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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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幾個晚上,我失眠。終於重新打開老郵箱察看宋天明的信件。沒有得到回復的他一直一直地還在寫,最後的一封署名是昨天。
  「親愛的小朵,」我好像聽見宋天明溫柔的聲音,「很久沒有你的消息。可是我一直想念你。我想念你在陽光下肆無忌憚的笑,想念你對我發的脾氣。你最近好嗎?有沒有又瘦了?很奇怪,每次想到你,我總覺得你離我很近很近,近到伸手就可以觸摸到你的呼吸。
  小朵,最近我在找工作。經濟不是很景氣,機會不多。面試經常在別的城市,我沒錢坐飛機,就只能乘坐晚間的灰狗大巴,穿越這個廣闊而陌生的美國。有時候半夜醒來看著頭頂的小燈,會有片刻的恍惚,害怕這旅程永遠沒有終點。每到這時候我就想你,只要想到你,就覺得很安心,因為我知道不管旅途有多長,小朵,你是我的最後一站。只是,你真的別讓我等太久,我怕我會堅持不住。」
  短短的一封信,讓我痛得無法呼吸。
  原來我們都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我淚流滿面地撥打小燁的手機,只響了一聲她就接起。「親愛的小燁,」我連珠炮似地說,「你說這個世界怎麼是這個樣子呢,我們一直在很善良地生活從來沒有想過傷害別人,我們唯一的錯誤就是在心底深處把愛情當作信仰,可是事情為什麼會像今天這樣,為什麼一定要告訴我們,我們信任的全都是錯,我們追求的都是捕風,你說啊,我要聽你告訴我!」
  小燁沉默。我不知道她心裡是否也有一樣的追問,但她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沉默。
  我楞了半晌。
  「小燁,親愛的,對不起,我想要離開。你還記得你自己的夢想嗎,我想,我也要鼓起勇氣試一試,代你實現你的流浪。我忽然無比嚮往那種在廣闊天地裡放逐自己的感覺,高遠而純淨,我想,那或許可以代替我們心裡一直想要的愛情,我們一直在追求,但總是與我們背道而馳的愛情。」
  小燁在電話的那一邊靜靜無聲,可我知道,她全都聽得懂。
  我去不了美國,去鄉下總行吧。我找遍了中國地圖,決定去安徽的一個小城,我曾經旅遊去過那裡,我想去暫時居住一陣子,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以後怎麼做,再說吧。
  我去環亞辭職,所有的人都同情地看著我,看來我已經不可避免地成為緋聞女主角。
  公關部經理為我惋惜:「小朵,你現在辭職對我們是損失,現在是非常時期,公司很需要人才。」
  非常時期?我詫異地看著他,他有些尷尬地清了清嗓子,大概在醞釀別的告別詞。
  周國安就在這時候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
  「聽說你要去美國。」他說。
  「沒錯。」我簡單地回答。事到如今一切的表白和解釋都是多餘。
  他表情複雜地看著我,卻什麼也沒說。
  最後他遞給我一隻信封。「你的遣散費。」他說,似乎欲言又止。
  我漫不經心地接過,隨手塞進包裡。這不重要。
  從環亞樓下我直接打車回家,經過電視台,外面的大型噴繪廣告還是「環亞——激情動漫之夜」的宣傳海報,我看見自己戴著面具的臉,感慨萬千。
  「小姐是不是想停一下?」司機善解人意地說,「停留時間照常打表就可以,我沒意見。」
  「走吧。」我說,「我還有事。」
  「好的好的,」司機似乎也對那招貼戀戀不捨,「你說那麼大的一家公司,說倒就倒了,哎呀,所以說房地產就是高風險,還是開開出租好啊,錢不能和人家比可咱心裡踏實,你說是不是?」
  「你說哪家公司?」我激動起來,想起「遣散費」,老天!
  「環亞啊。」司機詫異,「小姐你是不是我們這裡的人啊,環亞的事你不曉得?我小姑子也在那裡工作,被裁啦……」
  「回去。」我說。「馬上掉頭,回去!」
  「什麼?」司機發急,「掉頭?你開什麼玩笑啊小姐,你不知道這一路是單行線?」
  「回去!」我歇斯底里地大喊。
  那天路真的很堵。司機帶著我穿了好幾條偏僻小巷才順利掉頭,我回到環亞樓下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六點。天色已經昏黃,大樓裡顯得蕭條異常,我在一樓的咖啡館坐下,這裡是我和周國安曾經面對面的地方,那時的我青春氣盛,桀驁不馴,而他,就像一個永遠好脾氣的戀人,容忍著我,保護著我。
  只是,我那時不知道。
  我掏出裝著「遣散費」的信封,裡面裝著一張二十萬的存單。存單上是我的名字。
  一張字條,是周國安的口氣。
  「小朵,我是個老頭子啦,只會做這個。祝你幸福。」
  我把信封緊緊捏在手裡,頭伏在桌面上。
  哦我實在太累。讓我,好好地休息一會。
  可是我很快開始做夢。夢裡人聲紛亂,有聲音在一直不停地說:「對不起……」
  我醒來,在我身邊的是寧子。
  「陳老師你醒了!」她說。
  我努力向她微笑了一下,拿起我的行李準備離開。
  「陳老師!」寧子扯住我的胳膊。我不知道她想要幹什麼,她垂著頭,扭捏了半天,低低地說出一句:「陳老師,對不起。」
  我終於等來她這一句。
  「陳老師,我爸和我媽離婚了,」寧子小小的臉顯得很黯淡,但是平靜,「是我媽媽提出來的。」
  「我為你難過。」我真心地說。
  「我恨我媽媽。」寧子低聲說,「為了搶救下她的財產,她在我們最需要她的時候離開。」
  「寧子,」我扶住她肩膀,「你一定要接受,每個人都是軟弱和自私的,包括媽媽。但是你不能否認她對你的愛,我想你心裡比誰都明白。」
  「陳老師,」寧子又說,「其實我一直知道你對我好。你是這個世界上最善良的人。是我太任性,爸爸跟我談很久……」
  「什麼也別說啦,寧子。」我疲倦地鬆開她,「陳老師從來沒有怪過你。但是以後你要記住,無論什麼時候都要堅強,別再做傻事,聽見了嗎?」
  「陳老師,你還願不願意嫁給我爸爸?」寧子忽然看著門口大聲喊。
  我轉身,天啦,門口站著周國安。
  他向我張開手臂。
  我埋下頭。他走近了,一直走到我身邊,我一直不敢抬頭,他當著寧子的面低聲問我:「你回來做什麼?」
  我把支票拿起來,擋住我的眼睛說:「這點太少了,打發不了我。」
  他好脾氣地問:「那你要多少?」
  寧子插嘴說:「我爸人都給你,行麼?要是不夠,再加上一個我。」
  我臉紅。
  寧子和他哈哈笑。
  那天的最後,是周國安開車,我和寧子坐在後座,像吵架又和好的一家人。
  「公司怎麼回事?」我問他。
  「投資失誤。」
  「難道就沒有重來的機會?」
  「有。」他說。「可是,我不想了。拼了這麼多年,我實在覺得累,早就想把公司交給別人,又覺得不放心,捨不得。現在,正是機會,可以好好陪陪寧子,」他微笑,「還有你。」
  我和周國安登記結婚的時候寧子一定要跟過去,那天是星期天,我們先開車順道去接了小燁,想順帶她出來散散心。
  小燁已經看不出任何病狀,一路上她始終好脾氣地微笑,親熱地挽著我的胳膊。
  我知道她也為我高興,只是她一直沉默。
  星期天登記處的人特別多,每個人臉上都喜氣洋洋。最高興的人是寧子,她手裡捧著幾盒紅色包裝的阿爾卑斯奶糖,看誰順眼了就發給幾顆。
  她穿著普通的校服藍裙子,但她比以前快樂。
  我們終於登記完出來回到車上,寧子心滿意足地清點著自己的勞動,「三盒奶糖都送完啦!」她評價,「今天真是百分之百甜蜜的一天呦!」
  這時有人說:「給我一顆。」
  不是我,也不是周國安,寧子手裡抱著奶糖盒,是她最先反應過來歡呼:「呀,小燁姐姐說話了!」
  車禍五個月後,被醫生診斷為「失語症且很難恢復」的小燁終於開口說話,我驚喜萬分地擁抱她,再擁抱周國安,寧子添亂地和我們抱成一團,我順勢拍著她又哭又笑,場面真是壯觀。
  「好啦。」小燁皺著眉說,「陳阿朵,你像個瘋子。」
  親愛的小燁,只要你肯說話,我真寧願我自己是瘋子。
  「為什麼哭呢?」她伸手擦我的眼淚,「結局好,一切好,咱們這二十多年,總算是沒有白混。」
  她並沒有跟我提起Ben。很多天以後,她也沒有跟我提起。
  愛情就是這樣,有些人慢慢遺落在歲月的風塵裡,哭過,笑過,吵過,鬧過,再戀戀不捨也都只是曾經。偶爾想起,心還會痛,卻也夾雜了說不出的甜蜜,像一首曾經深愛過的情歌,歌詞早已模糊,動人的旋律卻一直強留在心裡,揮之不去。
  我陪小燁去上課,她忽然想學服裝設計,我也跟著聽聽。我去了一家新的公司應聘公關部經理,因為在環亞的經驗,很容易就被別人相中。新工作很忙,不過我比較開心。周國安在休假,寧子在準備考試,各人都在忙各人的事。
  寧子會長大,會有男生喜歡她並給她買冰棒吃。小燁設計的第一件衣服還算不錯,她終究會尋找到她的幸福,宋天明也會再找到願意陪他游泳的女孩子。
  我們都還有明天,如此想來,還算不錯。

《遺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