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32章

  第二十九章死裡逃生
  東方棄見到那邊的情況,心中大急,又驚又嚇,恨不得立刻衝上去將他們救上來。下手跟著狠起來,不復一開始的閃避忍讓,搓掌成刀,往楚惜風肩上砍去,急於擺脫他的糾纏。楚惜風怎肯讓他如願,不但不閃,反而倒握劍柄,拼著挨他一掌,往他手上用力刺去。東方棄可以清楚地聽到自己指骨斷裂的聲音,他忍著痛,飛起一腳,往楚惜風心窩踢去,下手不留餘地。楚惜風若還想要活命,就給他乖乖讓開。他衝到懸崖邊上,將手伸給燕蘇,大喊:「拉著!」見他夠不著,忙解下自己的腰帶,扔了過去,口裡大叫:「快,接著!」
  燕蘇放開右手的樹枝,身子往前一探扯住腰帶。三人均鬆了口氣。東方棄腳下使了招「千斤墜」穩住身形,雙手扯緊腰帶,一寸一寸往上提。這時,楚惜風從後面靠近,沒有任何預兆,長劍一挑,輕微的「嗤」的一聲,繫住倆人的腰帶就這樣從中斷裂。雲兒和燕蘇迅速往下墜去,跌進深不見底的雲霧深處。一陣凜冽的風聲過後,周圍一切重歸於平靜。
  東方棄眼睜睜看著二人如斷線的風箏,直直往懸崖下面飄去,無論自己再怎麼心驚心寒心痛,什麼都無法做,無力回天的挫敗感從腳底一直蔓延到頭頂。雲兒驚恐、驚懼、驚慌的喊叫聲仍在風中迴盪,而人早已不見蹤影,黑漆漆的峽谷,什麼都看見。他伸出去的手,久久不能縮回。風從指縫穿過,冰涼顫抖,似在嗚咽。
  東方棄臉瞬間慘白。過了好一會兒,他將剩下的半截腰帶往腰間一綁,捋起袖口,又緊了緊衣衫下擺,縱身往前一躍——
  楚惜風及時拉住了他,瞪大雙眼,不可置信地說:「你瘋了,幹什麼!」東方棄回頭看他,不緊不慢說:「當然是下去救人。」神情十分堅決,顯示他並非一時衝動、而是神智清醒下做的決定。楚惜風低頭望了望崖下,嗤笑說:「救人?你以為他們從這麼高的懸崖掉下去,還有活命的機會?」
  東方棄冷冷問:「你到過懸崖下面?」他愣了一下,搖頭。東方棄一臉平靜說:「既然沒有,你怎麼知道他們沒有活命的機會?」楚惜風冷哼一聲,「難道你認為他們有例外?現在跳下去就能把他們撈上來?」東方棄不理他,撿起地上的一截斷繩,試了試繩子能承受的重力,綁在腰間,舉步走到崖邊。風從臉上吹過,雲霧在腳底翻騰。
  楚惜風呆看他半晌,突然提劍往他背心刺來,口裡哼道:「你想死,我成全你。」東方棄身後長了眼睛一般,身體往前倒去,腳尖點在岩石上,一半身子懸空,金翎劍剛好從他後腦勺擦過。風吹起幾縷頭髮,掃到劍刃,紛紛飄落。東方棄不等他變招,整個人像一枝後退的勁箭,雙腳朝楚惜風胸口踢去,出其不意,又重又狠,完全是置人於死地的殺招。他跟人動手,一般都是得饒人處且饒人,點到即止,贏尚且不喜,更別說殺人了,從來都不是一個喜歡逞兇鬥狠、爭強好勝的人,可是此刻面對楚惜風,內心早已動了殺機。
  楚惜風挨了他狠狠一腳,倒退數十步,捂著左胸噴出一口鮮血,站直身子,擦去嘴角的血漬,瞇著眼睛慢慢說:「我很多年沒受過傷了——,好,好的很!我確實不如你,江山代有才人出,自古英雄出少年。不過你想殺我,只怕沒這麼容易。」提著劍挺直脊背,劍尖遙遙鎖住東方棄全身要害。
  東方棄看了他一眼,冷冷轉過頭去,火大地說:「我要下去救人,不想殺人。你給我走開——」手握成拳,語氣很糟糕。救人要緊,他不想跟楚惜風再做無謂的糾纏。楚惜風看著竭盡全力維持鎮定的他,大聲提醒說:「也許此刻他們已經粉身碎骨了。」東方棄眼睛望著前面,淡淡說:「九華山群山下面到處是暗流急湍,他們尚有一線生機也說不定呢。」不知是什麼力量使得他如此的肯定。
  楚惜風知道自己說什麼都沒用,哼道:「既然你如此堅持,我也無話可說。好,如果他們當真能死裡逃生,刺殺一事,就這麼算了。」等於說,他以後再也不會找他們麻煩。
  東方棄微微瞟了他一眼,冷笑說:「你想就這麼算了?恐怕沒那麼容易!」楚惜風負手站在崖邊,昂然說:「我楚惜風仇家遍天下,不在乎多一個。你若要想報仇,隨時歡迎。」還做了個請的動作。東方棄回頭,沒什麼表情看了他一眼,凝神提氣,然後躍下了懸崖。
  急速降落中,他手中的繩子纏上了懸崖邊突出來的部分,身子頓時一緩。正喘氣的工夫,頭頂風聲響起。楚惜風跟了下來,遠遠停住了,一手攀著巖壁,一手伸進懷裡,扔下一個瓷瓶,口裡喊:「下面多的是毒煙瘴氣,要想活命,接著。」不等說完,幾個起躍,人已經飛了上去,離開了芙蓉山頂。
  東方棄手一抓,抬頭,望著離開的他一句話都沒說,再運氣往下一躍,眼睛四處尋找,繩子繞在裂縫裡長出的一株樹上,稍作停歇,等體內一口真氣緩過來。如此停停躍躍,很快消失在雲煙霧靄的深處。
  雲兒和燕蘇毫無預警,一前一後墜下深崖,風在耳旁呼嘯,如冰刀刮面,刺骨非常;全身血液往頭上衝,心臟疼的緩不過氣來;耳朵裡面嗡嗡嗡像灌了水銀,似乎下一刻就要貫穿耳膜。尖叫過後,求生的本能迫使雲兒睜開眼睛,手腳在空中胡亂揮舞,希望能抓到什麼。可是降落的速度實在是太快了,等不及她抓牢,人已經滑了下去,手中唯剩有幾片殘破的樹葉。
  一陣頭暈目眩,燕蘇看著快速在眼前移動的景物,當機立斷拔出腰間的龍泉劍,往空中一劈。半人高長在岩石縫裡的野生灌木被他攔腰砍斷,兩人墜落的速度依然不減。他覷準空隙,龍泉劍往壁縫裡一插,岩石和寶劍由上至下摩擦出一條淡金色的火龍。可是因為他受了傷,內力嚴重受損,加上一根繩子承受兩個人的重量,龍泉劍並沒有插入岩石裡面。倆人身形稍微一頓,再度往下墜去。如果放開手中的繩子,龍泉劍也許支撐的住。可是他從始至終都沒有想過這種可能。
  雲兒忽然嘶啞著喉嚨喊:「樹!」燕蘇立即明白過來,右下方那棵松樹是兩人唯一的希望。雲兒拼盡全力想要抓住,雙手擦破了,沾的滿頭滿臉都是鮮血,身體依然從枝葉間穿了過去,直往下降。燕蘇雙手握劍,往岩石間捅去,只覺虎口一麻,龍泉劍脫手,心口刺痛,鮮血瞬時噴了出來。生死之間,也顧不得許多,藉著這股停頓之力,身體從松樹間橫穿過去,手臂上的繩子纏在枝椏間,倆人登時一左一右吊在松樹上,止住去勢。剛鬆了口氣,哪知因為下墜的力度太大,松樹負荷不了倆人的重量,連根折斷。
  連驚呼的力氣都沒有,雲兒絕望地想,看來今天是要死在這裡了。哪知燕蘇收緊手中的繩索,大喊:「小心!」身體快速往下墜落,趕在雲兒之前,一把抱住她。倆人雙雙落進水裡。
  雲兒困在燕蘇懷裡,落水的剎那,血液倒流,全身骨骼咯咯作響,像是硬生生縮短一寸,痛不可擋。她沉入水底之後,除了暫時不能呼吸,倒沒有什麼別的意外,手腳活動自如。而燕蘇擋住大部分的力道,臉如白紙,面無人色,出氣多入氣少,早就昏迷不醒。雲兒拖著他吃力地浮出水面,拍著他的臉驚慌地喊:「燕蘇,燕蘇!」耳朵裡面仍然嗡嗡嗡的,除了水流的聲音,什麼都聽不見。
  她睜大眼環顧四周,前後是兩堵高聳的懸崖,濃重的雲霧裡一眼望不到頂,下面是一條不甚寬闊的河流,地勢狹窄的緣故,水流很急,深不見底。飄渺的山峰倒映在青幽幽的水裡,帶著一股陰森森的味道。雲兒將繩子綁在燕蘇腰間,以防兩人被衝散了。雙手撐在燕蘇腋下,露出頭來,四處張望尋找上岸的機會,可是兩邊皆是懸崖峭壁,加之黑暗中難以辨物,唯有順著水流一直朝下游漂去。
  河水冰涼侵骨,冷的人瑟瑟作抖。雲兒雙唇發黑,臉色發青,手指發白,連忙從懷裡掏出藥瓶,一氣吞下好幾粒,仍止不住體內的寒冷,唯有咬牙硬撐。也不知漂了多久,天色漸亮,稀稀疏疏的星光黯淡下去,雲間透出一絲灰白,模模糊糊的遠山近水漸漸清晰。她探了探燕蘇的鼻息,鬆了口氣,總算還沒死。可是氣息微弱,雙目緊閉,印堂發黑,只怕離死也不遠了。
  她不由得皺眉,要趕緊想個辦法才行。漂了這麼大半天,也不知到了什麼地方。兩岸漸漸開闊,地勢越來越平坦,黑灰色的地平線隱約可見。她精神一振,換了個姿勢拖著燕蘇,上半身早麻了,腳下機械地踩著水往岸邊游去。看著離岸邊很近,等她筋疲力盡倒在岸邊時,太陽已經從山頭升起來了,一點力氣都沒有。她累得連呼吸都想乾脆省掉,來不及將下半身從水裡拖上來,就這樣靠著同樣半身浸在水裡的燕蘇沉沉昏睡過去。
  等到寒冷將她喚醒,太陽早已不見了蹤影,雲層低低地壓在河面上,烏雲翻滾,風聲大作,雨水打在臉上,硬邦邦的像石塊。河水大漲,身體都浸在水裡,只露出一個頭來,若是再過一時半刻她還不醒,只怕倆人就要活活淹死了。她又拉又拽,好不容易將燕蘇拖上岸來,累得一屁股坐在泥濘的地上。過了半天才回過一點勁來,可是整個人昏昏沉沉,頭像鉛塊一樣沉重。身體早已冷的沒有感覺,摸了摸額頭,竟然有些燙手,看來是生病了。
  倆人濕透了,全身上下沒一處是乾的,看來要先找個躲雨的地方。可是急流冷水之濱,荒山野嶺之巔,哪有地方避雨。她自己半死不活的,更不用說背燕蘇走了。使勁搖了搖他,「燕蘇,燕蘇!」嘴唇緊閉,半點反應都沒有。她仰天長歎,漫天的雨點紛紛落在她臉上。看在他不顧危險、跳崖救她的份上,不能就這樣把他扔在這裡,任他自生自滅。她一定要救醒他。
  淋了大半個時辰的雨,她抬起頭,摸了摸臉上的雨水。看天氣這雨還不知道時候會停呢,難道就這樣一直淋下去?不行,不能再坐著等死了,要想辦法離開。拖著燕蘇躺在半人高的草堆裡,拔了些半枯黃的柴草堆在他身上,想了想,又褪下自己的外衫蓋在他臉上,這才起身往山間深處走去。
  尖石遍地,荊棘叢生,因為下雨,山路又濕又滑,十分難行。她跌倒好幾次,弄的全身都是泥水,手掌膝蓋都擦破了皮,嘴裡咕咕噥噥罵:「屋漏偏逢連夜雨,禍不單行。」只希望雨趕緊停,別再下了。再這樣下下去,只怕兩個人跳崖沒有死成,反倒被雨淋死了,豈不冤枉!
  越往前山路越難走,她站在一塊大石上舉目眺望,四周都是巍峨的群山,一重連著一重,環環繞繞,竟是沒有出路。洩氣地靠在石上喘息,心想,要不做個木筏,沿著河流一直往下漂?有水源的地方總會有人家的。一想到砍樹,立刻否決了。再怎麼不願意,也只得再往前走,總不能不明不白死在這兒。
  果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剛轉過一個彎,左前方赫然有一個山洞,旁邊有一株大樹擋著,洞口周圍長滿了雜草,位置甚是隱蔽。她大喜,三步並作兩步衝上前,扒開凌亂的野草一頭鑽了進去。裡面十分寬敞,甚是乾淨,蜘蛛啊蝙蝠啊蛇啊蟲子啊什麼的一概沒有,角落裡還鋪了一堆乾草,胡亂攤在地上。她左看右看,十分滿意,拍手道:「就是這裡了。」
  在乾草堆裡坐了下,拍拍屁股站起來,說:「挺舒服的嘛。」這才鑽出洞來。不看不要緊,一看差點沒把膽嚇破了。一隻吊睛白額大蟲嘴裡叼著一隻已經被咬死的梅花鹿,虎視眈眈看著她。她嚇得「媽啊」一聲叫出來,跌坐在洞口,天啊,敢情她一頭闖入了老虎窩,這不是自尋死路麼!
  她緊張地嚥了嚥口水,盡量擺出人畜無害的笑容,打躬作揖,抖著右手打招呼:「嗨,虎兄,你好,我是雲兒。」還想再說些什麼,無奈腦中一片空白,喉嚨緊的發不出聲。那老虎也奇怪,見她「鳩佔鵲巢」,都欺負到地頭上了,也不發怒,扔下嘴裡的死鹿,慢悠悠踱了過來。
  雲兒嚇得腳都軟了,連滾帶爬往後躲,舉起雙手外帶雙腳作投降狀,磕磕絆絆說:「虎兄,虎兄,咱們有話好商量……我,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不過想躲躲雨……您老人家讓我走,我這就走,現在,馬上,立刻……」右手不由自主摸上自己的喉嚨,瞄了眼洞外的死鹿,戰戰兢兢說:「您老既然吃飽了要睡覺,就不用再拿我當點心了吧,嗚嗚嗚……」嚇得快要哭了。她今天到底走了什麼運,死裡還沒逃生,又一頭鑽入虎穴!
  那隻老虎抖了抖身上的雨水,磨了磨爪子上的黃泥,這才扒開雜草鑽進洞來。一身黑毛,油光滑亮,全身上下沒有一根雜毛,兩隻琥珀似的藍眼珠,炯炯有神,甚是威武神氣。雲兒見到它忍不住就想尖叫,又怕觸怒了它,連忙摀住嘴唇,縮在最裡面,瞪著它大氣都不敢出一聲。那隻老虎伸出爪子踢了踢乾草堆,屁股對著雲兒大搖大擺躺下來。
  雲兒等了許久不見有動靜,心慢慢寬了,手腳並用爬到洞口,跟四腳動物差不多。回頭看了一眼,那隻老虎前爪搭在臉上,翻了個滾,呼嚕呼嚕睡的正香呢,根本不拿她當一回事嘛。她重重喘了口氣,奇哉怪也,從沒見過這麼溫順的老虎,不吃人只睡覺,難道是吃飽了,嫌她的肉酸不好吃?低頭瞧了瞧渾身是泥的自己,估計不怎麼可口——呸呸呸,滿腦子胡思亂想些什麼啊,逃命要緊。
  她倉皇地跌出洞外,寒冷侵骨的雨水也沒那麼可厭了。雲兒提起群腳就要跑,腳下絆到缺了一隻腿的梅花鹿,踉蹌了一下。她雖然餓了,還不敢在老虎嘴裡搶口糧,搬起死鹿扔進洞裡,諂媚地說:「虎兄,就當是謝你口下留情啊。」哪知道她這番動作驚醒了沉睡中的老虎。她嚇一跳,連忙擺手:「我,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我,我走了……」嚇得背上的冷汗黏膩膩的,飛一般往山下跑去。
  跑了不知有多遠,她拍著胸口說:「幸好有驚無險,小命還在……」回頭一看,媽啊,差點一頭撞在石頭上。那隻老虎不聲不響、不緊不慢跟在她身後。她哭喪著臉,小心翼翼說:「虎兄,您就饒了我吧,下輩子換我做虎你做人,行不行?」那隻老虎見她停下不走,站在原地搖尾巴,一副很無聊的樣子。雲兒見它似乎沒有傷害自己的意思,清了清嗓子,縮頭縮尾說:「咱們可得先說好了,你跟著我可以,但是不能從後面偷襲。要不,你走前面?」
  等了半天不見它有動作,暗罵自己犯傻,老虎再威風,還不是畜生麼,哪聽得懂人話。一隻老虎大搖大擺跟在身後,多麼詭異恐怖的一件事情。她一想到燕蘇還躺在河邊昏迷不醒呢,也不知還有沒有氣兒,把牙一咬,強行運起輕功,顧不得心口的悸痛,腳不沾地,蹬蹬蹬往下飛去。還時不時回頭張望,沒見到那道黑影,雲兒長長舒了口氣,總算擺脫了,阿彌陀佛!回去一定要多燒幾炷高香。
  雲兒撥開蘆葦枯草,扯下自己的衣服重新穿上,扶起燕蘇,只覺他渾身僵硬,冷的跟冰塊似的,幾乎察覺不到心臟的跳動。她急了,「啊」的一聲大叫,怎麼辦,怎麼辦,剛才還好好的,現在整張臉都轉黑了,氣息越來越弱,隨時會斷氣。瞧他這樣,不光是受傷,似乎還中了毒。伏在他耳邊低語:「燕蘇,燕蘇,你醒醒,醒醒——」燕蘇眉頭微微抬了一下,仍然沒有醒來。
  她站起來,不知如何是好,看著山上的方向用力握拳,管它是龍潭還是虎穴,這下是不闖也得闖!拾起地上的繩子往腰間一綁,打算捨命背他上去。可是燕蘇身材高大,雖說偏瘦,依然不是她所能承受的重量。再加上他半點意識都無,擺弄了半天才將他背起來,沒走兩步,她已經快累趴下了。
  雲兒感覺有異,抬頭看時,那只黑虎吊靴鬼似的又跟了來。雲兒見它莫名其妙跟著自己,又不像是要吃人,頭都大了——管它呢,它愛跟誰就跟誰。她半背半拖著燕蘇又走了幾步,實在是走不動了,她整個人都快壓扁了。她此刻有傷在身,體弱氣虛,更何況還餓得前胸貼後背,哪背的動人高馬大的燕蘇啊。
  雲兒蹙眉想了半天的辦法,最後放開燕蘇,勾了勾手指,小心翼翼靠近黑虎,心想一有不對,立即逃跑。嘗試性伸手摸了摸它身上的毛,見它瞇著眼十分享受的樣子,順勢多摸了兩下,確定它沒有危險,吐出一口氣說:「嘿嘿,虎兄,勞煩你了。」也不知它為什麼跟自己這麼親近,趕都趕不走。雲兒扶起燕蘇讓他趴到老虎背上。那隻老虎抖著腦袋嘶吼了兩聲,雖然不情願,在她的威脅下,不緊不慢馱著半死不活的燕蘇回到虎窩。
  第三十章患難見真情
  倆人一身泥濘躲進山洞裡。雲兒扶著燕蘇在乾草堆裡躺下。那只黑虎扒了扒爪子,嗚嗚嗚的叫以示抗議,見她不理,只好委屈地縮在角落裡。她見石頭後面散落了一些乾柴,趕緊掏出打火石,生了一堆火。灼熱的火氣源源不斷衝到臉上,凍僵的身體才稍微暖和起來。她脫下濕透的外衣架在火邊烤,回頭看著昏死過去的燕蘇,皺緊了眉頭。火光照在他身上,髮髻凌亂,衣服半干,臉色卻越來越黑,大概是毒氣攻心了吧?
  雲兒胡亂抓了抓額前的頭髮,十分煩躁,不知道該怎麼辦。她盯著火光發了一會兒呆,猶豫不決,最後還是站起來,恨恨踢了燕蘇一腳,有點不情不願地說:「不知道是不是上輩子欠了你!」拔出靴筒裡的匕首,放在火上烤了烤,往左手手腕割去,鮮血流了出來。雲兒將手腕湊近他嘴邊,見他毫無反應,掰開他的嘴,將血送進他嘴裡,歎了口氣說:「我生平最怕痛了,你要是敢浪費的話,一刀殺了你!」
  過了一會兒,雲兒手腕腫了起來,燕蘇卻還是沒見起色。她喃喃自語:「難道沒用?」豈不是白費力氣了?東方棄曾經說過她大概是因為吃多了奇花異草的緣故,體內的血液有解毒的功用,一般的毒藥傷不了她。大概是少了吧。她一邊埋怨一邊捋起袖口,看了看沾血的匕首,又看了看細嫩的手臂,皮膚下的青筋隱約可見,咬緊牙根閉著眼睛又劃了一刀去,鮮血順著手臂汩汩流了出來。
  她連忙撬開燕蘇的嘴巴,將血擠到他嘴裡,疼的齜牙咧嘴,連聲吸氣,流著眼淚罵:「看我以後怎麼跟你算這筆賬!」眼看快止不住血了,這才手忙腳亂撒了點藥粉,胡亂包紮一番。她受傷在先,經過一晚上的折騰,又驚又嚇,早就累垮了,全憑一股意志堅持,此刻又失了大量鮮血,哪還支撐的住,頭一歪,靠著火堆昏睡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被人搖醒,迷迷糊糊睜開眼睛,燕蘇已經醒來,臉上的黑氣退了許多,搖著她的頭喊:「雲兒,雲兒!」她翻了個身滾開,撫著太陽穴沒好氣說:「別搖了,別搖了,我累得很。」這麼有力氣,大概是沒事了。
  燕蘇掙扎著坐起來,抬頭打量四轉,斂起眉峰問:「這是哪裡?我們怎麼會在這裡?」她翻了個白眼,喘著氣說:「當然是我救你來的。」難道他還以為有天神相助麼!燕蘇一眼看見她手臂上早已乾涸的血漬,摸了摸唇角,手上大片褐色的血跡,又嘗到嘴裡的血腥味,明白過來,臉色大變,撐起上身坐直,看著她的眼睛,許久才說出一句話:「你,你這是幹什麼?」
  雲兒懨懨說地:「幹什麼?還不是為了救你,你以為我願意自殘啊。」隨即扔下一句:「你中毒了。」他就著殘餘的火焰直勾勾看著她,似乎覺得難以置信,一直沒說話。雲兒被他直勾勾看的有點不好意思,吸了吸氣說:「沒什麼,一點血而已,我身上的血多得很,你不用太感激的。」誰叫他救了她呢,她總得報答啊。
  燕蘇轉過頭去看著石壁,好半天才吐出一句,「謝謝。」說完突然摀住胸口,整個人彎了下去,哆嗦著身體,彷彿疼的難以忍受。雲兒忙問他怎麼了,燕蘇擺手說沒事。雲兒一手扶住他,一邊到處亂看,突然跳起來,「哎呀,老虎呢?」那只黑虎怎麼不見了?燕蘇不明所以,問:「老虎?什麼老虎?」雲兒急得看了他一眼,「哎呀,你不知道。」轉念一想,走了更好,省的提心吊膽、戰戰兢兢的。雖說那只黑虎看起來跟人挺親近對的,終究是老虎,發起威來,說不定什麼時候就吃人呢。
  她想了想說:「沒事。你傷得重不重,要不要緊?」最重要的是能不能走,總不能一直待在這個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地方。燕蘇若是當著其他人的面,當然是硬撐著說沒事,可是雲兒用自己的血救了他一命,早拿她當自己人看了,老老實實答:「挨了楚惜風一掌,傷得很重,還有——」看了眼自己,皺緊眉頭:「右腳斷了。」
  雲兒跳起來,「什麼?你腳斷了?」他捋起褲腿,腿肚子大片淤青,腫了有二指來高。雲兒不由得佩服起他來,斷了腿還能跟沒事人一樣,到底不是一般人啊,說:「現在怎麼辦?我這兒有藥粉。」燕蘇伸手碰了碰青腫的地方,疼的兩道眉毛糾結在一處,咬著牙硬是沒出聲。摸清楚情況後,吐了口氣說:「沒事,斷了脛骨,接上就行了。」說話的聲音有些顫抖。
  雲兒湊上前,問:「怎麼接?」蹙緊雙眉,有些緊張。他抬頭衝她一笑,「沒事,又不是頭一回。先找兩塊木板固定斷了的骨頭,不然以後要是長歪了,那可就成瘸子了。」雲兒橫了他一眼,「你還挺樂觀的嘛。」想起剛才自己踢了他一腳,不知道有沒有踢到傷處,心虛不已,連忙說:「你好好休息,我這就去找木板。」
  從裡面提了一截一寸來長大腿粗細的木頭出來,說:「沒找到現成的木板,現削兩塊好了。看我的,保管好用。」掏出匕首,突然想起來,問:「你的龍泉劍呢?借用一下。」有龍泉劍在這裡,哪還用得著不趁手的匕首啊。他沒什麼表情說:「你想用龍泉劍劈柴?」雲兒早料到他會這麼說,馬上接口:「這不是一般的劈柴,這是為了做兩塊固定你斷骨的木板,如果木板削的不好,你的骨頭就會長歪;你的骨頭長歪,就會變成瘸子……」
  燕蘇打斷她,「行了行了,不是我不願意,龍泉劍丟了。」那語氣就像說「丟了一錠銀子」那樣滿不在乎。雲兒確定他不是開玩笑,懊惱地說:「怎麼丟的?你怎麼這麼不小心?」龍泉劍啊,那可是十座城池,富可敵國,說丟了就丟了——
  他不搭腔,也不說當時為了止住二人墜落的速度龍泉劍插進岩石縫裡震脫了手,大概是從懸崖上掉下來的時候,落進水裡了,現在就是想找也沒法找回來。他低頭解下腰帶,說:「沒有龍泉劍,還你蝶戀劍總可以吧。」雲兒搖頭,「不行,不行,蝶戀劍太軟了,劈不了木頭呢。」她掏出匕首,對著手裡的木頭比劃了兩下,沉吟說:「我以前沒幹過這種事,也不知道能不能幹好。」
  燕蘇說:「不要緊,隨便削兩塊木板就是了,不用太好。對了,這蝶戀劍給你吧,我用著不合適。」
  雲兒一愣,「當真?」她垂涎蝶戀劍很久了,很喜歡劍尖纏在指尖的感覺,柔軟冰涼,帶著一股寒氣,有種親切熟悉的感覺。她笑嘻嘻說:「這可是你自己說的啊,君子一言,駟馬難追。」燕蘇沒好氣說:「本宮送出去的東西,從沒有要回來的道理。」雲兒挑了挑眉說:「那就好,那這把劍就是我的啦。」摸著劍上的蝴蝶,愛不釋手。一想到蝶戀劍從此屬於她,既不是偷來的也不是搶來的,而是光明正大得來的,不由得心花怒放,笑得合不攏嘴。
  燕蘇見她高興的跟個孩子似的,眼角露出笑意,臉色一板,故意惡聲惡氣說:「那我的木板呢?」她連忙說:「我削,我削,我這就削。」單手握緊匕首,使出吃奶的力氣,木頭從中一分為二。左手手臂雖然不方便,在燕蘇的幫助下還是削出了兩塊大小相等的薄板,舉到他跟前,問:「這樣行嗎?」他搖頭,「削平整點,不然會刮破傷口。」說完他靠著石頭躺下,舔了舔開裂的嘴唇,胸口一陣一陣的痛。
  雲兒見他雙手緊緊拽著地上的乾草,雙眼緊閉,抖著唇不肯出聲,額上汗如雨下,不由得說:「疼就叫出來啊,就當我聽不見好了。」將木板夾在他腿上,快速打了個結。燕蘇重重吸了口氣,不由自主仰起頭,咬著牙說:「沒事——」她暗暗吐舌,死要面子,個性夠倔的啊,加重手勁再打了個結,固定好木板,拍手說:「好了。你沒事吧——」
  「啊——」燕蘇挺直身體大叫,下唇咬出了血。她忙說:「別動,別動,小心腿——」他擦了擦臉上的冷汗,啞著聲音說:「有沒有水,我渴了。」有氣無力、奄奄一息的樣子。雲兒有點內疚,剛才力氣太大了,肯定把他弄疼了,吐舌說:「水倒是有,外面正下雨呢,就是沒有盛水的東西,你又不能走——」見他目不轉睛盯著自己,忙說:「好好好,我用手接總行了吧。」她跑到洞口小心翼翼接了一捧水回來,半跪在地上,嘴裡嚷嚷:「小心喝啦,別灑出來——」
  燕蘇沒好氣說:「你手抬這麼高,我怎麼喝!」她只好折著手腕懸空在他胸上方,割傷的手臂疼得厲害,「都漏了,你快張嘴,快點,張大點——」生怕滴了出來,十根手指並得緊緊的,一動不敢動。她眼瞅著他燕蘇喝完了,肌肉一鬆,整個人倒在他胸前,濕漉漉的兩隻手,一隻無力地撘在他臉側,另一隻撐在他喉結上。她「哎呀」一聲驚呼,手忙腳亂要爬起來——
  燕蘇手按在她背上,阻止了她。她驚愕地抬頭,想問他幹什麼趁亂動手動腳。哪知道燕蘇撐著另一手剛要坐起來,好巧不巧,雲兒的鼻子正好撞到他下巴,疼的倆人同時吸了口冷氣。雲兒捂著鼻子,眼淚汪汪罵:「幹什麼,沒長眼睛啊!」他摸著下巴哭笑不得,悻悻說:「這位姑娘,在下也是受害人好不好,麻煩你下次動作輕點。」
  雲兒撐著他胸膛爬起來,瞪大眼睛威脅說:「再有下次,我一掌拍死你。」燕蘇悶笑,一手勾住她脖子,拉她重新躺在自己身上,側著臉挑釁地看著她。他發現自己其實蠻喜歡看她生氣的樣子。雲兒漲紅了臉,氣得直罵:「你,你,你這個卑鄙小人,無恥之徒……」使勁推他。
  他突然抬頭,一邊在她耳邊吹氣,一邊用嚴肅的口吻說:「雲兒,這是你第二次救我了。」他有些享受軟玉溫香抱滿懷的滋味。
  雲兒見倆人姿勢雖然曖昧,但是聽他的話,卻是一本正經,摸了摸麻麻癢癢的左耳,不好發火,掰開他的手坐起來,背著他,頓了頓說:「不用謝我。若不是因為你不顧自身危險跳下來救我,我也不會救你,咱倆互不相欠,算是扯平了。」燕蘇聽了她的話神情有點不悅,挑了挑眉,想說什麼,但是最終沒說出來。
  倆人一時沒說話。雲兒走到洞口,抬頭看外面,天空灰沉沉的,豆大的雨點濺在石頭上,滴滴答答響,沒有要停的跡象。伸出手,冰涼的雨點打在手心,麻麻涼涼的,風吹在身上,有一股寒意。她縮了下肩膀,轉回來說:「你餓不餓?這裡有鹿肉,我們烤了吃吧。」燕蘇體內真氣亂竄,傷勢嚴重;雲兒身上寒氣上湧,疲累交加,倆人都沒什麼胃口,但是為了保存體力,勉強吃了點。
  雲兒歎氣:「這雨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停——這個鬼地方,一個人影都沒有。」燕蘇便說:「管它呢。過來,先睡會兒再說。」拍了拍旁邊的乾草堆。雲兒搖頭,靠近火堆抱膝坐下。他取笑說:「你怕什麼,我還能把你吃了?」她回頭瞪了他一眼,哼道:「就你這樣,缺胳膊斷腿的,我能怕你?我是嫌擠好不好。我睡覺有點,嗯,怎麼說呢——活潑,萬一踢到你傷口,可別怪我沒提前說啊。」一屁股在草堆上坐下。
  燕蘇將草鋪開,「你靠火躺著,喏,接著——」脫下自己的外衫扔給她。雲兒斜著眼看他,「做什麼?當心你自己吧,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我不要——」一把抓起,就要扔回去。他冷下臉來,不悅說:「本宮的東西,你敢不要?」眼睛裡射出一股不容抗拒的威嚴。雲兒駭了一跳,做什麼,說變臉就變臉,不就一件破衣裳嘛,嘴裡嘟嘟囔囔小聲嘀咕:「有被子蓋,為什麼不要——我才不擔心你呢!」扯過他的衣服蓋住頭臉,背對著他躺下。
  過了會兒聽的他的聲音在頭頂響起,「你身上的寒氣,到底怎麼回事?怎麼老不見好?是先天的還是後天的?」雲兒睜開眼,見他的臉就在眼前,呼吸可聞,連忙往邊上滾去,生氣地說:「幹什麼?」靠這麼近。他沒什麼表情說:「手伸過來。」見她一臉鄙夷不理不睬的樣子,加重語氣重複說:「手伸過來!」
  雲兒見他不像開玩笑,也不知他想幹什麼,想了想,還是不情不願遞到他跟前。他兩指撘在她手脈上,時間越久,眉頭皺得越深,探完這隻手的脈又換那隻手,最後一句話都沒說。雲兒見他這樣,嗤笑說:「你又不是大夫,知道什麼!」他淡淡說:「你體內的寒氣已經傷及心脈,怎麼會弄的這麼糟糕?」雲兒默然半晌,甩頭說:「我知道,反正我也沒想過多福多壽,長命百歲,反正活一日是一日。」反正她的命也是偷來的,算是佔了便宜呢。
  燕蘇沉下臉,「你這話,我不喜歡聽。」雲兒切了聲,轉過頭去幹脆不理他,這人怎麼這麼霸道,連別人說話也要迎合他的胃口。燕蘇盯著她的背看了半天,最後說:「放心,你體內的寒氣我會想辦法治好的。你就是想死還得問我同不同意。」不再說話,閉上眼睛療傷。
  從沒有見過這麼霸道蠻橫、自以為是的人,她是死是活要他管,雲兒暗暗腹誹,吃了兩粒藥丸,昏沉沉睡了。
  傍晚時分,雨總算停了,天色大亮,西天露出一條帶狀的晚霞,纏在群山的腰間,像是一條飄逸的綵帶,空氣清新濕潤,蟲鳴鳥唱,林間頓時熱鬧起來。燕蘇聽見「嚓嚓嚓」腳步聲由遠及近,推了推沉睡中的雲兒,「有人!」雲兒一骨碌爬起來,抽出腰間的蝶戀劍。聽見一個溫和的男聲說:「大貓,你跑來找我也沒用,小師妹的氣還沒消呢,只好委屈你啦。」隨後又聽見「嗷嗷」兩聲嘶吼。雲兒一驚,這不是那只黑虎麼,敢情真是人養的,所以性子才這麼溫順。
  那人摟著黑虎的脖子甚是親密鑽進洞來,見到他們,吃了一驚,「啊,你們是?」雲兒見他身量頎長,腰上佩了一把青劍,一張國字臉,濃眉大眼的,倒不失英俊,穿著一身半舊不新的長衫,甚是和善,看起來不像是壞人,便說:「我們是來避雨的。」他笑起來:「哦,不過這不是普通的山洞,是大貓的虎窩呢。」說著拍了拍黑虎的頭。雲兒挑眉說:「原來這隻老虎是你的。」怪不得不吃人呢。
  他搖頭:「不是我的,是我小師妹的。大貓惹惱了她,她一氣之下,就把大貓趕出來了。可憐的大貓,都瘦成這樣了。」又是感歎又是心疼。一個女孩子養一隻老虎當寵物,雲兒一聽就來勁了,於是問:「你小師妹是誰?」他張口想說,又不知道該怎麼描述,撓了撓後腦勺,一臉憨厚地說:「小師妹就是小師妹啊,大貓小時候傷了腿,是小師妹抱回去養的。」
  雲兒點頭表示知道了,又問:「那你和你小師妹是什麼人?住的離這裡遠不遠?」他抱拳客客氣氣行了個禮,說:「在下郝少南,九華門的弟子。敢問姑娘尊姓大名?」這些都是江湖上慣常用的問訊寒暄。雲兒聽了眼睛一亮,不由得上下打量他,拖長聲音怪腔怪調說:「哦——,原來是九華門啊,真是失敬失敬。我呢叫雲兒,也不怕你笑話,無門無派,更無一技之長……」臉上神情甚是高興。
  燕蘇在一邊冷眼見他們兩人聊得很是投機的樣子,重重哼了一聲,拽著雲兒的手往後拖,「你給我過來,我在這裡,有你說話的份兒嗎?你給我老老實實待後邊去。」又抬頭說:「你叫郝少南是吧,九華門的人?」看他的眸光冷冷的,不怎麼友善。郝少南這才注意到他,見到他腿上的木板綁帶以及身上的血跡,驚呼:「哎呀,你受傷了!」
  雲兒掙開燕蘇的手跳出來,一臉興奮地說:「你是九華門的人啊,太好了,阿彌陀佛,今天總算碰到救星了!吳不通那老頭還好吧?他的《江湖紀事》寫完了嗎?有沒有打聽到什麼最新的江湖八卦啊?」全然沒注意到身後黑著一張臉的燕蘇。
  郝少南有些尷尬地說:「原來姑娘認識師傅。」雲兒嘿嘿笑起來,拍著他肩膀說:「好說好說。你快讓吳不通那老傢伙找人把我倆抬回去,我快要死了!」哀嚎不已。她知道有了救兵後,心頭一鬆,從昨夜苦苦強撐到現在腦中的那根弦啪的一下斷了,眼前一黑,一頭栽進郝少南懷裡。郝少南手忙腳亂扶住她,連聲問:「姑娘,姑娘,你怎麼了?」
  燕蘇顧不得右腳斷了,跳起來一把推開郝少南,怒斥:「你把她怎麼了?」奪過昏迷過去的雲兒抱在自己懷裡。
  郝少南看著青面獠牙的他結結巴巴說:「我,我,我……我不知道……」連連後退,知道情形不對,忙說:「你腿受傷了,快坐下,我立即去通知師傅。」燕蘇揮開他扶過來的手,卻因動作過大扯到傷口,一屁股跌到地上,疼的滿身都是冷汗,怒吼:「滾——」
  郝少南見他凶神惡煞的樣子,不敢惹他,「我走了,你們,你們別亂走,我馬上就回來。」說完急匆匆去了。
  第三十一章昏迷不醒
  雲兒醒來時躺在床上,天色已經黑了,青色的帳幔,半新不舊的被褥,桌上點著一盞油燈,昏黃的光照出朦朧的影,飄飄渺渺,瞬間有不知身在何處的錯覺。她掙扎著坐起來,頭上的濕毛巾掉在床上,頭暈腦脹的厲害,喉嚨又乾又癢,難受的緊。她探出手去拿桌上的茶杯,哪知渾身酸軟,指尖無力,茶杯叮的一聲砸在青石板鋪成的地上,摔了個粉碎。她按住胸口,劇烈咳嗽起來,身體裡的寒意漸漸上來,手足發冷,嘴唇愈加蒼白。
  屋外的人聽見聲響,連忙進來,露出笑容,「啊,雲姑娘,你醒了!」連忙倒了杯熱茶餵她喝下。雲兒喝完茶才有功夫打量她,十七八歲年紀,身段修長窈窕,肌膚雪白細膩,鵝蛋臉,劉海有點長,稍稍遮住了一雙清水似的眼睛,笑的時候露出一口細碎的貝齒,溫柔可親,江南典型的小家碧玉。雲兒疑惑地看著她,「這位姐姐是——」
  她忙自我介紹:「我姓吳,叫吳語。」見雲兒嘴角逸出一絲笑意,又急急忙忙地解釋:「不是不說話的那個無語,是姓吳的那個吳。」顯然她對自己的名字不甚滿意。雲兒咳了聲點頭,拉長聲調打招呼:「哦,無語——姐姐——,我叫雲兒。」無語?這名字取的還真是有意思,跟吳不通一樣的有意思。
  吳語有點懊惱說:「你若不嫌棄,就叫我吳姐姐好了。」懊惱的對象不是雲兒,而是給她取這麼一個奇怪名字的人。姓吳本來就不怎麼好聽,取什麼名字都有點貶義,更不用說叫吳語了,簡直就是讓人徹底「無語」嘛。
  雲兒抿嘴一笑,問:「這裡是九華山麼?你和吳不通是——」她忙說:「他是我爹爹。」雲兒長長「哦」了一聲,看著她挑眉不語。沒想到吳不通那個糟老頭,竟然有一個這麼標緻的閨女,真不知道他哪輩子修來的福氣。吳語扶她躺下,說:「你病了好久啦,快好好休息,我去叫我爹爹來。」雲兒愣了下,看了看自己,問:「我病了多久?」
  吳語歎氣:「有大半個月了,一會兒發冷,一會兒發熱,就是不肯醒來,人都病糊塗了,喂的藥全吐了出來,一點用都沒有,身體都脫水了,嘴唇又乾又裂。東方大哥急壞了,沒日沒夜替你運功療傷,整個人瘦了一大圈。」
  雲兒一聽急了,說:「東方來了?他在哪裡?」掀開被子就要起來,哪知她躺了大半個月,骨軟筋酥,全身上下半點力氣也沒有,不等坐起來,眼前一花,重又一頭倒了下去。吳語忙扶住她,說:「東方大哥見你遲遲不醒,心焦得很,一直用真氣護著你的心脈,大家好不容易勸他回去休息了。他要是知道你醒了,一定很高興。」對她安撫性地笑了笑,又說:「阿彌陀佛,醒了就好。你躺著別動,我去給你拿藥過來。」帶上門出去了。
  雲兒想到有東方棄在這兒,心裡不由得一寬,輕輕吐了一口氣。又想到燕蘇,不知他有沒有事,禍害遺千年,應該是死不了吧?靜靜躺了半晌,發覺自己額頭滾燙,鼻息粗重,連呼出的氣都是熱的,腳下卻冷的跟冰塊似的,半點知覺都無,這一冷一熱,像在打架,當真跟處在水深火熱中一般,她難過得呻吟出聲,雙手抱住自己,身子蜷縮成一團,來不及叫人,體內一股凜冽的寒氣湧上來,又昏了過去。
  剛剛睡下的東方棄聽的她醒了,來不及梳洗,胡亂套了件外衣就衝出來,路上正好碰到吳不通,倆人便一起過來。吳不通中等身材,五十來歲模樣,鬢髮有些發白,穿一件青不青灰不灰半新不舊的長袍,袍子有些髒了,皺成菜葉,整個人給人沒什麼精神的感覺,若是沒有一把神氣的長鬍子,跟鄉下私塾裡潦倒落魄的窮酸秀才簡直一個樣。人家多半選玉珮翡翠等貴重物品作身上的飾物,他倒好,腰帶上掛了一長一短兩根筆,走起路來發出叮叮噹噹的碰撞聲。
  吳不通見了東方棄,上下打量,笑道:「東方老弟,這麼急做什麼?鬍子拉茬的,連襪子也不穿,又不是大姑娘趕著上花轎。」倆人年紀相差甚多,交情卻相當深厚。東方棄低頭,這才發覺不妥,腰帶鬆了開來,光腳穿著鞋子,唯有尷尬笑兩聲混過去。吳不通知道他心懸雲兒,這些日子表面上看似鎮定自若,心裡不知道怎麼煎熬呢,不再笑話他,說:「雲兒這小丫頭病的倒也奇怪,又不像是受了內傷,竟然一睡睡了這麼多天,滴水不進,連呼吸也緩了下來,瞧著竟像是假死的狀態。各種法子都用過了,怎麼都醒不過來,若不是你內力深厚,日日用真氣吊著,只怕她這一覺還不知道要睡到什麼時候呢。」
  東方棄微微歎了口氣,「我真怕她這一昏迷就再也醒不來,那可就愧對雲溪子他老人家的重托了。」吳不通停步看著他,頓了頓方說:「雲溪子他老人家,我一向仰慕的緊,數十年前曾有幸見過他老人家一面,一身武功當真是爐火純青,出神入化,他要是稱第二,只怕天底下沒人敢稱第一,堪比當年號稱『天下第一劍』的聞人客,只可惜兩人沒有生在同一個時代,若是狠狠打上一架,定能驚天地、泣鬼神,永載江湖史冊,倒也是一樁千古美談,可惜,可惜啊——只是雲兒和雲溪子他老人家到底什麼關係?」
  雲溪子此人,從小就是個武癡,練起武來數十年如一日,加之天分又高,一身的武藝,高到駭人聽聞的地步,尋常人等實在難以望其項背。只是他不慕名利,對江湖中的事也不怎麼關心,從來不去參加什麼「武林論劍」之類的比賽,一旦和人動手,手下又甚難留有活口,無人四處宣揚,因此不似聞人客那般廣為人知。加之他性格詭譎乖張,行事亦正亦邪,雖說不上是什麼大奸大惡之徒,但是亦不是什麼正直良善之輩,一言不合,便要取人性命,甚至有人將他劃為邪道中人。
  東方棄便說:「以前發生的事就不要再提了。雲兒是雲溪子他老人家臨終前交到我手裡的,我就是拼了性命,也要護她周全。」吳不通忙說:「我不是打聽八卦的意思,你也知道,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嘛。說來還是大半年前的事了,我在天山遇到你的時候,這丫頭躺在冰窟裡,昏迷不醒,一開始還以為是具屍體呢,跟現在的情形很有幾分相像。難不成她是雲溪子他老人家的關門弟子?那你們豈不是師兄妹了麼?」愈想愈有這個可能,照雲溪子孤介離群的脾氣,若不是極其親近之人,怎麼會天山托孤呢?只可惜東方棄口風甚緊,什麼都不肯說,不然他的《江湖紀事》可要大大寫上一筆。
  吳不通平生之宏願便是要寫一部赫赫有名的《江湖紀事》,為古往今來轟動一時的江湖劍客立傳,說要「究天人之際,通江湖之變,成吳家之言」。他自號「妙筆生花」吳不通,只是名號不甚響亮就是了。
  東方棄忙說:「吳不通,這話你可別亂說,更別亂寫。雲溪子他老人家雖然傳過我武功心法,不過他從來不承認我是他的弟子,當年更坦言『我雲溪子從不收徒,你不必磕頭了,更不可對外宣稱你是我的傳人。我只不過見你可憐,傳你一套內功心法強身健體罷了。』」
  東方棄甫一出生便被人拋棄於京郊的野樹林裡,剛巧被一窮酸秀才撿到,一大一小無處可去,遂棲身在城外的同安寺。剛撿來時,嬰兒體弱,加之受風寒所侵,氣若游絲,奄奄一息,眾僧人都說養不活。那時正好有一個寄居在同安寺的遊客,體型高大,眼若銅鈴,鼻直唇方,相貌不凡,只是面容有風霜憔悴之色,腰配古劍,不與人隨便親近,似是江湖中人,見了他,直歎可憐,憑著精純深厚的內力將其救活。因為剛出生的嬰兒經脈脆弱,骨骼尚未成形,如琉璃般易碎,稍有不慎,小孩子就要一命嗚呼。他只能一點一滴輸送內力,小心翼翼,不敢多一分,也不敢少一分,如此數日,東方棄這才撿回了一條小命。
  這人便是雲溪子。三年後他去京城雲府辦事,路經同安寺,也是倆人有緣,又見到了三年前救的那個男孩,因為嬰兒時期留下的後遺症,體弱身怯,氣血不足,常常生病。雲溪子見他身子骨如此不濟,心想當初不該一時心血來潮救他,總比以後長大了任人欺侮的好。可是已經救了,便沒有撒手不管的道理,於是傳了他一套獨門的呼吸吐納之法,扔給他一本武功秘笈,前半部分是修習內功的圖畫,或坐或臥,倒是一目瞭然,後半部分卻是自己練武時的筆記和心得,雜亂無章,寫得十分潦草。他又示範了幾個打坐的姿勢,教東方棄背了幾句入門的心法口訣,也不管一個三歲的孩童懂不懂,第二天就走了。他本意並不是為了教東方棄武功,只不過讓他隨便學幾招強身健體罷了。
  哪知道無心插柳柳成蔭。東方棄天資聰穎,心性沉穩,最是適合修習內功心法。小孩子心靜無塵,沒事便對著秘笈上的圖畫練功運氣,加上他身處佛門淨地,一舉一動深受佛法的熏陶,進步更為神速,為以後步入一流的武術境界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八歲那年秀才因病去世,他無處安身,於是便跟了從天竺來同安寺講經說法的弘一大師雲遊天下。再次見到曾經那位無名有實的師傅時,是在洛陽,滿城的牡丹花籠罩在綿綿春雨中,有傾國傾城之色,當年的嬰孩已經長成了一個半大不小的少年。那年他十三歲。
  吳不通聽了他的話,哪肯死心,猶自胡亂猜測道:「這雲丫頭和雲溪子總有點什麼關係吧?倆人都有一個雲字,莫非是父女?」東方棄沒好氣白了他一眼,「吳不通,叫我說你什麼好呢,你也想一想,憑雲溪子他老人家的年紀,像是雲兒的父親嗎?何況雲兒的父親是……」說到這裡立刻停住不說了。吳不通悄悄咳了一聲,說:「年紀是大了點,不過也不是完全不可能——你說雲兒的父親是誰?」
  東方棄苦笑:「吳不通,算我求你,你別再問了,你對雲溪子就這麼感興趣?我保證雲兒跟雲溪子他老人家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他老人家人都走了,你就別再窮追不捨啦。」吳不通為了他的「劍客傳記」,不放過任何一個打探的機會,有時候難免會使出一些不入流的招數,嬉皮笑臉,死纏爛打,簡直讓人難以招架。這也是許多江湖人士對他不屑一顧的原因之一,贈了他一個外號叫做「鬼話連篇」吳不通。
  吳不通振振有詞:「就是因為他老人家不在了,所以才來問你這個半吊子徒弟啊,你明知我要為雲溪子他立傳還不說,既然如此,反正那丫頭已經醒了,我問她便是。」東方棄忙拉住他,正色道:「你別去問雲兒。雲兒她失憶了,自從在天山醒來後,以前的事情一點都不記得。你如果還念著我們倆之間的交情,就別跟她提起雲溪子他老人家的事情。雲兒以前發生了許多的事情,阿彌陀佛,好不容易忘記了,何必再讓她想起傷心呢!雲溪子他老人家和我,都希望雲兒有一個新的開始。」
  吳不通從未見過他這樣疾言厲色的樣子,愣了好半天,才說:「雲丫頭她以前……」東方棄打斷他:「過去的事……算了,不要問她以前的事就好。我們進去瞧瞧她吧,我真擔心她一覺醒來又什麼都不記得了。」吳不通低頭沉吟不語,跟在他身後。
  倆人轉上後院的走廊,吳語迎面走來,焦急地說:「爹,東方大哥,雲姑娘剛醒來又昏了過去。」東方棄心叫不好,大步搶了進去。只見房門大開,門口站著馮陳褚衛兩人,右腿綁著繃帶、坐在竹椅上的燕蘇大發雷霆,指著抖成一團的賽華佗罵:「哼,你再救不醒她,脖子上的腦袋不要也罷,乾脆拿去餵狗!」淫威之下,賽華佗被壓得抬不起頭來,縮著肩站在一邊,甚是可憐,猶在分辯說:「我只不過是一個大夫,有傷治傷,有病治病,沒傷沒病我治什麼!我哪裡知道她為什麼不肯醒過來……」
  燕蘇氣得抓起桌上的藥碗便向他砸去,動作又快又狠。賽華佗武功低微,哪裡躲得過,等他反應過來,挾著勁風的藥碗已經到腦門前了。眼看就要砸個正著,橫地裡伸出一隻手劫了過去。
  東方棄扔下手中的碗,說:「燕公子,雲兒這病,不是別人能治得了的,還要看她自己。賽華佗醫術再厲害,到底不是神仙。」示意燕蘇讓一讓,他坐到床前,抓起雲兒的手腕聽了一會兒脈象,又扶她坐起來,真氣通過右掌源源不斷送進她體內,大概有一頓飯的工夫,眼瞧著她蒼白的臉上有了些血色,身體暖和了,這才停手。東方棄替她把被子蓋得嚴嚴實實,喝了口茶,對屋裡的眾人說:「不要緊,應該是累了,睡一覺就好了。既然醒了一次,那就沒事了。」
  燕蘇看著他皺眉:「東方棄,雲兒到底怎麼回事?好端端的一個人,怎麼一睡就不醒呢?」這不是要嚇死他嗎!東方棄看了他一眼,抬頭說:「夜深了,大家都回去休息吧,這裡有我照看就行。燕公子,我們出去說吧,別擾了雲兒睡覺。」馮陳褚衛搬來一把籐椅,要抬燕蘇出去,他揮手阻止了,拄了根枴杖跟在東方棄身後出來。
  當時燕蘇受了極重的內傷,加上右腿又斷了,雪上加霜,只怕不死也要殘廢。魏司空飛鴿傳書,硬是將賽華佗從臨安八百里加急送來九華山,這才救了他一命。右腿因為固定及時,總算沒有報廢,只不過行動十分不便。經過半個來月的休養,他的臉色依然有些蒼白,剛才出手不如平時利落,也是因為重傷未癒的緣故。
  倆人來到院子裡,馮陳褚衛遠遠的跟在後面。自從燕蘇墜下山崖後,他們再也不敢離開他半步。
  山上的夜晚更加蕭瑟寒冷,呼出的氣立刻變成一團白霧,院子中央有一棵大樹,也不知是什麼樹,葉子都掉光了,餘下灰黑色的光禿禿的枝幹,刺向幽深遼遠的夜空。大樹旁邊堆了幾塊大石,東方棄走過去用袖子拂乾淨,說:「燕公子,你腿還沒好,將就著坐吧。」燕蘇猶豫了一下,見石頭甚是乾淨,才坐下來。
  東方棄說:「你等一下。」回了一趟對面自己的屋子,笑說:「這些日子忙著給雲兒療傷,差點忘了給你。」將手中的龍泉劍遞給他。燕蘇露出驚訝的表情,撫著劍身問:「怎麼在你這裡?」當時墜崖的速度太快,龍泉劍震脫了手,沒想到在他手裡。東方棄淡淡說:「那晚我下去找你們,見岩石縫裡插著龍泉劍,便取了下來。」
  當時東方棄不顧楚惜風的阻攔,硬是跳下了懸崖。他有備而來,拉著繩索一丈一丈往下躍,加上他輕功絕頂,雖然磕磕絆絆撞傷了幾處,倒是一路有驚無險尋了下來。在臨近江面十餘丈的上方,龍泉劍靜靜插在岩石縫裡。他一見龍泉劍,先前的驚慌絕望一掃而空,知道他們憑借龍泉劍緩住去勢再落入水裡,至少有一半生還的希望,不由得精神大振。沿著水流一路找了過去,同時通知守在山下的馮陳褚衛等人,讓大家一塊找。抱著「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的念頭,眾人不眠不休找了一天兩夜,魏司空甚至動用兵力將九華山下游一帶封鎖了。直到吳不通派門下弟子通知他們倆人安然無恙的消息,他才覺得自己像是重新活了過來。
  燕蘇握緊劍柄,眼中射出寒光,恨聲說:「楚惜風,楚惜風,這筆賬我們以後再算!」東方棄本來打算雲兒若是有什麼三長兩短,他定要找楚惜風報仇雪恨,可是現下雲兒既然沒事,找他復仇的心便淡了許多,至於燕蘇要找楚惜風的麻煩,他自然也不去阻止,提醒說:「楚惜風來無影,去無蹤,輕功尤佳,傷他已不容易,要殺他更是難上加難。」只要他存心不露面,你便是掘地三尺,只怕連他的衣角都摸不到。燕蘇哼了一聲,「我自然有辦法逼他現身。」
  東方棄轉頭看了他一眼,不願在這個話題上糾纏,說:「雲兒那裡我得過去看看,先走了。」走了幾步,又回頭說:「燕公子,您不顧自身安危,從芙蓉山頂跳下來救了雲兒一命,我……感激得很……」一時說不下去,頓了頓,又說:「總之大恩不言謝。以後公子有什麼吩咐,東方棄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燕蘇迎頭看了他一眼,滿臉不耐煩說:「我救雲兒,是我跟她之間的事。你算老幾,替她來謝我?東方棄,你以為你是誰?」東方棄愣住了,臉上訕訕的,隨即轉身走了。燕蘇等他走遠,提起龍泉劍,朝身旁的大樹奮力刺去,劍尖穿樹而過,直通到對面,卡在樹幹裡。他重重喘了一口氣,喝道:「回屋!」馮陳褚衛忙把竹椅抬了過來。他連龍泉劍也不取出來,掉頭就走。馮陳忙示意身後的一個侍衛將劍拿回來。
  東方棄推門進來,吳語換了燈正要出去,喊了他一聲:「東方大哥。」他點頭,輕聲問:「雲兒醒來的時候,說了什麼沒有?」她想了想搖頭,「沒說什麼,聽到你來了,很高興。」見他看著地上某一處不說話,輕聲說:「東方大哥,雲姑娘她不會有事的,你,你一定要保重自己……」東方棄回過身來,「我知道。夜深了,你回去休息吧,這段時間辛苦你了。」她搖頭:「東方大哥才辛苦……」見他雙眼凹陷,臉頰瘦削,清減了許多,不由得眼眶一紅,聲音有些哽咽。
  東方棄全然沒有察覺她的異樣,催著她去睡覺。看她提著燈出去,將門緩緩合上,這才轉過身來。雲兒的臉融在暗紅色的燭光下,發出柔和的氣息,是那麼的寧靜秀美。無聲的夜裡,靜的只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夜似乎長的沒有邊際,又濃又黑,將人籠罩在虛空裡,現實跟著隱去。他的記憶穿過時光隧道,在跳動的火焰中想起了年少時候的事情。
  第三十二章煙花三月番外
  周明帝建武十三年。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這個時分的洛陽花團錦簇,幾乎家家戶戶門前都種有牡丹,空氣中浮動著一股馥郁的花香。剛剛下了一場春雨,草木青翠欲滴,城外的道路有些濕潤,遠遠的走來一老一少倆人。老人是個和尚,衣衫十分舊了,腳下穿一雙草鞋,慈眉善目,鬚髮皆白,手裡拿著一根沉木枴杖。少年甚是年輕,大約十三四歲,穿一身灰色的舊衣,上衣有些短,露出一截手腕,右臉從眼角到臉側有條細長的疤痕,不過並不可怖,反而難掩他一身的斯文和氣。
  那少年見道路盡頭挑出一張幡子,上面寫著大大的一個「茶」字,便說:「師傅,前面有個茶莊。」那和尚點頭:「那我們去討杯茶水喝。」倆人走進茶莊,老和尚合什打了個問訊。店主是個信菩薩的人,一見來了一個相貌不凡的高僧,連忙泡了壺茶請二人坐下,又上了一碟子素饅頭。
  那少年一連吃了好幾個大饅頭,顯然是餓的狠了,見天色有些晚了,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便問:「師傅,晚上我們在哪過夜?」這些天倆人一路行來,遇到有人家的地方,便去借宿,若是沒有,也只好露宿荒郊野外。那和尚轉過頭問店主:「店家,這附近可有寺廟?」那店主道:「十里外有座龍門山,山上有個廟,這廟叫香山寺,香火十分鼎盛,遠近聞名。」那少年笑說:「師傅,那咱們晚上便去這香山寺過一夜。」那老和尚點頭。
  說話間,茶莊又來了兩人。一個是年約五十的老者,腰上配了一把劍,看人的時候面無表情,也不說話,逕自找了個位置坐下。那少年注意到他腰上的劍古樸厚重,甚是珍貴,不由得多看了兩眼,卻迎來他凌厲的一瞥,饒是那少年自小走南闖北,見多識廣,心下也不由得一顫,忙轉開了視線。另一個卻是一位少女,年紀雖小,可是明眸皓齒,容顏秀麗,左眼眼角處有一粒藍色的淚痣,甚是引人注目,穿一件淡綠色的長衫,足蹬白色的鹿皮長靴,走起路來環珮叮噹,進門就嚷嚷:「有什麼好吃的?統統拿出來!」將手中的玉劍一放,從隨身攜帶的香囊裡掏出一粒金豆子扔在桌上。
  眾人見她如此氣派,都忍不住回頭看她。她也不管,自顧自在老者身旁坐下,又問:「有沒有酒?要最好的女兒紅。」店主小心翼翼答:「這位姑娘,我們是茶莊,沒有女兒紅,不過,自家釀的米酒倒是有……」她歪頭想了想,說:「盛一壺出來嘗嘗。」店主將一盤熟牛肉、一碟子花生米、一碟子乾果以及一壺米酒端出來,又問她要不要茶。她看了眼那老者,點頭說:「要二道的雨前龍井。」店主擦了把汗,躬身說:「姑娘,我們是小茶莊,沒有雨前龍井,只有當地產的『竹葉茶』。」她微微皺眉,有點不悅說:「龍井都沒有,怎麼開的茶莊?算了,算了,隨便沏一壺上來便是。」
  她倒了杯米酒遞給那老者,說:「叔公,你嘗嘗。」自己也倒了一杯,吐舌說:「不像酒,倒是有一股子甜味。」又吃了幾塊乾果,不甚合意,便不吃了。聽的後面一桌的人說:「晚上董大人在香山寺做法事,聽說要連做七天七夜,油缸這麼大,蠟燭這麼粗,除了唸經超度外,和尚們還會撒銅錢、放焰口,熱鬧的很,你去不去瞧?」那人說:「是麼?那可要去看看。」
  那老者從頭到尾沒說一句話,喝完茶就走,牽了馬出來,見她還坐在那兒,眸光朝裡那麼隨意一掃,坐在門口的少年便覺得半空中像是閃過一道雷電。那少女卻一點感覺都沒有,拍了拍手上的殘渣,笑嘻嘻說:「走啦,不用找錢了。」剛才人還在屋裡,眨眼間已經躍上門外一匹火紅色的駿馬,動作輕盈利落,像樹上飄落的一朵花,也不見她如何動作,連人帶馬,淡綠色的身影夾著一團紅光迅速在眼前消失。
  眾人都發出讚歎的聲音。那少年心想:「這女孩子年紀不過十三四歲,輕功恁地好。」那老和尚說:「東方,我們該走了。」倆人一起出來,往龍門山香山寺的方向走去。那少年好奇地問:「師傅,你瞧剛才那兩人是什麼人?」那老和尚合掌說:「阿彌陀佛,東方,出家人四大皆空,不過是些塵俗中人罷了。」那少年便不再問了。
  倆人來至香山寺,天色已經黑了。寺廟主持慧能待知道那老和尚便是天竺來的高僧弘一大師時,親自迎接,十分禮讓,為兩人安排了一間上等齋房,並邀請弘一大師主持晚上的法事。弘一大師欣然應允。當慧能把目光轉向東方棄時,弘一大師介紹他是自己的俗家弟子,算不得是佛門中人,法事就不必參與了。慧能也就不勉強了。
  晚上在廟前的廣場上做法事,規模甚大,數百個和尚又唱又跳,香煙繚繞,方圓十里的人都趕來瞧熱鬧。東方棄吃過齋飯換了一身小沙彌穿的黃布衣衫,時間還早,也擠在人堆裡看大和尚放焰口。熙熙攘攘中,但見一襲淡綠色的身影在眼前一晃而過,他怔了怔,想起是白天在茶莊遇見的那位少女,踟躕了一下,隨後跟了上去。那身影專門揀暗處走,躲躲閃閃,似乎在跟蹤某人,一徑往廟裡香客住的地方去了。他隱在院中的一棵大樹上,見她躲在一塊大石後面,也不知想幹什麼,心中有些好笑想:「這倒有些像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過了好一會兒,只見遠處來了一人,身材高大瘦削,動作甚是迅捷,落地無聲,輕若狸貓,從頭到腳包裹在夜行衣裡,只露出兩隻陰冷的大眼睛,探頭往其中一間廂房看了一眼,隨即掏出一管長長的竹筒,將輕煙吹了進去。東方棄見他在女眷房裡下*****,只怕要幹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暫且按兵不動。
  那人用匕首挑開門栓,又將門從裡鎖好,奔到床邊,連人帶被往肩上一扛,從窗口躍了出去。躲在大石後的少女立即追了上去,翻騰挪躍,或避或隱,姿勢十分好看,她的身法顯然比那「採花賊」略勝一籌。因為下過雨,天上既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伸手不見五指,正是夜黑風高夜。東方棄憑借深厚的內力,暗中視物猶如白晝,見二人一前一後出了香山寺,直奔後山,遠遠跟在後面。
  那採花賊扛著人奔下山來,來到山下的龍門鎮,穿街過戶,最後在一座小院子前停下,抬頭四處張望,見無人才推開門進去,甚是機警。那少女小心翼翼靠近屋子,伏在牆角下偷聽。東方棄見她時不時掩唇偷笑,不像是要救人的樣子,心中奇怪,不由得上前,想知道屋裡的人都說些什麼。
  他從樹上飄落,穿的衣服本有些大,不防樹枝勾到後背上的衣服,「哧啦」輕微的一聲,那少女立即回頭,眨眼間飄了過來,冷冷道:「你是誰?」上上下下打量他,「撲哧」一聲笑出來,「原來是個小和尚。你怎麼不是光頭?」倆人年歲相仿,但是女孩子發育稍微要早些,站起一起,身量差不多高。那少女已有些像大人模樣,而東方棄看起來卻還是一個青澀稚嫩的少年。
  東方棄有些尷尬,懦懦說:「我不是和尚。」她不等笑完,隨即沉下一張臉,問:「你為什麼跟著我?」東方棄定了定神,不答反問:「你不去救人麼?」她圍著東方棄轉了一圈,看的他渾身不自在,才拍手道:「哦,原來你是來救人的。」壞壞的一笑:「小和尚喜歡上人家姑娘了,對不對?」東方棄一張臉頓時漲的通紅,好在夜裡看不清楚,深吸一口氣,說:「我見那人鬼鬼祟祟,不懷好意,於是跟了過來。」言語溫和,甚是鎮定。
  她因為取笑不成,暗暗嘀咕了一聲「無聊」,眼睛一轉,招手說:「你過來。」東方棄見她似笑非笑的表情,明知不會是好事,還是跟著她輕手輕腳來到窗下。她將食指放在唇上,輕輕噓了一聲,示意他聽。
  只聽得裡面一個年輕女子說:「你……你……你別過來……」聽聲音甚是驚慌。一個渾厚的男音低聲說:「董小姐,你別害怕,我不會傷害你的。自從上次在香山寺的牡丹叢邊見到小姐以來,小生頓時驚為天人,日思夜想,輾轉難眠,整個人瘦了一大圈。」隨即又吟哦:「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長歎數聲。裡面一時沒有聲音,那少女伏在東方棄耳旁悄悄說:「這人手段高明,你瞧著吧。」東方棄只覺呼吸的熱氣吹在耳畔,麻麻癢癢,加上她吐氣如蘭,鼻尖有一股若有似無的香氣,更加不自在。
  好半天才聽的那董小姐輕聲問:「你叫什麼名字?為什麼抓我來這裡?」想是放心不少。那人道:「小生姓蕭,小姐不妨叫我蕭郎——」說完輕笑出聲。那董小姐有些驚慌:「你幹什麼……」那姓蕭的笑說:「自然是請小姐喝酒。來來來,如此良辰美景,豈可虛度?」只聽得幾聲咳嗽,想是那董小姐被他硬灌了幾杯。那董小姐又說:「你……你做什麼解我衣服……」聲音甚是嬌弱,大概是不勝酒力。那姓蕭的笑道:「小姐害什麼羞,待過了今晚,我保管小姐樂不思蜀。」那董小姐還是不肯,只是推拒。只聽「劃拉」一聲,衣衫破裂的聲音。
  再不出手,只怕生米要煮成熟飯了。東方棄要站起來,那少女按住他肩頭,瞪了他一眼,不悅道:「你幹什麼?」東方棄伸手指了指裡面。她壓低聲音說:「人家兩廂情願,你做什麼狗拿耗子?」東方棄睜大眼睛,明顯是強迫,這也叫兩廂情願?她拉著他蹲下,小聲說:「正聽的有趣呢,你要是敢破壞,哼哼……」手裡的一把玉劍架上他脖子。他唯有繼續聽下去。
  那姓蕭的說:「小生仰慕小姐多時,懇請小姐成全。」那董小姐不說話。那姓蕭的又說:「小姐只當可憐可憐小生。古詩有雲,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男歡女愛,乃是天經地義的事。」東方棄心想那董小姐是一個深閨少女,哪是姓蕭的這情場老手的對手?那姓蕭的又說:「事畢後,小生必定送小姐回去,不教任何人發覺。」然後是窸窸窣窣脫衣服的聲音。
  東方棄聽的裡面嬌軟的一聲「蕭郎……」臉上一熱,連忙走開,事已至此,要管也管不了了。那綠衫少女卻拉住了他手腕,不讓他走,探出頭往裡瞧了一瞧,掩著嘴笑,低聲說:「小和尚,你不看,可不要後悔。」東方棄一招小擒拿手掙開她的鉗制,低著頭往回走。她一驚,「你這個小和尚身手挺厲害啊,你這招是什麼功夫?」見他不理,心中有氣,挑眉一笑:「哎喲,小和尚動春心了。」其實她年紀尚小,對男女之事亦不過似懂非懂,隨口胡說,只覺得好玩罷了。
  東方棄有些生氣,強調說:「我不是和尚!」她跟在後面,「你不是和尚,為什麼穿和尚的衣服?」他解釋:「我衣服破了,借人家的衣服穿一穿。」她輕輕一笑,「你這個人挺有意思。喂,你叫什麼名字?」東方棄不答,卻問:「你怎麼知道那姓蕭的要幹什麼?」她笑:「我在人群裡見那姓蕭的對那董小姐不懷好意,故意買通她的丫頭,就知道有事。」東方棄說:「你應該早些阻止。」也不至於弄至現在這步田地,那董小姐這一世的清名只怕是毀了。她甩頭說:「我為什麼要阻止?你瞧,多有趣!」
  倆人一路回到香山寺,人群都散了,一輪淡淡的明月從厚厚的雲層裡探出臉來,夜色愈加清明。寺門已經關了,倆人從牆頭躍下。那少女「哎呀」一聲叫出來,「裙子劃破了」,甚是懊惱。抬腳將地上一大片開得正盛的牡丹踩了個稀爛,口裡憤憤說:「最討厭洛陽了,到處都是牡丹。」拔出玉劍,要來個斬草除根。東方棄嚇一跳,按住她的手,「你做什麼?」她「哼」一聲說:「洛陽家家戶戶都種牡丹,我瞧得膩了。」
  東方棄這半夜相處下來,知道她行事極為任性,我行我素,強行阻攔恐怕沒什麼用,於是說:「你知道為什麼獨獨洛陽的牡丹冠絕天下?」給她講了一個小故事——
  「傳說一代女皇武則天在一個隆冬大雪紛飛的日子飲酒作詩。她乘酒興醉筆寫下詔書『明朝游上苑,火急報春知,花須連夜發,莫待曉風吹。』百花懾於此命,寒冬臘月,一夜之間百花齊放,惟有牡丹抗旨不遵。武則天勃然大怒,遂將牡丹貶至洛陽。性子倔強的牡丹一到洛陽就昂首怒放,這更激怒了武皇,便又下令火燒牡丹。枝幹雖被燒焦了,但到第二年春天,牡丹反而開的更加繁盛。所以洛陽的人都愛在自家門前栽種牡丹,為的是牡丹的這種剛強的心性。」
  那少女聽了,歪著頭看他,突然一笑,「沒想到象徵榮華富貴的牡丹竟有這般傲骨,我還以為洛陽的人都想陞官發財才種牡丹呢。算了,看在你講了一個這麼有意思的故事的份上,我就饒了這些烈火中殘留下來的牡丹。」說完往後院女眷房裡去,從窗口躍進其中的一間房。東方棄記得那是董小姐的房間。
  他忙鑽進去,「喂,你做什麼,這是別人的房間。」她伸了個懶腰,「我累了,想睡覺。」在董小姐的箱籠裡翻翻撿撿,最後找了一套上好綢緞制的月白色的外衫,比劃了一下,咕噥道:「有點長了,將就一下吧。」見他還在屋裡,沒好氣說:「你還不走?難道想學那姓蕭的偷看我換衣服?」見他一愣,臉上隨即紅了,急急忙忙穿窗而去,不由得撫掌大笑。
  換了衣服,隨手翻弄那董小姐的妝奩首飾,都是些金銀打造的釵環配飾,又有一串明珠,皆是拇指大小,雖然精緻貴重,看在她眼裡也不過爾爾,遂扔在一邊。見屋裡沒什麼新奇的玩意兒,於是打開房門,大喇喇走出來。
  剛走過長廊,只見頭頂一個黑影一晃而過,原來是那姓蕭的送那董小姐回來了,言而守信,倒是個小人中的君子。她躲在暗處,瞧見那姓蕭的將那董小姐放在床上,然後出了房間,她尾隨上去。
  那姓蕭的左轉右拐,專門揀偏僻的地方走,來到一片樹林裡,突然停下腳步,背對著她說:「道上哪位朋友,為什麼鬼鬼祟祟跟著在下?」她知道自己行蹤洩露,於是大大方方橫劍站出來。那姓蕭的回頭,她這才瞧清他濃眉大眼,鷹鼻薄唇,面容雖有些瘦削,倒不失英俊,難怪那董小姐最後半推半就依了他。
  他回首見是一個妙齡少女,容顏清麗如晨曦中綻放的白牡丹,先自笑了,調情道:「你跟著我,莫不是喜歡上了我?」她面上笑嘻嘻的,輕聲道:「你覺得呢?」不等話完,手中的玉劍已經刺了出去。那姓蕭的一時失了防備,右手手臂讓她刺了一劍,鮮血立時流了出來。他神色一凜,知道碰上了個難纏的,雙眸陰鷙地看著她:「閣下哪位,在下與你有何冤仇?」
  她冷哼道:「沒怨沒仇就不能殺你麼?」手中的劍挑起一團劍影,朝他要害刺去。她年紀雖輕,一手劍法卻使得相當好,點刺劈砍甚是沉穩,看得出學的是上乘功夫,加上身法輕盈,饒是那姓蕭的是個老江湖,在她手下亦有些狼狽。他有些惱怒說:「今日若是輸給了這麼一個乳臭未乾的小丫頭,傳出去以後也不用在江湖上混了。」右手探進懷裡,抓出一把香粉,迎頭罩臉撒了過去。那香粉隨風飄散,弄的空中到處都是,她反應迅速,明白對方使詐,立即閉氣,饒是這樣,多多少少吸了一兩口,頭眼立馬發昏。
  那姓蕭的見她搖搖晃晃,嘿嘿笑道:「小姑娘,你想殺我,還嫩了點,不如做了我的小情人吧。你長得這麼漂亮,我定會好好疼你。」她心下雖惱,面上卻不動聲色,以劍支地,慵懶地說:「無可無不可。」那姓蕭的被她這話挑起興趣,笑問:「這話怎麼說?什麼叫無可無不可?」她把頭一甩,「你想知道?我偏不說。」那姓蕭的色令智昏,竟然走了過來,摟著她的腰說:「你中了我的迷香,走不了十步,別再硬撐了,跟著我難道不好?我保管你欲仙欲死。」說著就要去親她。
  她臉上露出厭惡的表情,用盡全力提起玉劍往自己腿上一劃,疼痛使得迷香的藥力減退幾分,然後快速從懷裡掏出一把閃著寒光的匕首,狠命往對方身上插去。那姓蕭的察覺到風聲,身體往邊上一移,匕首錯過心臟,落在了肩頭。他摀住傷口,將她一把推在地上,恨恨盯著她,低頭看見她腿上汩汩流出的鮮血,將半邊身子都染紅了,道:「你這女人,心腸倒硬,竟捨得對自己下手。養一隻母老虎在身邊,那可是得不償失。」說著一掌往她心口劈來。
  正在此時,東方棄從後趕來,雙腳橫空往他胸口踢去,看似瘦小無奇的一個少年,內勁卻相當雄厚,風聲呼呼,這一踢直有開碑裂石之勢。那姓蕭的挨了一刀一劍,已受了傷,這下如何是東方棄的對手?飛了出去撞在樹幹上,吐出一大口鮮血,早已爬不起來。
  東方棄忙將地上的少女扶起來,問:「你有沒有事?」見她除了使不出力氣外,其他都還好,便說:「你流了許多的血,要先包紮一下。」從身上撕了塊布下來。她靠樹坐著,奄奄一息,卻推開了他:「不要,髒死了。」從懷裡扯出一塊雪白的絹帕扔給他。東方棄接在手裡,見帕子右下角用絲線繡了一個小小的「雲」字,撕成兩截,替她紮緊腿上的傷口,扶她起來,說:「我們走吧。」
  她卻不走,眼睛看著昏倒在樹下滿身是血的男子,眸光一冷,提起玉劍往他心口一刺,地上的人隨即斃命。她猶不解恨,又掏出匕首在他臉上劃了數刀,那姓蕭的頓時面目全非,慘不忍睹。她直到力氣用盡,軟倒在地上,這才住手。東方棄覺得她未免太過,人都死了,何必如此,再說一切都是她自己惹的禍,實在怨不得別人,見她行動不便,說:「天亮了,我背你下山如何?」她搖頭:「你走吧,不用管我。」東方棄拉她起來,「這裡人煙稀少,虎狼成群,還是離開的好。」她突然發怒道:「讓你走你就走,多管閒事做什麼?」少女的脾氣陰陽怪氣,一時好一時壞的。東方棄本來要走,終究放心不下,於是陪她坐著。她看了他一眼,「你不走是吧?到時候可別後悔,別怪我沒提醒你。」
  倆人一時沒說話。她抬頭看了看天色,又轉頭看他,冷冷地說:「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懷疑他別有用心。東方棄說:「你傷得這麼重,這裡又這麼危險——」她冷笑道:「你以為我這麼容易死麼?等會兒就有人來找我,你還不快走?」東方棄怕她再趕人,只好說:「我喜歡待在這裡,這裡又不是你的。」她見他不走,心下想,這個人傻頭傻腦,一身自以為是的正氣,卻不迂腐,倒也不討人厭,於是說:「喂,你叫什麼名字?」東方棄心裡有氣,沒有理她。
  她等了半天不見回答,又說:「你不告訴我,我很稀罕麼?算了,我才不跟一小孩子計較呢。喂,我叫阿羅——沒有你,那個姓蕭的也殺不了我。不過今天的事還是要謝謝你。只是我身上沒帶謝禮,下回見了你再補給你好了。」
  倆人說話間,聽見身後轟轟轟的馬蹄聲湧了過來,地動山搖。她站起來說:「找我的人來了,你走吧。」只見白天見的那個長者獨自一人負手走了過來,見到阿羅身上的血跡,又見到一旁的東方棄,二話不說,伸手便抓了過來。東方棄剛才還見他在百米之外,瞬息間大手已經卡在喉嚨上方,斷了他所有退路。他駭然失色,幸好反應靈敏,頭一低,從他手下滾了開去。那人「咦」了一聲,甚是驚異,手掌一翻,一股強大的勁風罩了下來,壓的地上的東方棄動彈不得,唯有死命運氣抵抗,生平從未遇到武功如此之高的人。
  可是對方卻顯得比他更加吃驚,察覺他的內功和自己是一路時,一手提他起來,陰沉沉問:「小子,你叫什麼名字?」東方棄氣息阻塞,臉上幾乎漲出血來,拚命咳嗽,自己在這人手下居然走不過半招,驚駭之餘,知道命在旦夕,啞著喉嚨答:「晚輩東方棄。」他喃喃自語:「東方棄?」像是想起什麼事,放開他一手扔在地上,皺眉道:「你叫東方棄?京城外有個同安寺,你可知道?」東方棄答:「知道,我自小在那裡長大。」仔細盯著他的眉眼,覺得有些面善,隱隱約約想起一些事來,驚呼:「啊,前輩——」說要就要磕頭。
  那老者顯然也想起來了,不耐煩道:「我又沒死,你磕什麼頭!」轉頭說:「阿羅,你父親派人來接你,讓你快點趕回去。你自己跟他們回去吧,我走了。」阿羅忙說:「叔公,你去哪裡?」他淡淡說:「你回去吧,到時候我去你家接你。」話還沒說完,人已經走遠了,山間只留下一陣空蕩的回音。
  他人走了,眾多勁裝侍衛才趕來,單膝跪在地上,對那少女行禮道:「小姐。」她淡淡應了一聲,在侍衛的幫助下上馬,俯視東方棄,問:「你怎麼認識我叔公?」東方棄說:「雲前輩對在下有救命之恩,這番恩情,在下沒齒難忘。」阿羅笑道:「算了吧,我叔公可不要人謝他。他最恨別人對他三跪九叩了,說那是對死人才行的大禮。」又從懷裡掏出一個香囊扔給他,「這一袋金豆子就當是我謝謝你了,你留著玩兒吧,我可要走了。」
  東方棄看著一行人在魚肚白的天邊消失,直至不見,這才搖了搖手裡的香囊,叮噹作響,宛如那個叫阿羅的少女清脆的聲音,唇角露出一絲笑意,塞在衣袋裡,舉步往香山寺的方向走去。

《十年懵懂百年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