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五章皮開肉綻
  雲兒臉色一變,轉身跑回來,惡狠狠盯著采荷問:「你為什麼要害我們?」賽華佗也察覺到不妥,氣喘吁吁跑出來說:「外面怎麼有那麼多的官兵?」他一向奉公守法,安分守己,交糧納稅,只行醫救世,從不做傷天害理之事——為什麼今天會惹到官府?
  采荷見大家都看她,駭得花容變色,「我,我……我不知道!」雲兒恨道:「剛才只有你出去了,隨後便引來這麼多官兵,你說你不知道?」步步逼近,眸中露出陰狠之色。采荷明白她的想法,一反以前的柔弱之態,站起來為自己辯護:「我如果真的因為妹妹早上的幾句話而懷恨在心,一時糊塗報官了,還會自投羅網回這裡來嗎?我剛才出去,是回了一趟天香院,托以前交好的姐妹將素日的細軟衣物打點一下交給我。我怕人發現,特意偷偷溜進去的。我也不知道怎麼會憑空冒出這麼多的官兵來。」
  雲兒聽她說的有道理,仔細一想,確實如此,她應該不至於蠢到這麼做,皺眉說:「那也是因為你行蹤敗露,所以洩露了我們的藏身之地,哼!」采荷看了眼她,隨即低頭不語。
  賽華佗急道:「現在不是追究這個的時候,逃命要緊。你看外面,黑壓壓的官兵,圍得水洩不通。東方又不在,咱們得趕緊想個辦法逃跑,一旦被抓,恐怕只有橫著進去抬著出來的份兒。」
  雲兒料不到這次官府動作這麼快,他們又不是什麼十惡不赦的江洋大盜,犯了什麼滔天大罪,居然引來這麼多訓練有素、整齊劃一的精兵良將,看這架勢簡直拿他們當朝廷欽犯對待了。她覺得頭疼,暗暗歎了口氣。
  三人匆匆來到後門,從門縫偷偷往外一看,到處站滿了手拿武器的官兵,正各自尋找隱蔽的地方埋伏呢。他們轉而奔到西邊的側門,還是一樣的情況;再上氣不接下氣回到不為外人所知的偏門時,依然有重兵把守。看來領兵的人早已將地形探查清楚,布下天羅地網,只待甕中捉鱉,一個不漏抓起來。
  幾人臉色變得蒼白,垂頭喪氣不知該怎麼辦才好。這下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一個是風一吹就壞的美人燈;一個是只知道草藥醫術的大夫;剩下的一個也好不到哪兒去,一身三腳貓的功夫,上房爬樹還行,認真打起架來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兒。
  雲兒當機立斷說:「時間無多,幸虧我們發現得早,等他們完成包圍網,就該破門而入,進來抓咱們了。我們分頭行動,賽華佗和采荷往人相對較少的偏門走,我往你們旁邊的那個側門走,分散開來,成功的幾率大些。這是煙霧彈,江湖上的玩意兒,賽華佗,你和采荷拿著防身,一見不對,趕緊溜。你們若是逃了出去,趕緊去找東方棄,讓他來救我。」說著就要走。
  賽華佗一把拉住她,知道她打算以身犯險引開官兵的注意,好讓自己和采荷逃走,「不行,不行,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東方棄回來了,我怎麼跟他交代!」他還不得跟自己急啊。
  雲兒罵道:「你笨啊,一塊被抓,連求救的機會都沒了。你們當務之急是趕緊找到東方,天底下沒他辦不了的事。放心,死不了,抓到人不還得呈堂審訊麼!」她明知前面凶多吉少,也許有死無生,還是毅然走了出去,打開門時回頭看了他們一眼,叮囑說:「我會盡量拖延時間,你們一定要逃出去找到東方棄,讓他快點來救我啊,我怕疼。」她怕吃苦,怕受罪,貪圖享受,好逸惡勞,但是還是義無反顧走了出去。若說這個世上她還有完全信任的人,無疑是東方棄。
  雲兒看似年輕,行事卻頗為老辣,臨危不亂,機敏果斷。她往外扔了個煙霧彈,趁眾人睜不開眼、拚命咳嗽之時貓腰溜了出去。她跑不到十來步,就聽到身後有人大聲喊:「前面!在那兒,追——」她聽了,隨即又扔了個煙霧彈阻礙追兵的視線,腳下生風,一頭往對面的暗巷衝去。
  她這番動靜,早已引來周邊官兵的注意。立即有人下令:「你們都過來,別讓亂賊跑了!抓到了重重有賞。」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其他人答應一聲,蜂擁而上。賽華佗瞧準時機,趁煙霧瀰漫還未散開之際帶著采荷慌慌張張跑了出去,衝到對面,身子一矮躲在牆根下。他扒開鄰家院子掩藏在花木深處的一個僅可通人的狗洞。若不是熟人,很難發現這裡居然另有乾坤。他推著采荷先爬了進去,自己隨後也鑽了進去,熟練之極,顯然已鑽過多次。
  雲兒因為不熟悉地形,如無頭蒼蠅一般亂打亂撞,奮力踢倒一個官兵,搶了他的刀護身,一邊應付如潮水般湧來的人馬,一邊左衝右突尋找逃匿之機,早已累得氣喘吁吁,滿頭大汗。身上的煙霧彈已經用盡,後面的追兵又越來越近,形勢萬分緊迫,一抬頭待發現前面是個死胡同時,大叫「天亡我也」,乾脆扔了手中的兵器,反正再怎麼抵抗也沒用了,還不如省點力氣,乾脆投降算了。她垂頭喪氣對領兵的馮陳說:「要殺要剮,隨你們的便,這總行了吧!」
  馮陳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一個小小的弱女子,臨危不懼,面對強敵尚談笑自若,這份膽魄倒也十分難得,揮了揮手,喝道:「帶走!」有人走上來,將她雙手反剪,五花大綁捆了起來,扔在馬車裡。雲兒大叫:「我會乖乖跟你們走,你們那麼多人,我就是想逃也逃不了啊,能不能不要綁這麼緊?」
  馮陳轉頭看了她一眼,面無表情說:「堵上她的嘴。」立即有人往她嘴裡塞了一團麻布,臭烘烘的,難聞之極。雲兒立即蹬手蹬腿,含含糊糊哇哇大叫,人在車裡滾來滾去,以示不滿。頭砰的一聲撞在車壁上,立刻起了個大包,疼的她齜牙咧嘴。外面的人聽到動靜,恐嚇她:「老實點,再敢亂動,一刀殺了你!」雲兒想想掙扎也沒用,唯有暗歎一聲,哎,聽天由命吧。
  馮陳領著人回屋搜了一遍,問:「其他人呢?」下面有人答:「屋子裡什麼人都沒有,桌上飯菜還是熱的,看來是跑了。」馮陳不語,下令說:「派一些人找個隱蔽的地方守在周圍,尤其是晚上,眼睛睜大點。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他們總會回來的。其他人跟我回去交差,公子自然重重有賞。」
  馮陳押著雲兒浩浩蕩蕩回到城外的「落花別院」,進去通報說:「公子,只抓到了一個,其他人都跑了。」
  那燕公子身穿玄黑色武士服,剛練完劍,臉上滲出細密的汗珠,越發顯得眉如春山,臉若敷粉,喝了口茶,方慢悠悠說:「只抓到一個嗎?帶上來!」
  魏司空站在一旁幸災樂禍說:「看來這下有熱鬧瞧了。」敢在太歲頭上動土,這不是自尋死路麼!想到昨天晚上燕公子前所未有的狼狽以及怒氣,不由得佩服起那個叫雲兒的人的膽量,搖頭暗歎道,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
  雲兒仍是一身男裝,捆得結結實實,披頭散髮被帶進來。她正罵罵咧咧表示不滿,一抬頭見到昨天那個被自己整得慘不忍睹的燕公子,心中慘叫一聲,真是現世報,來得快。依他睚眥必報、陰沉狠辣的心性,自己這下就算不死也要去半條命。
  那燕公子見她在這種情況下,還敢目不轉睛直視自己,加之想到昨晚的瀉藥和泔水,怒不可遏,滿身的火氣「騰」的一下熊熊燃燒起來,喝道:「好大的膽子,跪下!」旁邊立即有人伸腳來踢她膝蓋彎兒。她武功不咋地,身手卻極為靈活,反應奇快,旋身一跳避開了,不等人強迫,立即抬高雙手,識相地說:「不要打,不要打,我跪,我跪!」說著膝蓋一彎便跪了下來。這人有病,他以為自己是天王老子麼,人人見到他就要下跪。想起昨天他踢的那一腳,又狠又重,現在膝蓋還疼著呢。
  魏司空「噗嗤」一聲笑出來,搖頭晃腦說:「有趣,有趣。」雲兒橫了他一眼,有趣個頭,她這叫識時務者為俊傑,大丈夫能屈能伸好不好!那燕公子見她如此,臉更黑了,開始審問:「說,誰派你來行刺本公子的?」
  雲兒莫名其妙,「誰吃飽了沒事行刺你啊!」難道因為他長得過分好看,以至於天怒人怨,所以大家都想著要毀他容?
  那燕公子哼道:「不招是嗎?來人啊,拖出去打,打到招為止。」雲兒「啊」的一聲大叫,「冤枉啊,我又不知道你是誰,為什麼要行刺你!我跟你往日無怨、近日無仇的,根本就犯不著啊——」忽然想到昨天晚上的巴豆和泔水,饒是她再伶牙俐齒、巧舌如簧,也說不下去了。
  看來兩人的梁子是結定了。
  有人將她拖到院子裡,按在木凳上,不分青紅皂白便開始打。那燕公子在一邊冷冷看著,哼道:「不說是嗎?看你的嘴硬還是我的板子硬!」
  剛打了一下,雲兒便眼冒金星,身上火燒火燎,疼痛難當,殺豬般叫起來:「冤枉啊,救命啊——」叫聲淒厲無比,如鬼哭狼嚎,慘不忍聞,只怕整個府邸的人都聽到了。那燕公子皺了皺眉,不悅道:「給我狠狠地打,打到不能出聲為止!」拿板子的人聽了,果真下手毫不留情,一下比一下重。
  才打了不到十下,雲兒已承受不住,閉著眼奄奄一息,聲音都叫啞了,臀部鮮血淋漓,腫了有半指高,青青紫紫,體無完膚,一條命去了半條。她見求救無望,咬牙切齒,嘶啞著喉嚨說:「你這是屈打成招!」
  那燕公子不為所動,喝道:「發什麼愣,繼續打!」大有不打死不住手的架勢。一時間板子如雨點般落下,劈里啪啦,打的雲兒連叫救命的力氣都沒有了,翻著一雙白眼,已是出氣多入氣少。她癱軟在凳上,心想絕不能就這樣不明不白被打死,使盡全身僅餘的力氣,斷斷續續說:「你……不是……要我招嗎,好……我說……」打的人聽了,一時住了手。
  那燕公子有些詫異,他存心安個罪名要她死罷了,倒不是真相信她要刺殺他,不然在天香院她下的不是瀉藥,而是毒藥了,當下便說:「好,你說!」看她還想玩什麼花招。
  雲兒喘過一口氣來,突然伸出手指著魏司空說:「魏世子救我!孫一鳴……臨終前有話交代……」話未說完,五臟六腑一陣劇痛來襲,實在支持不住,頭一歪,暈了過去。
  魏司空看著已然昏死過去的她,嚇一跳,連忙走出來結結巴巴說:「公子,公子,我不認識她,這女人心思叵測,故意誣陷我!」其實他內心不是不震驚的,他是江湖四大家族「龍侯史魏」魏家的世子,魏家除了武林地位尊崇,在朝裡也十分有影響力,一般江湖中人都稱他「魏少俠」,只有京城熟悉他的人才會叫他「魏世子」,還有更重要的一點是——她如何知道孫一鳴?一鳴臨終前真的有話留給他麼?一想到此,一時間不由得肝腸寸斷,悲不自勝。
  那燕公子眼睛在他們兩個之間轉來轉去,露出疑惑的神情,想了想說:「把她關起來,仔細看守,過後再審。」
  魏司空突然朝他跪下,眼神有一絲悲慼之色,低著頭說:「公子,你也知道我和一鳴的事……司空從小就認識你,一塊唸書,一塊練劍,從沒求過你什麼,這次司空求你將此人交給我,司空感激不盡!」
  那燕公子見他如此,歎了口氣,轉念一想,留下活口也好,放長線釣大魚,順帶將那個東方棄一網打盡,便說:「司空,人死不能復生,你也不要太傷心了。這女人詭譎狡詐,你切莫輕信她。」
  雲兒悠悠醒轉,身上如刀絞一般,火辣辣地疼,那種疼彷彿能鑽入骨髓,一下一下咬著最脆弱的神經末梢。她一口氣熬不住,差點又要暈過去。魏司空坐在一邊不緊不慢喝茶,頭也不抬說:「醒了?現在可以說你是怎麼知道一鳴的吧?」眼神逐漸轉冷。
  雲兒眼睛滴溜溜亂轉,「哎喲哎喲——」叫起來,「魏世子,我這會兒一條命只剩下半口氣,你能不能救人救到底,送佛送西天,弄點金瘡藥保命丸什麼的,我實在疼的受不了,哪還有力氣說話啊!」
  魏司空轉頭見她臉色蒼白,嘴唇咬破了,尚殘留有褐色的血塊,整個人氣若游絲,身下滿是血污,一動不動趴在那兒,一雙眼睛怯生生望著他,甚是淒慘。這樣一個弱不禁風的姑娘家,被打成這樣,確實可憐。加之想到一鳴,心中一痛,軟了幾分,便說:「你忍著點,這是難得的療傷聖藥,止血化瘀,很好用的。」說著一點一點撕開她已嵌入血肉的內衣,親手撒上藥粉,又說:「沒傷到筋骨,將養個十天半個月就會好。」
  雲兒疼的哼哼唧唧,痛叫出聲,十指緊緊攥住底下的床單,臉色慘白,好不容易喘過一口氣,擦著額上冷汗,有氣無力說:「魏公子,謝謝你。」
  魏司空挑眉說:「你就這麼放心讓我一個素不相識的大男人給你上藥?再怎麼說,你好歹也是一個姑娘家,難道不知道男女有別,不擔心傳出去惹人閒話嗎?」雲兒轉過頭來,愕然道:「你不是喜歡男人麼?」早已將他當成女人看待。
  魏司空聽了,眸光一黯,轉過頭去不再言語。雲兒忙說:「喜歡男人也沒什麼,跟喜歡女人是一樣的,你不要難過。」魏司空因為不顧世俗倫常喜歡男人,可謂驚世駭俗,冒天下之大不韙。許多人勸他都不聽,氣得魏老爺子亂棍將他逐出家門。他背祖棄親,自覺罪孽深重,沒想到結果還害死了孫一鳴,一直為此內疚不已,落落寡歡。
  雲兒見他傷心,頓了頓,還是伸出手握緊他手指說:「魏公子,喜歡男人,也不是什麼可恥的事,反而更讓人敬重。因為你敢堂堂正正說出來,這需要很大很大的勇氣,我們所有人都及不上你……也及不上孫一鳴。」其實這話不是她說的,而是東方棄說的。
  昨日倆人從「鴻雁來賓」逃出後,東方棄評論那燕公子的身手,順帶跟她說起魏司空其實喜歡的是男人時,她瞪大眼睛,吃驚不小,心裡多少有些瞧不起他。一個少年便成名於武林的世家子弟,人人見到他都要尊稱一聲「魏少俠」,竟然喜歡男人,這,這,這——,叫人如何接受?當時東方棄便說了以上那番話,令她對魏司空登時刮目相看,轉而同情他。
  魏司空聽了,身軀一震,從來沒有人這麼尊重過他,不但尊重他,還尊重被世人所瞧不起的優伶孫一鳴,簡直是人生一大知己,可遇而不可求。他心中不由得一熱,大為感激,說:「你當真這麼認為?」她重重點頭,拍著他手背說:「嗯,你沒有做錯什麼,你不過一心一意喜歡孫一鳴。他雖然死了,可是我想他心裡一定是高興的。」
  魏司空黯然道:「不不不,是我害了他……」說著說著當年一人一劍獨挑「燕山十霸」、意氣風發的青年少俠竟然紅了眼眶。英雄落淚,更使人覺得悲愴。
  雲兒搖頭:「魏公子,你沒有害他,你對他如此情深意重,他怎麼會認為你害了他呢?他之所以從容赴死,是因為他心裡喜歡你的緣故。」將心比心,若是有人對她如此,就是死她也心甘情願啊。
  魏司空止住眸中即將湧出的熱淚,問:「一鳴在臨死前,說了什麼話?」
  雲兒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魏司空和孫一鳴的事,都是東方棄告訴她的,並說當時孫一鳴死時,他和吳不通就在身邊,親眼目睹了整個過程。所以她為了保命,讓魏司空出手救她,才撒了這麼一個彌天大謊,當下紅了臉,實話實說:「魏公子,對不起的很,其實我不知道孫公子臨死前說了什麼話……」見魏司空臉上瞬間露出失望、傷痛的神情,忙說:「不過,你別難過,東方棄知道,他說當時孫公子讓人將琴取來,高歌一曲,笑著喝下手中的毒酒,心裡很平和。至於說了什麼話,下次見到他,我再幫你問,可好?」
  魏司空聽了她的話,身子一晃,幾乎支撐不住,匆匆站起來就要走。雲兒忙問:「魏公子,你沒事吧?」他背過身去,「沒事。你實話實說,沒有欺瞞我,很好。你就在這兒好好養傷吧,會有人照顧你的。」
  雲兒想起一事,撐起上身,對已經走出門外的他說:「那個燕公子,會不會殺了我?」魏司空回頭看了她一眼,「只要你不惹惱了他,他便不會殺你。其實他不喜歡殺人。」雲兒聽了,拍著胸脯鬆了口氣,看來這條小命暫時是保住了。阿彌陀佛,謝天謝地,幸好她福大命大,沒這麼容易死。
  第六章來而不往「非禮」也
  魏司空臨睡前想起雲兒,不知她傷勢有沒有好點。他因為想起慘痛往事,一整天抑鬱不樂,內心苦悶難以排遣,心想不如去看看她也好。雲兒白天的一番話,他心裡很是感激,是以特別照顧她。
  他推門進去,見她床前的紗帳已放下,以為她睡了,心想這麼晚了,她有傷在身,不便打擾她休息,還是明天再來吧。魏司空轉身要走時,忽然聽到細細的呻吟身,極力壓抑著,似乎十分難受。他忙掀開簾帳,見她側趴著,手腳蜷縮成一團,臉色煞白,抖索著唇說不出話來。他忙伸手一摸,身子骨冰涼,渾身上下幾乎沒有一絲熱度,不由得吃了一驚,問:「雲兒,你怎麼了?」
  雲兒雙手抱胸,抖著唇嗚咽:「我冷,我冷——」說話間牙齦都在打顫。他忙扯過被子將她蓋得嚴嚴實實,問:「還冷嗎?」雲兒拚命點頭,喘著氣發不出聲音,十指泛白,唇色發青。他奇怪,說:「你身體怎麼會這麼冷?」天氣炎熱,大家只穿一件單衣尚受不了,她再體弱怕寒,也不至於如此啊。
  雲兒轉過臉望著他,咬牙切齒說:「被打的!」若不是因為受了傷,抵抗力下降,她也不至於這麼快就寒氣侵體。一時間如墜冰窖,冷得難以忍受。她顫抖著手聚起體內剩餘的真氣,按照東方棄傳授的心法口訣,氣運丹田,感覺足底湧泉穴慢慢有一股熱氣一點一點上湧,只是游絲般的勁氣一碰到體內猶如暴風驟雨來襲的寒氣,瞬間被吹散了,根本就無濟於事。
  魏司空見她如此難受,忙說:「你先忍一忍,我馬上去叫大夫。」一邊走一邊想,瞧她這樣,莫非是受了寒毒一類的內傷?可是她除了體寒如冰之外,脈息均勻,氣血暢通,絲毫沒有受傷的跡象啊。
  那燕公子運完功,只覺體內有把火在燒似的,渾身冒著熱氣,擦了擦臉上的汗出來,吸了一口夜晚的冷氣,心裡的燥熱感才好了點。他信步來到魏司空住的院落,想跟他閒談幾句,哪知人卻不在,便問:「司空呢?」
  伺候的婢女見了他,忙跪下道:「魏公子往後院去了。」他揮退婢女,轉身往裡走,拐了個彎穿過走廊,只見對面一間廂房門戶大開,燈火通明,時不時傳來一兩聲「啊——」的慘叫聲,頗有些恐怖。他不禁好奇,不知是誰大半夜不睡覺,在那鬼哭狼嚎,裝神弄鬼。
  雲兒冷得全身打顫,吃不住便翻來滾去,口中大叫:「啊……好冷啊……」手足亂舞,一時捶床,一時摔枕頭,房裡「乒乒乓乓」一陣亂響。那燕公子進來見是她,心中立即不高興了,冷著臉說:「你又在發什麼瘋?板子沒吃夠是麼?」雲兒冷得神智都有些糊塗了,哪還有力氣和他鬥嘴,一不小心壓到傷處,不由得又是一聲慘叫,「啊——」
  那燕公子大步上前拽住她,口裡惡狠狠說:「再叫,再叫把你舌頭割了!」雲兒迷迷糊糊的感覺到一股熱氣朝她湧來,本能反應,如饑似渴一般,抬起上身連忙抱在懷裡,長長噓了口氣,好暖啊,總算活過來了。
  那燕公子毫無防備之下一把被她抱住,剎那間驚得不知該作何反應,心慌意亂,手足無措。待反應過來,見她閉著眼睛頭挨在自己胸前蹭啊蹭的,臉漸漸漲紅了,死命推她,吼道:「放手,放手!」
  雲兒只覺得他像一盆火,猶如溺水之人手中抓住的那根稻草,哪肯放手,反而變本加厲,一雙手在他身上胡亂摸索,拚命取暖。她恍惚間忘了身在何處,將他當成了東方棄,心裡在罵,她都快凍成冰人了,怎麼還不替她運功驅寒,想她凍死是不是,手裡又摸又掐的,一點兒都不手軟。
  掐的那燕公子倒吸一口冷氣,氣急敗壞說:「你這個瘋女人,放手,快放手!」他拚命甩開像八爪章魚一般黏在自己身上的雲兒,臉都氣綠了,突然感覺到胸前一涼,垂眸一看,雲兒的右手不知什麼時候伸進他衣服裡面去了,當場怔的不能動彈,突然「啊」的一聲跳起來,又氣又怒又羞又恨,「你這個不知羞恥的女人,你,你,你……」想到自己居然被她輕薄了,一口氣鬱結在胸口,指著雲兒的臉氣得連罵人的話都忘了。
  「啊——,我要殺了你!」那燕公子縱身撲上去,掐住雲兒的脖子拚命搖晃。雲兒被搖的頭昏腦脹,呼吸不暢,睜開眼突然見到他,驚醒過來,大叫:「救命啊,非禮了,殺人了……」寂靜無聲的半夜突然爆出這麼一聲淒厲的慘叫,驚得大家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當馮陳褚衛、蔣沈韓楊以及魏司空和他請來的大夫等人聽到聲音,匆匆趕來時,見到的便是那燕公子衣衫不整壓在雲兒身上,而雲兒拚命掙扎,情形曖昧之極。眾人登時面面相覷,不敢做聲。還是那大夫倚老賣老咳了聲說:「公子,這位小姐身體似乎不適,你就是心急,也要待她傷好了以後再——」
  那燕公子聽到聲音回頭,見眾人都在,又看了看自己,腰帶不知什麼時候散了,領口大開,露出大片胸肌,尷尬不已,連忙鬆手,跳下床來整理儀容,眼睛猶盯著雲兒,恨不能將她生吞活剝,以洩心頭之憤。
  雲兒趴在床頭,手扶在頸邊大聲咳嗽,一時咳岔了氣,逼出了大顆大顆的眼淚。魏司空見她滿臉是淚,楚楚可憐,走過去拍著她的背問:「雲兒,你怎麼了?到底發生什麼事?」抬頭看了眼那燕公子,滿是猶疑:他怎麼會在這裡?
  雲兒經這麼一鬧,體內的寒氣似乎沒那麼重了,緩過一口氣來,指著那燕公子大聲說:「他非禮我,還想殺我!」無恥之徒!
  魏司空聽了臉上露出古怪的神情。馮陳褚衛、蔣沈韓楊互相看了一眼,連忙退出去,主子的私事,哪是他們能聽的。那白鬍子老大夫搖頭晃腦歎氣,「公子啊,這位姑娘就算是府上的丫鬟,卑微低賤,好歹是一條人命啊,都是人生父母養的,你就放了她吧……」
  話還沒說完,那燕公子臉上變了色,陰沉沉說:「滾!再不滾就讓你兒子來這裡替你收屍!」嚇得那老頭跌跌撞撞走了,口裡猶嘟嘟囔囔說:「光天化日之下強搶民女,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啊……」
  那燕公子一步一步逼近雲兒,凶狠地說:「我今天非殺了你不可!」害的他的清白聲譽一夕間毀於一旦。雲兒趕緊將魏司空往前一推,仰頭說:「你如果沒有非禮我,為什麼要殺我滅口?」肩膀一縮,躲在魏司空身後不出來。
  那燕公子氣得暴跳如雷,額上青筋都綻了出來,「胡說八道!」
  「我怎麼胡說八道了?剛才的情況大家都看見了,不是你非禮我,難道還是我非禮你不成?非禮就算了,竟然還想殺我滅口,你心腸也太狠毒了吧?」
  「我非禮你做什麼?」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不屑哼道:「就憑你?哼,不男不女,陰陽怪氣,半人半妖,我瞎了眼才會去非禮你!」
  雲兒氣得漲紅了臉,哼,竟然罵她是不男不女,半人半妖,這話也太狠毒了吧!將袖子一捋,想吵架,誰怕誰啊!看著他古怪一笑,慢悠悠說:「哦,我知道了,原來你瞎了眼,所以只非禮男人,不非禮女人!」
  「你,你,你——」那燕公子氣得乾瞪眼,一時間竟然想不到反駁的話。他一時氣糊塗了,口不擇言,把臉一橫,怒道:「誰說我只非禮男人,不非禮女人?我就非禮你了,怎麼了?牙尖嘴利,顛倒是非,我一定要殺了你……」衝上去就要抓她。
  雲兒一邊躲,一邊對魏司空拍手道:「你看,你看,他自己都承認非禮我了,剛才還睜眼說瞎話,矢口否認,敢做為什麼不敢當——」
  那燕公子氣得額上青筋爆出,眼睛陰鷙地看著她,長腿跨過魏司空要揪她出來。雲兒連忙往後躲,口中連叫:「魏司空,魏司空,他非禮了我,現在又要殺我,天底下沒有比他更卑鄙無恥的人了,你快救我!」
  魏司空在一旁聽了他們二人的對罵,忍俊不禁,悶笑不已,一手攔住他,「好了,好了,公子,何必跟一個不懂事的丫頭一般計較。夜深了,你回去休息吧。我一定代公子好好教訓她——馮陳褚衛,還不快護送公子回房休息。」
  那燕公子深吸口氣,不斷提醒自己要自重身份,跟瘋子豈能一般見識!他看了眼魏司空,想起自己答應把這女人交給他發落,只得作罷,又狠狠瞪了眼雲兒,重重哼了一聲,跟在侍衛身後,拂袖去了。
  雲兒抬起身對已經走出去的他喊道:「你不能殺我,你若殺了我,就表示,表示……你非禮了我!」
  他猛地轉身,陰惻惻說:「放心,我不殺你——我有的是辦法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豈能這麼便宜了她!
  雲兒衝他遠去的背影做了個鬼臉,哼——,以為她好欺負麼!魏司空笑吟吟看著她,「他從小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很少有人有這麼大的膽子敢在太歲頭上動土,我還沒見過他這麼憋屈的樣子。」雲兒揮了揮手,大喇喇說:「嗨,一回生、二回熟嘛,以後大家見多了自然就不奇怪了。」哼,充其量不過是一個橫行霸道慣了的紈褲子弟罷了,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魏司空但笑不語,過來一會兒說:「你還冷不冷?請來的大夫都叫你趕跑了。」雲兒哆嗦了一下,「冷啊——,不過不要緊,你讓人在我屋裡生盆火,我再自行運氣調息,應該挨的過去。」他點頭答應了,想了想又說:「你以前是不是受過什麼寒毒之類的內傷?怎麼這麼怕冷?」雲兒搖頭,「不是,似乎我天生就如此,體質陰寒。」一副不欲多說的樣子。魏司空叮囑她好好休息,帶上門走了。
  自有下人將燒旺的炭火端進來。她靠近火盆搓著手,鬧騰了半天,早就乏了,朦朦朧朧將要睡去時,忽然感覺有人將手搭在她額頭,一個激靈睜開眼,驚喜地說:「東方,是你!」
  東方棄「噓」了一聲,小聲說:「這裡守衛真嚴,裡三層外三層的,守得密不透風,我好不容易才偷溜進來。」說著四處打量雲兒住的房間,心想不知道這裡住的是什麼人,守衛如此森嚴。
  雲兒忙抱住他胳膊說:「東方,我冷。」他忙說:「我知道。」從懷裡掏出一個桔子大小的紅色果子,說:「這是西方熾焰山產的火龍果,常年吸收陽光地氣,性熱驅寒,雖不能解你身上的寒氣,吃了總有好處。」
  她拿過來接在手裡仔細看了看,恍然大悟說:「怪不得你不在,原來是出去給我找這個東西去了。以後你不要再千辛萬苦去找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啦,沒用的。我身上的這股寒氣恐怕是自出娘胎就有了,先天形成的,無藥可治。」
  東方棄正色說:「不是,你身上的寒氣不是從小就有的,所以,一定有辦法醫治。」雲兒奇道:「你怎麼知道不是?我自己都不記得了。好啦,不用安慰我了,就算無藥可醫也沒什麼,不就是時不時冷點麼,反正又死不了人。」以前的事,她一點都想不起來,想不起來就想不起來吧,反正也不影響她現在的生活。
  東方棄頓了頓,緩緩說:「雲兒,我向來沒什麼大的心願,行走江湖,隨遇而安,只希望你快快樂樂活下去,其他的事,能不想就不想。」
  雲兒低了頭,過了一會兒說:「東方,我知道你對我好。其他的事,我就是想想,也想不起來了。這樣也好,就當作再世為人。呵,你想啊,比人家多活一次,可不是天大的運氣?」
  東方棄點頭笑說:「你能這樣想再好不過——對了,你身上的傷怎麼回事?被人打的麼,誰下的毒手?」雲兒拉著他的袖子,哭喪著臉說:「整整打了二十大板。你聽,我這會兒聲音還是啞的呢,打的時候叫的,疼死我了。」
  東方棄憐惜地看著她,說:「沒事,回頭我問賽華佗要最好的金瘡藥,他不會不給,你這次可是救了他一命呢。你先把這火龍果吃了,我再助你運功驅寒,這樣更有成效。」
  雲兒點頭,咬了一口皺眉說:「什麼怪味道,又酸又澀,難吃死了。」話雖如此,還是咬牙吃完了。東方棄嘿嘿笑說:「良藥苦口嘛!」見她行動不便,於是說:「你好生趴著,閉上眼睛,聽我的指示:先將我送進你體內的真氣沿著筋脈一絲一縷導到丹田——怎麼說呢,感覺就像一個碗,盛滿水之後,再沿著五臟六腑輸送到四肢百骸,一點一點化解,寒氣便可壓住。聽明白了嗎?」雲兒點頭,「百川歸海,再開枝散葉的意思,是不是?」
  東方棄點頭,笑道:「雲兒,你真是聰明,一點就通,還能舉一反三。若不是你任督二脈為寒氣所壓,阻塞不通,致使本身的功力只能發揮一二成,說不定你也能成名於江湖,成為當代武林的一朵奇葩呢。」
  其實真正的武林奇葩不是雲兒,而是他自己。但是他一向不吝於稱讚別人,並且善於發現他人的長處,尤其是敵人,這使得他後來成為武林史上一個不敗的神話,被後世所有劍客視為一大奇跡。
  雲兒撇嘴道:「成名有什麼用?你看魏司空,年紀輕輕,武功高強,又是人人稱羨的武林世家子弟,還不是照樣不快樂,一天到晚拉長一張臉,跟誰欠了他金子似的。」
  東方棄便說:「魏少俠是至情至性之人,實屬難得。」雲兒哼道:「那他還助紂為虐,為虎作倀!」東方棄一邊替她運功,一邊說:「話不能這麼說,那燕公子只怕來歷不小。」
  雲兒不像他功力深湛,一邊替她運功還能一邊說話,集中心神將體內如絲線般的真氣收集起來,然後又散往全身各大要害,不到一炷香的功夫,頭上便汗如珠下,待行功完畢睜開眼時,早已累得氣喘吁吁,酸軟無力。只覺全身暖洋洋的,手足溫熱,整個人有和煦如春之感,說不出的舒服受用。
  她覺得口乾如火,急急忙忙喝了口冷茶才說:「那個混世魔王什麼人,為何連魏司空也要聽他的話?」
  東方棄聽她稱呼那燕公子為「混世魔王」,不由得莞爾一笑,說:「只怕比魏司空來頭更大。你看他手下幾個護衛,個個身手不凡,以一擋十,自己更是武功高手,深藏不露。你還記得他在『鴻雁來賓』腰上佩的那把劍嗎?」
  雲兒翻白眼說:「嗨,能不記得嗎,人家一出手就折斷了你花全副家當買來的那把破銅爛鐵。」東方棄尷尬說:「其實那把劍沒那麼不中用,那還是我特意求吳鐵匠打的,殺起人來也是不見血的,斬瓜切菜般容易——,問題是他手上的那把劍實在太厲害。」
  雲兒被他挑起了興趣,不由得說:「他那把劍又有什麼名堂?」她不清楚東方棄劍法到底有多高明,卻知道他是個劍癡,古往今來的名劍,無不瞭如指掌、爛熟於胸。一提到劍,便興致勃勃,兩眼放光,和喝酒時的神情一模一樣。
  東方棄論劍,自有他自己的一套理論。他常說,劍者,吸收天地之靈氣,日月之精華,窮盡人力之心血,耗盡劍師之神慮,乃古之聖品,至尊至貴,神人鹹崇。劍乃短兵之祖,號稱百兵之君,同時又被人稱為凶器之首。可是御劍者,乃人也,非劍之罪也。名劍者,乃天地人神合一,永世不可再得之精品。所以,他雖不喜殺戮,生平最大的宏願卻是遍閱天下名劍,雖死而無憾。
  他一臉凝重說:「他腰上那把劍,造型古樸,寒氣逼人,照物如照水,切玉如切泥,尋常兵器,一碰即折。加之劍上的配飾是世所罕有的九華玉,如我沒猜錯,定是武林四大名劍之首的『龍泉劍』!」
  雲兒嚇一跳,不相信說:「不是吧?四大名劍傳聞中不是上古神器麼,神龍見首不見尾,怎麼說出現就出現了?別是假的吧?又或者你看差了眼?」
  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四大名劍便是「龍泉純鈞,驚鴻蝶戀」,均鋒利無比,吹發可斷。據說得一者便可名揚天下,稱霸武林。
  東方棄打了下她腦袋說:「以我在劍器上的造詣怎麼會看錯!雖然只是遠遠一瞥,我敢打賭那把劍一定是龍泉劍。」
  雲兒忙舉手說:「我打賭那把劍不是。」他在劍器上有什麼造詣,統共沒見過幾把名劍,純粹是紙上談兵,她才不信呢。
  東方棄氣得給她吃了個「爆炒栗子」,哼道:「四大名劍並不是什麼謠傳中的神兵法器,能呼風喚雨,消災解難,而是真真切切的存在,只是大多下落不明罷了。只有純鈞劍,據說現在還收藏在聞人山莊裡呢,也不知是真是假。」
  雲兒聽了,不滿說:「聞人山莊?為什麼會被聞人山莊據為己有?」神兵利器,能者居之、見者有份嘛——所以,她也有份。她對江湖中的事瞭解不多,大部分都是從東方棄那兒聽來的一鱗半爪。
  東方棄自然明白她心裡打的那些小算盤,沒好氣笑道:「純鈞劍是昔年『天下第一劍客』聞人客用的劍,此劍因為聞人客,劍以人傳,人以劍傳,數百年流傳下來,尊貴無雙,成了聞人家的家族象徵,傳世之寶。凡是武林中人無不敬仰,心生畏懼。本來就是人家的東西,何來據為己有之說?」
  雲兒撇了撇嘴說:「哼,有什麼了不起,我就不敬仰。」東方棄立即接道:「你本來就不算是武林中人。」雲兒氣得打了他一下,「你——」這算什麼話?她跟著他一路從天山到臨安,闖蕩江湖多時,連吳不通這樣的人都認識了,怎麼不算是江湖中人?
  東方棄一本正經地說:「好了,時候不早了,我們該走了。」半彎下腰,背對她說:「你趴在我背上,趁天還沒亮,咱們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雲兒躺在床上,看著床頂一動不動說:「我不走。」
  東方棄一開始還以為她只是說笑,便說:「雲兒,別鬧,此地不宜久留,讓人發現了,咱們再想逃出去,可就難了。」
  雲兒打了個哈欠說:「我不走。你先走吧,我自己會想辦法出去的。」
  東方棄見她不像說笑,一對濃黑粗長的劍眉微微聚了起來,看著她不語。
  雲兒哼道:「你看我傷成這樣,全身上下又痛又癢,爬都爬不起來,怎麼走?再說這裡吃得好,睡得好,還有人伺候,為什麼要走?就算走,至少也要留下一點紀念品再走!」
  東方棄皺眉道:「你又在打什麼鬼主意?這些人可不是什麼善男信女!」
  雲兒恨恨說:「我被人打成這樣,渾身上下都疼,差點連小命都丟了,怎麼甘心就這麼一聲不響灰頭土臉地偷溜?我不走,我要報仇,我要以牙還牙,以眼還眼,我要鬧得這裡雞犬不寧永無寧日。」說著揮了揮拳,一副誓不罷休的模樣。還有,東方剛才那番話說得她頗有些好奇,所以想弄清楚燕公子腰上配的那把劍是不是龍泉劍。如果是的話,不妨找個機會順手牽羊……
  東方棄哼道:「什麼偷溜?我們本來就是偷偷溜進來的,自然要偷偷溜回去。你當真不走?小心燕公子一劍殺了你。」說著做了個凶神惡煞的表情。
  第七章精神虐待
  雲兒哼道:「你看我傷成這樣,全身上下又痛又癢,爬都爬不起來,怎麼走?再說這裡吃得好,睡得好,還有人伺候,為什麼要走?就算走,至少也要留下一點紀念品再走!」
  東方棄皺眉道:「你又在打什麼鬼主意?這些人可不是什麼善男信女!」
  雲兒恨恨說:「我被人打成這樣,渾身上下都疼,差點連小命都丟了,怎麼甘心就這麼一聲不響灰頭土臉地偷溜?我不走,我要報仇,我要以牙還牙,以眼還眼,我要鬧得這裡雞犬不寧永無寧日。」說著揮了揮拳,一副誓不罷休的模樣。還有,東方剛才那番話說得她頗有些好奇,所以想弄清楚燕公子腰上配的那把劍是不是龍泉劍。如果是的話,不妨找個機會順手牽羊……
  東方棄哼道:「什麼偷溜?我們本來就是偷偷溜進來的,自然要偷偷溜回去。你當真不走?小心燕公子一劍殺了你。」說著做了個凶神惡煞的表情。
  雲兒吐舌道:「我不怕,他不會殺我的。」他現在哪捨得殺她啊,估計這會兒恨得覺都睡不著,盡想著明天怎麼折磨她呢。頓了頓她又說:「魏司空會護著我的,他對我很好,你不用擔心。等我傷養好了,自然會回去。」
  東方棄見她打定主意不走,身上又傷成這樣,確實不便移動,微微氣惱說:「隨便你,再挨打那可是你自找的,到時候可別哭。」雲兒哼道:「快走,快走,我這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他唯有歎了口氣,「那你體內寒氣萬一發作怎麼辦?」她自信滿滿地說:「我每天正午運幾個時辰的功,現在天氣又這麼熱,不會發作的。」東方棄想到她剛吃了火龍果,寒氣應該可以暫時壓制一段時日,哼了聲說:「那我先走了,你愛怎麼著就怎麼著。」他雖然也擔心她,卻給她充分的自由和選擇權。
  「快走,快走,沒事兒的時候記得來看我啊。」雲兒對著他甩著手。
  他氣道:「你當這裡是什麼地方?真以為是你家呢,要來便來,要走便走?」雲兒嬉皮笑臉地說:「你這不是已經來去自如了嗎?」他不理她,探頭往外瞧了一瞧,見左右無人,便要走。雲兒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來,忙喊住他問:「那個采荷姑娘,現在還死皮賴臉跟著你嗎?」
  他立馬覺得頭疼,「賽華佗那兒被官府包圍了,我們現在躲在城外的一座道觀裡,采荷無處可去,自然是和我們在一起。」
  她重重捶了下枕頭,怒道:「我不管,你趕快將她送回天香院,我再也不要見到她。若不是她,我也不會被抓!」還被打得皮開肉綻,遍體鱗傷。
  東方棄忙顧左右而言他:「我走了,再不走來不及了!」女人之間的事,他最好還是不要插手,惟恐逃之不及,一溜煙消失在濃濃的夜色裡,恰似一縷清風,瞬間沒了蹤影。僅憑這等輕功,便足以獨步武林,傲視群雄。
  雲兒見他話也不說完便腳底抹油溜之大吉,氣了一陣,慢慢地也就睡著了。
  第二天一大早,魏司空便過來看她,問她還冷不冷,有沒有好點。她剛想說好多了,心念一動,轉而苦著臉說:「我身體一向虛弱,體質陰寒,所以時常需要服用人參、燕窩等物,現在又受了傷,以至於毒火攻心,寒氣發作,哪還承受的住,沒死已是萬幸。」唉聲歎氣,裝出弱不禁風、有氣無力的樣子。
  魏司空聽了便說:「那你就在這兒好好養傷,人參、燕窩、何首烏這些東西這裡有的是。我這就吩咐下去,你想吃什麼,讓他們給你送過來就是。」還派了自己屋裡一個叫春燕的丫鬟照顧她的起居飲食。
  雲兒心裡樂開了花,連聲謝過,一會兒要吃桂花雲片糕,一會兒又要吃芝麻小湯圓;端來了八寶珍珠鴨,又要翡翠麒麟湯。大白天的她高臥窗頭,擁被不起,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小日子悠哉游哉,過的好不舒服。下面的廚房卻是忙得夠嗆,好幾個大廚被她支使的團團轉。
  春燕特意端了一碗冰鎮酸梅湯進來,笑說:「雲兒姑娘,酸梅湯是去火散熱的,天氣這麼熱,吃一碗解解渴。」雲兒看了一眼,搖頭說:「我不能吃冰的,一吃肚裡寒嗖嗖的,手腳打顫,姐姐你照顧我辛苦了,天氣又熱,你吃了吧,解解暑氣也好。」春燕心裡一熱,覺得她年紀尚幼難得還能體恤下人,不由得親近了幾分,不若先前那麼生疏,笑說:「姑娘,怎麼大熱天,你手還冷冰冰的,跟冰塊似的?」雲兒搪塞說:「身體不好,所以見不得風,吃不得涼的東西。」
  春燕同情地說:「你身體這麼不好,公子還下那麼重的手,將你打成這樣,哎——」真是一個可憐的人,也不知她如何得罪了公子。見她沒甚精神趴在床上,便說:「既然姑娘吃不得冰的東西,那我讓廚房熬一碗燕窩枸杞粥來。」
  雲兒隨意應了聲,趴在床上移來動去,沒個安靜,百無聊賴下又開始長吁短歎、唉聲歎氣。她在床上趴了整整一個星期,身上的傷好的七七八八,人也快趴成一具乾屍了,四肢僵硬,骨骼發酸。除了魏司空偶爾來看看她,詢問她傷勢,平日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悶得都快發瘋了,此刻就是把山珍海味、美味佳餚全部搬到她眼前,她也沒興趣了,保證眼睛都不抬一下。
  原來所謂的錦衣玉食、榮華富貴也不過如此嘛,新鮮勁兒一過,並不能獲得更多的快樂。
  那燕公子老遠就聽到一陣嚎叫聲,重重哼道:「鬼叫什麼?再叫把你舌頭割了!」他這幾日因為有事出去了,不在「落花別院」,所以沒來找她麻煩。此刻一見到她就想到那天晚上賊喊捉賊「非禮」一事,頓時恨得牙癢癢,又見她一臉愜意歪在床上吃燕窩粥,桌上擺著剛出爐的糕點以及新鮮水果,一副吃得好住得好,高枕無憂、樂不思蜀的樣子,渾身的氣就不打一處來。這哪是階下囚,分明是座上賓的待遇。冷笑說:「看來你過的很不錯嘛!」
  雲兒因為實在太無聊,看見窗外一行大雁呈人字狀從頭頂飛過便吟道:「天邊金掌露成霜,雲隨雁字長——」嘴裡含著東西,所以聽起來含糊不清,不知道嘰裡咕嚕說些什麼。抬頭見是他,翻了翻白眼,臉撇到一邊,沒好氣說:「你來幹什麼?我這裡不歡迎你!」
  「你——」那燕公子本來是個城府很深的人,平日裡喜怒不形於色,不知為何一見到她就沉不住氣了,敢情她真當這是她家了!盯著她陰沉沉說:「你以為你是誰?給你三分顏色你就開起染坊來了。咱們今天新仇舊賬一塊兒算,看我怎麼收拾你!」拂袖將桌上的茶點掃在地上,「華服美食、上等廂房豈是你這種賤民能享受的!滾——」二話不說要將她從床上拖下來,見了她身上裡三層外三層裹著的綾羅綢緞,更加礙眼,伸手便去扯。
  雲兒嚇得花容失色,一手攀緊雕花床欄死死不放,一手指著他鼻子大喊大叫,怒道:「啊——,你這個淫賊色魔,又想非禮我!」他氣白了臉,「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給我下來——」又拖又拽,又拉又扯。
  哪知雲兒看起來弱不禁風,手無縛雞之力,這會兒被逼急了,力道奇大,漲紅了臉就是不鬆手。他一時莫奈她何,反倒拖的渾身燥熱,耐性盡失,一把拔出腰間的劍往地上一扔,只聽「嗤」的一聲,花崗岩鋪成的地面,那劍卻直沒入柄。他惡狠狠說:「滾下來!」雲兒雙眼直勾勾盯著那把劍,心下一顫,當真削鐵如泥,無堅不摧。心中當即打定主意,不論使出什麼手段,坑、蒙、拐、騙還是偷——,她都要將那把劍弄到手。
  那燕公子見她呆呆的不說話,以為她怕了,心中頓時大快,威脅道:「再不給我滾,刺穿的就是你的五臟六腑,心肝脾肺!」若不是自己一時糊塗因為孫一鳴的事答應了魏司空不殺她,這會兒早就將她千刀萬剮,碎屍萬段,挫骨揚灰了!若是知道她此刻正不懷好意打自己寶劍的主意,恐怕要氣得吐血。
  雲兒見他眼中露出凶狠的表情,知道不妙,他不知又想怎麼折磨自己呢!不由得放聲大叫:「救命啊——魏司空,救命啊!」那燕公子挑眉哼道:「你叫破了喉嚨也沒用,他出遠門了,沒個十天八天回不來。」一心想欣賞她驚慌錯亂、求救無門的樣子。哪知道雲兒愣了愣,很快鎮定下來,立即不叫了——反正叫也沒用,忿忿罵:「你這個卑鄙小人,無恥之徒,只知道依仗權勢,欺凌弱小,你若真有本事,找魏司空打架去啊!為什麼不去?」幹嘛吃飽了沒事,一天到晚跟她過不去。
  他愣了下,有點兒轉不過彎來,他好端端的為什麼要找魏司空打架?被她無厘頭的話弄得有點暈,搖了搖頭才說:「胡攪蠻纏,胡言亂語——來人啊,將這瘋女人給我扔出去!」
  春燕端著飯菜戰戰兢兢站在門口,聽他猛地一聲大喝,噗通一聲跪下來,嚇得瑟瑟發抖,「公子息怒!」那燕公子眼睛一橫,「你聾了嗎?將她拖走!誰讓你來伺候她的?」不由分說扇了她一巴掌,將氣撒在婢女身上。
  馮陳褚衛應聲進來,見屋裡亂成一團,倆人互視一眼,神情有些古怪,還是走上前,一人一邊拽著雲兒的手臂。雲兒見狀,知道逃不過,大聲喝道:「放手,我自己會走!」冷著臉爬下床。她這一動,牽動臀部的傷口,一時間疼得齜牙咧嘴,冷汗涔涔。他不就是想折磨她,不讓她舒舒服服躺著嗎,行,那她就換個地方,這個破房間讓給他還不成麼!
  馮陳躬身問:「公子,怎麼處置她?」那燕公子咬牙切齒說:「關到馬廄,嚴加看守,餓她個三天三夜,餓到她說不出話來為止!」看她拿什麼囂張!
  雲兒大驚,這也太狠了吧,囚犯還有飯吃呢,她這下連囚犯都不如了。恨恨說:「正好,我絕食給你看!我要是死了,魏司空一輩子都別想知道孫一鳴臨死前說了什麼話!」
  「你敢威脅我?」那燕公子眸光陰鷙看著她,心頭大怒,她要是真死了,魏司空口中雖不會說什麼,心裡一定因為不能知曉孫一鳴的遺言更加難過。當年他和孫一鳴的事,他知道的清清楚楚,至今猶覺得震撼。沉吟了一會兒,忽然不懷好意笑道:「既然這樣,那我就好茶好飯,客客氣氣招待你——」聲音一沉,「傳令下去,府中任何人不得跟她說話,連點頭搖頭也不行,誰要是敢違抗,不用我動手,自我了斷吧!」她不是伶牙俐齒,能說會道,差點將他氣得半死麼?他要將她這只能言鳥活活憋死!
  雲兒望著一行人遠去的背影,不屑道:「不說就不說,難道還能少一塊肉麼。」她才不稀罕呢。晚上換了一個婢女送飯給她,她隨口問:「你知道魏公子去哪兒了嗎?什麼時候回來?」那婢女嚇得手一抖,將飯盒放下,匆匆跑了。她索然無味放下筷子,幹嘛啊,她又不是瘟神,嚇成這樣,索性連飯也不吃了,敲桌子喊道:「來人啊,我渴了!」
  好半天,那婢女才畏畏縮縮送了壺茶進來。雲兒有意套近乎,便湊過去說:「我叫雲兒,你叫什麼名字?多大了?家裡可有父母兄弟?為什麼要到這裡來當下人?」那婢女噗通一聲跪下,死命摀住嘴,不讓自己發出一點聲音。雲兒見她如此,翻了翻白眼說:「好了好了,你走吧,我不和你說話便是。」那婢女感恩戴德,急急忙忙往前走,一不小心磕到桌子,疼得流出了眼淚,下唇咬出了血,都不肯吭一聲。雲兒伸了伸懶腰,悶悶地睡下,沒好氣想她又不是勾魂攝魄的黑白無常,有那麼可怕嗎?
  她一個人躺在屋內,一整天見不到人影,也聽不到人聲,若說先前只是無聊,現在就是徹底無語了。婢女來送飯都是低著頭,放下就走,唯恐逃之不及,見了她跟見了鬼似的。她實在憋不住了,再不說話,她都快要悶出內傷來了!不知從哪裡摸了根棍子當手杖,一瘸一拐跑出來。
  吹著久違的清風,享受難得的午後陽光,一開始她心情頗好,哼著小調四處亂逛,哼,沒人跟她說話,她自娛自樂還不行麼!晃久了便開始暈頭轉向,怎麼這水榭、走廊、亭台、閣樓都一個樣兒啊,彎來轉去,怎麼都找不到出口。她見花草叢中有個年輕的小廝彎腰在剪樹枝,便挪上前問:「這位大哥,問一下你,你知道『晚晴樓』往哪邊走嗎?這鬼地方太大了,我似乎走丟了——」一個別院而已,建成這樣,奢侈靡費,活該天打雷劈!
  那小廝剛想回答,抬頭見了是她,張大了嘴,連忙又合上了,丟下剪刀,頭也不回地跑遠了。雲兒忙追過去,招手叫道:「哎,別跑啊,你跑什麼!我只不過想問路而已——」見他轉眼沒了蹤影,氣得將腳下的石子兒踢得老遠,「我讓你跑,我讓你跑!」牽動傷口,不由得「哎呦」一聲,摸著屁股亂跳。
  哎,這日子不用活了,人人見到了她跟見到凶神惡鬼一般,嚇得掉頭就跑。她「啊——」的一聲仰天長嘯,真是鬱悶,她都快逼瘋了!想到燕公子那張陰森可恨的惡臉,拿起地上的剪刀,拚命亂剪,憤憤說:「我剪死你,我剪死你!」算他狠,這完全是精神凌遲、非人虐待嘛,連這種折磨人的法子都想得出來!
  她含著一股怒氣橫衝直撞,她不信她就走不出去!經過一座高大的院門時,突然聽到一聲奇怪的聲音,「笨蛋,笨蛋!」她回頭一看,見廊下掛著一隻灰綠色的鸚鵡,圓鼓鼓的眼睛凸出來,正揮動著翅膀朝她亂吼亂叫,不由得喜出望外,哈哈,她不能跟人說話,跟鳥說話總不犯法吧。
  她走過去逗著它說:「灰不啦嘰的,你長得可真醜!」那鸚鵡似乎知道她在說它壞話,在籠子裡轉了個圈,怪裡怪氣說:「你真醜,你真醜!」她氣結,因為籠子掛得高,她夠不著,便蹲下撿了一粒小石子朝它扔去,罵道:「連你都敢欺負我!」
  那鸚鵡扇著翅膀躲過了,很不高興,呱呱亂叫:「壞蛋,壞蛋!」她扶著手杖笑道:「我就壞,你能奈我何?」說著又扔了幾粒石子過去,氣得那鸚鵡在籠子裡撲通撲通亂飛,不斷叫:「大壞蛋,大壞蛋!」她笑得直不起腰,轉頭見紅色的圓柱下放著一隻小碗,裡面盛了小半碗黑乎乎黏糊糊的東西,也不知什麼,拿起來晃了晃,挑眉說:「想吃麼!」
  那鸚鵡性子頗為傲慢,咕咕兩聲,不屑地轉過頭去。雲兒哼道:「嗨,你還挺難伺候的嘛!」對準它的眼睛說:「不吃是吧,不吃是吧——那我可就不客氣了!」說著手一鬆,瓷碗在地上摔得粉碎,裡面的飼料散了一地。那只鸚鵡大概知道那是它專屬的吃食,氣得用頭去撞籠門。雲兒指著它嘲笑道:「撞吧,撞吧,小心一頭撞死了,沒見過你這麼笨的鳥,哈哈哈——」
  哪知籠門只是虛扣著的,沒關緊,那鸚鵡居然扇著翅膀飛了出來,落在她頭頂徘徊,拚命啄她。她忙護住頭臉,四處躲閃,十分狼狽,口裡喃喃罵道:「你這只死鳥,我要將你身上的毛全部拔光,燉了下酒喝!」
  這一幕恰好被停在轉角處瞧好戲的燕公子一行瞧得清清楚楚。那燕公子嗤笑說:「這女人大概腦子有毛病,跟一隻鸚鵡過不去。」心想,連扁毛畜生都不待見她,可見她做人有多失敗。
  馮陳跟在他後頭,瞧得忍俊不禁,笑說:「她大概快憋地喘不過氣來了,所以只好退而求其次跟鳥兒說話。」那燕公子一吐連日來胸中鬱悶之氣,哼,他要憋到她跪下來聲淚俱下地求他!見那鸚鵡啄的她哀叫連連,心中不由得大樂,神情也跟著和悅起來,說:「那是誰養的鸚鵡?活潑可愛。你去把它捉來,掛在我屋裡。」他要她跟鳥說話的機會都沒有,最好活活憋死算了。
  馮陳點著腳尖飛身而起,眼明手快抓住那只團團亂飛的鸚鵡,取下簷下的鳥籠,一把塞了進去。那隻鳥因為被制,嘎嘎嘎扇著翅膀亂叫,馮陳屈起手指點了它一下,它痛叫一聲,便識相地縮在角落裡不出聲了。
  雲兒見到他,嚇一跳,「你怎麼在這裡——哎哎哎,你抓它幹嘛,那是我的!」她先見到的自然就是她的,說著拄著手杖追了上去。待見到迎面走來的燕公子時,怒哼了一聲,轉過頭去不看他。
  那燕公子心情大好,不若平常那般橫眉怒目,滿身煞氣,唇角微微彎著,眼中隱隱帶笑,顯得他越發丰神俊逸,貌美如花。他跟沒見到雲兒似的,目中無人往前走,完全無視她。雲兒一手攔住馮陳,「喂——,把小飛還給我!」她為了顯示自己的所有權,自作主張給那只鸚鵡取了名字。馮陳根本不理她,伸手一推,自顧自往前走。
  雲兒身上有傷,本來就站不穩,全靠手杖支撐著,被馮陳這麼隨手一推,哪還立得住,重重摔在地上,跌了個狗吃屎。
  那燕公子聽到動靜,回頭一看,眼中笑意更濃,真是大快人心!
  第八章面壁思過
  「落花別院」的趙總管聽見動靜匆匆走過來,後面跟著魏司空,見了那燕公子,忙行禮喊了一聲:「公子。」眼睛盯著馮陳手中的鸚鵡,滴溜溜轉來轉去,不知這畜生是不是衝撞了公子。那燕公子問:「這只鸚鵡是你的?」他躬身答:「正是小人養的,小人見它學嘴學舌,逗人發笑,養著解悶的。」那燕公子點頭說:「很好,你將它送給我如何?我自有賞賜。」說著瞟了雲兒一眼,從沒見過這麼厚臉皮的女人,剛才還敢說這鸚鵡是她的!
  他愣了愣,忙跪下說:「不敢,不敢。公子您要是喜歡,這種小玩意兒,儘管拿去便是,小人孝敬您還來不及呢。」那燕公子隨手扔下一錠銀子,「賞給你的。」趙總管見了眉開眼笑,連忙磕頭謝恩。
  雲兒倒在地上,疼得連聲吸氣,屁股都摔成四瓣了,傷口肯定摔裂了,恨恨瞪著那燕公子,罪魁禍首全都是他!見他用一大錠銀子買下一隻兩錢銀子便可買到的鸚鵡,小聲咕噥:「哼,有錢有什麼了不起的!」只會做冤大頭,傻到家了!
  魏司空見她摔倒在地,忙扶她起來,「雲兒,你身上傷還沒好,不在屋裡養傷,怎麼跑出來了?」雲兒拍了拍身上的灰塵,再抬頭時,微微吃了一驚,「魏公子,才幾日不見,你怎麼瘦了這麼多?」
  魏司空眼窩凹陷,唇色發白,神情明顯憔悴許多。他搖頭道:「沒事,大概是旅途勞累所致。」雲兒便問:「那你這幾天去哪了?」他沒有回答,說:「我送你回去休息。」那燕公子卻狠狠瞪了她一眼,「我們說話,有你插嘴的份兒嗎?」見她居然跟魏司空如此親密,當著眾人的面喁喁細語,旁若無人,不知廉恥!心頭大怒,轉頭對魏司空說:「司空,我下了令,任何人都不得跟她說話,你也一樣。」
  魏司空奇怪,便問為什麼。他恨道:「這女人,牙尖嘴利,死性不改,看在你面子上,死罪可免,活罪卻難逃。將她關進後山的道觀裡,嚴加看守,沒我的命令,誰都不許靠近!」魏司空見他似乎動怒了,對雲兒可憐兮兮求救的目光聳了聳肩,表示自己亦心有餘力不足。
  雲兒怒極反笑,瞪著他說:「哼,山上空氣清新,風景宜人,又安靜又舒服,我正巴不得呢!」那燕公子面無表情說:「既然如此,那你就好好在上面住個一年半載吧。」
  雲兒當晚就被馮陳褚衛押著住進了後山那座荒無人煙、破敗不堪的道觀裡。那道觀柱上紅漆大片脫落,頭頂結滿了蜘蛛網,簾子已經舊的看不清原來的顏色,破布一般掛在那裡,隨風搖擺,感覺既陰森又詭異;堂前擺著一張供桌,灰塵足有一寸厚,推門進去,污穢骯髒之氣迎面撲來,她趕緊摀住嘴,連聲咳嗽。抬頭看了看屋頂足有鍋蓋那麼大的一個洞,恨聲道:「這個鬼地方,怎麼住人!」萬一下雨怎麼辦?
  天色漸暗,山巒樹影模糊成一團,似乎只待深夜來臨,便會張開血盆大口,一口將她吞噬。她不由得縮了縮肩,有點怕了。馮陳褚衛扔下她就要走,她忙攔住他們,卻又說不出話來。馮陳抬眼看她,面無表情。
  她當然不會承認自己是怕了,嚥了嚥口水,支支吾吾說:「你們不是奉命看守我麼?為什麼不在這兒待著?」馮陳翻了翻白眼,推開她自顧自往前走。山勢險峻,只有一條僅可通人的羊腸小徑,只要守住山下的通道便可,難道她還能飛天遁地麼!誰願在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待著活受罪。
  雲兒忙跟在後面喊:「喂喂喂,你們就這麼走了,那我怎麼辦啊!」說著跺了跺腳,欲哭無淚。馮陳褚衛腳下如飛,心想管你怎麼辦,又不關我的事,誰叫你得罪了得罪不起的人呢。雲兒對著遠去的他們大喊:「馮陳大哥,褚衛大哥!」聲音隱隱帶有哭腔。
  倆人互看一眼,背對她稍稍停頓了一下。她忙說:「你看這,要茶沒茶,要水沒水,連睡覺的地方都沒有,天黑了,連盞燈也沒有,叫人怎麼活嘛。褚衛二位大哥,雲兒不敢求你們放了我,但求你們發發善心,諸事多予照顧照顧,雲兒感激不盡!」見他們不說話,一咬牙,「雲兒給二位大哥跪下了。」反正她又不是男兒,膝下沒有黃金,跪下求人也沒什麼丟臉的。
  馮陳褚衛轉過頭來看了她一眼,耷拉著腦袋,瑟縮著肩膀,鼻子一抽一抽的,甚是可憐。二人雖沒說什麼,但是晚上馮陳送飯上來時,特意提了盞燈,隨手放在堂前的木桌上,不僅帶了她日常換洗衣物,還多加了一個食盒。
  她連聲謝過,接過食盒問:「這是什麼?」揭開一看,原來是一籃小巧玲瓏的粽子,上面壓著一張紙條,寫道:雲兒,這是我從湖州帶回來的粽子,香甜可口。你在山上好好照顧自己,公子氣消了,自然不會為難你。魏司空留。
  她恍然大悟,「哦,原來他這幾天是到湖州去了啊。」不知道是為了什麼,大概不是什麼好事,他看起來挺傷心的樣子。她咬了一口雞腿,酥香脆嫩,還是溫熱的呢,不錯不錯,至少沒有在飲食上虐待她,拉著要走的馮陳好奇地問:「馮陳大哥,你知道魏司空他去湖州做什麼嗎?」見他神情頗不耐煩,忙鬆手說:「啊,我差點忘了,你不能跟我說話。」
  想了想,轉動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又說:「不要緊,我說你聽總可以了吧。」馮陳心裡哀叫,世上怎麼會有這麼聒噪的女人,怪不得公子要把她送到這人跡罕至的山上,還不許別人跟她說話,真是明智啊。
  她背負雙手,歪著腦袋說:「馮陳大哥,你去跟魏司空說啦,讓他將我屋裡的被子枕頭,還有洗漱用的皂角、青鹽、毛巾、香粉等物都帶過來好不好?看來我是要在這裡長住了。」說著認命般歎了一口氣,哀怨地看了看四周,悠悠吐出一口氣,「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這裡也差不多了。
  馮陳橫了她一眼,得寸進尺,得隴望蜀,她真以為自己是貴賓呢,一點自覺性都沒有。所以他第二天故意拖到中午才給她送飯來。她歡呼一聲搶過食盒,「馮陳大哥,你怎麼才送飯來,我早餓扁了,幸虧還有魏司空給的粽子,不過甜膩膩的,吃得胃裡酸酸的——」揭開蓋子一看,立即垮下臉來,「為什麼只有鹹菜乾飯?」馮陳心裡哼道,你還想大魚大肉伺候著呢,做夢吧。
  她可憐兮兮說:「馮陳大哥,我胃不好,身體又弱,畏寒懼風,若是日日風餐露宿,三餐不繼,常此以往,恐怕要你替我收屍啦。你看我,是不是活蹦亂跳還順眼一點?馮陳大哥,我知道你是好人,你就從廚房偷偷地端那麼一點熱湯熱菜,反正別人也不知道……」豎起拇指和食指,做了個「一點點」的動作。
  馮陳搖頭歎息,不等她說完,甩手下山了。真是,真是死性不改——
  她「啊」的一聲大叫,這坐牢般的日子什麼時候才是個頭啊!坐牢還好一點,至少可以跟人說說話,沒事兒就喊喊「冤枉啊冤枉啊——」,哪像她,人人見了她跟啞巴似的,不理不睬,視若無睹,完全當她是隱形人嘛。這個鬼地方,滿是蟑螂老鼠不說,夜裡陰風慘慘,寒氣森森,冷得她搓手搓腳,縮成一團,一個晚上沒睡著,直到清晨太陽照進來,才勉強打了個盹兒。哼,等她偷到那把名震江湖的龍泉劍,八抬大轎求她留下她都不幹。
  她一個人沒事成日坐在太陽底下瞎琢磨,要怎麼才能將那把龍泉劍偷到手呢。那燕公子整日劍不離身,連東方棄都說他武功高強,看來想從他身上神不知鬼不覺偷走是不可能啦。用藥迷暈他?他連喝碗茶都要人先試毒,疑心病這麼重,更不用說日常飲食了,肯定萬分小分,機會也不大。皺起眉頭想了一會兒,不得要法,於是伸了伸懶腰,不要緊,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只有千年做賊的,他還能千年防賊麼!
  可是一個人待在空無一人的山上,要什麼缺什麼,實在是太無聊了!陽光穿過屋頂的大洞直射下來,形成一個偌大的光斑,耀的人眼睛都睜不開。她伸了個懶腰,手裡提了兩個粽子,沿著山道四處溜躂。道旁儘是低矮的野草灌木,長勢正旺,一眼望不到邊,枝頭纍纍垂著黃豆大小的紅果,壓的直向地上彎曲,顏色鮮艷可愛。她蹲下來折了一枝拿在手中,不知道能不能吃,猶豫半晌後,想起東方棄教她采蘑菇時曾說過,大凡顏色鮮艷奪目,外表過分華麗的植物,多半有毒。聳了聳肩,不敢輕易嘗試,以身犯險。
  她見附近有條小溪,溪水清澈見底,水下岩石上的青苔都看的一清二楚,時不時有一指來長的小魚游來游去。她捋了一些紅果扔下去,這些魚大概是野生野長的緣故,並不怕人,爭先恐後搶奪,聚成一圈流動的黑影。她見那些魚兒吃了紅果,悠然自得四散游開,看來是沒毒。扔了一粒進嘴巴,「呸」的一聲吐出來,又酸又澀,舌頭都麻了。暗罵自己無聊,自作自受。
  沿著小溪往山的另一邊走去,哪知越走水面越寬闊。溪水沿著山道順流而下,激起一團水花,清流急湍,已有洶湧澎湃之勢。她抬頭極目遠眺,滿山蒼翠,蓊鬱蔥蘢,山勢陡峭,怪石嶙峋,猶如刀劈斧砍,令人心膽俱寒,不由得心生卑微渺小之感。俯身向下看時,暗暗心驚,只見「落花別院」呈玉帶狀牢牢嵌在半山腰間,宛若天成,匠心獨運。看來建這別院的人心中大有丘壑,除了依山傍水,景色秀麗之外,更難得是整座別院易守難攻,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
  再往上走,水氣氤氳,強光照射下,溪面上空竟有彩虹出現,赤橙黃綠青藍紫,彎成一截圓弧,若隱若現,美麗不可方物。她驚呼出聲,手探入水中,居然是溫熱的。順著碎石往上爬,越走蒸騰的水汽越強,氣喘吁吁來到盡頭時,兩塊天然形成的數丈來高的岩石擋住去路,像是合起的兩扇門。
  她踮起腳尖四處張望,兩邊都被成群的山石擋住了,根本沒法過去。想了想,脫了鞋子伸進水裡,水溫稍熱,對她來說卻是正好。既然水能流出來,底下一定有天然的洞穴。她深深吸了口氣,一頭扎進水底。在水下睜開眼睛一看,果然有一條窄道,迎著激流斜斜游過去,好不容易才穩住身形,緊緊附在佈滿青苔的巖壁上。開始時洞口極其狹小,需側著身子才可通過,游了數步後,水下空間越來越大,像是一個上大下小的漏斗。
  突然感覺眼前一亮,知道已經出了暗穴,連忙探出水面,大口大口喘氣。舉目四顧,不由得歡呼,原來竟是一個天然形成的溫泉,水面大約有兩丈來寬,淺處僅到膝蓋。遠處峭壁上有泉水流下,形成一道簾幕,紫氣成煙,日照下如煙如霧如塵,景色怡人,天然一道屏障,當真是鬼斧神工。
  左側岸邊有一間木屋,門窗緊閉,乾淨無塵,看起來似乎有人居住的樣子。她游過去,渾身濕淋淋爬上來。門沒有上鎖,地板均用竹子鋪成,一眼望過去滿目清涼,令人心神為之一振。雲兒躡手躡腳溜進去,腳底涼絲絲的,探頭探腦張望,當中放著一架比她人還高的屏風,橫達數丈,燦然錦繡,上面繡有花草蟲魚等物,顏色鮮艷,活靈活現。屏風後面有一張竹子做成的躺椅,上面放了衣服鞋子腰帶等物,都是男人的衣飾;另一邊的木桌上還放了沐浴盥洗等物。看屋裡的擺設,這裡似乎是洗澡換衣的地方。
  她想,不知道是誰,這麼懂得享受,屋裡的東西一應俱全。這個地方可比自己住的那破道觀不知強多少倍。她索性脫了濕透的衣衫,攤開舖在大青石上曬,閉目躺在陽光下泡溫泉,連聲感歎:「真舒服啊——」溫熱的水流緩緩衝擊她的皮膚,像是天然的按摩,四肢百骸無不舒暢。臀部尚未完全痊癒的傷口在含有礦物質溫泉的撫摩下,已經結了的痂慢慢脫落,露出光滑細嫩新生的肌膚。
  待衣服乾透,她才爬起來,感覺整個人脫胎換骨一般,精神百倍。見雲霞滿天,天色已晚,肚子有些餓了,不由得想先回去再說,要是晚上還是冷得發顫睡不著覺,她就跑這兒來泡溫泉。長年累月的泡下去,說不定自己身上的寒氣自然而然不治而愈。
  她沿著另一邊的山路往下,抬頭遠遠看見山頂聳立的道觀,夕陽下殘破不堪,好不寂寥。原來這溫泉是在道觀的右側面,叢林掩映,群山環抱,裹得密不透風,若不是她誤打誤撞,恐怕找破了頭也不一定能找到。
  她回去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一彎淺淺的新月羞澀地冒出個頭,疏疏淡淡掛在西南方向,像一幅淺淡疏離的山水畫。馮陳來送飯,沒見到她人,前後左右找了個遍,也不知她上哪去了,唯恐她出什麼意外,沒法跟公子交代,唯有坐在門檻上等她回來。老遠就見她手撐在腰上,沿著石階慢騰騰一步一步往上爬。
  她在道觀門口見到馮陳,忙笑問:「晚上吃什麼菜?」馮陳橫眉怒目瞪她,又不敢違背公子的命令跟她說話,正不知該怎麼辦時,靈機一動,撿了根樹枝,在地上寫道:老老實實在屋裡待著,小心豺狼虎豹吃了你!她搖頭笑道:「我才不怕豺狼虎豹呢。」嚇她?當她是三歲小孩呢!
  馮陳氣結,又寫道:你要是再敢亂跑,我便不給你送飯,活活餓死你。她不屑地哼了一聲,有其主必有其僕,威脅起人來也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怒道:「不送就不送,餓死拉倒,有本事你一刀把我殺了,一了百了!你以為半死不活軟禁在這個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鬼地方很好過嗎?你試試成天被當成隱形人看看,對著誰都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都以為自己真的變成鬼了!你現在還要禁我的足,還讓不讓人活了——」
  馮陳從沒見過一個女人這麼潑辣,一時被她潑婦罵街的架勢嚇住了,瞪大眼連連後退。他只不過好心勸她別亂跑,山上機關密佈,陷阱叢生,萬一不小心闖了進去,那可真是有死無生,有去無回。哪知她這會子不知受了什麼刺激,滿口瘋話……估計一個人待久了,精神有些錯亂——也不看她,趕緊溜之大吉,將她一迭聲的亂吼亂叫拋在腦後。
  雲兒實在是太久沒說話了,一旦開口便如潑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來,見他走遠了還跟在後面叫:「喂,跑什麼跑,我又不是瘟神!你偷偷跟我說兩句話又怎麼了,誰也不知道!我再也不要待著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啊——」獅子吼響徹雲霄,一時間山鳴谷應,風起水湧,轟然作響。
  馮陳老遠聽到了,喃喃道:「別真是憋瘋了吧——」腳下跑的更快了。
  雲兒懊惱地將腳下的食盒踢翻,不吃就不吃,鹹菜乾飯看了就倒胃口,餓死算了。待看見潑出來的是她最喜歡的荷葉蒸八寶飯時,連忙扶起來,不僅有八寶飯,還有西湖醋魚,另外又有一碗白玉火腿湯,還冒著熱氣呢,可惜灑了一地。她不由得後悔,幹什麼也別跟吃飯過不去啊。聞到飯香才發覺真是餓了,一屁股坐在石頭上,揭開盒蓋,一股荷葉的清香在鼻尖縈繞,令人食指大動。她忙拿起筷子,狼吞虎嚥。
  酒足飯飽,月亮已經爬到樹梢了,繁星滿天,如撒在碧玉盤裡,眨巴眨巴著眼睛望著她,調皮可愛。她站在山頂,一顧一盼俯仰之間,有山高月小、手可摘星之感,逸興遄飛之餘,感慨頓生。山上風寒露重,她稍微坐了一會兒便覺得手足冰涼,渾身發冷,連忙搓了搓手躲進屋裡去了。環目四顧,梁結蛛網,桌生暗塵,滿是潮濕陰冷的氣息,忍不住又歎了口氣,她從昨天到現在,都不知道歎了多少遍氣了——要床沒床,要被沒被,怎麼睡覺嘛!
  想起下午發現的那個溫泉,還不如去泡澡呢,不但驅寒保溫,還能活血生肌,加速傷口的癒合,比睡這活死人墓強多了。於是提了盞風燈,用油紙包了換洗的衣物,塞在懷裡,沿著下午的路線不到半個時辰便來到那堵巨石門戶下,比回來時快多了。脫了鞋子,一起塞進油紙包裡,扯了根水草綁緊,銜在口裡,閉氣鑽入水中,逆水而上,如魚得水,靈活自如,很快就鑽了進去。
  她對於往事,記憶全失,然而水性極佳,能在水中如履平地一般行走。曾經在從天山到臨安的路上和東方棄打賭,硬是在狂風暴雨之夜橫渡白浪滔天、亂石穿空的長江,引得岸上打魚為生的老漁夫都不得不豎起拇指讚她是「浪裡白條」。事後東方棄唯有硬著頭皮脫了上衣,打著赤膊沿江跑了十里,所到之處無不瞠目結舌,指手劃腳,說他有礙觀瞻,敗壞風俗。丟人算是丟到家了。而她騎著馬跟在後面,笑得前俯後仰,直不起腰來。
  她脫了濕衣服,繞著淺處尋了一個合身之處,舒舒服服仰躺著,溫泉水滑洗凝脂,全身毛孔都張開了,通體舒暢。抬頭是深邃浩瀚的星空,一彎蒼穹,無邊無際;周圍是隱隱約約的群山,像夜的眼睛,偷偷打量著她,月色下自有一番朦朧的美;偶爾聽到一兩聲蟲鳴蛙叫聲,更添山中情致;風吹過樹梢,也是那麼輕微的一聲,像是情人的呢喃。她不由得歎道:「這兒真是一塊風水寶地,世外桃源啊,要是一輩子能住這兒就好了。」過了一會兒又搖頭說:「不好,不好,一個人住這兒豈不是悶也要悶死了。」
  在溫水的衝擊下,身心完全處於放鬆的狀態,困意襲來,慢慢地不由得睡著了。直到被嘩啦啦的水聲驚醒,她一個激靈睜開眼,反應過來後忙坐起來。不等她發問,一個聲音冷冷地傳過來:「誰?」寂靜無人的夜晚突然在耳邊想起,如影隨形,猶如鬼魅。
  她一聽是男人的聲音,低頭看了看身無寸縷的自己,頓時滿臉通紅。

《十年懵懂百年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