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節

  三十二
  不知道是不是過了十二點暖氣就關掉了,我一直覺得冷,身子抖得跟篩糠似的。陸敘脫下他的那件外套披在我身上,我抓著外套抓得特別緊。
  我終於知道了我和顧小北分手後所發生的事情。就在我以為其實一切都沒有改變只要我高興就可以重新扎進顧小北懷裡一輩子不出來的時候,其實一切都已經滄海桑田了。我像是一隻躲在殼里長眠的鸚鵡螺,等到我探出頭打量這個世界的時候,我原先居住的大海已經成為高不可攀的山脈,而我,是一塊僵死在山崖上的化石。
  白松說,當初你和小北分手之後其實小北很難過。有幾次我去找他打球都看到他在寢室裡,一個人坐在床上,也不說話也不看書。其實小北以前很自閉,和你在一起之後他外向了很多。可是你離開他之後,他都幾乎不怎麼說話。正好那個時候小北同寢室的一個哥們兒要追姚姍姍,叫小北一起去壯膽。當時我也在,就一起去了。結果那天姚姍姍沒看上小北的哥們兒看上小北了。那天晚上大家一起喝酒,我本來酒量就不好,喝了一會就倒了,小北的哥們兒心情很鬱悶,因為從那天見面起姚姍姍就沒正眼看過他,幾乎所有的目光和語言都放在小北身上。那哥們兒也喝高了。小北也是一直喝,最後倒了,姚姍姍就送小北回家了。後來的事情也是小北告訴我的,第二天小北醒的時候是在姚姍姍家。兩個人在一張床上,被子下面兩個人都光著身子。小北穿好衣服,姚姍姍醒了,望著他。小北問,我怎麼會在你家。姚姍姍說因為我不知道你家住哪兒。小北問,我們有沒有發生關係?姚姍姍說有。小北問,你需要我負責嗎?姚姍姍說,當然。然後小北站在原地一小會兒,然後關上門走了。走之前小北說,你要願意就當我是你男朋友,你要不願意就開個價,要多少錢就告訴我。後來姚姍姍說她懷上了顧小北的孩子,再後來打掉了。就因為這樣,小北特遷就她。我安靜地聽完了白松的故事。真的,我就覺得是一故事,跟電視裡的連續劇一樣傻的故事。我從來沒有想過電視劇裡的情節或者我小說中的情節會發生在我的生活裡,而且是發生在我最心疼的一個人身上。我坐在那兒什麼話都沒說。
  聞婧搖搖我的肩膀,她說,林嵐,你要想哭就哭,這兒也沒外人。沒說完她自己倒哭了。
  我扯過一張紙巾替聞婧擦眼淚,我說哭什麼,沒什麼好哭的,你看我就不哭。你們知道我得到個什麼啟發嗎?我的啟發就是不能聽白松講故事,他的故事特下酒,你看,我都喝了這麼多了。的確,我面前放了七個啤酒瓶,都是我喝的。
  我站起來,我說我要走了,其實我家裡也管得挺嚴的,我媽也說了,女孩子在外面,不能沒臉沒皮的。
  我走在北京凌晨的街道上,風特別大,夾著鵝毛大雪往人衣服裡卷。我覺得特別冷,特別是腳,都凍麻了,感覺像是光著腳踩在雪裡,跟針紮著一樣疼。可是我還是不想回家,我也不知道想到哪兒去,一路晃蕩著。
  我回過頭去,我知道陸敘一直跟在我的背後。我指著他,我說你別跟著我,你該幹嗎幹嗎去!我突然笑了,笑得挺開心的,我說你是不是怕我想不開啊?你放心,我沒那麼傻,可是我告兒你陸敘,你要再跟著我我馬上朝車輪子底下鑽,借你仨膽兒,不信你就試試!
  我在路的盡頭回過頭去,陸敘沒有跟過來,可是他還是站在遠處一直望著我,我突然覺得很憂傷,可是我還是不想哭。我覺得自己真的成精了,再大的打擊我都不哭。我就是看著陸敘站在大雪裡望著我有點兒難過,雪落在他的頭髮上肩膀上,讓他變得像我每年都要在樓頂上堆的雪人。我突然想起在大學的時候顧小北彈吉他給我聽,他唱夕陽下我向你眺望,你帶著流水的悲傷。而現在,我望著路的那一頭,我卻找不到曾經眼裡出現過的彩虹,只有大雪,無窮無盡的大雪,唱著悲哀的歌。
  不知不覺就走到學校了。站在學校門口的那條道上,突然想起前面有張椅子後面顧小北曾經刻過字。我跑過去,路上摔了一跤,我的手在地上磨破了皮,流了點兒血,不過馬上就凍住了。
  我本來以為找到那張椅子挺容易的,可是我來回找了好幾遍才找到。我在那張椅子的背後蹲下來,後來乾脆坐在雪地上,我靠在椅子背後,想起以前顧小北在這兒刻字的樣子。那個時候他刻的是「顧小北永遠愛他的老婆大人林嵐」。「老婆大人」四個字還是我逼著他寫上去的,我說我要提前上崗。我記得那天還被管學校環境衛生的小老太太逮了,說我們亂寫亂刻破壞公物。還把我們的自行車給扣了。我當時很生氣,可是顧小北笑著逗我,他說沒事兒,咱倆去讓她訓訓,你也得體諒體諒她,大熱天兒的整天在馬路邊杵著,除了垃圾桶沒第三個這麼倒霉的,她訓完咱們自然會把車還了,畢竟是學校管理人員又不是盜車團伙。當時的顧小北會笑,會說很多話哄我開心,可是現在的顧小北,永遠那麼沉默,一個人不說話,安靜地坐在一個地方。我想起這樣的顧小北就覺得心裡特別難受。
  我轉過去想找那行字,我找到了,然後我發現下面還有一行字,「老婆大人什麼時候回家」。
  我摸著那行字心裡抽搐了一下,我甚至可以想見顧小北蹲在椅子背後刻這行字的模樣,我可以想見他刻完之後一個人坐在椅子背後的草地上發呆,周圍有很多的人和很多的車從他身邊穿過去。我突然覺得喉嚨特別堵,我站起來,覺得頭暈目眩的,胃裡的酒突然一齊往上翻湧。我突然就吐了,吐得一塌糊塗,那些殘骸混著液體從我的口裡鼻子裡噴湧而出,刺得我的嗓子特別疼,我覺得難受。不過我覺得很慶幸,我沒在特繁華的地段吐,我沒讓人看見。一個大媽從我旁邊走過去,她看見我跟見鬼似的,腳步都變快了。我扶著椅子站起來,我說大媽您別怕,我只是有點兒不舒服,真的,您……我還沒說完又吐了。
  我坐在椅子上,抱著腳開始哭。我累了,我真的要哭了。我不知道自己可以流多少眼淚,我只知道我胃裡能吐的都吐完了。我開始哭得很小聲,幾乎沒有聲音只是瘋狂地流眼淚,可是後來我覺得喉嚨特堵,我就開始放出聲音哭,最後我幾乎是在吼。凌晨的學校外面幾乎沒什麼人,我的聲音飄蕩在空氣裡,夾在雪花裡,聽起來跟鬼似的。
  我不知道我哭了多久,我只知道我哭得累了就躺在了椅子上。我的臉挨著那些堆積在椅子上的雪花,我覺得很冷。
  醒來的時候我躺在床上,我媽坐在我的床邊,用手撫摩著我的頭。我看到我媽眼睛裡全是血絲,我就問,我說媽你是不是昨天沒睡?我剛想起身,我媽就給我一巴掌。我當時都蒙了,我看著我媽,我媽眼睛裡大顆大顆的淚水滾出來。
  林嵐,你說說,你這麼大個人了,怎麼這麼不讓人省心呢?一個女孩子喝那麼多酒,吐得全身都是,還睡在雪地裡,要是周圍有什麼壞人怎麼辦?要是凍死了怎麼辦?你說說,媽媽養你這麼大容易嗎?
  我看著我媽,其實從小到大,我都沒看過我媽哭,我現在見到了,我終於體會到什麼是聞婧對我說的「我看到你丫哭比被人操刀砍都難受」。於是我也跟著哭,雖然我總是和我媽叫板兒,總是和我媽貧,可是我比誰都更愛我媽。我哭著說,媽,我嗓子疼。
  我媽抹了眼淚,說,我拿粥給你喝。你還不知道你發燒了吧?昨天那麼冷的天,就那麼睡在雪地裡,你這孩子怎麼這麼不愛惜自己啊。說完出房間幫我拿粥去了。
  我躺下來,眼淚還是一直流。我昨天晚上的記憶很模糊,可是那行字卻格外清晰,「老婆大人什麼時候回家」。顧小北,你覺得現在這個樣子我還能回家嗎?
  我一邊喝著我媽拿進來的粥,一邊問我媽,我說媽,昨天是陸敘送我回來的吧?其實我知道,陸敘一直跟在我後面,包括我在沒有人的大街上摔了一跤,包括我吐得一塌糊塗,包括我對著一張椅子流下了眼淚,他都看見了。
  可是我媽的回答讓我很詫異也讓我很難受。她說,是小北送你回來的。你回來的時候小北把他身上的衣服都裹在你身上,他頭髮上眉毛上全身都是雪,跟個雪人一樣,而且你還吐得人家小北一身都是。他凍得嘴唇都發紫了,話都說不出來,我沖了杯滾燙的咖啡給他喝下去,過了五分鐘他才含糊地叫了我一聲大媽,你當時是昏迷不醒,我看著不知道有多心疼。小北是挺好一孩子。如果不是小北找到你,今天我就該在新聞聯播上找你了,新聞標題就是「大學門口凍死一女青年」。我悄悄地把眼淚往碗裡砸,都不敢讓我媽看見。
  我兩隻手捧著碗,我就怕我手軟拿不住把碗砸了。我抬起頭,我說,媽,你知道嗎?姚……我一同學,她有了小北的……孩子,打掉了。媽,你說說,你說我能……
  我媽突然站起來,站在我面前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我看得出我媽挺激動的,嘴唇都在發抖。過了很久,我媽坐在我旁邊,伸出手放在我頭髮上,她的眼淚都掉下來落我臉上了,我覺得特別滾燙。她說,嵐兒,媽終於知道你為什麼那麼糟踐自己了。媽的心比你都疼。我每次聽到我媽叫我嵐兒我就特別傷心。我媽接著說,嵐兒,其實媽這麼多年看著你和小北走過來的,我知道你和小北都是好孩子,雖然有時候你挺能惹事兒的,看上去也很要強,可是媽知道,你其實一直都沒長大。小北也是個好孩子,每次小北過年到我家吃飯,我都把他當我沒過門的女婿,每次我封紅包給他的時候,我都覺得特別窩心。我看見小北那孩子對你千依百順的,我一直覺得你們是天下最好的一對孩子,可是這次……他怎麼這麼糊塗啊!作孽啊!
  媽,你別說了。我和小北什麼都不是了。我晚幾年嫁,我要賴家裡多混幾年飯吃,媽您別趕我……我抱著我媽,眼淚一滴一滴掉在床單上。這是我這麼多年來第一次在我媽面前哭得這麼難過。以前我什麼事情都只想告訴小北告訴聞婧微微,我都只在他們面前哭。我望著我媽,我突然間覺得這麼些年來我媽也老了。以前我總是覺得我媽年輕,經常出去人家管我倆叫姐妹,我媽挺得意的我挺火大的。可是現在,我發現我媽也老了,我看得見她的白髮看得見她的皺紋,看得見她為我承受的風霜和憂傷。
  我一直睡到下午,估計快吃晚飯的時候我聽到有人進來,我想是誰來看我了。我剛掙扎著爬起來,門一開,我就愣住了。我看見顧小北,一雙眼睛紅紅的跟個兔子似的站在我面前。
  我指了指床邊,我說你坐吧。我想起以前,小北在我家玩兒的時候,他總是躺在我床上,他這人特愛睡覺,而且老是喜歡躺我床上,拉都拉不起來。任我撓他癢癢對他拳打腳踢他都不起來。我去他家也一樣,躺在他床上,我也不起來。可是每次他都有辦法,他直接在我身邊躺下來抱著我一起睡。我不得不臉紅心跳地躥起來罵他下流。他每次都閉著眼睛躺在床上笑,還拍拍身邊的位置示意我躺下去。我到現在依然能回憶起顧小北的枕頭上的味道,和他肩膀上的氣息一樣。無數次我就是在他肩膀上昏睡過去,我覺得很安全,因為有老師叫我顧小北會提醒我,有筆記顧小北會幫我做,我覺得格外安心。我總覺得顧小北身上的氣味於我是一種催眠的味道,我可以很輕易地在裡面沉睡。我甚至想過以後結婚了我一定不用?白金什麼的,因為我只要在他身邊,肯定睡得很安穩。我想到這兒,本來挺幸福的,可是我突然想到顧小北曾經和姚姍姍光著身子在床上糾纏了一夜,我就覺得特別噁心,想吐,是真的想吐。我告訴自己不要想,可是腦子裡還是浮現那些噁心的畫面。我甚至為我自己要去想這些東西而感到噁心。
  顧小北坐在我的床邊,他抬起頭望著我,他問,你……都知道了?
  我點點頭,不敢看他。我說,你要喝水嗎?我去幫你拿。
  顧小北搖搖頭。他說,頭還燙嗎?
  我說不了。
  然後就沒話了。兩個人就一直坐著。顧小北穿著一件很厚的羽絨服,可是還是一直咳嗽。他的聲音有些沙啞。我不時地遞紙巾給他擦鼻涕。
  我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反正我媽進來說叫我們出去吃飯了。我媽看著顧小北,也有點兒不自然,她說,小北……要不要在這兒吃飯?如果換作以前,我媽肯定是直接叫小北出去的。顧小北站起來,說,不了,我回去了。轉身出門前,他最後說了句,林嵐,你好好休息。大媽,我先走了。
  當門突然關上的一剎那,我突然哭了,因為我把顧小北的最後一句話恍惚地聽成了「媽,我先走了」。

《夢裡花落知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