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前種著言小珀

  一
      言小珀一直在做一個夢,夢裡她和蘇果還在讀幼兒園,她讀小班,蘇果讀大班。阿姨讓大班同學說自己的夢想,輪到蘇果時,他揚著圓腦袋,奶聲奶氣的,我要蓋個大房子,有個大窗子,窗子外面是個大罈子,裡面種著言小珀……
      言小珀醒來後,對著窗戶傻笑。
      陽光剛有三分暖暖的溫度,枝頭上的綠便開始蠢蠢欲動。言小珀在櫻花樹下逗漢克,那是只漂亮的小德牧,不到倆月,剛被蘇果從寵物市場買回來。言小珀不停用巧克力豆逗弄它,恰好被蘇果看到。
      蘇果滿臉通紅地衝她喊,不是告訴你了,德牧不能吃巧克力!會出人命的!
      言小珀被他吼得先一愣,後又斜他一眼,它又沒告訴我它不吃這東西。什麼人命?它什麼時候承認它是人了?
      蘇果氣急敗壞拉過言小珀,你真是豬!不折不扣的豬!
      言小珀將漂亮的桃花眼翻成猙獰的爛桃眼,不緊不慢地回應,難道豬還有又折又扣的嗎?那是燒豬。
      蘇果一句話也說不出,抱起漢克就走,言小珀不依不饒地用巧克力豆在他身後大練小李飛刀。
      蘇果說,小珀,你回宿舍去!
      言小珀說,我知道,你要私會段曉紋是吧?小心我告訴你爸。
      蘇果臉紅脖子粗。
      二
      只要高興,言小珀就會構思出無數個段曉紋安插在蘇果生活中,還每次都振振有辭。言小珀總讓蘇果啞口無言。從小到大,她都是他身邊的炸彈,還是不定時爆炸的那種。
      蘇果問過言小珀,你為什麼好端端考到這個中學?你媽不是讓你念女子高中嗎?
      言小珀白他一眼,輕蔑地笑,她說蘇果,你這人越來越不誠懇,你不就是覺得我總在你身邊晃,礙著你找美女了嘛。
      言小珀意思很明白,她小蘇果兩歲,也就低蘇果兩級,因為蘇果讀高中,分開兩年。去年夏天,當言小珀張著血盆大嘴在蘇果校門前笑得天昏地暗那一刻,蘇果知道自己逍遙了兩年的日子就此結束了。
      他悶聲幫言小珀搬行李,臉上還得擠出有革命高度的笑,熱情招呼言小珀的爹媽。
      言小珀她爸走時滿眼傷感,說,蘇果,我們家小珀就交給你了。
      蘇果覺得他傷感得很虛假,那絕望的眼神簡直該移植到自己臉上。只是,蘇果是紳士,從來不會承認,他是這樣頭疼言小珀。
      所以當他看著言小珀輕蔑的桃花笑,還是很好脾氣地說,我只是覺得你來這所中學屈才啊。
      言小珀笑,像只小狐狸,彷彿看透了他。蘇果才想到自己的話說得真收不著邊,這個中學本來就是市裡最好的高中。
      三
      言小珀說,蘇果,你是不是討厭我?算了,我給我爸打電話,讓他把我接走吧,別妨礙你追美女。
      蘇果一想言叔叔那張期望的大臉,立刻說,怎麼可能?
      言小珀說,不討厭就是重要了?
      蘇果說,重要得很!你想要星星我不會給你月亮!
      言小珀說,我不要星星也不要月亮,我想要隻狗。
      蘇果的臉立刻白了,但為證明言小珀的重要,只好硬著頭皮買。買到漢克那天,言小珀高興地抱著狗滿大街呼喊:狗、男、女的生活開始了!
      四
      事實證明,狗男女的生活永遠無法光明正大。言小珀和漢克一同被逮到教導處。
      言小珀兩眼四十五度俯望腳趾,她很想說,主任,如果你把我做成湯能停止你的痛恨,你就開灶吧。
      在主任唇槍唾沫雨下,蘇果從天而降,英雄一樣,言小珀彷彿看到了逃脫的曙光。可英雄蘇果開口竟是,主任,就算你忍心虐待兒童,也不忍虐待動物啊,再說今年是狗年!
      教導主任一聽這言論,感覺有些受不了刺激,直接把他們給放了,獨留下漢克。他說,蘇果,等你考上大學再來拎這隻狗吧。
      從那以後,言小珀多了一個心事,就是在下課後跑到教務處跟主任拉呱,從他蹦出的唾沫裡面辨別有沒有狗肉的味道,確定漢克安全與否。
      蘇果說,暈,虧你想得出,惡不噁心?
      蘇果的話,讓言小珀做了一夜噩夢。潛意識裡,她覺得,男孩子可以說女生是豬,但不能說噁心。可是,可是蘇果,漢克是證明你覺得言小珀重要的唯一依據啊!
      五
      段曉紋是這個學校最美麗的女生,美麗得就像粉紅色的百元大鈔。言小珀知道這個比喻不太恰當,但對於她這樣貪財好色愛睡嗜吃的“四有女孩”來說,這是唯一精妙的比喻。總不能說,段曉紋美麗得像某帥哥,或者美麗的漢堡、舒服的床墊什麼的。
      她問蘇果,段曉紋漂亮還是我漂亮?
      蘇果衝她極不自然地笑,那意思,牡丹和狗尾巴草可比嗎?
      言小珀覺得蘇果露著兩隻大牙在太陽底下好耀眼啊,他讀幼兒園時,她怎麼就沒發現他的牙齒會出落成這樣?
      蘇果說,段曉紋可以不好看,可言小珀,人家是水,你知道什麼是水嗎?你豬頭,當然不知道。你聽段曉紋說過狗男女嗎?你聽段曉紋說她喜歡某種東西喜歡得跟喜歡鈔票元寶似的嗎?你聽說……
      蘇果的話讓言小珀的內臟疼痛得厲害,可是她竟還想說,我就是喜歡狗男女這個詞,跟喜歡鈔票元寶似的。
      六
      言小珀覺得很委屈,其實她也沒那麼財迷,她做的被鈔票元寶砸死的夢也只佔夢境的一半,另一半全用來夢她和蘇果讀幼兒園時發生的事。那時的蘇果,他的鼻子,他的眼睛,彷彿就在她的指端,觸手可及。可醒來後,卻怎麼也碰不到。
      夢裡幼兒園阿姨問蘇果,你把言小珀種在窗前做什麼?
      蘇果說,我給她澆水、給她施肥、給她除蟲……然後,每天早上,一張開眼睛,就能看著她笑。
      可是,可是蘇果,你忘了嗎?
      七
      言小珀依舊不依不饒地去教導處探詢漢克的消息,因為那是證明她對於蘇果很重要的唯一憑證。教導主任每天看到言小珀那張熱情的大臉都哆嗦得一塌糊塗,對留下了漢克這個決定萬分後悔,又不便於反悔。
      一個十六歲女孩子暗生的心思,就如同長滿茂密海草的深海,那樣的沉默,那樣的孤寂。
      蘇果去女生樓下找段曉紋,恰好碰到言小珀。沒等他開口,言小珀已凌波微步一轉,湊到他面前,嗨,蘇果,她說。
      蘇果拍拍她腦袋,小珀,替我上樓喊一下段曉紋去。
      言小珀的桃花眼翻個不停,蘇果笑,什麼時候桃花是白顏色的了。
      言小珀冷哼了一句,約會還要我幫忙啊,蘇果你不是很能嗎?
      蘇果笑,小珀,拜託你啦,快把那個鈔票一般好看的段曉紋喊下來,有急事。
      言小珀冷哼著走了:談戀愛的人都很急。
      蘇果哭笑不得,言小珀,你什麼時候才能長大啊?
      八
      週末,言小珀回家,鋼琴邊上亂彈一氣。她突然發現,鋼琴這玩意永遠彈不出悲傷的調子。言小珀覺得很可惜,早知道她就學拉二胡了,這樣,她就可以蹲在蘇果家門口日夜拉《二泉映月》,把失戀的憔悴表達得淋漓盡致。
      媽媽問,小珀,你幹嗎發呆啊?
      小珀說,我要知道我就不發呆了。
      媽媽說,哎呀呀,你看你,怎麼和人家蘇果比?蘇果這周參加了成人儀式後,變得更像大人,穩妥懂事。你看你……
      小珀這才想起,蘇果說言小珀,你什麼時候能長大?切,原來是要參加成人儀式,就這麼窮感慨啊。
      只是,十八歲,多遙遠的年齡啊?一天一天又一天,一直又到七百三十天,才能找到那個年齡的心思和秘密,才能讀懂蘇果你。可是,可是蘇果,那時,你又將在哪裡?
      九
      蘇果高考前一天,約言小珀吃冰點。言小珀吃得很沒人樣,她說,怎麼了帥哥,沒去陪你的天仙妹妹啊?怕影響高考發揮呢。
      蘇果笑,拍了一下她的小腦袋,言小珀,看你這副傻樣,才影響發揮呢。
      言小珀直愣愣地看著他翹起的嘴角,溫柔的微笑,心疼得一塌糊塗。將來,將來的將來,蘇果的所有微笑,都會離開她的視線。一切,都不會像現在。
      蘇果高考那天,言小珀醒得有些晚,懶懶地看看時間,離開場還有十多分鐘,也不知道蘇果在哪個學校的考場。在她下宿舍樓的時候,碰到樓管阿姨衝她揮舞一張白紙條。
      言小珀接過來,一看,是高考准考證!段曉紋的!
      言小珀的心抽動了一下,如果段曉紋無法考試,就無法和蘇果再在一起了,言小珀偷偷地想。可是,她也會失去更多東西啊。想到這裡言小珀瘋一樣衝出校門,打算打車,按上面的地址給段曉紋送去。可是由於太急,被一輛小型貨車撞倒在地……
      十
      言小珀醒來後,木乃伊一樣吊在醫院裡,先後接受了言爸言媽隆重的眼淚。他們說,小珀,你都昏迷了三天了。
      小珀笑,我真能睡,誰知笑得太厲害扯動了傷口。爸爸媽媽說她沒人樣,然後回家給她搗鼓飯菜。
      言小珀見的第三個人,便是蘇果。言小珀見到他第一句話便是:准考證送到段曉紋那裡了嗎?她參加考試了嗎?
      蘇果點點頭,眼睛微微地紅。他想拍言小珀的腦袋,卻發現包著繃帶無法下手。他說,小珀,疼嗎?
      言小珀說,疼,把你送車輪底下你不疼?
      蘇果說,那車怎麼不把你的尖牙利嘴給撞下課啊。
      言小珀說,蘇果,你個沒良心的,我救了你女朋友一命,你恩將仇報……
      蘇果歎氣,言小珀,你真是頭豬!不折不扣的豬!蘇果又歎氣,言小珀,你什麼時候能長大?
      言小珀問,怎樣才算長大?
      蘇果輕輕握住她略微冰涼的手說,就是你能記得起,我曾說的話。他看著小珀,微微地笑,很溫柔的表情:那時幼兒園,阿姨要我們講夢想,我說要蓋一座大房子,大房子上有大窗子,大窗子外有大罈子,裡面種著言小珀,我每天給她澆水、施肥、捉蟲……
      言小珀眼睛急遽流淚,原來,原來,他一直記得。
      那時,幼兒園阿姨還問他,為什麼要澆水施肥啊?蘇果,五歲的蘇果說,因為,我想讓她快長大,開花,然後,我每天醒來都能看到言小珀在窗外笑!因為我真的喜歡看她笑。
      是的,他一直在等她.

《樂小米短篇小說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