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4)
  她住的小區,名叫「成都花園」。
  還沒到大門她就甩給司機幾張一百塊。司機匆匆停定車,拿起點了點,不服氣地把錢甩得啪啪響,說:「說好八百撒!咋子又成六百了?」
  她抓著我的手迅速下車,把車門「啪」的關上,站在外面對司機嚷:「想錢想瘋了你,哪個跟你說八百?收好錢快點走,這裡不讓停的,小心保安來拖車了!」
  她就這樣堂而皇之地當著我的面說謊,拉上我就大搖大擺地往小區裡走去。
  司機不服氣地捶了一下喇叭,喇叭發出一聲短促的響聲,像一頭垂頭喪氣的老黃牛,甩甩尾巴,吭哧吭哧開走了。
  她看著漸漸遠去的出租,得意地對我比出一個「耶」的手勢。我驚呆了。
  無論如何,這裡還是很漂亮的小區,很好的房子,兩室一廳,看樣子就她一個人住。房間裡還算乾淨,就是廚房裡還有幾隻髒碗散落在水槽裡沒洗。她推開小點的那個房間,對我說:「明天我把這裡收拾一下給你住,今晚你先跟我睡,你還需要買衣服,鞋子,嗯,得買好多東西,需要什麼你想起來儘管跟我說!」
  我探頭進去,發現那個小房間裡面放的竟然全都是酒。
  「我做酒生意。」她嘿嘿笑著說,「酒量太好,不幹這個都對不起自己。」
  我看著一屋子的酒,背對著她,輕聲問:「為什麼到現在才來?」
  「什麼?」她沒聽明白。
  我沒再說第二次。
  房間裡很靜,這裡不再是雨城,沒有沒完沒了的雨,可是我一定是有毛病了,耳邊全是沒完沒了的雨聲。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走到我身後,從後面抱住我:「我都說了,我有苦衷。」
  「生下女兒是可以不管的嗎?」我轉身,用力推開她,指著她剛小心放到茶几上的我爸的照片大聲喊:「如果可以不管,為什麼又要生下我,為什麼當初不乾脆把我殺掉算了!」
  「馬卓。」她被我嚇到,朝著我伸長手臂,試圖走近我。
  我退後,堅決地說:「我恨你們!」
  她無語地看著我。
  我面對著她,用力挽起我的褲管,給她出示我腿上的傷疤。那疤痕已經過去了兩年,粉紅色的醜陋的疤痕,我曾為它痛得夜夜難眠。
  她走近,蹲下,撫摸它,問:「怎麼回事?」
  那一年我七歲,鄰家的孩子放惡狗來咬我,我嚇得爬上牆頭依然未能倖免,他們膽敢以捉弄我為樂趣,只因為我是一個沒爸沒媽的孩子。
  她站起身來,用無比溫柔的語氣說,「你一定餓了吧,我帶你去吃點東西。」
  我當然餓,我從早上到現在什麼都沒吃。可是就在這時候她的手機響了,好像是有人要請她吃飯,她大聲笑著說:「是不是鴻門宴啊,我要小心些噢。哈哈哈哈。」
  那個電話,她從客廳講到房間,從房間講到陽台,講了差不多有半小時,等她終於掛掉後,她*在沙發邊懶懶地問我說:「要不要跟我一塊兒出去吃?有人請客。」
  「不要。」我說,「我想睡覺了。」
  「那我給你帶點吃的回來。」她把我拉到衛生間,「來,你先洗個澡,穿我這件睡衣,睡一會兒,我回來的時候給你帶衣服和吃的。」
  我在喉嚨裡「恩」了一聲。
  「對了,你應該還要上學。」她皺著眉想了一下說,「明天我去問問附近的學校,馬卓,你念幾年級來著?」
  「三年級。」我說。
  「好吧。」她拍拍我,「我們慢慢來。」
  我進了衛生間,有些用不慣那個噴頭,打開噴頭,水就像下雨一樣落出來,落在身上時我總是一個激靈,起一身的雞皮疙瘩,水溫倒是不熱也不涼,舒服得很。我沒有用她的沐浴露,太大的瓶子,倒起來很費勁,那個香味我也不喜歡,太香了,讓我想打噴嚏。奶奶說,沐浴露不能天天用,越用身子越髒。我不敢不信。洗完,我換上她的睡衣。那件睡衣實在有些大,幾乎要從我身上全部滑落下來。桌上放著餅乾和一杯奶,我胡亂吃了一些。走進她的房間,我看到了一個巨大的梳妝台,著實吃了一驚。奶奶的梳妝台上,除卻一把舊得掉齒的梳子和一瓶永遠也抹不完的雪花膏,什麼也沒有。可是,她卻有這麼多的瓶瓶罐罐。我只是驚奇,卻一點也不想把玩。我知道,除了她,在這裡我還有許多的東西需要去適應和接受,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這樣想著,我爬上了她的床,很快就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應該是半夜,我聽到外屋有響動,不過我太累了,所以沒有起身。我躺在那裡,臥室的門忽然被撞開,她幾乎是跌進門內,透過清冷的月光,我看到她身上的血,嚇得一下子坐直了身子。
  她撲上來,摀住我的嘴,不許我尖叫。
  我渾身發抖,不明白她到底是怎麼了。
  她摀住胳膊,輕喘著氣命令我說:「把床頭櫃打開,給我藥箱子!」
  我拉開床頭櫃,找到她想要的東西,拎出來放到床上,再替她把蓋子打開。她的臉灰白灰白的,看上去一點血色都沒有,咬著唇問我:「你會包紮嗎?」
  我搖搖頭。
  「來,我教你,你先把雲南白藥拿出來,對,就那個小瓶……再去打盆溫水來,剪刀在廚房檯子上,拿過來剪紗布……」
  我按她的吩咐一一地做,她手臂上方被人插了一刀,刀口看上去不算太深,但一直在流血。我聲音顫抖地問:「不用去醫院嗎?」
  「我還不想死。」她答非所問。
  我替她清洗了傷口,上了藥,笨手笨腳地替她纏上紗布,她皺著眉,看樣子痛得很厲害。她找了一顆白色的止痛藥,服了,*在床邊,歎口氣說:「看來這是我的劫數,逃也逃不掉。」
  「小叔嗎?」我問她。
  她輕蔑地笑了一下:「你小叔,也就在雅安那小地方耍一耍,成都輪不到他演戲。」
  我的天,原來她還有敵人!
  「我最近得了一筆錢,總有人眼紅。」她說,「馬卓,你一定要記住,錢是這個世界上最有用的東西,也是這個世界上最害人的東西。所以,切勿太貪,錢夠用就行!」
  「多少算夠用?」我問她。
  她看我半天後答:「你跟很多孩子不一樣。」
  我答:「因為我是孤兒。」
  「呵呵,」她笑,「馬卓你知道嗎,你真的很像我。」
  我不知道她是誇我還是罵我。
  她歪在床邊,看上去有氣無力,不知是不是藥物的作用,她好像一秒鐘就能睡過去。我替她把枕頭放下來,問她說:「你真的不用去醫院嗎?」
  「我沒事。」她坐直身子,「這刀是我自己扎的,我心裡有數。」
  我驚訝地摀住我的嘴,居然有人拿刀自己扎自己,我的天啦,而這個人不是別人,就是我多年不見的母親!
  我真疑心自己是在做夢!
  「值得。」她說,「血債血還,這一關總是要過的!」
  我看著她,無語,心酸,說不出的滋味交織在心頭。跟著這樣的媽媽,我真不敢想像,等待著我的新日子會是什麼樣!

《離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