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色胭脂

  一、哀傷
      燈影花殘焰短,重簷露清更長。
      客中天氣,總是秋雨綿長,這是我從杜臻眉目間唯一看到的顏色,這顏色,總在他青綾長袍綿密的針腳中,青然欲下。
      他喊我,茶。
      是了,他無須喊我名字,只需吩咐聲,茶,或硯台;哪怕他懶散著雙目對著空氣這般吩咐。我也會細步碎碎,倉皇走來,為他奉上。
      無數次,我都很想告訴他,我有個那般美好的名字,叫,水色。
      而無數次,這細微的蚊吶卻只能如紅綃游絲一樣勒緊我的喉嚨,令我說不出任何話語。
      面對他,低眉,頷首,成了我唯一表情。
      主人說,水色,你是朱家大院唯一乾淨的女子。所以杜公子到來時,就由你來長隨侍茶。
      乾淨?我的身體?思維?還是手腳?這硝煙瀰漫的亂世,血痕粘滿碧樹,淚影冥蒙春草,還有什麼可以乾淨?或者所謂的乾淨,就是我寡言的嘴巴;至少它不會在計劃外,將他要拉攏杜臻,意圖自立為王、揮師京都的預謀全數兜售。
      而我,何嘗又不是他的一場預謀呢?
      當然,杜臻走進這朱家大院時,還會有更香艷酥骨的迷霧襲來,主人殺手鑭絕不是我這個空有十分姿色、卻無半點風情的女僕。
      見到杜臻,一切天崩地裂!
      恭手相立的人群中,沒人注意到我天翻地覆的心跳。那一刻,我如同一尾擱淺在記憶中的魚,卻妄圖尋找傳說中的“忘川”,試圖忘掉,剛剛所見,他的眉他的眼。
      他是個蒼白的男子,至少面色如此。下頜微微淡淡的青色,在這柳色蕭條的秋,使我突然看到了春光裡翡翠模樣的綠。
      主人出門相迎,一路寒暄。彷彿失散多年的骨肉兄弟。而杜臻臉上始終是旅人一樣的淡漠。
      男人間的戲。我躲在角落裡偷笑。哀傷不覺間卻橫上鬢角。
      初日裡的宴席下來,杜臻未曾洗刷,便和衣而眠了。
      小廝們扶他進門,他身上濃濃的杜康酒的氣息瀰漫了整個屋子,奪去了紫金香爐濃重熏香的味道。他似醒非醒看了我一眼,極其淡漠。然後倒床。
      偌大的屋子,只有我兀立,手裡還端著慇勤倒來的溫水香帕。
      翌日,他醒來,喚的第一個字,就是,水。
      恍惚間,我似乎聽他在喚我的名字,水色。
      但凡世間情由,女子恍惚入始,便是暗傷的伏筆,只是,當初,我不知。
      將水送到他面前,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捧的水,啞然失笑,整理一下頭上青色方巾,說,昨夜見笑了,姑娘。
      他第一次的舒展容顏,眼睛明亮得如料峭春夜的寒星。我橫眸淺笑,見禮,卻不說話,我知那刻,我的聲音必定顫抖得一蹋糊塗。轉身,推開瑣窗,對面朱戶前,人影嬌軟,曉鏡前,主人最寵的舞姬凝煙春蔥纖纖,綰紅妝,青螺春山,眼波流轉。
      主人的籌謀真快,恰到好處卻不落痕跡。
      男人的較量中,女人總是最重的籌碼。想必昨夜一場舞,水袖斜拋,腰肢款擺,凝煙攝魂奪魄的暈眉柳眼下,杜臻早已失掉了三魂七魄。
      我的心是這麼的哀傷啊。
      二、寡淡
      他是個寡淡的人,陰鬱淡漠的樣子,我很少見他笑,很少到無。
      長亭朱色的欄杆,是他喜歡久立的地方。
      他青色衣襟上暗藏的花紋,如同一種詛咒,在曛日昏黃中,刻滿我的心臟。太多的這樣時刻,他結手相立。
      在他的身後,我看不到他的臉,但感覺的到,那一定是一貫的表情,陰鬱淡漠。淡漠到他永遠不肯看一下長亭邊的池水,它是怎樣的波紋動盪!它就在他的眼前,如同我的心一樣,動盪著,淒楚著,禁受著他視而不見的淡漠。
      一個沉默的貴客,一個寡言的女侍,在這陰雨綿長的秋日裡,會是怎樣的氣氛?
      依稀聽人說起,這個杜臻,空有一腔報國熱忱,無奈君王昏庸,他也只能鬱鬱寡歡的做一個宦室散人,在羈旅羈絆中,消磨著自己的才氣豪氣,還有手中的權勢。
      主人說得對,他太陰鬱耿直,在這個亂世,做不了奸雄。
      主人還說,水色,照應好凝煙。
      我苦澀的笑,原來,杜臻在紅粉堆裡的閱人無數,讓主人的天羅地網需費更多周折了。
      秋意漸漸的濃,碧紗湘簾抵不住晚來的風。一場場濃麗豪奢的宴會,使杜臻的眉宇間平添了更多的陰鬱和困頓。於是開始稍加辭色,略有推辭。
      得以閒暇,他喜歡自己一個人坐在長亭的石凳上,發呆,抑或說凝思。晚風翻過他手中的書卷,他的眉目濃重難展。
      我將一個壓絲錦團坐墊抱到他面前,聲音極低,天冷了,石凳恐怕太涼。
      他看了看我,眼中幾許審視的意味,不做言語,轉身回房。
      西風疾過,書被遺落在石桌上。長風,一頁頁的翻過,很寡情的樣子。
      在西風中翻飛的,還有我耳際垂髫,和渾然若雲的白霓裳。我像午夜中孤獨的沙漏,淚在流動卻終作無語狀。懷抱著為他取來的錦團坐墊,瘦怯的依偎在天際的薄雲中……
      改日,杜臻赴宴前說,你似乎並不像普通的婢女。
      我正在為他整理衣裳,手不禁停在他的衣襟處,愣住了。詫異的望著他,目光中滿是詢問。
      他皺眉,不要那麼多疑問!只需回答,是或不是。我不喜歡陰謀。
      陰謀?我夠資格嗎?我用手撫平他襟前的滾皺,暗笑。但兩年前我的確是和凝煙一同被主人從教坊買回。兩年前,我也和凝煙一樣,水袖似霧,粉縷若霞,衣帶搖曳。但是,自進入朱家大院,直到現在,我都不曾舞過。
      杜臻看我搖頭,重重的歎了口氣。赴宴而去。
      三、凝煙
      我去後花園,找園丁,要取兩盆秋日海棠。心湖春水皺瀾,惟希望杜臻那雙明亮的眼睛不會似這海棠一般睡去。
      香泥小徑碰到凝煙,濺裙泊粉飄香,一雙眉眼水滑,望到我身後園丁手裡的海棠,水色,這是哪般?
      我一時結舌,只道杜公子秋日閒索,想看看秋海棠。
      她皎皎的笑,這倒好了,恰好我也困悶,不若也送我屋裡一盆?
      我溫吞一笑,這丫頭倒也不花粉過敏了。平日裡最惱春日,昔時教坊中學舞時,一到春季便不肯去花園習舞,為此,沒少受皮肉的苦。
      園丁送花離去。凝煙走來攜住我的手,一句水色,便開始凝噎。早知學你,誓死不做人前舞。
      這話如何說得?我皺眉,主人一向恩寵於你。
      凝煙拭淚,輕啐一口,原是指望煙視媚行得一場寵愛,可憐這亂世,再多的寵,我也做不了他的妻妾,無了半點名分,卻成了他一場場算計中的籌碼。可作何指望?
      我知道凝煙的話是真,行內的姑娘間的交往,七分虛情,三分認真,說是同病相憐,不如說傾倒苦水時可用。可是我們無法錯怪,男人一旦膨脹了野心,又如何會對一個女子認真?
      杜臻看著屋角的海棠,眉目間湛起一寸驚喜,衝我大笑,誰說人間無春色?然後起身,推窗。
      我的心一寸喜悅之後,瞬間冰涼。我知道,此刻杜臻的眼睛裡,一定全是凝煙畫閣前的那盆海棠,妖冶的紅,舞動的紅,驚心動魄。
      下一刻,他會跟我要酒吧。花下,美人,醇酒,多美的畫。只不過,我的淚痕無處可放?算了,權當海棠上那顆悲哀的晚露吧。多可憐啊,賞花人愛上了鮮艷的花,而花上的露卻愛上了賞花人。是誰讓你在我的生命中走過,卻無視我高貴的感覺?
      快,快拿酒。他身都沒轉,如是吩咐。
      果真如此。
      最終,他醉了。斜躺在床上。我給他奉上濃茶,扶他喝,又扶他躺下,掩好被角,扯身離去。他突然抓住我的手,極輕柔的一握,然後放開,謝謝你……的海棠花。
      原來。他是知道的。
      淚水奪眶,只是夜色濃重,我們看不見彼此的眼睛。
      四、曖昧
      凝煙開始抱怨,水色,杜臻莫不是有斷袖之癖吧?若何對我這般熟視無睹?
      我搖搖頭。杜臻並不會想到,他對於凝煙,遠不止是主人預謀的那麼簡單——俘虜他,征服他。凝煙希望的是杜臻能帶她離開,離開這種絕望的生活,有一個真正的名分,生有所依,終有所養。
      凝煙顰眉,說,我估計也不是,主人說過,杜臻在南京一向和秦淮河畔的名妓胭脂交好……
      或許絕世脫俗的凝煙如何也不會明白,杜臻對她,並非不動心。只不過不願被計算,男人的私心,總是這樣小心。
      閒來突發奇想,看到杜臻平日用的筆墨,不覺坐到桌前,細細拿在手裡,彷彿是那個男人曾有過的溫度。蘸飽濃墨,遲遲不能下筆。白紙如晝,寫不出紅箋小字訴不了平生意。
      杜臻暗處走來,鬼魅一樣。我一抬頭,猛發現他正饒有興致的看著我。
      哎呀一聲,筆拋到半空,飛向他的眉際。卻被他穩穩的接住,三分調侃的語調,這算學張敞,給我“畫眉”嗎?
      他用張敞給嬌妻畫眉的典故調笑,我不禁羞紅了臉。剛要離開,卻被他拉住,我一掙脫卻打翻了硯墨,濃重飽滿的墨汁翻上我的白霓裙,暈開,彷彿一幅淒涼的瀟湘竹。
      杜臻慌忙拉過我,扯起我的裙角,以防墨汁進一步浸染我的衣裙。
      本是極清白的動機,卻這樣曖昧的出現,可笑的是,一向不踏步此處的主人,不偏不倚的出現了。
      我和杜臻同時像木雞一樣愣住了。主人略為遲疑,然後爽朗大笑,哈哈,杜兄果是名士風流。
      杜臻從容大笑,起身。
      我慌忙離開,窗欞處,聽見主人說,杜兄喜歡她,在下可以……
      杜臻笑,不奪人所愛了。
      ……
      五、霓裳
      我看得出,杜臻近些日子,思歸情緒很濃。
      但主人總是找種種借口苦苦相留。誰都看得出,這其實是對杜臻的一種變相的軟禁。由南京突來的胭脂的病訊都不能使杜臻脫身。
      月亮下,杜臻佇立的身影是那樣孤獨啊。孤獨的如同我永不見天日的相思一樣。眉目間的全是客鄉的秋雨綿長,在他青綾長袍綿密的針腳中,青然欲下。
      我給他披一件衣裳。你很想她?
      他未回答,背影如冰。
      或者,我艱難的咬了一下嘴巴,我可以幫你。
      你?他眉毛微挑。
      是的,我。
      主人面前,我說,讓我為杜臻舞一場。主人大抵記得我和杜臻那曖昧的一場,欣然同意。
      攏一段烏雲鬢,願不曾識君面。
      描三分梅花妝,願君莫相忘。
      著我白霓裳,送君到南杭。
      ……
      笑,慘白的笑。我竟為自己心愛男子同另一個女子的相會,奮不顧身!梳理整齊後,我推開眼前鏡子,無需望,我也便知,自己的明艷婉轉。
      水袖拋出時,一個妖惑的轉身,半遮半掩,我終於露出自己遺世的容顏。舞影婆娑,艷驚四座。甚至主人,也愣了,他知我有十分顏色,卻不知我也可以這般情致妖嬈,風情旖旎。
      我含笑,嫵媚的,邀寵的,卻又無辜的,單純的,楚楚可憐的。這本是風月場女子最慣用的伎倆。但是,我只想要一個人知道,這迷濛住眼睛的淚水,它是多麼的滾燙,它自我肺腑中來,曾經無數個夜晚,煎熬著我的肺腑,我的胸腔,每日每夜,疼痛欲裂。
      疼痛欲裂的,還有杜臻的眼神,這是我將水袖輕滑過他的面時,發現的。他定是在痛恨我曾經的欺騙,我說我只是個平常的婢女。
      一個魅惑的眼神,同我的水袖一同再次拋向他,杜臻如我們約好的一樣,走到主人耳前,說,今夜要我到他房裡。主人滿意的笑,看著杜臻離席而去。
      我深深看了他一眼,只有我知道,他現在已如約向後門走去,那裡有我傾盡積蓄為他買的千里馬,現在,他只需等著混亂的到來,然後飛身上馬,會他的情人。
      他的情人,此刻的目光也會如我這樣淒楚嗎?
      我的水袖妖嬈的環上主人的頸項時,手指由輕軟突然凌厲。
      大廳混亂了,朱家大院混亂了……
      ……

《樂小米短篇小說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