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已離開

在這兒已經兩年了。這兩年裡,我才知道做個混混多麼容易。昨天夢裡還有我初次進這個學校時的失落,那時連見了校門口的牌子都會冒冷汗,想自己再怎麼著也不會進這樣一所蹩腳的學校。可真真切切地,那塊牌子就在我面前。想我初中時有事沒事就往文學社輔導老師那裡竄,和他探討文學,後來他念我對文學一片癡心,就收我為徒。還有我一篇作文發表在作文報上,這事使我在學校裡名聲四起。人家見面就叫我作家,我還真飄飄然以為自己是個作家,在練習本上寫個大名都捨不得,想萬一哪個老師有心機把這簽名給藏起來,以後那老師不就發了。我的作家夢一發不可收拾,想出書,想入作協,獲個什麼茅盾文學獎、牛頓文學獎什麼的。平日逛書店時一報大名,人家服務員嚇得口吐白沫涕淚橫飛。之後我寫了三四十篇作文,一篇也沒能發表。我知道哲人管那叫人生的冬天,可我那冬天也未免太漫長了點。
    新進的學校裡沒人看作文報。昨天我夢醒時翻了一個聲勢浩大的身,不料下鋪還沒有去西伯利亞,應該正在蒙古和俄國的邊境那地方,被我一折騰立馬回了中國,破口大罵。這一罵使得我們寢室大多數人都回國了。於是,我們討論班裡哪個女孩最好最夠女孩。
    我又記起我第一次睡在這裡聽他們談話時我想那些人多俗啊,然後一個人打手電看果戈理的文章。就是我翻身時罵我的下鋪猛男,那天發現我在看書,便爬到我的床上。我以為來了個志同道合的,不想他開門見山問是不是黃書。
    後來我竟然會和他們談得很快樂,甚至覺得以前的我多麼虛偽,真以為自己要獻身文學似的。王蒙不是告訴咱別往文學這道上擠,當然想減肥的不妨可以去擠擠。成名我是不想了,至於成家,那也要看哪個女孩子樂意了。所以說嘛,要先成名,人家女孩才會拚命想在你身上沾光,這樣又能成家了。我無名無家,只有身上一件永遠不變的破衣服。
    不過也有例外的,比如猛男,成名倒是沒有,不過快成家了。猛男的女友是瑩,兩人好得連飯都放在一隻碗裡吃。瑩是這個學校裡難得的好女孩,十分有修養,不像其他女孩又凶又力大無窮,一巴掌冷不防可以把人拍死。瑩絕對是弱不禁風需要人保護的那種女生,而猛男恰恰又是天天健美練力量甚至練得莫名其妙比常人多出一塊腹肌的強壯男生,強壯到人家女孩一巴掌拍不死的地步。
    我曾經追過瑩。追她那會兒,我剛進學校,有一種強烈的空虛感而潛意識裡覺得瑩比學校的大米更能填補空虛。
    我每天等她只為和她說一句話。雖然我很嚮往那種在長長的小道上談心的意境,可是我們學校太小,從教學樓到寢室的距離基本等於大的學校男女廁所門的距離。三步一走,我就送佛到西了。
    我只好把我要說的東西寫在信中。信紙一套要抵我一個月四十分之一的生活費,但為了精神上的快樂,我不得不放棄物質享受。在一個大晴天裡,我把這首情詩給了瑩:
    每當我再聽到雨聲
    我就像聽到心底的迷茫
    我曾堅持我的夢想
    然而那不是歲月裡一聲歎息
    有了太多的歎息
    所以我想擁有一份回憶
    別告訴我你早已離開
    因為我還有三個字未曾說起
    這三個字只為你留著
    對於這首情詩,我非常滿意。通觀全篇,欲揚先抑,是一種高級的寫作手法。我信心十足地把詩交給瑩,心想惟一的遺憾就是天公不作美。戀愛裡的人就是這樣,沒事巴望著天天下雨,這雨不能太大,太大共傘時撐不住;又不能太小,太小就根本不打傘了。雨量要適中,淋一場也不會害肺病死掉。
    我給瑩留的那三個字不用說也知道。我當時想瑩的反應會怎麼樣,不料瑩的反應巨大,我給她三個字,她加倍償還給我六個字:「我們不可能的。」
    於是我犯了這輩子最大的一個錯誤,就是求教於猛男。猛男說小子你別愁,這事兒大哥幫你。幫助的結果,就是瑩做了猛男的女朋友。
    瑩見到我時要我不用難過,她其實是個很平庸很虛榮很名利的女孩子。我說我不會看錯人。就算你是那樣的女孩子,我也不會改變。
    瑩搖搖頭說,我有理想,我想出國。
    就這麼簡單?我問。出國?哪裡?美國?加拿大?英國?
    瑩說能出國就行,隨便哪個國家,實在不行,尼泊爾、印度、蘇丹、埃塞俄比亞都行。
    我當即甩了她一個耳光,這個耳光甩得很輕,旁人看了以為我在愛撫人家。我嚷道:你這個俗不可耐的人,中國有什麼不好,你出去能幹什麼。瑩的淚水就流了下來。
    然而,眾所周知的是猛男的父親十分有錢。
    對於往事的回憶至此為止。雖然瑩和猛男被全校公認為是財貌雙全的一對兒,但是我還是不肯相信瑩是這樣的一種女孩。我相信瑩是一定有什麼難言之隱的。
    日子就是這樣子。我就是想不通世人這麼為名為利幹什麼,像我無名無利不是照樣很快樂。這是無奈之想。如果從天而降一塊上噸重的金塊,只要不是掉在我頭上,我還是會感謝上帝的恩惠的。
    照理說我會和猛男兩個人經常互相練習抗擊打能力,但是事實上,我和他幸福快樂地生活在一起。我不清楚我為什麼和他相處得這麼好。
    今天坐在圖書館看一本少年雜誌。這本雜誌的作者寫文章的口氣都十分古老。口氣到這份上,歲數大概要兩個巴金都不止了。我不喜歡看這東西,因為我一直以為這些沒有受過挫折的人是在故作滄桑。相比我比較喜歡文章下面的交友小啟。儘管像徵婚啟事似的,但我還是以為他們是真誠的。於是,我忍不住寫下我的名字,然後寫道:我有才無財,願結交五湖四海的朋友。在寫學校地址的時候,我十分猶豫,但最終還是誠實地寫了。
    這個徵友啟事在三個月後刊發了。在我可憐的啟事上面有個欄目叫「星星點燈」,那期「星星點燈」裡介紹的星星叫小曼。小曼是女詩人的筆名。介紹裡說小曼今年17歲,但已經在一些什麼《校園文化研究》、《中國校園》、《少年歲月》等等我聽都沒聽說過的刊物上發表了詩歌散文五十幾首(篇),名揚海內外,並獲一些聽起來嚇得死人的獎項的一二等獎。這還是簡介,簡介邊上附星星的詩一首:
    青春在我的指尖滑去
    在我觸摸年少的傷痕時
    風正吹過
    吹落我的白衣
    落花和流水
    在我的白衣間鳧繞出一圈無名的年輪
    年輪無名
    而我有名
    在名利的背後悄然收藏我的白衣
    是我在飄雪季節裡無盡的憂傷
    卻早已離開這輕狂的率真
    早已離開
    在我的眼中早已離開
    的
    白衣年代
    這首詩,我讀了五遍,竟然讀明白了,所以說這不是一首現代詩。我的一個疑點是倒數第二行的那個「的」,前不挨村後不挨店的肯定有重點強調的意思,但又看不出一個「的」有什麼可強調的,小曼可謂深不可測。然後,我就有點心理失衡,想這種詩我也寫得出來,小曼把這麼多的榮譽掛在外邊,就說明她虛榮。
    兩個禮拜之後,發現門衛室裡有我一封信。這是我在這裡收到的處女信。我很欣慰這世上還有人記得我。打開信,更是令我大吃一驚。信是小曼寫來的,就是那個被風吹掉衣服的少女詩人。我馬上向猛男炫耀起來,因為我有了一個詩人朋友,然後我把對小曼的偏見全部推翻,認為她是很平易近人、關心勞苦人民生活的。我還把小曼的信給了至少20個人看,還連同那期雜誌裡的「星星點燈」。
    信是這樣的:
    我是小曼,就是那期雜誌裡的「星星點燈」裡介紹的那個人。我想你一定看過,因為我的名字就在你的名字上面。我看了你的留言後十分感動。這個世界裡偽飾的人太多,而像你一樣坦率的已經不多。我很想交你這個朋友。期待回信。第一次寫信給你,不知道寫些什麼好,等以後有了深刻接觸後我們再聊。
    我花了好幾個小時給她回信,信裡盡可能展露我的文學才華,並硬塞了許多西方文人的名字,以期心理上的平等。我深信我的信寫得才華橫溢、靈氣豎飛。
    我看了信的地址,是北京。首都不愧是聚集眾多藝術家的地方。寄出信後,我日夜期待回信。
    同時,瑩與猛男的關係也飛速發展。我心裡第一次真正覺得瑩這女孩子俗,俗到小骨頭裡。我更加夜以繼日期待著小曼的回信。小曼現在給我的感覺是雅,大雅。我開始嘲笑瑩的淺薄,淺薄得我一腳踩下去還淹不了我的腳踝。而小曼則是足以淹死人的深。
    去首都的信是慢。我琢磨著我親自跑過去也比郵寄的快。收到小曼的第二封信是在一個月後。這封信是一封純粹的信,因為裡面只有一包空氣。我信封裡外都找不到小曼的信在哪裡,甚至郵票的背面都看過了。我收到這包空氣時,又失望又興奮。我猜想這就是少女詩人與眾不同之處,寄一包首都的空氣過來讓我的鼻子長點見識。當然,我是要還禮的。於是,我回寄了一包上海的空氣過去。
    兩天以後又收到小曼的信,裡面抱歉個不停,說上次她忘了把信放進去了。我大吃一驚,想收回那包上海空氣顯然已經不可能了。小曼的信裡詳細追憶了她的童年生活,說她父母如何對她不好。真是逆境出人才,我感歎道。小曼的生活經歷,使我忘了寄包空氣去的誤會所帶來的尷尬。
    在信裡,小曼跟我說她所去過的城市。我心想不太可能,一個17歲的小姑娘,平時又沒有經濟來源,哪來的錢去遊歷這麼多地方。之後我很快恍然大悟,少女作家可以靠稿酬嘛,詩歌都是以行計算的,像她那樣一個「的」字可以自成一家獨佔一行,稿酬自然取得多。
    在信裡,小曼跟我介紹了哈爾濱、呼和浩特、大連、青島、西安、海口的自然景色和人文魅力。我只能羨慕但不會過她一樣的生活,我買不起火車票。憑我的經濟實力,我只能買一塊錢的月台票,然後在月台上目送南來北往駛向中國各地的火車呼嘯而過。小曼的陳述,使我覺得自己的渺小,我什麼地方都沒去過,只會閉門造車,而且是假的閉門造車。如果我真能造出一輛車來,我立即會去北京。
    我決定換一種生活方式,離開這個地方。我骨子裡不是好飄泊的人,但我要發洩。當我收拾好了行李,我發現自己只有28塊錢,不能問我年邁的父母去要,因為他們無法理解。我瞻前顧後,認定我出去只能客死他鄉。
    於是我只好又安頓下來。我強烈企盼著小曼的遠方來信。十一月份時我收到一封快件,小曼說她要來上海。我嚇得魂不附體,想她見到我應該是何等的失望,便去信告訴她上海這地方非常複雜。
    十二月份我收到小曼的信,說她不來上海了。我舒了一口氣。不來上海的原因並非是我嚇的,而是她要去瀋陽的一家出版社簽她詩集的合同。
    一個禮拜後,又讀到小曼在一個純文學刊物上的組詩,裡面有一首《寫給遠方男孩》,好像就是寫給我的。
    遠方男孩在很遠的地方
    帶著都市裡壓抑著的迷茫
    輕聲耳語
    我要逃開這個地方
    懂嗎
    不是安靜的離開
    是在最後一剎那
    跨上北上的列車
    一路
    不回頭望故鄉
    因為一望
    就要回鄉
    回鄉便是對自己背叛的背叛
    沒有行李只有
    一支斷了的煙
    被西風叼著煙
    飄在北國天空
    我已經喪失了對小曼的詩好壞評價的能力,只是拍案叫絕。如果在平日,她這首詩上來的第一句「遠方男孩在很遠的地方」會被我評為廢話,然而現在我認為這裡面有深刻的含義,可謂玄機無窮,令人回味。
    在我看來小曼的詩是極優秀的,沒有一點世俗名利。至少不會像瑩一樣,整天為出國而活著。我立即給小曼寫了一封熱情的信盛讚她的詩。寫信時,猛男在我的耳邊數落瑩的種種不是。數落到江郎才盡的地步,從床底下摸出一瓶50度以上的白酒要喝。他一擰開蓋,就滿屋子的酒味。猛男要我陪他一起喝,我說不了,我寫信時要保證絕對的清醒。我寫了一半,猛男已經在角落裡開吐了。我忙過去扶他。他說你小子知不知道瑩要出國了。我故作鎮靜哼了一聲,問猛男瑩這是去哪個非洲國家。猛男說是去愛爾蘭,那裡相對比較便宜一些。瑩的家裡已經為她籌了十幾萬。為什麼要出去?猛男說,你小子覺得你呆在這裡前途無量啊,誰不想出去?你別在這裡給我假清高。我如果給你50萬出不出去,你老實說!我本想堅決說不去,可我竟點了點頭。我覺得自己委瑣,便要把問題推給猛男。我說,你家這麼有錢你怎麼不出去?
    猛男失聲痛哭起來,說瑩今天約我就是問我借錢。借5萬,說等她回來後會還。然後大罵我們愚昧相處了這麼久,竟然看不出其實老子家比你家好不了多少。什麼體驗艱苦,真有錢還去體驗個屁。
    我愣著沒動。他醉了,我就無須掩飾自己的吃驚。同時,我確定他身上的名牌衣服真是地攤上買來的。窮死還要面子。
    下半封信我的語氣開始悲憤起來,把我這個虛榮的室友全面剖析給小曼看,以增加小曼的寫作素材。
    沒有想到的事情是,瑩竟然約我見面。她說她的簽證已經批下來了,下個月就走。還說對不起我。
    我本該盡量高尚地說「你在外邊小心一點」諸如此類的話。而我竟然脫口而出,借給我一千塊錢。
    瑩第二天就給了我錢。我說對不住,讓你在愛爾蘭少呆一個禮拜。
    我生平第一次拿到這麼多錢,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花。然而有一個信念日益加固,便是離開這裡。我選擇去北京找小曼,或許她能指導我步入文壇。第二天我收到小曼的信,說她剛從瀋陽回來。
    我沒有回信,開始收拾東西。猛男一時變得有點寡言癡呆。此時離瑩要飛走的時間還差10天。瑩這幾天在校園裡十分快樂,因為她就要實現自己的夢想,而且又用一千塊錢了斷了她的愧疚。
    幾天後,我準備完畢。校方沒有一點察覺。我給父母寄了兩百塊錢,以了斷我對他們的愧疚。
    我又花了兩百元給自己買了一套體面的衣服。我偷偷跑出校園時,竟油然而生一絲留戀。瑩和我都將離開這裡。
    在火車上,我當初的豪氣已經消退,開始為各種現實問題困惑,比如錢用光了怎麼辦。但我相信,小曼這個17歲已經在外面租房子獨居的女孩會有辦法。但對我的父母如何交待,這還是個問題。等我安穩下來再說。
    火車已經過了江南,窗外已經有了黃土地的味道。南北方的交接原來不過是幾百米裡的事情。
    北京的街道對我而言,完全陌生。我在火車站裡過了一夜。這一夜使我覺得自己的前途更加渺茫。我開始想自己為什麼要出來,可能是被小曼的遊歷所吸引,或者是給瑩刺激的。我甚至懷念在校園裡還可以踢踢球。我和瑩的區別在於,瑩堅定自己的夢想,所以她實現時會有一種真正的快樂,而我並不堅定,很大程度上我只是想離開一會兒,給平淡的日子加點味道,再回來過平淡的日子。
    我醒來時天已濛濛亮。我的第一反應是怎麼會在北京。
    然後,我翻個身,腰酸背痛,太陽穴那裡脹得厲害。
    地上有一張報紙,面對我的那一版正好是介紹天才女詩人小曼的。我想我就要見到這個大詩人了,不由激動。拾起報紙,我有一種眼前一黑的感覺:
    少年詩人小曼,初中畢業後就讀於南寧市第三中學……小曼的詩因為常有一種少年的反叛而擁有了廣大的少年讀者,詩集的熱銷……小曼會在今年八月份飛往美國繼續學業……
    看來我已經沒有必要見北京的小曼了。當務之急是怎麼回去。我在火車站買了一本北京旅遊的冊子,突然看到了裡面幾個旅行社對呼和浩特、哈爾濱、西寧、海口的介紹,和小曼——不,我的筆友第二封信裡寫的一模一樣。
    回到上海時,身心像經歷了一場大浩劫。瑩是執著的,雖然她在我看來俗不可耐要出國。我卻將繼續庸碌無為混日子。回到寢室,猛男在床上不起身問我去哪裡玩了,而我要考慮的卻是如何向校方解釋我這三天的去向,以免受處分。
    同時,瑩應該在兩萬英尺的高空俯視我們,而門衛室裡正躺著我給北京小曼的信。

《零下一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