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80章

  第七十七章驚天秘聞
  胡公公去御藥房端周明帝服的藥,綠袖忙慇勤地說:「公公。你要拿什麼,我去就好了,您老伺候陛下辛苦了,歇會兒吧。」說著用袖子擦了擦胡公公前面一塊光滑平整的大石頭。胡公公因為伺候過兩朝皇帝,在宮裡地位很高,下面的人很巴結他。不過他並不仗勢欺人,為人行事小心謹慎,從不肯多說一句話,也不愛多管閒事,碰到麻煩找上門了,便裝聾作啞混過去。他聽了綠袖的話,笑說:「多謝綠袖姑娘關心,不過這是皇后娘娘親口吩咐的,我還是親自跑一趟為好。」
  綠袖忙接過小太監手裡的籃子,堆起笑臉說:「我來提,我來提,我陪公公一塊去御藥房吧」胡公公心知她這般殷勒,大概是有事相求,沒有阻攔,讓跟著的小太監下去了。兩人一路往御藥房去。果然綠袖趁周圍沒人,低聲說:「胡公公,綠袖忙接過小太監手裡的籃子,堆起笑臉說:」我來提,我來提,我陪公公一塊去御藥房吧「胡公公心知她這般殷勒,大概是有事相求,沒有阻攔,讓跟著的小太監下去了。兩人一路往御藥房去。果然綠袖趁周圍沒人,低聲說:」胡公公,我母親和姐姐上京來看我,可是宮裡只有年末幾天安排宮女和親人見面,您能不能行個方便,讓我出宮一趟?我很快就回來,保證不誤事兒。「
  胡公公目不斜視地說:「綠袖,你又不是新來的,官裡的規矩你是知道的,宮女挽自出宮可是大罪」他抓過一個小太監問:「孫毓華孫御醫在嗎?」那小太監見是胡公公,忙行了個禮說:「在,在,正在給人看病呢。」胡公公「哦」了一聲,隨口問:「都這時候了,給誰看病?」小太監說:「不知是哪個侍衛受了重傷,魏世子親自領來的,孫老御醫不得不賣他這個人情。」胡公公笑說:「這侍衛也不知是誰,面子這麼大,我得瞧瞧去」小太監忙賠笑說:「可不是嘛!」胡公公又說:「你去問問孫毓華,陛下服的藥煎好了嗎?趕緊送過去。就說皇后娘娘等著呢,大意不得。」一面說,一面往裡走。
  綠袖攔住他不讓他進去,懇求道:「公公,綠袖進宮整整八年了,還是頭一次見親人,您老就行行好,通融通觸吧。綠袖在這兒給您磕頭下跪了!」胡公公也不阻攔她,一臉無奈地說:「綠袖姑娘,你這不是為難我嗎!,綠袖悄聲說:」公公,皇上病重。皇后娘娘不管事,太子殿下整日忙得不見人影,這宮裡大大小小的事兒還不是您老說了算嗎?綠袖求求您了!「說將又重重磕了一個響頭。
  胡公公歎了口氣說:「我問你個事兒,跟在皇后娘娘身邊的那個姑娘是誰?怎麼從來沒見過?眼生得很。」綠袖忙說:「這也難怪公公不知道,這事兒瞞得很緊,皇后娘娘下過令,不讓隨便亂說的。不過既然是公公問起,自然是不要緊的。這位姑娘啊,大有來頭,是太子殿下中愈的人,皇后娘娘不喜歡,,又拗不過殿下,你知道娘娘很寵殿下的,於是想了個折中的辦法,把她暫時軟禁在缺月宮。她這次偷溜出宮,娘娘動了怒。我瞧娘娘今兒的神情,這位姑娘只怕大大不妙。你沒見娘娘把我們都支開了,只留她一個人在景泰殿伺候嗎?」
  胡公公思索了一下,又問:'『這位姑娘叫什麼?「綠袖有問必答,」似乎姓雲,至於叫什麼就不知道,我聽太子殿下私下見叫她』雲兒『,大家都稱呼她』雲姑娘『。「胡公公輕輕吁了口氣,像是自言自語地說:」啊,姓雲啊,怪不得……「頓了頓說:」好了,下不為例。守宮門的侍衛要是問起,你就說皇后娘娘差你出去辦事。「綠袖又磕了個頭,歡天喜地地走了。胡公公進門找孫毓華拿藥,察覺到空氣有些不尋常,臉色一緊,眼睛盯著屏風後的角落冷聲說:」誰?出來!「
  孫毓華給東方棄把了脈,說他被龍在天霸道的真氣傷了心肺,因此臉色蒼白,時不時咳嗽,進裡面的屋子開方拿藥去了。東方棄等得無聊,隨意走動,不想聽到了胡公公和綠袖的對話,心中有些著急,這麼說來,雲兒豈不是有危險?他得趕緊去一趟景泰殿才是。他心神這麼一亂便被胡公公察覺了。東方棄一邊驚異於胡公公高深的武功修為,一邊從屏風後面轉出來,低頭行了個禮,說:「公公誤會了,在下是來看病的。」
  胡公公一聽他自稱「在下」,而不是「屬下」,眼睛在他身上轉了一圈,盯著他身上穿的侍衛服說:「公子其實不是宮裡的侍衛吧?」東方棄知道碰上高手了,不敢糊弄,點頭說:「公公好眼力。在下受了點小傷,司空兄說這位孫先生醫術高明,承他關照,特意帶我進官來看病。他因為有急事,先走一步。」胡公公突然一把抓住他手腕,右手食指在他脈搏上一探,淡淡說:「你傷得不輕,可不容大意啊。」同時驚訝於東方棄內力的深厚綿長,不由得細細打量他,見到他右臉上那道三寸來長的疤痕,驚疑不定,問:「這位公子高姓大名?你臉上的這道疤痕雖然難看了點,倒是不討人厭。」
  東方棄笑道:「在下複姓東方,單名一個棄字。臉上這道疤痕據說生下來就有,也不知是真是假,讓公公見笑了。」胡公公咳了一聲說:「哪有人生下來就帶疤的,公子開玩笑了。不知公子哪裡人氏,能跟魏世子稱兄道弟。想必不是世家子弟便是有名的江湖少俠,我剛才真是得罪了。」東方棄忙說:「東方棄不過一介草民,默默無名,從小在京城十里外的同安寺長大,哪裡是什麼世家子弟。公公言重了。」
  胡公公定定看著他,好一會兒問:「你就是東方棄?從小在同安寺長大?」東方棄見他臉上神情古怪,好像認識自己一般,有些遲疑地說,「公公…以前見過我?」胡公公忙說:「我在宮裡活了一輩子,哪裡能見過你。只是聽你名字取得古怪,有些好奇罷了。你傷得雖重,不過憑你正宗深厚的內力,將養十天半個月就會好的。你趕緊走吧,宮裡可不是你能待的地方。」東方棄忙說:「多謝公公提醒,我這就走。」胡公公看著他打開門,忽然又說:「東方公子,請留步。」
  東方棄手搭在門上,停住腳步回頭看他。胡公公從懷裡拿出一面令牌,沉吟了一會兒方說:「東方公子,你拿著這個出宮,便沒人敢攔著你了。聽老奴的話,遠離宮廷是非,笑傲江湖去吧。」東方棄愣了一下,這才接在手裡,抬頭看著胡公公,想找出他之所以厚待省己的原因,卻什麼都猜不出來,只好說:「多謝公公。」心想,人家哪是厚待自己,那是看魏司空的面子才這麼客氣,回頭可別忘了跟魏司空提起這事。
  胡公公看著他走遠了,方才進去找孫毓華。
  東方棄一路往景泰殿趕來,身穿皇宮侍衛的衣服,倒是方便了他行事。他避開其他人,,剛偷偷溜進景泰殿,卻聽到內室傳來雲兒痛苦的驚呼聲,接著是瓷器落地發出的清脆的聲響。他快步搶進去,只見雲兒軟軟地倒在地上,唇角猶流淌著殘留的藥汁;而王皇后則冷冷坐在地上,眸光空洞,不知看向哪裡;床上躺著的周明帝翻著白眼,拚命喘息,乾枯的雙手青筋暴起,出氣多入氣少。
  東方棄一把扶起雲兒,又驚又怕,手心抵著她後背,在她耳旁輕聲呼喚:「雲兒,雲兒,沒事了,沒事了,……」他轉頭看著王皇后,冷聲問:「你餵她吃了什麼?」王皇后瞥了他一眼,神情蔑視地說:「大膽奴才,你知不知道擅闖陛下的寢宮是死罪?還不快滾!」東方棄氣得一把揪住她的前襟,「死罪?我今天倒要看看你怎麼治我的死罪!」手指在她身上一點,王皇后頓時痛得癱軟在地上,瞪著眼睛說不出話來,口裡發出痛苦的呻吟聲。
  東方棄蹲下身子,雙手攫住王皇后的肩膀通問:「你到底餵她吃了什麼?解藥呢?」王皇后痛得五官扭曲,性子卻十分剛強,咬牙忍受不肯求饒,斷斷續續地說:「那還用問,……自然是……毒藥」語氣似乎甚為快意。東方棄一把掐住她喉嚨,急得額頭直冒冷汗,拔出雲兒隨身攜帶的匕首,在她眼前晃了晃,威脅說:「解藥呢,你說不說?不說把你頭髮全部剃光!」王皇后不怕痛,卻似乎怕他當真把自己一頭青絲剃了個一乾二淨,口裡吸著氣,手指胡亂往後一指。東方棄見一丈來長的屏風後面放了一個雕刻精美的木盒子,忙抱著雲兒衝了過去,翻箱倒櫃找起來。
  東方棄半抱著雲兒,一手不離她後心、真氣綿綿不斷送進她體內,一手在盒子、抽屜、櫃子裡亂翻,因為剛受過內傷,又不顧一切要用真氣幫雲兒把體內的毒素逼出來,因此臉色發青,嘴唇發紫,氣色從未有過的難看,差點連路都走不穩。雲兒睜開眼看了他一眼,搖頭喘息說:「東方……我不要緊……你快走吧。」再不走,侍衛衝進來,兩人都得死在亂箭之下。東方棄忙說:「你當然不要緊,不有事的,快別說話。」突然感覺腳下一個踩空,東方棄尚來不及反應,兩人便齊齊跌進了地底的密室裡。
  王皇后因為疼痛,按住龍榻一側突起的龍眼的雙手猶在發抖,全身像千百萬隻螞蟻噬咬一般,忍不住用手去抓,雪白的肌膚抓出一道道觸目驚心的血痕,一步一步往外爬,吃力地喊:「來人啊,來人啊……」
  東方棄抱著雲兒滾在堅硬的花崗岩上,眼睜睜看著頭頂厚重的木板慢慢合上。黑暗中他確定雲兒還有呼吸,心跳雖然微弱卻不緊不慢,這才有心情打量周圍的情況。這間密室離地面大概有一丈來高,四面都是堅硬的岩石砌成的牆壁,裡面空空如也,既沒有地道也沒有出口,空氣乾燥清新,流通性很好,看來只是皇帝用來緊急避難的一個尋常密室罷了。剛才給雲兒驅毒,真氣耗損巨大,他將雲兒靠牆壁放好,閉目運氣,打算稍作調息再衝出去。
  就在他運氣的時候,突然聽得頭頂傳來諸多凌亂的腳步聲,心中一凜,完了,沒想到宮中侍衛來得這麼快!他看了眼一邊的雲兒,心想實在不行,只有硬闖了,拚死也要護她周全。一想到她中了毒,此刻生死不明,不由得心生歉疚,責備自己沒有照顧好她。
  他拔出驚鴻劍,蓄勢待發,準備頭頂的木門一打開,便用真氣護體,抱著雲兒躍出去。然而等了半天,卻聽得腳步聲慢慢出去了。屋裡響起燕蘇的聲音,冷冷淡淡似乎一點都不著急,「母后,你怎麼了?」
  燕蘇聽得周明帝病危的消息,怕宮中有變,立馬趕了回來,一直守在周明帝病榻前。郭敬之慘白著一張臉來見他,說在淮安王燕平關押的人質裡找到一個人,名字叫賈有道,周明帝建武十三年的大理寺中丞。他說他知道殺死已故王皇后的真正兇手是誰:燕蘇便急匆匆趕了過去,見到瞎了眼睛、手筋腳筋俱被挑斷的賈有道,聽了他的說辭,又驚又痛又恨又怕,押著他衝進了景泰殿,根本就不管王皇后先前吩咐的任何人不得打擾的話。
  胡公公上前阻攔,剛要說話,燕蘇重重扇了他一個耳光?所有人都嚇得不敢出聲,燕蘇雖然手段狠辣,脾氣暴躁,可是對伺候過兩朝皇帝的胡公公一向敬重有加,今天居然連胡公公都出手打了,恐泊頭上的天要變了吧?胡公公看了一眼燕蘇,雙眼全是血絲,臉上肌肉一下一下地跳動,顯然正極力壓抑怒火。忙示意所有人都退下,不得靠近景泰殿五十步以內。
  王皇后因為痛癢抓得渾身都是血痕,她倒在地上,見到燕蘇一腳踢開大門,冷冷地走了過來,驚喜地說:「蘇兒」燕蘇原本惡狠狠地看著她,聽到她這一句「蘇兒」,冷硬的心忽又軟了下來,也許全都是那個賈有道胡說八道,姨母待自己就像親生兒子一樣,怎麼可能設計殺害自己的親生姐姐?他冷眼看看地上這個將自己一手撫養長大的女人,忽然覺得無比陌生。掙扎了一番,他還是蹲下身解了王皇后身上的穴道,「發生什麼事了?」聲音很僵硬,完全沒有往日親暱尊敬的語氣。王皇后身上痛癢一消失,感覺像是重新活過來一樣,深深吸了口氣,摸了摸被汗水浸透的衣衫,喘著氣說:「其他人都退下。」
  燕蘇看了眼身後的郭敬之,露出一個警告的眼神,示意他嘴巴閉緊點。郭敬之心中一寒,知道自己無意中知道了皇家這天大的秘密,恐怕是活不長了。他帶上其他人出去,只留下一個賈有道。
  王皇后隨手抓過一件披風披在身上,靠在軟榻上坐下來,閉上眼睛不說話,雖然痛楚已過,可是渾身仍然跟散了架一般,使不出半點力氣。燕蘇本來有許多話要質問,一時又不知從何說起,見到病床上的周明帝放在胸前的手指在動,他壓抑下驚怒、恐慌、害怕的情緒,輕聲說:「父皇,你好點了嗎?」周明帝費力地睜開眼睛,臉朝向王皇后,不知是什麼力量使得一個多月不曾說話的他清晰地罵出一句:「賤人!」王皇后的臉頓時煞白如紙。
  燕蘇神情一黯,指著賈有道咬牙切齒地說:「姨母,你知道他是誰嗎?」王皇后仔細辨認了一會兒,搖頭,「不認識,此人樣貌如此醜陋,形同廢人,母后怎麼認得這種下賤之人。」賈有道原本死水般坐在輪椅上,像是世界上無論發生什麼事都激不起他一點波瀾,一聽王皇后的聲音,頓時激動起來,「王文啖你這個賤人,你害得我今天人不人鬼不鬼,虧我當年鬼迷心竅,才會對你俯首帖耳,赴湯蹈火,唯命是從!你不認識我,總認識我的聲音吧!哈哈哈……」他發出刺耳的笑聲。
  王皇后驚得從軟榻上站起來,連披風掉在地上都沒有察覺,指著面目全非的賈有道驚恐地說:「你……」她怔在那裡,時間彷彿停止了似的,偌大的景泰殿一點聲音都沒有。王皇后看了看一臉痛恨絕望的燕蘇,還有半瘋半癲發出詭異笑聲的賈有道,又回頭看了看病床上劇烈喘息的周明帝,賈有道驚恐地說:「你……」她怔在那裡,時間彷彿停止了似的,偌大的景泰殿一點聲音都沒有。王皇后看了看一臉痛恨絕望的燕蘇,還有半瘋半癲發出詭異笑聲的賈有道,又回頭看了看病床上劇烈喘息的周明帝,知道瞞不住了,閉了閉眼睛,重新睜開時,先前的驚慌失措全都不見了。她一步一步走到燕蘇跟前,平靜地說:「我一直相信因果報應一說,十多年了,每一天每一夜戰戰兢兢等著今天的到來。雖然到來的時機令我有些意外,不過無所謂,我反倒卸下了心頭的一塊大石,渾身輕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紙終究包不住火,既然你都知道了,不妨由我親口來告訴你。」
  賈有道自從王皇后開口後,便不停地咆哮叫囂,彷彿瘋了一般。燕蘇化掌成爪在他頭頂百會穴上一拍,看著王皇后恨恨地說:「沒人了,你說吧。」
  王皇后看了眼七竅流血、氣絕身亡的賈有道,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從容不迫地敘說:「這話要說就長了。你母親,也就是我姐姐,還未出嫁時和池家大小姐池毓秀關係最親密。後來姐姐嫁入皇宮,池毓秀則嫁給了雲府的大公子雲平,婚後生活據說很美滿。姐姐那時候既不得寵,王家又不像現在這麼有權勢,因此抑鬱不樂。池毓秀常常進宮陪伴姐姐。剛巧兩人又同時懷孕,姐姐便向陛下請旨,去京郊的別宮養胎,池毓秀自然陪伴在側……」
  燕蘇冷冷打斷她說:「我不是要聽這些陳年舊事。」王皇后瞟了他一眼,歎氣說:「蘇兒,你還是這般缺乏耐性。不錯,是我指使賈有道去找雲羅刺殺姐姐的。」燕蘇聽到她親口承認,倒吸一口涼氣,一把拔出龍泉劍,指著對面那個女人的心臟位置,哆嗦著說不出話來——她怎麼可以如此輕描淡寫、不以為意地說出這樣的話?只要他的手輕輕往前一送,他就報了仇,可是一想到她多年來對自己的養育之恩,乃是不折不扣的事實,這一劍無論他給自己多少痛恨的借口,都沒有辦法捅下去。他嘶啞著喉嚨逼問:「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難道不知道她是你姐姐嗎?」
  王皇后冷冷地說:「王家有王文玨在的一天,就沒有人意識到還有王文琰。漂亮的衣服,價值連城的首飾,甚至是天底下最珍貴的男人,我都只能揀她剩下的。就是這種嫉妒、怨恨、醜陋的心理使得我在知道了姐姐的秘密後,著了魔一般怎麼都控制不住自己,策劃了一出女兒刺殺母親的陰謀……」
  燕蘇彷彿呆住了,皺眉問:「你說什麼?」王皇后冷笑說:「難道你沒有想過我為什麼非得找雲羅刺殺姐姐嗎?天下那麼多的刺客,我為什麼偏偏要找一個涉世未深、武功也不見得有多好的十三歲的女孩兒?那是因為我無意中知道了建武元年那個驚天的大秘密。姐姐為了獲得皇上的寵愛以及皇后之位,不惜害死了自己的閨中密友池毓秀,並且將她的兒子和自己的女兒調換過來。結果姐姐母憑子貴,順利登上了皇后之位。這就是事情的真相。」
  她頓了頓,繼續說:「原本是相安無事的,這個秘密也一直保守得很好。直到建武十三年,當年有一個伺候姐姐的宮女沒死,不知怎的逃出了京城外的別宮,找到我說出這個秘密,企圖要挾我們王家。那時候我已經進宮了,我是建武十年進的宮,可惜我辦事不夠穩重,被姐姐發現了這個宮女,處死她的同時,姐姐準備斬草除根除掉雲平,以絕後患。碰巧雲羅回來了,虎毒不食子,最終姐姐打算見她一面,再用藥迷暈她,悄悄送她離開京城。我便派賈有道找到雲羅,誘使她趁機刺殺姐姐。因為姐姐只有見雲羅的時候,才會撤去身邊守衛森嚴的武林高手和心腹侍衛。事情大致就是這樣。」
  燕蘇聽得臉色越來越白,面無表情地說:「你的意思是說,我根本就不是什麼承天命而生的太子,只不過是一個普通大臣的兒子罷了?」難道燕平臨死前說的「狸貓換太子」都是真的嗎?那麼他,他,他……燕蘇臉上露出驚恐、怨恨、絕望還有難以置信的神情。
  王皇后看著眼前這個三魂丟了七魄的燕蘇緩緩說:「蘇兒,你的出身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現在是大周朝的太子殿下,不日即將成為大周朝的皇帝,手握九州,君臨天下,這不是你從小的夢想嗎?這是你天生注定的使命。事情到今天這個地步,都是上天注定的,誰說你不是奉天命而生的皇帝?這就是天命,不可更改的天命!」
  第七十八章無力回天
  燕蘇痛苦地呻吟,「你為什麼從始至終都在幫我?既然你下得了狠心殺害自己的親生姐姐,為什麼對一個毫無血緣的人這麼好,甚至不遺餘力扶持他登上帝位?殺了我豈不是更乾脆?」王皇后一臉黯然地說:「自從我流產再也不能受孕開始,我便知道上天的懲罰終於分毫不差報應到我那個還未出生的孩子身上了,這大概是我罪有應得吧。既然姐姐一心希望你繼承大周朝的江山社稷,那麼我縱然粉身碎骨也要讓你登上那個位置,以償她的夙願。」她說話的同時雙手緊緊抱著自己,神情很是痛苦。
  燕蘇從來沒想到自己最敬重最親近最熱愛的姨母原來是一個殺人不見血的劊子手,殺的還是自己的親姐姐,他的母后——不不不,照她的說法,那根本就不是他的母后,他的姨母為了權勢地位殺了他的親生母親——他的母親,到底是誰?而他又是誰?他腦子裡此刻亂成一團,手上的龍泉劍叮的一聲扔在地上,打開門就要衝出去。他只想拋開一切,遠走高飛,再也不要回到這個陰暗、殘忍、恐怖的地方來。
  王皇后靜靜攔住他,「怎麼,聽到這樣的真相,受不了了嗎?你要去哪裡?」燕蘇呆呆地搖搖頭,「不知道,我得好好想一想。也許這是個噩夢,睡一覺醒過來就沒事了。」王皇后伸手打了他一巴掌,罵道:「我是罪魁禍首我都不怕,你怕什麼?照舊當你的太子就是。死了這麼多的人,拚死拚活不就是為了覬覦那個至高無上的位置嗎?不就是為了讓你有朝一日坐在大殿上接受文武百官的參拜嗎?難道你想自暴自棄,什麼都不管不顧嗎?」
  燕蘇一巴掌被她打醒,頭腦清明了一些,轉過頭看她,冷冷地說:「你殺了自己的親生姐姐,我的母后——不管如何,她是我的母后,從小抱我親我哄我的母后!你以為我會放過你嗎?」王皇后毫不畏懼地說:「我今天把真相說出來,你想怎麼樣都無所謂,軟禁也好,賜死也好,我都不在乎。天天像個罪人一樣懺悔的日子我也不想繼續過了,死了反倒乾淨痛快。可是蘇兒,我是真拿你當自己的親生兒子看待,我從來沒有對你起過加害之心,就連……就連自己的外甥女,我都捨得放棄。我一心一意,全都是為了你著想。你千萬別讓我和姐姐失望,無論如何你得一往無前走下去,無論如何你得坐上那個位置,無論如何你要讓我們姐妹死得瞑目才行!」
  燕蘇心亂如麻,這種突兀的、驚愕的、痛恨的、自我厭惡的感情像一鍋粥一樣咕嘟咕嘟煮在一起,發酵膨脹後讓他整個人差點崩潰爆炸,恨不得有一把無形的劍將這些帶給他痛苦和絕望的情緒攔腰斬斷,從此不留痕跡,如同做了一場噩夢。忽然聽王皇后提到「自己的外甥女」,他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是誰,頓時驚得差點跳起來,「雲兒,你說的是雲兒對不對?你把她怎麼樣了?」她連自己的親生姐姐都下得了毒手,還有什麼事不敢做的?
  王皇后長長地吸了口氣說:「放心,你以後見不到她了。這個秘密,再也不會有人知道。你可以安心坐在九五之尊的位置上,傲視天下。」燕蘇一把揪住王皇后,重重往地上一扔,害怕得嘴唇直哆嗦,「你……你殺了她?」王皇后狼狽地倒在地上,臉容一變,厲聲喝道:「難道你還想和她在一起嗎?她是什麼人?有她在,便會毀了你的一切!蘇兒,大丈夫何患無妻,你死了這條心吧!」
  燕蘇以為雲兒已經死了,一瞬間萬念俱灰,頹然跪在周明帝床榻邊,痛得雙手摀住臉,抬不起頭來,心像被人整顆剜掉似的,拽著周明帝的衣角像個孩子般嗚咽道:「父皇,父皇,你醒醒,你快醒醒,告訴蘇兒到底該怎麼辦,蘇兒簡直不知道該怎麼活下去……」眼淚斷線珠子一般滾了下來。原來他什麼都不是,父皇不是父皇,母后不是母后,姨母不是姨母,全是權勢和利益的傀儡。周明帝張著乾裂的嘴唇,瞪著灰白的眼珠,怎麼都說不出話來。
  就在他淚流滿面、哭得一塌糊塗的時候,隱約聽到腳底下傳來砰砰砰硬物撞擊發出的聲音,凝神屏氣聽了好一會兒,確定不是幻聽,地底撞擊的聲音一下比一下清晰。他以為是刺客,撿起地上的龍泉劍,一個箭步搶到密室上方,對著厚重的木門大聲喝道:「誰?」等了好一會兒不見動靜,他陰森森地說:「別以為你不出來,本宮就奈何你不得!本宮只要啟動機關,景泰殿後院的湖水就會滲進密室,直到充滿整個房間……出不出來?」
  木門的正中間一柄劍的劍尖一點點伸了出來,顯然是裡面的人正用內力迫使利劍穿透質地堅硬厚重的木門,想要破門而出。燕蘇嘴角扯出一絲冷笑,這個刺客武功不賴嘛,死在裡面也好,省得費事,他冷酷地按下了床榻邊龍頭枴杖的龍頭。
  東方棄和雲兒關在密室裡將王皇后和燕蘇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東方棄越聽越心驚,而雲兒聽到自己竟然為人利用殺了自己的親生母親時,心神大震,承受不住這番驚心動魄的打擊,口吐鮮血昏死過去。東方棄在黑暗中抱緊她,感覺到她身上流出的溫熱的帶著血腥味的液體越來越多,無論他怎麼喊叫都無濟於事。這個密室的設計是裡面的人可以輕易聽到外面的聲音,而外面的人卻什麼都聽不見。他急得用驚鴻劍不斷去撞擊頭頂的木門,企圖引起燕蘇的注意。聽到燕蘇在上面喊「出來」,知道他終於發現了,心中大喜,忙氣運丹田,雙手握住劍柄,用盡全力往上一刺,驚鴻劍的鋒利加上他深厚的內力竟然將千斤重的木門刺穿了,心想,燕蘇看到驚鴻劍,應該就會知道是他和雲兒在裡面。
  哪知燕蘇以為雲兒死了,對所有人的生死全然不放在心上,也沒注意地面上露出的半截劍身是驚鴻劍,只想要人為雲兒陪葬,按下機關便走了,也不管東方棄在下面如何聲嘶力竭地叫喊。東方棄看著冰冷的湖水一點一點滲進密室,不到一刻鐘的工夫,水已經漫到腰上了。他橫抱雲兒,雙手托起她,讓她盡力不碰到水,黏稠溫熱的液體沾滿了他的雙手,甚至聽得見液體滴在水面上的聲音。
  東方棄一開始焦慮得恨不得用自己的血肉之軀去撞開那道木門,自從水漫到胸口,無論他怎樣盡力,雲兒的身體還是濕了以後,突然安靜下來,嘴唇在雲兒冰冷的臉上親了親,哽咽說:「雲兒,咱們死在一處,也算值了。」雲兒被冷水凍醒,經歷剛才那番驚痛,面臨這樣的生死關頭,心中竟然奇怪地無悲無喜,雙手纏在東方棄脖子上,輕輕歎了口氣,閉上眼睛點頭說:「好。」-yu-
  冷水一點一點上升,已經浸到東方棄鼻子上了,他豎抱起雲兒,抓著她的腿,讓她盡量高出水面。雲兒無力地說:「東方,算了,沒有用的。」早死一刻晚死一刻又有什麼分別?她已經看不到東方的頭了,只感覺到他柔軟的頭髮纏繞在自己的腳邊,像飄動的水草。東方棄呼吸越來越粗重,抱著雲兒盡力往牆上靠,可是支撐不到一刻,他身子一個傾斜,手上一鬆,雲兒砰的一聲就落進了水裡。
  東方棄忙抱緊她,想把她再次舉出水面。雲兒打了個寒戰,顫聲說:「東方,不用費事了,我知道我就算出去了,也不行了,我覺得身體裡的某種東西好像快流乾了……」東方棄抹了把臉,也不知是淚水還是汗水,淡淡說:「沒事,只要水不將整個石室灌滿,咱們就死不了,你再忍耐忍耐,漂到頂上了,我就有辦法出去了。」雲兒虛弱地窩在他懷裡,「可是我要讓你失望了,我大概活不了了……」東方棄安慰她,「沒事,你只是受了點傷,出去後將養將養就會好的。你以前在天上昏睡了八年,不是也醒了嗎?快別說喪氣話了,我不愛聽。」雲兒眼淚無聲流了下來,為了不使他擔心,點頭「嗯」了一聲。
  就在水即將灌滿密室,東方棄和雲兒也不再掙扎,閉上眼睛一心等死的時候,水卻漸漸退了。東方棄大口大口吸氣,拍著雲兒的臉興奮地說:「雲兒,雲兒,快醒醒,水退了,咱們有救了!」雲兒嚶嚀一聲,忽然眼前一亮,木門轟的一聲打開,頭頂上露出王皇后披頭散髮慘白的一張臉。
  燕蘇按下機關,親自押王皇后回缺月宮。王皇后和燕蘇並肩走在一起,燕蘇貌似孝順地扶住她的胳膊,實則是挾持防範她。兩人走到一半,王皇后突然回頭看著景泰殿的方向。燕蘇冷聲說:「怎麼了?父皇還沒死呢,你不用一步三回頭地拜祭。」王皇后輕輕歎了口氣,「一想到阿羅是姐姐的親生女兒,姐姐為了她甚至送了自己的命,我便坐立不安,狠不下這個心腸。我害死了姐姐,怎麼能再害死她的女兒呢?蘇兒,阿羅沒死,她還在景泰殿,密室下面關著的人就是她……」
  燕蘇聽完後臉色煞白,不顧所有人的側目,抓著王皇后就往景泰殿飛奔而去。而跟在後面的胡公公驚呼:「殿下,娘娘……」他還以為周明帝病情有變,忙跟了上去。
  「本來我看在你是一國之母的份兒上,還想饒你一命,阿羅要是死了,你就給她陪葬去吧!」燕蘇惡狠狠地說,一頭衝進周明帝的寢殿按下龍頭枴杖上的機關。木門緩緩打開。王皇后看著眼前早已昏迷不醒的雲兒,就像看到了自己親手害死的親姐姐,壓抑了一晚上的情緒崩潰了,衝過去抱住她,哭道:「姐姐,姐姐,你別死,文琰不是有意的,文琰真的不是有意的。我很後悔,我真的後悔了……」
  燕蘇一把推開王皇后,抓起屏風上的龍袍將雲兒裹得嚴嚴實實,焦急地喚道:「雲兒,雲兒,你千萬不能死……」原來家破人亡、一無所有的那個人是我,如果連你也死了,那我該怎麼辦?
  東方棄渾身是水爬上來,按住胸口不斷咳嗽,「快看看怎麼回事,雲兒剛剛流了很多的血……」燕蘇掀開龍袍一看,雲兒下半身幾乎被血染紅了,地上積了一大攤的血漬。燕蘇快瘋了,「御醫呢,御醫呢?」王皇后已經從剛才的崩潰中清醒過來,冷聲說:「沒用的,她流產了。」燕蘇抬頭看她,彷彿沒聽清似的重複了一遍,「她流產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這幾個字表示的意思,他朝著空中發出一聲悲憤的怒吼,「莫非世上真有因果報應?因為我殺的人太多了,所以報應到我頭上不夠,還要報應到我愛的女人和孩子身上嗎?」
  東方棄跑過去一把掐住王皇后的喉嚨,顫聲說:「你到底給雲兒吃了什麼藥?你怎麼能明知道她是你的親人,還下得了如此狠手?」王皇后抿緊雙唇,倔強地說:「對,我就是一個蛇蠍女人,心狠手辣,外表的賢良淑德、溫和恭謙全都是裝出來給世人看的!」
  燕蘇恨恨地盯著王皇后,手指著她罵道:「賤人!」接著轉過頭看東方棄,眼中露出濃重的殺機,手拿龍泉劍一步一步走了過去。東方棄受了重傷,力氣盡失,不要說逃,連還手之力都沒有,露出一個苦笑說:「我一個無關緊要的人聽到了皇家這樣大的秘密,就算燕兄看在以前的情分上不殺我,皇后娘娘只怕也饒不了我。不過燕兄,臨死之前我有個請求,死後能不能將我的遺體送回天上?我一直想帶雲兒回去看看,死了能葬在那裡,也是一種福氣。」燕蘇默默點頭,「可以,這樣的請求不算過分,天山那個地方很適合你。」
  東方棄閉上眼睛受死,「那我就謝謝燕兄了。」燕蘇一劍刺了下去,突然手腕被人捏住了,抬頭一看,竟然是胡公公,也不知他什麼時候進來的。胡公公低聲說,「殿下,陛下他……他剛剛駕崩了……」所有人都怔住了。
  王皇后反應過來,衝到床榻前確定周明帝是真的走了,忽然淚流滿面,將他的手放在自己臉上,喊道:「阿楓……」周明帝名為燕楓。明明恨得看著他日復一日活受罪只覺得快意,可是為什麼一旦他真的死了,自己會這麼難過?難過得彷彿一切都不重要了,所有的執念都灰飛煙滅!
  燕蘇愣了一愣便接受了周明帝已經駕崩的事實,冷笑說:「死了也好,活著更痛苦,死了便什麼都不知道了。父皇,你終於可以跟安貴妃在一起了,倒也不失為一件幸事。」他轉頭看著地上躺著的東方棄,眼神一冷,「也許今天閻王過壽,想多拉幾個鬼魂為他慶祝呢。東方棄,你也去吧。說不定很熱鬧。」東方棄苦笑說:「這樣想的話,死似乎是一件挺不錯的事。」
  可是燕蘇刺出的一劍再次被胡公公攔住了。胡公公的兩指捏在龍泉劍劍身上,面對燕蘇,低著頭的樣子似乎有些惶恐,阻止的態度卻很堅決。燕蘇大怒,「胡一得,你什麼意思,竟敢以下犯上?」胡公公臉上露出迷惘之色,喃喃說:「連陛下都走了……我這個從小看著陛下長大的人竟然還活著,跟白髮人送黑髮人又有何區別……」他右手牢牢抓著龍泉劍,頓了頓說:「皇后娘娘和殿下的話老奴剛才在外面聽見了……」
  他見燕蘇臉色大變,忙補充說:「殿下和娘娘放心,老奴敢保證,除了老奴外,沒有其他人聽到。」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說:「人老了,眼睛不行,耳朵反倒越來越靈敏。」長長歎了口氣,他不緊不慢地說:「當年換太子一事娘娘只是從某個宮女那裡聽來的一鱗半爪,而老奴卻從頭到尾參與了整件事情,所以知道事情真相遠遠不止娘娘說的那麼簡單。」
  「當年雲夫人也就是池毓秀池小姐和已故的皇后娘娘同時生產,娘娘生下的是一個小公主,而雲夫人生下的卻是一對雙胞胎。雲夫人並非娘娘下毒手害死的,而是難產死的。娘娘為了保住自己的權勢和地位,便將孩子調換了過來,不過只能留下一個孩子。她命我將另外一個孩子處理掉,我狠不下心腸殺這個剛出生一天還不到的小男孩,便將他丟在京城外的一座樹林裡,親眼看著一個落魄秀才把他撿走了,這才回宮覆命,跟娘娘說事情已經辦妥了。後來聽說這個孩子在同安寺住下,學得一身上乘武功,我很欣慰。」他說完後看了眼地上重傷不起的東方棄。
  東方棄勉強爬起來,踉踉蹌蹌倒退一步,看了眼胡公公,又看了眼燕蘇,聲音像是從地底發出來一般幽冷,「胡公公,照你這麼說,我跟燕蘇燕兄是親兄弟了?」他感覺十分荒謬,笑了起來,「那麼,我跟他誰是哥哥,誰是弟弟?」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此刻竟然還有心情問這種事。胡公公指著燕蘇說:「殿下比你晚一刻鐘出生,自然你是哥哥。你臉上之所以有那道疤痕,是娘娘身邊另外一個侍衛拿劍要殺你,我攔住了,不過你的臉還是被他的劍氣弄傷了。你小時候我還去同安寺看過你一次,後來聽說你跟天竺來的高僧弘一大師雲遊天下,我很高興你離開了宮廷鬥爭。」
  燕蘇早已被今天發生的一系列的事震驚得目瞪口呆,沒想到還有更離譜的,現在他居然和東方棄是孿生兄弟!忍不住自嘲說:「突然冒出一個雙胞胎哥哥,我是該慶幸還是該絕望呢?」他聲音接著轉冷,「東方棄,我管你是誰,你今天必須得死。而我,燕蘇,從今天開始,就是大周朝的皇帝,繼承大統,號令天下,沒有人可以動搖!」
  雲兒短暫昏迷,被燕蘇的怒吼聲震醒,見他要殺東方棄,喘息道:「好,好得很,今天索性大開殺戒……普天同慶……咳咳咳……」胡公公走到她身邊,指著她眼角藍色的淚痣輕聲說:「小公主,你甫一出生便有這顆淚痣,老奴記得很清楚。你放心,老奴便是拼了這一條老命,也要把你身上的毒給逼出來。」說著盤腿坐下,要運氣為雲兒驅毒。
  王皇后看著他們,搖搖晃晃站起來,面無表情地說:「胡一得,沒用的,她沒有中毒,你救不活她的。」胡一得本以為雲兒不過是服了毒酒,真氣在雲兒身上遊走一周,臉色一黯,對雲兒破敗的身軀無能為力,頹然站起來,「小公主,老奴老了,不中用了,也活夠了,這就到地府伺候陛下去,陛下是一刻都離不開老奴的。」說完自斷經脈而死。
  沒有人料到事情的本來面目竟然如此荒謬、殘酷,整個景泰殿如死一般寂靜。
  東方棄爬過去將雲兒摟在懷裡,滿心憐惜,輕聲說:「雲兒,不怕,還有我呢。」他抬頭看著燕蘇說:「你千方百計將她留在身邊,卻把她害得半死不活,吃了這麼多苦,受了這麼多的罪。我要帶她走,永遠不會再回京城。你今日如果要殺人滅口,就把我們一起殺了。」
  燕蘇還沒來得及說話,卻見王皇后撿起地上掉落的龍泉劍,橫劍自刎。燕蘇大叫一聲,搶過去阻止。王皇后倒在地上之前衝他微微一笑,燕蘇抱住她放聲大哭,「母后,母后!蘇兒剛才不過是說狠話,沒想過要你死,真的!」王皇后費力地抬起手,摸了摸他的頭,輕輕點頭表示知道,示意他別哭,右手食指指著龍床上的周明帝,點了兩點。燕蘇哽咽問:「你是想跟父皇合葬,是嗎?」王皇后點了點頭。燕蘇擦乾眼淚,「蘇兒答應你。」王皇后心裡一寬,在他懷中永遠地閉上了雙眼。
  燕蘇將王皇后和周明帝並排放在寬大的龍床上,失魂落魄地站起來,對著搖曳不定的燭火惘然地說:「這是哪裡,我是誰?」所有的一切在今夜轟然倒塌,從小構築的世界原來不過是一個虛無的泡沫,一捅就破,萬事萬物全都化成一個虛假的黑影,讓人分不清、辨不明到底什麼是真,什麼是假,什麼是愛,什麼是恨。讓人不由得懷疑身邊的人和事是否真實存在過,還是只是永遠的黃粱一夢?可是這種存在為何又如此殘忍而疼痛,連喘氣都覺得像是被人割了一刀?
  東方棄見燕蘇似乎魔怔了,一直把頭伏在周明帝和王皇后的屍體邊發呆,燈火下看過去的剎那,好像他整個人的靈魂似乎都掏空了,只剩下一個乾枯、蒼白的軀殼。他從未想過自己原來還有一個孿生弟弟,可是這有什麼用呢,知道事情真相遠比不知道更殘酷、更無情、更無力回天。他抱起滿身是血的雲兒,拖著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挪出了景泰殿。
  第七十九章同來何事不同歸
  東方棄抱著雲兒一路來到御藥房。孫毓華給雲兒探了脈,捻著鬍鬚說:「雲姑娘沒有中毒,不過服了墮胎的藥物,又受了寒,加上她以前寒毒深入肺腑,又受過重傷……」說著搖了搖頭,「東方公子,老朽不才,實在無能為力。」臉上忍不住露出慚愧之色,見東方棄臉色霎時變得雪白,像被什麼擊中一般後退一大步,把身後木架子上一大包包好的藥材帶落到地上也沒發覺,忍不住安慰他,「老朽一生行醫救人整整四十三年了,還從未見過像雲姑娘這樣的情況。生也是命,死也是命,一切皆有定數。東方公子,你切莫太過於執著,傷了身子。」
  王皇后原本打算瞞著燕蘇送雲兒出宮的,想到她身體孱弱又懷著孩子,現在孩子小還沒什麼,萬一肚子大了呢?以她那樣的身體,豈不是一屍兩命?為了保她一命,強迫她喝墮胎藥,雖然沒什麼好意,卻也說不上是惡意。她一直在殺不殺雲兒之間來回徘徊,一會兒一個主意,到最後連自己也控制不了,因此做法也很激烈。沒想到雲兒喝下藥之後,東方棄衝了進來,變故突起,後來事情的發展完全超出了她的預料。
  東方棄微微點了下頭,慘白著臉說:「東方謝過先生關心。既然生也是命,死也是命,再怎麼強求也沒用……我帶雲兒走了。今天沒帶銀子,改日再奉上診金可好?」孫毓華忙說:「不用,不用,老朽醫術有限,救不了雲姑娘,慚愧得很。江湖中有不少奇人異士,或許有別的辦法。雲姑娘既然昏睡八年還能醒過來,一定是福澤深厚之人,吉人自有天相,這次說不定另有什麼奇遇呢。」東方棄謝過他出了御藥房,拿著胡公公給的令牌,一路暢通無阻出了皇宮。
  當夜,他從皇宮偷了一輛寬大舒適的馬車,套在獅子驄和旋風身上,順帶偷了一些食物和水,連夜離開了京城。青石板鋪成的街道上,傳來有規律的嗒嗒的馬蹄聲。四週一個人影都沒有,也沒有燈,甚至沒有風,黑暗和寂靜將他們緊緊地抱在懷裡,世界被隔絕在另一端,殘忍而安寧。
  馬車走得很慢,幾乎感覺不到一絲震盪。雲兒輕輕咳嗽一聲,東方棄忙掀開簾子進來,「你醒了?餓不餓?」雲兒搖頭,喘息說:「水……」東方棄忙打開水壺,摸了摸說:「涼的,你等會兒。」他將銅水壺握在手裡運氣熱了一熱,這才倒在瓷杯裡,杯子上方冒出氤氳的熱氣,他的手心被燙成鮮艷的血紅色,而他本人卻毫無知覺。
  雲兒就著他的手,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喝了一小半,搖搖頭表示不要了,連聲喘氣。東方棄放下茶杯,拿出油紙包著的各色糕點,樣式精緻,有圓的、方的、菱角式的、梅花式的……輕聲說:「你一個晚上沒吃東西,多少吃點,才有力氣趕路。」
  雲兒搖頭,咳了一聲說:「不餓。」東方棄看著她氣息奄奄的樣子,頓了頓,故意不滿地說:「多少吃一點。深更半夜的,你還挑三揀四!」雲兒笑了一笑。他將千層糕一點一點捏碎,就著熱水喂雲兒吃下。雲兒吃了兩口,可憐兮兮地看著他,皺眉說:「難吃,想吃葡萄。」推開他的手,不肯再吃。
  東方棄嘗了一口,點頭說:「確實不怎麼好吃,想必蒸的時候廚子睡著了,又硬又甜。明天我去弄葡萄。」雲兒「嗯」了一聲,問:「這是哪兒?」東方棄掀開簾子往外看,黑糊糊的一大片樹林,什麼都看不見,「我也不知道。」萬籟俱靜,只有馬車匡當匡當的聲音以及路旁時斷時續的流水聲傳入耳內,兩人靠在一起,呼吸可見。雲兒不怎麼在意,閉上眼睛說:「在哪兒都無所謂。」東方棄遲疑了一下說:「我們回天山吧。」八年前雲兒受了那麼重的內傷都能起死回生,這次為什麼就不能呢?他相信只要回到天山,一切都有轉機。
  雲兒點頭,無力地說了聲「好」。去哪兒都無所謂,只要不留在京城。東方棄見她似乎很疲倦,替她把身上的毯子蓋緊,「睡吧,天亮了我叫你。」雲兒眼皮動了動,歪著頭沉沉睡去。東方棄見她許久沒有動靜,忽然有些害怕,手顫抖著探到她鼻子下面,感覺到她微弱的呼吸,揪起的心這才鬆了下來。他捋了捋她散落的頭髮,盯著她的臉呆呆地看了好一會兒,這才鑽出去駕車。
  不管將來如何,他們暫且活一天是一天。
  清晨明媚的陽光灑在青翠欲滴的荷葉上,前面是一方小小的池塘,一條小道一路延伸到前方小山丘的盡頭,沒入茂密的灌木叢裡。雲兒不知道馬車為什麼突然停下來,喊了一聲,「東方?」她一臉驚疑,莫不是燕蘇追來了嗎……
  東方棄的頭從門簾外露了出來,一臉欣喜地說:「你等會兒,我去去就來。」雲兒不知他要幹什麼,勉強撐起身子,從窗口見他興奮地跳下馬車,直奔前方的農家小院,大概是討水喝,他們帶的清水快喝完了。她見沒出什麼事,重又躺了下來,緊了緊身上的毯子,感覺心裡若有所失。風中傳來花的芬芳、草的清香,耳邊可以清楚地聽到馬車外唧唧喳喳的鳥叫聲,好不熱鬧。可是她從未覺得這麼孤獨過,任憑世間所有的一切也填不滿這種孤獨,那是一種深沉的、陰鬱的、從內心最深處流瀉出來的情感,與她的骨血融為一體,至死方休。
  不一會兒,東方棄掀開簾子跳了進來,手裡捧著一大串深紫色的葡萄,顆粒飽滿,個個有大拇指大,晶瑩剔透,上面還帶著幾片橢圓形的葉子,笑嘻嘻地說:「快吃,快吃,剛摘的,上面還有露珠呢,又新鮮又乾淨。」他手捂在嘴邊小聲說:「我偷來的,千萬別被人發現了。」雲兒詫異地說「偷?你沒給錢嗎?」他為人行事一向光明磊落,偷盜這樣的事是不屑於去做的。東方棄苦笑說:「我哪有錢,身上半個銅板都沒有,幸好沒人看見。」雲兒挑了挑眉,做了個鬼臉說:「反正是你偷的,抓到了我可不管。」她摘下一顆葡萄,也不洗,就這麼連皮帶肉吃下去,連聲說好吃。
  東方棄將葡萄一粒一粒摘下,拿手帕擦乾淨放在茶盤裡。雲兒一氣吃了十多粒,笑著說:「我還從沒吃過這麼新鮮的葡萄呢,就是有點酸,不過不酸就不是葡萄了。」她頓了頓又笑著說:「還是偷來的東西好吃,從沒覺得葡萄這麼好吃過。你怎麼不吃?再等會兒我可就全吃光啦。」東方棄笑說:「你喜歡就多吃點,比起葡萄,我更喜歡吃奇異果。」雲兒展顏一笑,挑眉說:「那咱們下次就專程去聞人山莊偷,反正潮音塢碧玉湖的路我都摸熟了。」東方棄點頭說好,雲兒立即興致勃勃地討論起來,說得有鼻子有眼的。兩人彷彿要去幹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甚至商量好了日子,什麼時候去偷最合適,從哪兒偷最方便,煞有介事。說著說著,東方棄不知道自己的鼻子為何有點發酸。
  馬車經過路口那家栽了葡萄的農戶的時候,看見一個四十來歲、全身曬得黝黑的農婦頭上包著一塊藍色的花布,穿著一件半新不舊的花布衫,雙手叉腰站在門口大聲罵道:「誰家小孩那麼嘴饞啊,轉個身去餵豬,門口掛著的一大串葡萄就給偷走了,別的不偷,還專門偷大的。今年結得最好的一串葡萄,碗口大,足足有一尺長!嘴裡癢,怎麼不去偷別人家的甘蔗,大老遠跑來偷我們家的葡萄啊?看我抓到不打斷你的狗腿!從小偷三摸四,家裡大人也不管一管,有娘生沒爹養……」
  雲兒聽了掩嘴輕笑說:「快走,快走,沒聽見嗎,要打斷你的狗腿呢。要是被人知道了,我可救不了你。」東方棄乾笑兩聲,緊了緊手中的韁繩,示意獅子驄和旋風快走。那農夫見路上有馬車經過,不由得停下罵聲看了一眼。東方棄被她看得頭皮發麻,幸好她見馬車富麗堂皇,以為是哪個大戶人家出行,沒有懷疑,喝了口水繼續罵。
  走出老遠,直到那家農戶再也看不見了,東方棄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說:「原本我想,只偷一串,應該不會發現吧,哪知道她連葡萄一串一串都數清了的……哎……」雲兒學那農婦的口氣說:「別的不偷,還專門偷大的,今年結得最好的一串葡萄,碗口大,足足有一尺長……我覺得你還挺會偷東西的,憑你的輕功和眼力,有當神偷的潛質,繼續努力啊!哈哈哈哈……」她這一笑便覺得胸口痛得厲害,針扎似的,是那種突如其來、毫無預備的劇痛,忙吸口氣平靜下來。她又怕東方棄發覺,痛苦地擠出一個微笑,轉移他的注意力,「被她這麼一說,我還真想吃甘蔗了。」幸而疼痛很快過去了,身上黏膩膩的,全是冷汗。
  馬車又走了一會兒,她無聊地趴在窗口看風景,指著斜坡上一大片甘蔗地驚喜地說:「東方,快看,快看,那不是甘蔗!」東方棄正在駕車,忙擺手說:「不行,不行,那裡有人。再偷,真要被人打斷狗腿了。」雲兒從隨身攜帶的袋子裡掏出一小塊銀子在他眼前晃了晃,得意地說:「你沒錢,本姑娘有啊,賞你了!」幸好自己錢和蝶戀劍從來不離身。
  東方棄拿了碎銀,問附近鋤地的老農能不能買甘蔗。那老農戴著一頂竹製的斗笠,年紀大了,耳聾眼花還駝背,伸著脖子問:「什麼,你說什麼?」東方棄運起內力用方圓數里都能聽見的聲音說:「買甘蔗!」驚得藏在樹上、草裡、蘆葦叢裡的鳥雀撲騰撲騰亂飛,前方的山脈傳來悠長的「買甘蔗」的回聲。那老農「哦哦哦」點頭說:「沒錢找。」東方棄擺手說不用找,自去挑了幾根粗壯肥大的甘蔗,找不到削皮的刀,便用驚鴻劍削了皮,斬成一段一段抱回來。
  雲兒被他那一聲「買甘蔗」逗得笑得直不起腰,嚼著甘蔗搖頭晃腦地說:「這甘蔗又甜又軟,你那聲『買甘蔗』果然沒有白喊啊,再喊一句來聽聽……」話沒說完,就被嘴裡的渣子嗆到了,咳了一聲,忙將甘蔗渣吐出來。她瞧見痰盂裡鮮紅的甘蔗渣,低頭看了看手頭的甘蔗,咬過的地方全是血,驚慌失措之餘,更擔心的是被在外面給馬喂草料的東方棄看見,把手裡剩餘的一截甘蔗往外一扔,又將痰盂藏在小桌子底下,用桌布遮住,慌裡慌張打翻了茶杯。
  東方棄聽到動靜進來,問:「怎麼了?」仔細瞧了瞧她,「臉色怎麼這麼白?」雲兒忙笑說:「沒什麼,大概是累了。坐馬車真累。」東方棄點頭,「嗯,那你睡吧。前面就是安陽城,晚上我們可以睡客棧了。」雲兒側身躺了下來,右手捂著嘴,生怕自己夢中也咳出血來,胡思亂想好半天,才迷迷糊糊睡著了。
  傍晚時分趕到安陽,夕陽下面是有些殘破的城牆,足足有兩尺厚的大石,然而大洞連小洞,損毀嚴重,如此軍事重鎮,朝廷竟然也沒有派人重修。家家戶戶門前掛上了白色的旗旛,路上行人很少,均是來去匆匆。青樓酒館一律禁止營業,偌大的安陽城顯得有些蕭條。兩人找了間客棧住下,東方棄將雲兒安頓好,吩咐廚房煮一碗紅豆甜湯,完了又要酒。
  小二忙說:「客官,不好意思,朝廷有規定,國喪期間,全國上下三日不得飲酒。」東方棄不由得想起燕蘇,想到他一夜間自以為是的世界瞬間崩塌,父死母亡,最愛的人遠走他方,想到他和自己竟是一母同胞胞的孿生兄弟,不由得百感交集,是夢非夢?他已經分不清了,那些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希望雲兒能好起來,哪怕再花十年的時間也不要緊。他回頭對小二說:「那就上壺熱茶吧。」
  小二答應一聲出去了,過了會兒端了茶進來,搭訕說:「客官從哪裡來?」東方棄說京城。小二「哎呀呀」叫起來,壓低聲音說:「京城啊,那我問公子一件事啊——我聽說皇上功德圓滿、得道成仙啦,皇后也跟著一塊走了,是也不是?還聽說皇上駕崩的那天晚上,整個皇宮金光大盛、仙氣繚繞,太上老君親自下凡來接皇上升天,你看見了嗎?」
  東方棄不知道民間怎麼會有這樣的說法,也不知道是不是燕蘇為了掩人耳目,故意流傳出來的,想了想說:「大概是吧。」那小二拍著大腿說:「那就是啦!哎呀呀,如果是我,我也不當皇帝了,當神仙多好啊,長生不老,點石成金,要什麼有什麼……」他一路自言自語走了。
  東方棄聽了直搖頭,心想當神仙也未必好吧,要不然神仙為什麼也老想著下凡呢?回去收拾馬車時,撩起桌布,就看見痰盂裡乾涸的血漬,不由得愣住了。坐在馬車裡發了好一會兒的呆,待情緒平靜下來,這才回房和雲兒一塊吃晚飯,盡量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吃完飯東方棄退了一間房,笑說:「咱們節省點,銀子快不夠用啦。你睡床,我睡地下。」雲兒忙褪下手上的玉鐲,「這個拿去當,我留著也沒用。好歹是宮裡的東西,應該能當不少錢吧。」東方棄忙說:「還不至於如此,不過節省點總沒錯。」他不敢離開雲兒一步,萬一她在他不經意間永遠地走了,那怎麼辦?
  兩人一路晃晃悠悠走到九華山附近時,已經傳來新皇登基的消息,大赦天下,普天同慶。雲兒看著家家戶戶門前掛著的白布換成了紅色的繡旗,不知為何,眼淚突然就出來了,他……總算是得償所願了。這樣可笑可恨可悲的結局,如果還有人能得償所願,不失為上天最大的恩賜。她怕東方棄看見,忙轉頭把眼淚擦去,輕聲說:「到九華山了吧?」
  東方棄點頭,看著她日漸消瘦的臉龐和凹陷的雙眼,心頭泛起的那種滋味,幹幹的、麻木似的,彷彿身體裡的某一部分正在不分晝夜地逐漸流失,點頭說:「嗯,前面就是九華山了。要不要去看看吳不通他們?」雲兒搖頭,「不了,我不想他們看見這樣的我。我想你們大家,還有他……記住的是永遠年輕、漂亮、可愛的雲兒。東方,我大概是走不到天山了,送我去天外天吧,那裡也是一樣的。」她自知時日不多了,能夠身葬「天地之外,紅塵之巔」的天外天,也是一種難得的幸運。
  東方棄默然無語,看著一臉哀求然而決心已定的雲兒,最後還是扔掉馬車,抱著她一路來到天外天。春末夏初的一場大火將天外天化為一片焦土,可是轉眼到了秋天,這裡卻又是另一番景象:空氣清新得像是水洗過一樣,遠處是連綿起伏的青山,近處是波平如鏡的新月湖,草叢在十月金風的吹拂下連綿起伏,鳥叫聲、蛙鳴聲此起彼伏,新綠的葉子一片一片冒出頭來……燒焦的痕跡隨著時間的流逝正逐漸淡去。
  雲兒的病並沒有因為天外天安靜的環境、秀麗的風景有所好轉,寒氣發作得也越來越厲害了,無論東方棄怎麼為她運氣療傷都沒有用。他搭了個專供雲兒一個人住的小木屋,外面刷上鵝黃色的油漆,頭項開一扇大大的天窗,晚上可以看見星星和月亮,屋簷下掛滿了鈴檔,風一吹叮噹響。雲兒躺在鬆軟的花瓣床上,陽光溫暖地灑在她的身上,鼻子裡聞到的是馥郁的花香,她張開雙手,舒服得直歎氣,「真像搖籃,搖一搖就睡著了。」東方棄一邊餵她喝魚湯,一邊說:「這屋子漂亮吧?包你一覺睡到大天亮。」
  雲兒一覺醒來,見東方棄手心抵在自己後背,悠悠說:「我又暈過去了嗎?」東方棄擦了擦額頭上豆大的汗珠,搖頭說:「沒有,只是睡久了些,我正要叫你起來呢。」雲兒見他嘴唇發青,臉色蠟白,剛才從床上站起來時甚至打了個趔趄,知道是真氣耗損過巨的緣故。她沉默了一會兒後問:「現在什麼時候?」東方棄看了下外面,「傍晚,太陽快下山了。」雲兒掀開被子坐起來,伸了個懶腰說:「我覺得好多了,想去外面走走,正好還可以順帶看看夕陽。早上要出去,你說露水重,中午你又說太陽大,現在出去總沒事了吧?」
  東方棄拗不過她,扶著她在草地上坐下。雲兒興致出奇的好,摘了許多野花要編花籃。東方棄見她這般高興,連日來的陰霾擔憂都在她的微微一笑中蒸發了,蹲在她身邊笑問:「花夠不夠,要不要我幫你再摘一點?」雲兒搖頭,「不用,這麼多足夠了。對了,今天初幾?我都快忘了時間了。」東方棄想也不想就說:「九月初八。」雲兒抬頭看了他一眼,「你怎麼記得這麼清楚?」東方棄笑了笑沒說話。他怎麼能記得不清楚?他從沒有這麼希望過時間就此永遠地停住。
  雲兒自顧自往下說:「哎呀,那明天豈不是九九重陽節啦?我們也得出谷買些糕點啊,爆竹啊,酒啊什麼的慶祝過節吧?你說好不好?」東方棄忙說:「好啊,你想吃什麼?」雲兒歪著頭認真地想了半天,說了些平日裡愛吃的幾樣。東方棄答應說明天去買,見她渾身顫抖,精神萎靡,忙說:「明天再編吧,又不趕著急用。」說著要拿開。雲兒不依,扯了回來說:「人家好不容易高興一回,你總是掃興。馬上就編完了,還差一點就好了。起風了,湖邊有些冷,你幫我去拿件衣服過來,那件白色的狐裘披風很擋風。」
  東方棄不放心她,脫下自己的衣服,「你先穿我的,我不願動。」雲兒不滿地說:「就一眨眼的工夫而已,快去快回,你什麼時候這麼懶惰了?」東方棄心想來回不過一盞茶的工夫,應該沒事,她萬一要是著了涼,那可就麻煩了,於是起身去了。等他拿了衣服施展輕功跑回來時,雲兒雙手交疊在一起枕在腦後,像嬰兒般蜷縮在草叢裡睡著了。他心中大急:怎麼能這樣席地而睡呢,也不怕著涼!
  他走近了才發現碧綠的草地上一大攤黏稠的鮮血,身邊放著一個已經編完的花籃。他輕輕抱起雲兒,喃喃地說:「咱們回屋睡。」
  第八十章十年懵懂百年心
  東方棄依言將雲兒葬在天外天的花叢裡。雖然此時秋風忽起,衰草連天,一片頹敗之象,然而到了明年春天,又是百花爭艷,奼紫嫣紅,更勝今朝,雲兒一定會喜歡的。他鑿了塊約三尺長、一尺寬、三寸厚的石塊當做墓碑,坐在雲兒的墳前用小刀一刀一刀在上面刻字。刻一刀喝一口酒,動作不緊不慢,有條不紊,自顧自地說話,「今天天氣很好,晴空如洗,萬里無雲。昨天你走了,我睡得很不安穩,像丟失了自己一樣,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我想長久以來,不是你離不開我,而是我習慣了你的存在,離不開你。可是我不能讓你就這麼孤零零地走了,我得刻個東西,立在這裡,好讓我在數十年甚至百年以後還能一眼就準確地找到你的存在。記憶真是個奇怪的東西。昨天我將你親手葬了以後,拚命回憶你的樣子,可是竟然什麼都想不起來,腦袋裡面一片空白,甚至連你說過的話也忘了,一句都不記得。我很害怕。你曾說過要我永遠記得你,可是我卻這麼快就食言了,實在是抱歉。所以,我要刻個東西提醒自己,永遠都記得你。」
  「雲兒,告訴你一件有趣的事。我去山上鑿石塊的時候,有一隻猴子誤中獵戶的陷阱,一條腿折斷了,夾在捕獵的機關裡,疼得嗷嗷直叫。不是那種淒厲的慘叫聲,而是一聲長一聲短認命般的喘息,它小心翼翼地在原地一蹦一蹦,知道再怎麼掙扎也沒用後,一屁股坐在地上,前爪搭在臉上一下一下地摩挲。聽到腳步聲,猛地抬頭,無助地看著我,眼神又是祈求又是戒備。我救了它,並給它接好斷了的腿骨。它臨走前用臉在我手心蹭了蹭,一瘸一拐走出好遠還停下來看我。」
  「你說我在石頭上刻什麼字好?一般來說,大部分寫的都是『某某某之墓』,可是我不喜歡,我想你也一定不喜歡。『雲羅』這個名字很好聽,雲暖輕煙羅,我想雲平大人當年給你取這個名字的時候一定費了很大的心思。我們就刻『雲暖輕煙羅』好不好?」
  「雲兒,我終於明白楚惜風最後為什麼會瘋魔。天外天風景優美,可是美得讓人沉悶窒息,它是如此的寂寞,寂寞到無法用語言準確地表述……」
  「雲暖輕煙羅」這五個字東方棄咬牙刻了三天三夜,他喝了整整三天的酒,倒在雲兒的墓前醉得一塌糊塗。他在輕輕的、癢癢的騷動中醒來,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看見一隻褐色的猴子站在自己的身邊,正用舌頭舔他的臉。他搖搖晃晃坐起來,揉了揉太陽穴,因為酒喝得過多,聲音嘶啞,「你怎麼找到這裡來了?」小猴子前爪捧著一大把栗子送到他跟前。東方棄問:「你是想報恩嗎?」接在了手裡。小猴子圍著他又蹦又跳,很高興的樣子。
  東方棄坐在那裡呆呆地看著無垠的天空,然後開始剝栗子吃。吃完栗子,他站起來,彎腰抱起小猴子,拍了拍它的腦袋說:「我要走了。你以後要小心,不再闖到陷阱裡去啦。」小猴子彷彿聽懂了他的話似的點了點頭。東方棄回到雲兒住的小木屋收拾東西,然後離開了天外天。
  他離開前順道到九華山看望吳不通,吳不通被他的樣子嚇了一大跳,「東方老弟,你怎麼了,受了重傷嗎?怎麼瘦成這樣,滿眼通紅,頭髮亂糟糟的,一條命都快去了半條啦……」東方棄說了雲兒過世的事,說的時候語氣很淡然,慢慢地,一字一句咬字很清楚。吳不通知道哀莫大於心死,他這樣子看似不痛不癢,實則最是傷心。說了一通安慰的話後,最後仍是老辦法,一醉解千愁。
  吳語挺著個大肚子給東方棄倒酒,她和郝少南已經拜堂成親,再提起燕蘇時,已口稱「皇上」,畢恭畢敬。
  吳不通為了減輕他的痛楚,席間插科打諢,講起武林逸事滔滔不絕,像什麼侯玉又有風流韻事啦,石玉郎偷雞不成蝕把米,賠了夫人又折兵啦……逗得滿座都是哄笑聲。東方棄配合地微笑,然而心底的悲慟卻在眾人的嬉笑聲中化成氣泡,一股一股往眼睛裡冒,眼眶濕了,他極力克制著,不讓別人發現。吳不通還特意將他寫的《江湖紀事》給東方棄看,說自己這本武林「史記『,定會名垂青史,流芳百世,後世必將奉為」武史「中圭臬的。眾人又不可避免地提到此次」武林論劍大會「,大罵聞人默浪得虛名,交口稱讚東方棄武功遠在號稱」天下第一劍「的聞人默之上。
  東方棄不甚在意,武功再高又有什麼用?雲兒再也活不轉了!他歎了口氣說「聞人默死了,龍在天瘋了,侯玉愛美人不愛武林,史家後繼無人,江湖四大家族似乎再無往日的風光。自古英雄出少年,少了四大家族壟斷江湖,必將豪傑並起,英雄輩出,我只是彫蟲小技,根本不值一提。」
  他當日便離開了九華山,在江湖上流浪了一年。沒錢的時候當過跑堂的,沒有地方住,在街上隨便找個屋簷過一夜的時候也有,挨過乞丐的欺負,被人嘲笑、惡罵,甚至毆打,他也不在意。
  寒冬的一個夜晚,大雪紛飛,他在鳳陽城外的一座破廟裡借宿,在茅房附近,見到渾身長蛆、臭氣熏天的龍在天,整個人的外貌發生了巨大的改變,又乾又瘦,像塊燒焦了的黑炭,要不是說話的聲音還和以前一樣,東方棄肯定認不出他來。「三月殺」開始反噬了,一日比一日厲害,錐心刺骨。龍在天生不如死,然而虛弱到連自殺都辦不到。東方棄應他的請求送他上了路,之後深夜裡也不顧嚴寒,到後山找了個臨水的地方葬了他。
  填上最後一?g土的時候,東方棄忍不住感歎一代梟雄竟然落到如此悲慘的境地,最後連求死都不能。不由得想到自己,他呢,他又是為什麼而活著,他對於世事又有什麼好留戀的呢?
  這一年裡,他看著身邊的人一個一個地離去,不管是友還是敵,都一去不復返,包括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然而卻無能為力,除了眼睜睜地看著,什麼都做不了。生是什麼?死是什麼?他常常聽見風中傳來雲兒的說話聲,笑嘻嘻地喊他:「東方,東方……」眼前時常浮現雲兒睜著渾圓黑亮的大眼睛看他,時不時調皮地一笑,不知道又有什麼鬼主意,然而一切都不存在了。
  他去了一趟潮音塢碧玉湖,履行承諾把純鈞劍送回了聞人山莊。聞人和聽到噩耗,早就一病不起,看到純鈞劍的剎那,當著眾人的面老淚縱橫,然而一句話都沒有說。原來人縱然死了,有活著的人為他傷心、牽掛,似乎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啊,至少證明還有人深深地愛著他。他想起雲兒曾玩笑似的說過:「東方,無論以後發生什麼事,你要記得我,永遠記得我。這個要求總不算過分吧?嘻嘻……」當時他因為打賭輸了,心不在焉地答應了。可是現在他決定履行這個承諾,儘管這個承諾讓他如此疼痛,度日如年。
  坐船離開潮音塢的時候,他靈光一現,關於生與死,他想通了。生和死並非是對立的,它們本來就是同時存在的,死作為生的某部分永遠留存下來。死並未意味著生的終結,而是另外一個開始。雲兒的死讓他生命中某一部分徹底終結,所謂的熱情、希望、快樂等等東西全部消亡殆盡,然而他不應該終日借酒消愁、自暴自棄,而是好好活著,把雲兒失去的那一份精彩一併補回來。
  東方棄最後還是去了天山,那是個可以讓人安安靜靜回憶的地方,以支撐他餘下來的漫長的歲月。漫天風雪中他偶然救了一個快凍僵的男孩,名叫週一飛。週一飛對他十分崇拜,爭著吵著要拜他為師,死乞白賴跟著他。東方棄見他骨骼清奇,資質不凡,左右無事,便收了他做第一個徒弟,過起清心寡慾、教徒授武、不問紅塵俗事的生活。數百年以後,東方棄的徒子徒孫遍佈天下,他開創的「雲天派」成了西域武林第一大門派,隱隱與中原武林分庭抗禮,不相伯仲。
  「東方棄」這個名字從此成了和「聞人客」一樣流傳後世的武林傳奇。他活了整整一百二十一歲,當真把雲兒失去的那一份精彩一併補了回來。
  死前,他眼睛直盯盯看著床頭的木櫃。週一飛對他點點頭,表示明白,從裡面拿出一個三寸見方、造型古樸的小木盒。東方棄低聲說了句「燒了吧」安詳地離開了人世。不過木盒卻沒有燒成,雲天派的諸多門人認為東方棄珍而藏之的定是絕世武功秘籍,都阻止週一飛將它毀掉。待到打開一看,裡面不過是一封平常之極的信,三張疊得整整齊齊的信紙,上面寫滿蠅頭小楷,字跡清秀,紙張泛黃,內容很平常,說的都是宮中的一些人和事,並不顯得多麼肉麻多情。邊角因為多次翻閱的緣故,捲了起來。眾人看完後,均說:「沒想到師祖一生清心寡慾、與世無爭,原來竟是這般癡情。」週一飛歎氣想:奈何師父偏偏喜歡上一個宮裡的女人,也難怪他最後落得遠走天山、黯然神傷的結果。
  某一年東方棄因為侯玉的邀請參加十年一次的武林論劍大會,路經臨安城,當年的落花別院還在,只是荒草連天,屋宇傾頹,到處都是飛禽走獸的蹤跡,早已不復當年花紅柳綠的景象。他看著溪水中的自己,一身洗得幾乎褪成淺灰色的道袍,一雙布鞋,鬢邊的頭髮已變成了灰白色,臉上的皺紋無論怎麼掩飾都遮蓋不住,眉梢眼角剩下的淨是滄桑。數十年的歲月早已把他洗禮得塵滿面,鬢如霜。而雲兒的音容笑貌又在腦海中清晰地浮現,永遠停留在最美的那一剎那,芳華正茂,青春永駐,並且隨著記憶的沉澱越來越芳香,令人沉醉。活著的所有人都蒼老了容顏,只有雲兒永遠永恆。
  他很慶幸雲兒沒有看到現在的自己。
  十年懵懂百年心,同來何事不同歸?直到此刻,他終於理解了這種無言的悲哀是什麼,那將貫穿他整個的生命。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於其室。
  燕蘇登基後勤於朝政,寢殿的燈火常常通宵不滅。群臣因為周明帝信道誤國數年不曾上過早朝,如今新皇雖然年輕,卻勤政愛民,欣喜之餘不免又擔憂起來,常常進諫要他保重龍體,燕蘇卻置之不理。某一日的午後,他伏案批改奏折,因為連日來太過勞累,於是趴在桌子上小睡了一會兒,卻被外面的說話聲吵醒,冷聲問:「誰在外面喧嘩?」其實算不得喧嘩,只是他最近常常難以入睡,一丁點動靜都能把他驚醒。
  馮陳忙進來說:「有人把東西扔在景泰殿門口,上面寫著……陛下的名諱……微臣該死,竟然被人闖進宮來都不知道……」燕蘇一手輕輕按著太陽穴,打斷他問:「什麼東西?呈上來。」只見一個普通的長形木盒,大約三尺長,一尺寬,打開來,裡面放著一把劍,劍身細窄,鋒刃薄利,陽光下視之如一道白練,耀眼逼人,赫然是四大名劍之一的蝶戀劍,另外還有一封信。他眼睛盯著木盒,大聲問:「誰送來的,人呢?」他顫抖著拿起信,緊緊攥在手心。
  信是東方棄寫的,告訴他雲兒因為傷勢太重,已於九月初八那日不治而亡,如今物歸原主,請他愛借天下百姓,當一個有道明君。他要走了,也許他們再無相見之日,從此以後,天各一方,就此別過。
  馮陳見燕蘇看了信後神情不對,臉色發青,嘴唇發紫,整個人搖搖欲墜,忙問:「陛下,出什麼事了嗎?」燕蘇搖了搖頭,問:「今天什麼日子?」馮陳忙答:「十月初八。」燕蘇喃喃地說:「十月初八,十月初八……」手上的信輕輕落在地上,他無力地揮了揮手說:「沒事,你下去吧。」
  一個月,原來雲兒已經走了整整一個月!
  燕蘇當晚高燒不退,數個御醫開了方子都不管用,因此罷朝長達半月之久。
  他病癒後的第一件事是去大理寺的天牢把晉南王燕齊親自接了回來,並讓他住在宮裡,請了許多有名望的大儒教他治國安民之道,甚至親自教他武功,對他要求非常嚴格。燕齊十一歲時,燕蘇就讓他處理文武百官的奏折,發表自己的看法和意見;十二歲時,燕蘇讓他一個人以欽差的身份下江南處理水患;十三歲時,交給他數萬精兵鎮守邊關。燕蘇此舉引起不少大臣的側目,就連丞相王斐也勸他『防人之心不可無』,而他恍若未聞,一意孤行。
  次年,燕蘇改年號「思雲」,親自到京郊的同安寺祭祀。他在這裡住了三天,聽著寺裡悠遠綿長的鐘聲以及整日繞樑不絕的木魚聲,心中難言的疼痛和悲傷彷彿得到暫時的緩解。原來看似簡單、木訥、重複地做一件事,其實飽含人生的喜怒哀樂。那一聲聲渾厚的佛號,似乎有治癒身心的力量。
  夜深人靜,他日復一日難以安睡。雲兒如果真的走了,為什麼一次也不曾進入他的夢中?
  縱然一世功名,亦換不回伊人倩影。
  心灰燼,有發未全僧。風雨消磨生死別,似曾相識只孤檠,情在不能醒。
  搖落後,清吹那堪聽。淅瀝暗飄金井葉,乍聞風定又鐘聲,薄福薦傾城。
  遙憶當年,言笑晏晏,如今形單影隻,徒留寂寞魂。
  宮裡的宮女太監都說太子殿下自登基後性情大改,縱然和以前一樣終日冷著一張臉,卻再也不會因為一些小事而隨意打罵下人,為人溫和了許多。有一次一個宮女伺候燕蘇洗臉,燕蘇卻揮了揮手,說自己來。他近來越來越少讓人伺候了,穿衣洗漱,盡量親力親為。那宮女等燕蘇洗完臉端水出去,摸了摸銅盆,頓時嚇得臉色慘白,原來她忘了加熱水。十一月的京城早已天寒地凍,竟然疏忽到讓皇上用冷水洗臉,被人發現乃是殺頭的死罪。那宮女提心吊膽地過了一天,見什麼事都沒有,不由得慶幸自己的運氣,以後伺候得越發仔細。
  燕蘇不會不知道洗臉水不是熱水,卻什麼也沒說,或者說根本就不在意了。所有的一切都不重要了,何況只不過是洗臉水罷了!
  未老心字已成灰。
  思雲六年,燕齊十六歲,己長成了一個少年老成、風度翩翩的大男孩,早已忘了當年親眼目睹燕蘇一劍殺死淮安王燕平的往事,對這個皇帝哥哥十分親近,無話不談,歪著頭問:「皇帝哥哥,你怎麼不娶妃子啊?」
  燕蘇一聽,臉色大變,沉聲說:「誰讓你問的?」燕齊自從進宮後,還從未見燕蘇對他這樣疾言厲色過,嚇得跪在地上,低著頭說:「是,是王臣相讓我問的……」眾多大臣因為燕蘇既不立妃,也不納後,都在懷疑他是不是有隱疾。燕蘇不耐煩地打斷他,「關於朕納妃立後的事,你別管。」見燕齊被自己嚇得縮頭縮腦不敢說話,於是開起了玩笑,「以後你多納幾個妃子不就得了,到時候可要多福多壽、百子千孫啊,替皇兄全娶回來。」燕齊被皇帝哥哥取笑得有些不好意思,訕訕地笑了。
  燕蘇看著這個眉眼間和雲兒有幾分相像的名義上的皇弟,突然想起在遙遠的天山,還有一個自己的孿生兄弟。果然是自此一別,再不相見。
  燕蘇在思雲八年將皇位讓給了燕齊,對外宣稱因病駕崩,實則是在京郊的同安寺出家為僧,日日青燈古佛,吃齋念佛。同安寺因為燕蘇在位的時候年年祭祀的緣故,一躍成為京城第一大寺廟,香火鼎盛,這下不只是看梅花的人絡繹不絕,連皇親國戚也踏破了門檻。燕齊繼位後,改年號「太平」。
  燕蘇一襲僧衣芒鞋雲遊天下,早已不是當年那個鮮衣怒馬的太子殿下了,不過是一個看破功名利祿、愛恨凡塵的普通僧人。
  臨安城裡有一家新開的藥鋪叫「妙手回春」,大夫醫術高明倒也罷了,更為臨安百姓津津樂道的是,抓藥的掌櫃的是個有名的大美人,號稱「藥材西施」,每天客似雲來,生意非常之好。
  有一天藥鋪來了一個和尚,和門口的小藥僮嘰嘰咕咕一陣走了。采荷抱著三歲大的女兒掀開簾子出來問什麼事。那小藥僮沒好氣地說:「來了個古怪的和尚,別人化齋,他化藥。我見他是一個窮和尚,對他客氣得很,問他想化什麼藥,他說要化一味叫『思雲』的藥。我就說我在藥鋪整整三年了,從來沒聽說過有這麼一味藥。他也不說話,就這麼走了。」
  采荷忙放下女兒追出去,看著前方那個踽踽獨行的背影,喃喃自語:「似乎有些熟悉呢,聽聲音倒像是認識的人。」賽華佗跟了出來,聽明白後說:「說不定是哪裡來的高僧,緣慳一面,可惜得很。」兩人議論一番,並不當回事,過兩天也就淡忘了。燕蘇在太平二十一年歷經許多磨難,終於找到了傳說中的天外天。天外天依然繁花似錦、綠草成碧,和以往的每一天沒有什麼不同,風輕,雲淡,日暖,沙白。他看到新月湖邊豎立著一堆半圓形的黃土,周圍雜草叢生,土堆上面用幾塊大石壓著,大石的縫隙裡搖曳著幾朵粉紅色的小花。簡陋的石碑上刻著「雲暖輕煙羅」五個大字,字跡被風霜侵蝕得斑駁脫落。葛生蒙楚,蘞蔓於野,予美亡此,誰與偕處?
  他頹然跪了下來,親了親腳底略帶潮濕的泥土。中午的太陽照得他有些暈眩,他坐在那裡,靠在墓碑上靜靜地睡著了。夢裡再一次回到了當年,雲兒回頭瞪著他,俏生生地問:「我叫雲兒,你是誰?」然後嫣然一笑。
  ——完——

《十年懵懂百年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