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6】
  那時的許暖,並不知曉,這個叫做莊毅的男子,之所以在那個風雪漫天的晚上,放過她和許蝶,以及趙小熊,並非是他良心發現。而是就在他要將許蝶拋入那鍋滾燙的沸騰的肉湯中之時,一個電話改變了許暖的命運。
  電話裡,一個男子對莊毅說,老闆,我找到你要找的那個女孩的下落了。
  莊毅一手抓著小蝶,一手握著電話,問道,在哪兒?
  男子說,那女孩居然住在順城路的一棟爛尾樓裡,就是原先和風企業開發的,後來,被您併購了,爛尾了的……喂喂,老闆,老闆……
  莊毅愣住了。
  他原先的憤怒已然被驚愕所替代。
  順城路。和風企業。爛尾樓。
  爛尾樓!和風企業!順城路!
  不正是自己腳下的這一片嗎?
  電話那端的男子繼續喊,老闆,喂喂,老闆……喂喂……
  莊毅回過神來,應了一聲,說,知道了。
  電話裡那男子嘿嘿一笑,說,老闆,要說姓孟的那小子果然好福氣,那女孩雖然住在爛尾樓裡,可真是一個美人兒啊,嘖嘖……
  莊毅心煩意亂地掛斷電話,他顯然沒有想到,自己在這幾個月裡千辛萬苦找尋的這顆重要的棋子,在今晚,差點就被暴怒的自己送去見上帝。
  他苦笑了一下,要是這個電話再遲一點兒打來,估計,還真是要壞事了。對付姓孟的那傢伙,是需要重新部署了。
  他看了看昏倒在地的許暖,第一次,他發現,眼前的女孩,果然如同電話裡的手下所說的那樣,如此美麗。這個發現,讓他在這個乾燥寂靜的風雪之夜,更加心煩意亂。
  他喊停了毆打趙小熊的順子和那幫兄弟,看了看倒在地上、不成人形的趙小熊,又指了指自己懷裡的小女孩,說,將他們帶回去,找醫生來,我可不想有人死掉。
  順子一愣,很疑惑,但是他知道,老闆的命令,自己只要去執行就好了,而不是去問為什麼。
  那天夜裡,許暖被送到莊毅的家裡。
  莊毅在她的身邊待了一夜,看著書桌上那些別人搜集來的,關於許暖的資料。她的那些經歷,確實讓他欷歔不已。他有些心疼她,可是又能怎樣呢?誰讓她注定了就是他所需要的棋子呢?甚至是如果需要,就可以毀掉的棋子。
  這就是莊毅。
  盛世和風集團的掌控者莊毅。
  他永遠知道什麼是自己想要的,對勝利無限渴望。甚至,為了這份勝利,他可以在很多年前就開始籌謀,拿出足夠的時間和精力,只為了獲取最終的勝利。
  他合上許暖的資料,交給順子,順便交代了一句,盯好趙小熊……如果可以的話……就……讓他永遠閉上嘴巴。
  莊毅眼中浮現出一絲殺氣,順子瞬間便心領神會。
  如果許暖是他的棋子,那麼他必然不想讓這顆棋子被太多的人和事物牽制,也不想讓太多的人和物所伸展出的枝枝蔓蔓影響到這顆棋子的完美。
  而自己如果需要牽制許暖的話,那個正在發燒以至於引起肺炎的三歲小女孩足矣。
  足矣。
  不過,趙小熊還是足夠幸運的。
  他最終活了下來。因為那天夜裡,他慘遭毒打,大概因為莊毅的那一腳踢得太狠,造成了他腦部軟組織受傷,人變得糊里糊塗,呆呆愣愣的。
  確切地說,就是人傻了。
  說得好聽一點兒,就是失憶了。
  電視上,失憶的人除了失去了記憶,行為依然很正常,可趙小熊就挺倒霉的,他不僅頭腦呆呆愣愣的,就連行走活動都是呆呆愣愣的。整個人等於廢掉了。
  順子問莊毅,老闆,怎麼辦?
  莊毅當時正在泳池邊曬太陽,一邊喝茶,一邊看書,他想了想,合上書本,歎了一口氣,說,怎麼說,上蒼有好生之德啊。
  順子當時就特別感動,覺得自己的老闆真不愧是釋宣法師的俗家弟子,真是很仁慈。
  趙小熊的遭遇,讓許暖恨死了莊毅。
  可是,為了活下去,也為了許蝶,注定,她只能恨,而不能反抗。
  自此之後,許暖就只能沉默地接受莊毅為她做的任何安排,沉默得如同孤寂的冰雪一樣。有的時候,莊毅都覺得發冷。
  就這樣,許暖和莊毅彼此憎恨著,也彼此牴觸著。在他們之間的角逐中,有一條看不見的天塹,如若哪一個人失衡而跌下,必然粉身碎骨。
  為了許蝶,也為了活下去,許暖很稱職地恪守著「聽莊毅的話」這個承諾。
  莊毅說,從此之後,你就叫許暖。
  那麼,她就叫許暖。雖然這個帶著「暖」字的名字,讓她感覺不到任何溫暖。
  莊毅說,許暖,你去讀書吧。
  那麼,她就去讀書。雖然那些陌生的符號,讓她頭痛欲裂,可是越是辛苦,倔強的她越是認認真真地去學習它們。
  莊毅冷笑,說,其實,就是讓你去混一個文憑,鍍上一層閃亮的銅水而已,你還真當自己是金子,誓死要發光啊?許暖依舊沉默。
  莊毅說,許暖,不要接觸陌生人。上完課,你就給我安靜地回家待著。
  於是,許暖,就不接觸任何陌生人。與任何人相處,都保持著應有的分寸和距離。包括最好的朋友林欣。有時候,這讓林欣很不爽,她說,許暖你怎麼能這樣跟我硬生生地客套呢?許暖向她解釋,不是客套,只不過是習慣如此。
  曾經有一次,許暖忍不住問莊毅,你為什麼要將我留在你身邊?為什麼給我這一些?你究竟想做什麼?
  莊毅笑,說,大學還是沒有白讀,居然會用「究竟」這個詞語了。不過,我覺得你只需要聽我的話,不需要問那麼多為什麼。
  許暖說,可是……
  莊毅伸伸懶腰,露出一個微笑,但眼神卻是凌厲的,他說,你不覺得一顆棋子如果有太多自己的思想,棋手就會無法控制棋局,我可不想讓自己的棋局變得一團糟!
  許暖咬了咬下唇,說,如果我堅持要做一顆有自己思想的棋子呢?
  莊毅笑,他說,很好啊,我尊重你的決定。然後他停頓了一下,轉身逼近許暖,他帶來的壓迫感讓許暖覺得異常緊張,她下意識地退了幾步,後面是嚴嚴實實的牆壁。
  莊毅一把將她拉入自己的懷裡,一字一頓地說,不要挑戰我的耐心!許蝶明天還要去幼兒園呢。你不想讓她有機會看到明天的太陽,去學校裡拿那朵大紅花的話,你就堅持要自己的思想吧!
  許暖從此噤聲。
  她不敢的,不敢用許蝶的生命來做賭注,在那個風雪之夜,她就已經知道,他是一個惡魔了!
  莊毅用實際行動向許暖證明,如果那個主宰你的人,不想你活得明白,那麼,你就只能糊里糊塗地活著。
  後來,左右許暖的思想、安排許暖的生活,成了莊毅的習慣。
  漸漸地,他對她的安排也變得瑣碎起來,瑣碎得讓他身邊的順子看了直發毛,他極其擔心自己呼風喚雨的老闆,在將來的某一天連許暖要穿什麼內衣、要穿什麼內褲都要統籌安排出來。
  但是,很顯然,莊毅並沒覺察到自己這些細微的改變。
  毫無覺察的莊毅自然不會知曉,這個世界上最大的悲劇,不是愛上一個人而不知曉,而是,習慣了一個人卻不自知。
  這個世界上的另一個悲劇就是,旁觀者再清,當局者也是迷糊的。
  所以,當順子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老闆莊毅的行為有些異於從前的時候,他也不敢多說半句——老闆,你對許暖是不是關心過度了?
  有一次,莊毅和女伴逛街時,看到櫥窗中的一件淡綠色的娃娃衫,那件娃娃衫帶著一絲天真無邪的誘惑,令他想起了許暖。那一天,他將衣服買回去,然後扔給了許暖。
  許暖從不反抗。
  他要求她聽他的話。
  那麼,她當然要聽他的話。
  她就穿著那件淡綠色的娃娃衫,後面就出現了小說裡都寫爛了的女主人公更衣後的橋段——雙眸泛著水光,皮膚白皙,長髮如瀑,淡綠色的衣衫襯出臉上如桃花般的膚色。
  她看著鏡子中的自己,突然有些恍惚,恍惚間想起,林欣借給她的那些言情小說中,那些女主人公更衣之後,男主人公們一定會用大灰狼盯著小白兔一樣的眼神盯住女主人公,然後,讚美一句,你真美。
  許暖的臉突然紅了一下,她居然會莫名地渴望那個殘暴地控制著她的命運的男人讚美她。
  許暖站在鏡子前,小心翼翼地看著鏡子裡的莊毅,他正挑著眉頭。
  他喝了一口冰水,歎息著說,可惜了這麼漂亮的衣服,穿在你身上居然像抹布一樣,早知道我就掛在竹竿上了,估計都會比穿在你身上好看。
  莊毅說完這些話,就轉身離開了。
  自此之後,許暖明白,小說中的橋段,在現實中是很難發生的,尤其是面對著莊毅這種冷血的男人,但這並不妨礙她繼續和林欣一起閱讀言情小說。生活過於淒苦的女子,總是希望用故事來麻痺自己。許暖偶爾會幻想,很多年後,在某座城市的街道上,她能遇到孟古。
  分別已有七年。
  不知再相見時,孟古是否會記得她?而那時的自己,是不是會忘記,孟古曾經對誓言的背叛?
  或者,早在十九歲那年,她出賣自己身體的那一夜,她和孟古之間,便注定再無可能。他依然是這個世界上,最令她難以釋懷的男子,卻也是她最不想見到的人。
  除了帶給許暖幻想,言情小說還有一個好處,那就是讓許暖認識了很多漢字,一看到不認識的字她就捧著字典查。
  就這樣,四年裡,莊毅與許暖,就這麼微妙地僵持著。
  莊毅保持著他在公眾面前儒雅商人的形象,在那些佈滿了金光的履歷之上,沒有人嗅得出血腥的味道。
  而許暖,每次在電視裡或報紙上看到俊雅如玉的莊毅,都忍不住渾身發冷,在心裡狠狠地罵,虛偽!
  所以,當林欣與同學們滿懷憧憬地討論莊毅的時候,她總是靜默不語。
  有的時候,將真相埋在肚子裡,真的是一種折磨,何況,這種折磨持續了四年之久。
  現在的許暖,依舊是被莊毅禁錮的女子,她不知道他留下自己到底有何用途,也不知道為什麼他會對自己的底細瞭解得那麼徹底。
  現在,她只知道,「和風」獎學金頒獎典禮的那天,那些記者帶來梁小爽自殺以及李樂撞車的消息後,讓這個叫莊毅的男子連夜趕到自己的住處,如惡魔一樣警告她,這些日子,她不能離開這棟公寓!不能去學校!
  現在,他斜坐在沙發上,燈光映在他俊美如玉的臉上,他的眼神裡隱約有了疲憊之色。
  莊毅拉了拉衣領,鬆開那條絳紫色的領帶。
  他對許暖說,去!給我倒杯水,冰的。
  命令的口氣,不容拒絕。
  為什麼總是冰水?
  難怪他的心也是冷冰冰的。
  許暖去倒水的時候,突然很想弄點毒鼠藥毒一毒他。不過,她也只是想想而已。

《蒼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