著他的歌,受著他的吸引,甚至是……受著他的溫暖。
    在這樣的TragedyNight……
    少年的臉孔至縫隙處閃現,陽光般燦爛空靈的笑容就這麼向毫無防備的她襲來。
    那一刻,她忽然就覺得,活著,真好。
    蘇蘭看著蓮華的側臉,無聲地苦笑:蓮華,是你自己從來就不明白呀。
    「是因為我?」他笑,聲音裡透著自嘲和無奈,「曠課,下暴,打架鬥毆,這樣的大爛人一個,你把我當偶像?歷史課本上那些大頭目明明哪個都比我好吧……」真是好笑。可或許真是他的錯,他不該總在別人面前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他萬萬不該誤導別人。
    看著蓮華頹唐的模樣,小志不知該說什麼:「你別這樣,蓮華哥!」現在能做的,唯有好好地表現,讓他看到一個長大的、獨立的自己。
    「卡當!」門上的風鈴響起來,一對女孩走進來,察覺到店裡壓抑的氣氛,有點詫異。
    蘇蘭記起自己忘記在店門口掛牌子,忙起身招呼客人。
    「我們還以為關門了呢!」兩個女孩一面說,一面朝坐在窗邊的英俊男生好奇地張望。
    「還沒有,不過就快了。」這兩位客人實在來得不是時候,蘇蘭強顏歡笑地招呼道,「要點什麼?」
    「兩杯熱奶茶。」
    蘇蘭轉身去泡奶茶,路過蓮華和小志時憂心忡忡地望了兩人一眼,他們彼此都沉默不語。也好,但願不要再糾纏這個話題了。
    「你什麼時候去那裡打工?」蓮華的聲音聽起來疲憊不堪。
    「這週末。」
    那就是明天,他點點頭:「這樣。」
    小志忽然很不甘心:「蓮華哥!你相信我,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好啊。」蓮華苦笑,已經完全沒有力氣爭辯,只得妥協,「既然要做當然就要做好。我出去抽只煙。」
    小志看著他站起來推開門走到外面,挺拔帥氣的背影顯得落寞而單薄,他並沒有抽煙,只是背靠著機車,像個小孩子一樣懶散地發呆。夜色中的側臉不可思議的英俊逼人,每當有汽車的燈光打在他身上,就成就一副誘人至極的截圖——光影婆娑,性感的唇線和下頜線,流暢漂亮的手臂線條。飄遊在街上的視線,一不小心就得被這樣的光景俘獲。店裡的兩個女生,似乎也忘了要談的話,就這麼明目張膽地打量窗外的帥氣身影,眼中流轉著明顯的愛慕。蓮華身上毫無瑕疵的俊美和捉摸不定的神秘,總是讓人一見就愛。漸漸地,大家也會迷戀起他亂糟糟的性格——玩世不恭,冷酷不屑,變幻莫測。
    然而,蘇蘭遠遠地看著他,心裡突然在想,是不是他身上太多的顏色,反而掩蓋了最本質的東西?

《愛神的黑白羽翼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