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海洋與辛巴達的船

  文/水阡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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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明桃:公主殿下很不公主。
  這樣不鹹不淡的天氣有些曖昧。有風,烤肉的油煙味隨著風飄過來。燒烤攤的小馬扎很矮,布條髒得看不出什麼顏色。安明桃的白色休閒衣很容易就蹭出了灰色的印子,隨行的幾個同學朝著正在忙活的女孩喊:烤肉公主,來三十串羊肉,多放辣椒。
  這就好啦!女孩的聲音既乾脆又歡快。安明桃不自覺的抬眼看她,紮著卡通圍裙的女孩一手拿著蒲扇,一手捂著臉,肉在火上滋滋地冒著濃煙,彷彿要將她隱藏起來。
  在大熱天吃燒烤的人並不多,所以攤子的生意並不是很好。安明桃早就聽朋友說九班有個烤肉公主,聲音特脆,跟小黃瓜似的。在一起打球的秦唐宋是烤肉公主的粉絲,總是積極的為她的生意拉客人。熟悉的人都會調侃他,你愛上她了吧。他瞇起眼睛笑著說,烤肉公主很可愛呢,不承認也不否認。
  烤肉公主的身上有一種特殊的油煙味,夾雜著少女特有的清香。雖然是並不明亮的燈光下,安明桃依然發現少女微微翹起的食指,有些彆扭又僵硬的姿態。
  秦唐宋和其他人跟烤肉公主看起來十分熟悉。攤位上沒其他的客人,烤肉公主坐在一邊托著腮看幾個男生辣得鼻涕眼淚直流。
  「公主殿下,你爸今天怎麼沒來?」
  「他啊,反正沒什麼客人,打麻將去了。」烤肉公主的小手捶著小腿。她的眼神一直游移在秦唐宋身上。秦唐宋推推他的肩膀說,快吃啊,公主殿下親手烤的。烤肉公主立刻就笑了,她沖秦唐宋做了個可愛的鬼臉跑去收拾炭火。
  那天晚上安明桃喝了兩瓶啤酒,男生們劃著海帶拳,他總是輸。他的酒量並不好,喝到最後跑到路邊去嘔吐。烤肉公主倒了溫水給他漱口,她的臉上沒有任何嫌棄的表情,還幫他輕輕地拍著背。
  「謝謝你啊,烤肉公主。」安明桃說。
  「我叫天天,葉天天。他們老沒正形了,哪是什麼烤肉公主。我只是忙的時候會過來幫忙。」葉天天將紙巾遞給他:「你是安明桃吧?我在學校的公告欄的見過你的照片。」
  「是啊,我是安明桃。」安明桃有些不好意思,「校報總喜歡登些無聊的東西。」
  「你那麼帥,女孩子都喜歡看啊,怎麼會無聊呢。」
  安明桃沒有聽到葉天天後來的話,因為他已經大膽地牽起她的手。葉天天嚇了一跳,手想要抽回來卻被捏得緊緊的。安明桃將創可貼仔細地粘在她的食指上。她一定是烤肉的時候不小心燙到,所以一直翹著。她的手異常的軟,柔若無骨。
  「我拉小提琴經常會弄傷手指。不過烤肉的危險係數更大。」
  這一幕落在其他人的眼裡格外曖昧。朋友們吹著口哨,用酒瓶敲著桌子喊:安明桃,好樣的!安明桃,你泡妞有一套啊!秦唐宋也在敲桌子,嘴巴裡含糊不清地附和著。
  烤肉公主伸出受傷的手指,對著起哄的男生,眉宇之間都是公主的威嚴:「給我住口!馬上!」
  葉天天:我沒有哭,謝謝。
  記憶好像突然塌陷進了無邊的黑暗裡。
  那樣的小巷子裡,爬滿青苔和雜草的牆壁,潮濕彷彿蜘蛛一樣蔓延在空氣裡。葉天天的透明雨傘上都是水珠,再輕微的呼吸都可能讓自己發芽。秦唐宋和女孩互相攬著腰。像無數對情侶一樣,這樣纏綿的雨只是他們浪漫的背景。
  女孩的頭髮,女孩的眼睛,女孩的嘴唇,女孩的藍布裙子,女孩的鬆糕鞋。
  秦唐宋抵著她的額頭,如面對一頭清純害羞的小鹿。
  葉天天無數次想問他,你為什麼叫秦唐宋呢。你的名字將我喜歡的三個朝代全部佔盡了。但這並不是我喜歡你的原因。你的臉上有唐詩宋詞的優雅,但這也不是我喜歡你的原因。喜歡一個人真的沒有那麼多原因。你還沒長高的時候,你還沒能在球場上耍帥,你是被別人耍,卻一副樂呵呵的樣子。你還發育不良的時候,你的肋骨在背心上如此的清晰,你的頭髮泛著灰土土的黃。
  秦唐宋,三年前你說喜歡我的時候,我們都是塵埃。
  當你是玫瑰花的時候,我依然是塵埃。
  我錯了,你並不是塵埃。你只是不小心落入塵埃的一粒細小的種子,我恰好做了種子發芽開花的溫床。如此而已。
  葉天天很想跑過去虛偽的對那女孩說,這個男人,公主我賜給你了!或者她也可以跑過去大哭大鬧如潑婦一般和女孩子扭打在一起。再或者,她極其憂傷的問他,你為什麼要背叛我,你真的不愛我了嗎?
  你真的不愛我了嗎?
  葉天天的心像被針紮了一下,檸檬水氾濫出來,讓她忍不住的酸楚。她沿著原路返回,就像按了倒退的鍵,裝作什麼都沒看到。
  安明桃在學校附近的電話亭給音樂老師打電話。他不經意地一回頭就看到表情落魄的烤肉公主。女孩臉上的悲傷如泉水一樣清澈。他匆匆的掛了電話朝她招手喊:「烤肉公主!」
  安明桃的眼睛很漂亮,像兩顆美麗的黑葡萄。他的牙齒很整齊,很細碎,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秀氣。葉天天兩步三步的跳過來,沒心沒肺的笑:「呀,安明桃大帥哥,你怎麼在這裡呀?」
  「我正要去音樂老師那裡上課。」安明桃的眼神不知道該放在哪裡。其實他剛叫出她的名字就後悔了。兩個並不是多熟悉的人,見了面要說什麼呢。無非是你去哪裡,晚上還上課嗎之類。還好烤肉公主看起來很愉快。
  「你不用上自習啊?真好。」葉天天的眼底暗了一下,「我今天不想上自習。」
  「模擬考試就在下星期啊,你複習好了嗎?」
  「沒有,我什麼都不會。大概是小差號漫天飛。」葉天天的腳尖踢著電話亭的門。她的頭越埋越低,終於徹底的藏在陰暗處。雨點啪嗒啪嗒地打著頭頂的樹葉,四周彷彿突然安靜下來。細小的抽泣聲傳進安明桃的耳朵裡。
  「烤肉公主……你……」
  葉天天的抽泣聲隱忍而悲傷,她執意地躲在暗處,怕是被人看到了這張不甘心的臉。安明桃就這樣安靜地陪她久久地站著。身邊有人來來去去。只不過半個小時的時間,彷彿過去了一個世紀那麼漫長。雨點越砸越大。安明桃撿起地上的傘撐起來,他握住她冰涼的右手。
  他沒有問她發生了什麼事。她恰好也不想說。這樣的默契讓寒冷的夏天注入了溫暖的空氣。
  「以後請不要我叫烤肉公主了。謝謝。」葉天天抬起頭大聲的說,「你一定會送我回家的吧,大帥哥安明桃。」
  「只要你不哭。我不會哄女孩子的。」
  「我沒有哭,謝謝。」葉天天三步兩步跳到路燈下晃著碎米一樣的牙齒。雖然眼眶還是紅的,臉上卻真的明亮起來。
  安明桃:天天,你真是個傻瓜
  秦唐宋在球場上很不專心,安明桃的攻勢讓他有點招架不住。操場上看帥哥的女孩子們都有些寂寞,安靜地像一群布娃娃。為了證明自己不是花癡,沒有精彩的進球,她們是不會尖叫的。朋友們掃興地將他按在地上好一頓修理,紛紛叫著,秦唐宋,你沒帶腦子來吧。
  秦唐宋索性收拾起了衣服喊:「誰去天天那裡,我請客!」
  「你他爺爺的就是想見烤肉公主吧!」不知道誰說了一句。安明桃不自在地收拾著東西。葉天天那晚哭泣的樣子他記得很清楚。她那麼委屈,無助地像一隻紅眼睛的兔子。她的手冰涼而柔軟,溫潤如玉。她跟他說,你知道嗎,烤肉公主是秦唐宋給我的稱呼,而現在,我不要了。
  冰雪聰明如安明桃知道她的過往都是因為秦唐宋。
  「你們去吧,我晚上約了老師去練小提琴。」安明桃總覺得彆扭,在他們的世界裡,他什麼都不是。
  「安明桃,你不給哥們面子是吧?」秦唐宋並不打算放他回去,「你那個小提琴老師是個很正點的妞,你那麼急著去泡麼?」
  安明桃很討厭他的這種口氣,好像天下所有的男孩都會見了漂亮女生流口水。他的小提琴老師是個二十二歲的大三女生,還有些小女生有的孩子氣。他無奈地歎口氣說:「你舌頭怎麼不爛掉啊,去就去,反正你請客。」
  一行人浩浩蕩蕩地跑到小吃街。葉天天正坐在小板凳上將肉穿到鐵簽子上,簡陋的風扇在她的背後呼啦啦地吹著。她抬起頭往口哨聲的方向看去,秦唐宋和安明桃走在最前面。她很想笑,可是嘴角抽了抽,還是有些不自然。
  她熱絡地沖安明桃打招呼:「大帥哥安明桃,你今天不用練小提琴嗎?」
  「哇——」
  「哇——安明桃,你對烤肉公主出手了嗎?
  「安明桃,怎麼說有藝術氣息的人都討女孩子喜歡呢?我們烤肉公主眼光多高的美女吶——」
  葉天天衝他們吐吐舌頭做個可愛的鬼臉,不承認也不否認。她清晰地看到秦唐宋的臉色有點臭,還有幾分惱怒。關於秦唐宋的事情,天天都記得很清楚。他從不告訴別人天天是他的女朋友,他說戀愛是兩個人的事情。他叫她烤肉公主,他說,這個稱號是我取的,你只能是我一個人的公主。
  當她看到秦唐宋親吻別的女生時,她突然明白這一切都沒有意義,只是他腳踏兩隻船的理由。
  安明桃的手在天天眼前晃兩下,她回過神來才發現肉已經烤焦,瘦瘦的裹在鐵簽子上。就像她面目全非的戀情。
  「怎麼辦,我很喜歡他。」天天癟了癟嘴,她發現自己根本無法裝作什麼都不知道,「雖然他瞞著我和別的女生在一起,可是他並沒有提出分手。或者,他還是喜歡我的,他對別的女生只是新鮮而已。」
  「天天,你自己知道該怎麼辦。」安明桃壓低聲音。他突然覺得自己像個破壞別人的感情的小偷。明明是那麼和諧的氣氛因為他的滲入而變得詭異起來。葉天天眨著無辜的眼睛,樣子非常的可愛。而那個平時喜歡拈花惹草的秦唐宋怎麼配的上她。
  「可是,我不想跟他分手,我也不甘心。我哪裡不如那個女生。我除了家境不好穿得寒酸一些,或者成績差一些。其他的……我有什麼不好。」葉天天緊咬著雙唇。
  「天天,你真是個傻瓜。」安明桃直覺地想去握住她冰冷的右手。面前突兀地橫亙了一個人。他瞇起眼睛笑地很自然:「安明桃,你小子還是去泡你的家教小妞去吧,烤肉公主可是有喜歡的人了。」葉天天的手顫抖了一下什麼都沒說。
  安明桃的心裡突然有了淡淡的失望。
  秦唐宋:只有跟她在一起,我才能感覺是在談戀愛。
  事情就好像每天馬不停蹄奔跑的時間,轉了一圈又回到原點,可是永遠也回不到過去。秦唐宋週末約了天天去KTV唱歌。她多麼希望是兩個人的約會,一進門卻見了一屋子陌生的男女。這是秦唐宋好朋友的生日會,他大方的介紹,這是我的女朋友葉天天。
  天天承認自己有點受寵若驚,但是,她的腦海了瞬間閃過另一個女孩子的臉。她有沒有得到這樣的殊榮。秦唐宋在她的小臉上親兩下說,天天,你發呆的樣子真可愛。秦唐宋的眼睛是細長的桃花眼,有著說不盡的風流和深情。像天天這種心智停滯在十二歲的少女是沒辦法理解的。那天下午的蛋糕到處亂飛,都是些自來熟的人,不如天天慢熱。
  天天的身上沾滿了粘乎乎的奶油,有些傻眼地看著同樣狼狽的秦唐宋。
  他卻也不在意地笑起來。他說,KTV的樓上就是酒店,我去開間房洗個澡。我們這個樣子,怎麼回家啊。
  天天穿著酒店的睡袍躺在床上,酒店的服務生已經拿衣服去送洗。洗手間傳來嘩嘩的水聲,她躺在床上盯著頭頂的桔黃色的燈差點流下眼淚。她希望這是兩個人的約會。她本以為他會告訴自己他和那個女孩沒什麼。只是他裝作什麼事情都沒發生,他笑起來還是那麼好看坦然,一如明鏡。
  窗外的天氣有些灰暗。
  高低起伏的樓層煙溢在淡灰色的霧氣裡。
  秦唐宋不知道什麼時候從衛生間裡出來,天天聽到聲音回過頭,秦唐宋的頭髮上還滴著水,滴在天天的脖子裡,冰涼的溫度讓她頓時清醒。她驚訝地發現秦唐宋的手已經開始撕扯她的睡袍。
  「秦唐宋……」
  「嗯?」
  「你帶她開過房嗎?」
  秦唐宋的笑容僵硬在唇角:「你在說什麼啊?」
  「秦唐宋,別跟我裝傻。我們認識三年了啊。」
  「她?」秦唐宋揉揉太陽穴倒在另一邊:「天天,你什麼都好,就是太傳統了。她是個很熱情的女生,只有跟她在一起,我才能感覺到是在談戀愛。」
  酒店的門突然瘋狂的響起來。天天聽見安明桃的聲音。他喊,天天,你在不在!你快回答我!她快樂地打開門看到安明桃滿是汗水的臉。天天揚起臉露出可愛的小白牙,她說:「安明桃大帥哥,你來晚啦,我已經把他搞定啦!」
  這是一個蠢到不能再蠢的秘密。那根本不是什麼好朋友的生日會。那是秦唐宋的計劃,讓其他人把蛋糕投在兩個人身上,然後他就能夠順其自然的帶著她去開房。只是,他太高估的秘密的本身。這個世界上有嘴的地方就沒有秘密。
  這就是人言可畏的地方。
  這次天天是徹底的心死了,她陪他演了一下午的戲,這真是一個完美的回擊。
  她坐在電車上,安明桃將頭靠在她的肩膀上睡著了。青灰色的天空上偶爾飄過幾隻飛鳥,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
  葉天天:對不起,我也不想這麼樣。
  安明桃不上課的時候就陪著天天守著烤肉攤。在男生的世界裡,他已經是個背叛者,一個搶了自己兄弟女朋友的垃圾。其實他和她簡單得就像白紙一樣,還有很多風景可以去塗抹。
  夏天的客人比較少,他們經常坐在路邊背後呼啦呼啦地吹著風扇。安明桃索性穿灰色的衣服,即使抹上了油漬也不那麼明顯。路口的小超市裡有一種兩毛錢的冰棍。他們一人一支,冰塊流入嗓子的時候,安明桃的耳朵會微微地泛起粉紅色。
  安明桃再長大一些肯定是和能迷死人的男人。她黑葡萄一樣的眼睛,臉頰上細嫩的絨毛,讓他看起來像一顆還沒成熟的青色桃子。
  「畢業後,你會呆在這個城市裡嗎?」天天想起來未來總是會迷茫,她被冰冷得齜牙咧嘴,「我爸說了,如果我考不上大學,他就把這個烤肉攤子轉交給我。」
  「應該不會吧。」安明桃頓了頓說,「我也不知道。」
  「我想上大學。我討厭身上總是有煙火的味道。我有時候會想,這都是夢,我是真的公主。等我醒來以後就去揮金如土,哈哈——」葉天天毫無形象的大笑,惹的路過的人紛紛側目看她。她年輕得厲害。只是除了年輕,她什麼也沒有。
  安明桃的短信息滴滴答答的響起來。他說:「天天,你快拿你一套衣服跟我回家。」
  葉天天並沒有多光彩照人的衣服,大多都是牛仔和襯衫,雖然洗得發白,卻也很乾淨。安明桃的小提琴老師狼狽地躲在他的臥室裡,身上穿著安明桃的大襯衫,露出修長潔白的雙腿。她只有二十二歲,比他們大三歲。安明桃在衛生間裡修水龍頭,天天與她面對面坐著,她說:「誰知道水龍頭會突然噴水啊,真不好意思,安安還麻煩你拿衣服過來。你是安安的同學吧?」
  「嗯,是的,我們比較聊的來。」天天比較反感她口中的安安二字。這兩個字幾乎殘忍的在兩個人之間劃了一條清晰的分界線。她親熱的叫他安安。而天天只會叫她安明桃。依照女性天生的直覺,這個小提琴姐姐絕對不止是安明桃的小提琴老師那麼簡單。一個家教竟然信任到將家裡的鑰匙給她配了一把。
  小提琴老師身上穿著天天的牛仔褲和襯衫。她滴著水的華麗的純白蕾絲裙子就掛在陽台上,陽光明晃晃。天天有些難過的坐在一邊。安明桃叫了修理工上來,等水龍頭修好天已經黑透了。天天走的時候看見小提琴老師異常親暱地靠在安明桃肩膀上。
  「安明桃,你好好上課吧——我走了——」
  「我送你。」安明桃不顧小提琴老師看手錶的姿勢,逕自拉著天天下樓,一到燈光觸及不到的地方天天就甩開了他。萬年青如墨色的海洋一樣湧過來將他們包圍,他們的腳步聲驚擾了不少夏蟲不安逃竄。天天聽見心裡的舊傷口又張牙舞爪的裂開。
  「天天,你這是幹嘛呀。」安明桃不懂得。
  「你是要侮辱我嗎?我的破牛仔褲和襯衣怎麼能給那種只穿蕾絲的大小姐?我的頭髮上和身上只有油煙的味道。你沒發現嗎?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你可憐我被秦唐宋耍,我很感激。我真的很感激。」天天的聲音低下來,「對不起,我也不想這麼樣。如果我也像她那樣有美麗的資本。那麼在她喊你安安的時候,我就會告訴她,你別以為我看不出來,你很討厭我,因為你喜歡安明桃!」
  安明桃修長的身影在路燈下晃了晃。他看到天天的悲傷無限的蔓延在墨色的萬年青的枝葉中。像毛孔在小口小口的呼吸。她的自卑無處不在,讓他忽然感到排山倒海的心疼起來。
  他走上前去想握住她的右手。
  安明桃伸出手,有滾燙的液體落在他的手背上,一滴兩滴。天天將右手藏在身後,轉身向來時的路跑去。
  每個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即使不公平。即使很殘忍。就像秦唐宋給天天的傷害。就像安明桃不懂的傷害。
  安明桃:你不理我,我感覺世界都是黑白的。
  安安,她是不是你的女朋友啊?
  不是。
  你哪來的這樣的窮酸朋友,衣服上有一股煙火味,好像從菜市場裡帶出來的。
  小提琴老師臉上的嫌惡讓安明桃的心狠狠的揪了一下。他好像忽然明白天天為什麼那麼激動。女孩天生就有一種直覺,不用任何的話,只是一個細小的動作或眼神都能觸及到她柔軟又敏感的內心。天天的衣服被他裝進一個漂亮的針織手袋裡。九班的班主任在拖課,安明桃倚在門口,梧桐樹葉將光線過濾成淺暗的花邊落在樓道裡。
  這樣一個夏天,什麼時候才是盡頭啊。
  安明桃黑葡萄一樣漂亮的眉眼裡湧進了大片大片的傷感。他如此的慌亂,又侷促不安。他將道歉的語句組織起來又否定。女孩是烤肉公主,她有公主的威嚴,骨子裡卻只有烤肉的卑微。他要怎麼說呢?安明桃無助地垂下肩膀。
  天天一出門就看到安明桃沮喪的蹲在門口。九班有女生推搡著走走停停,捂著嘴笑得極其曖昧。她們小聲的說,是桃子殿下啊,他怎麼蹲在這裡。桃子殿下。虧她們想得出來。天天本來想著再也不見他,也許這樣就不會想起小提琴老師有些許嘲弄的眼神。但是看到安明桃的臉,所有溫暖的記憶爭先恐後的湧進腦海裡。
  那個為她粘創可貼的男生。那個送她回家的男生。那個為了她背叛兄弟的男生。那個陪她守烤肉攤的男生。那個溫暖她右手的男生。
  天天歎口氣蹲下來,托著下巴說:「安明桃大帥哥,你知不知道別人都在看你啊,這樣蹲著多丟人?」
  「天天。」安明桃並沒有抬起頭,「你還是理我吧。你不理我,我感覺世界都是黑白的。我不能確定,我是不是愛你。可是,當小綠跟我說你窮酸時,我恨不得殺死我自己。天天,我不想看見你哭,可是我一閉上眼睛就是你流淚的樣子。」
  天天不記得自己怎麼和安明桃走出學校,走進幽靜的巷子裡。她也不記得是怎麼開始的,只記得安明桃異常柔軟的嘴唇,安明桃修長的手指與她的手指纏繞在一起。他擁抱著她久久沒有放開,她揚著頭看著橘紅色的灰暗天空。
  「有烤肉的味道吧?」天天說,「我從沒敢和秦唐宋擁抱過,我怕他聞到。」
  「你的脖子裡有清甜的香味。」
  「真的?」
  「嗯。」
  那個夏天以極其美好的姿勢開始的時候,安明桃聞到了愛情的味道,十分美味的清甜。他真想把這根小黃瓜種在最美的蔬菜園裡,親眼看她長大。等繁華都淡盡時,她還在盡頭等他。
  小綠:我在乎的是我連出場的機會都沒有。
  模擬考試隨著瓢潑大雨而至。葉家的烤肉攤被葉爸爸收回了家,他做了涼皮拿出來賣,烤肉公主變成了涼皮公主。涼皮公主在模擬考試時有一半時間在望著窗外雨簾發呆。老天爺哭得那麼肝腸寸斷,滿數的綠色被洗刷成濃郁的深綠色。教室裡有雨水的味道,大朵的灰色在蔓延。
  涼皮公主在空白的紙上寫,桃子殿下,你要去哪裡?
  幾個清秀的字排列在一起,如一群憂鬱的鴿子展翅欲飛。她的眼眶濕潤起來,爬在課桌上不敢抬頭。這是最後一次模擬考試,再過幾天就是填寫志願表的時候。天天想起自己幾個小時前和安明桃的對話。
  安明桃大帥哥,你真的要留在本地嗎?
  是啊。
  可是本地的藝術學院沒有一個名牌。
  一定要念名牌大學的人都太沒自信了,我不學他們。
  可是……
  你還是放棄拋棄我另尋新歡的想法吧。沒有可是。沒有可是。
  這個夏天真是煩人的濕啊。天天的試卷上積起了小小水窪,她的心裡已經大雨滂沱。天天沒有考完就回家守涼皮攤子。她的臉上掛滿了水,葉爸爸說,你怎麼淋成這個樣子啊,幸好你回來了,你陳叔叔還等著我去搓麻將呢。
  他沒有問,天天你今天不是模擬考試嗎?他根本也不知道天天在考試。他只知道女兒是個笨蛋,考不上大學就會來接手他的小吃攤,那麼,他就有足夠悠閒的時間去搓麻將。
  天天坐在龐大的遮陽傘下,小吃街荒涼得讓人麻木。這就是她以後釋放青春的地方,她的未來,她的地獄。
  遠處有兩個女生頂著雨傘跑過來。她們跑進大雨傘下說,老闆,來兩碗涼皮。天天回頭就看到小提琴老師那張有些驚訝的臉。
  「小綠老師,你好啊。」天天微笑著打招呼。
  「你和安安是一級的吧?你們今天不是模擬考試嗎?」小綠打量著天天身上的卡通的圍裙說,「你怎麼會在這裡賣涼皮啊?」
  「我考了一半跑回來了,我爸的攤子沒人照顧。」天天說,「涼皮我請客。」
  小綠本來已經很不甘心的放棄。因為安明桃跟她說,他向天天表白了,她在他的心裡像根可愛的小黃瓜。小綠看到天天將黃瓜放在案板上切成細細的絲,被醬油和醋染成深咖啡色,似乎有勇氣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上。她知道安明桃要考她的學院是因為想留在有葉天天的城市。她也知道安明桃心心唸唸的是北京的某所大學。她的心裡本來有一點小小的自私,能天天看到他也是好的吧。只是,當她看到天天繫著圍裙切黃瓜的樣子,一切都變得遙遠而模糊起來。
  「老師很想讓安安去北京念大學你知道吧?」
  「其實我很嫉妒你。我不在乎在他的世界裡,我會不會停留一輩子,我在乎的是我連出場的機會都沒有。你已經那麼華麗的出場過,你應該知足。」
  這場雨真是大的煩人吶。
  桃子殿下,你要去哪裡?沒有天天的地方,沒有大雨的地方,回憶也許很美,可是正在飛走對不對?安明桃,沒有你,我也會快樂的。
  安明桃:天天,我愛你。
  安明桃在最後填取志願時填了北京的某所大學。他沒有第二志願。他說如果考不上,他就去酒店裡端盤子。他的面色冷漠而堅硬,雖然他足夠優秀,可是一年在全國只錄取二十八個人的學府,不是只有優秀就可以考入的。
  秦唐宋扒著他的肩膀說:「哥們,你瘋了吧,犯得著跟自己過不去嗎?」
  安明桃揚手就是一拳,那張剛剛親吻過天天的嘴唇裡流出了血絲。在學校前面的小巷子裡,秦唐宋格外瀟灑的將手臂撐在天天的頭上方。他的嘴唇吻下去,她仰起臉被他親的理所當然。她從來都沒有對安明桃說過愛這個字。遇見秦唐宋的時候,她也會很自然的把他們握著的手放開。
  安明桃聽見血液裡冰凍的聲音。
  他的表情好像突然被按下了暫停鍵。不哭,不笑,不憤怒,不悲傷。安明桃走出坐了三年的教室時,有個女孩子跑過來從背後抱住他說,安明桃,我愛你。說完,背著書包哭著跑掉。那是班上一個異常羞澀的女生,坐在窗邊波瀾不驚的三年。教室裡有稀稀拉拉的抽氣聲,也有女孩子壓抑的哭聲。
  安明桃,我愛你。
  安明桃的心像被針扎到,他像瘋了似的跑起來。他找到天天的時候,天天正在學校後面燒掉一些沒用的作業本。女生們總喜歡用一些稀奇古怪的方式來為自己的一段旅程做告別。火光前她的臉那麼悲傷,像要滴出水來。
  他從背後抱住她,天天掙扎了兩下,小聲的抽泣起來。
  她聽見他說,天天,我愛你。
  葉天天:桃子殿下,你去的地方,是天堂還是地獄?
  秦唐宋和天天將烤肉架搬到遮陽傘下面。雪越下越大,幾個男生在搭起的臨時棚子裡喊,冷啊,真他奶奶的冷啊,烤肉公主,你想餓死我們啊。秦唐宋拿饅頭砸過去,你們幾個給我閉嘴!
  天天只有在這時候才會覺得不寂寞。
  聽說安明桃考上了那個難考的要命的學院。聽說他放寒假回來了。聽說他拒絕了很多女孩的追求。聽說他喜歡一個叫小黃瓜的女生。聽說他最愛的一首曲子叫海洋與辛巴達的船。聽說那是他送給女朋友的第一個童話樂章。
  關於他的一切,她只有聽說。
  關於半年前,她和秦唐宋在巷子裡的那個親吻。全是她的一場很不上道的陰謀。她有一瞬間是希望陰謀失敗,安明桃跑過來大聲對她說,你們不要演戲了,你們嘴唇都沒有碰到,已經穿幫了。只是,他很配合的悲傷了,他第一次跟她說我愛你,他什麼端倪都沒看出來,她難過完又高興,像個標準的矛盾體。
  天天只顧著發呆,忘記了手邊的炭火,她的食指微微的翹著,如他第一次見她時那樣。
  安明桃和他的愛心創可貼。
  她很想問問他,桃子殿下,沒有我的地方,是天堂還是地獄?她很想告訴他,桃子殿下,我也愛你。可是他在天堂還是地獄,還是來找她的路上。那是一條永遠也沒有盡頭的路吧。所以他總是也無法到達。
  「安明桃,你小子怎麼才來啊!」秦唐宋的聲音在雪夜裡突兀的響起。烤肉公主受傷的手指又很公主很威嚴地伸出去:「秦唐宋,給我閉嘴,馬上!」
  可是她很快的就凶不出來了。她真的看見了凍得鼻子紅得像胡蘿蔔的安明桃。他穿著白色的羽絨服,他的眼睛黑得那麼迷人。
  海洋與辛巴達的船。
  一千零一夜的第一樂章請給善良的姑娘奏起。請給烤肉公主奏起。

《三年,我們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