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十年(2)

  (2)
  我要去的地方,是成都。
  我從來都沒有去過,但我聽說過無數次,因為那裡,是木木的老家。
  我坐了一天的火車才到達成都,當晚,我拎著行李去了喬大爺家。他是我在四川認得的唯一一個朋友,我的舊日同窗,在成都讀大學,不過已經畢業了。
  可是再見到喬大爺的時候我差點沒認出他來。
  他留了鬍子,看上去像個古代的俠士。他的眼睛好像變得更小了,瞇成一個小縫。臉上有塊小小的疤,看不出是因為什麼留下的。總之,喬大爺已經不是當年的喬大爺了,我哭笑不得地站在他面前,懷念他穿著乾淨的白襯衫留著平頭在我旁邊大聲朗讀的舊日模樣。
  「我變了吧?」他吐出一句廢話。
  「哦也。」我說,「可喜可賀。」
  他沒三沒四地把手搭到我肩上來,一口半調子四川話:「歡迎來到美麗的人間天堂成都,走,哥哥請你喝酒去。」
  我沒有甩開他。喬大爺的手掌帶著溫熱貼在我的肩上,讓我有些暈乎乎的醉。但向上帝發誓我並沒有胡思亂想,喬大爺和我青梅竹馬,我們要真有什麼,十四歲那年,該發生的就全部發生了。
  但那晚其實是我請喬大爺喝酒,他告訴我他所有的錢都拿來買了一幅自己喜歡的畫,身上只有一塊錢硬幣。我則把我所有的錢都拿出來請他喝了酒,喬大爺一面喝一面說:「許悄悄,這麼多年了,還是你最夠哥們兒!」
  喬大爺喜歡畫畫,可是他學的是一個跟畫畫毫無關係的很沒有前途的專業,大專,比我早畢業一年,已經離開了學校。我問他:「工作找好了嗎?」
  他朝我吹鬍子瞪眼睛:「喝酒的時候不許說不開心的事!」
  其實我們都不知道該去向何方。這麼一想我的眼淚忽然就掉下來了,我想起了我的木木,想起我們在一起甜蜜的日子,想起他說要在南京替我買個帶大大露台的房子,想起他許給我最美好的諾言,可是他說不要我就不要我了。
  他說不要我就不要我了。
  除了來他的老家,找尋他成長的痕跡,我還沒想好我該去哪裡。
  「你哭了?」喬大爺用手裡的空酒杯來照我的臉,「許悄悄不會吧,你真的哭了?」
  破罐子破摔,我就哇哇大哭起來了。
  喬大爺趕緊放下酒杯,坐到我身邊來,問我說:「許悄悄你哭啥呢?是不是怪我喝太多了,是不是你心疼錢了?」
  我抓住喬大爺的袖子擦我的眼淚,程咬金就在這時候殺了出來,一個小悍婦,用力把喬大爺一扯說:「喬亮亮,你說,她是誰?」
  喬大爺定定神,把我肩膀一摟說:「我媳婦。」
  小悍婦突然就不悍了,靜靜地站在那裡,眼睛裡含著淚水看著我們,一動不動。
  「別開玩笑了。」我把喬大爺的胳膊從我的肩上拿下去,沖那女孩說:「坐,姐姐請你喝酒。」
  女孩就真的在我們對面坐了下來。
  「你哭什麼?」女孩說,「老喬他欺負你了嗎?」
  「是。」喬大爺胡說八道,「你看她哭得梨花帶雨,心碎之極,生不如死,痛不欲生,這不,就是活生生的前車之鑒,所以,扣扣同學,你最好離我遠點。」
  「我沒看出來。」女生說,「裝哭誰不會啊。」
  靠。
  「喝什麼?」我維持我的禮貌招呼她。
  「白威,再來點冰塊。」她說。
  「那你們喝。」喬大爺說,「我撤!」
  「喬亮亮你給我坐下。」我大聲呵斥他,「有什麼事就說清楚唄,你這樣不像個男人。」
  「我要去拉屎。」喬大爺滿臉無辜地說完這句話,人像炮彈一樣飛去廁所了。留下我和小悍婦,哦不,應該叫做辣妹子,面對面地坐著。
  十秒鐘後,審訊開始。
  「你叫什麼?」她問我。
  「許悄悄。」
  「悄悄,就是偷偷摸摸的意思?」
  「差不多吧。」我說。
  「你知不知道偷偷摸摸搶走人家男朋友是可恥的?」她的大眼睛對著我,像警察叔叔對犯人一樣的循循善誘。
  這個……我當然知道。
  「你叫扣扣?」
  「對。」她說,「紐扣的扣。」
  「好名字。」我說,「你應該把喬亮亮扣起來。」
  「我很愛他。」她強調說,「我不能沒有他。」
  「你多大了?」我問她。
  「十七。」她說。
  「哈哈。」我笑,喬大爺真有他的一套。
  「你笑什麼?」她說,「他只比我大三歲半而已。」
  我實在忍不住八卦:「你喜歡他什麼?」
  「帥。」她說,「你不覺得他像韓國的某某某?有一回他在我們學校門口,我們學校的女生都尖叫!那場面,真是……」
  「妹妹。」我說,「帥不能當飯吃。」
  更何況,喬大爺和帥字的哪一劃都靠不上邊。
  「怎麼不能?」她拿眼睛瞪我,「明星的錢不要太多哦。」
  得,話不投機半句多。我起身,收拾我的東西,買單,準備先行離開。喬大爺估計正躲在衛生間一面抽煙一面想著對策,我對他略有同情,不知道他如何招惹上這十七歲的年輕人,小姑娘若是糾纏起來,自然是沒命的。
  由於白日下了一場雨,這個夏夜不似往常般讓人煩躁,我沿著大街慢慢往前走,經過一家婚紗店,店已關門,玻璃櫥窗內的模特兒高貴地笑著,白色的婚紗刺痛我的眼睛。我只有一年就畢業,木木曾經說過,要帶我到西藏去結婚,給我最特別的婚禮,木木是專職的策劃人,我毫不懷疑他的策劃能力,就連我們的分手,他也策劃得可圈可點,出軌的是他,離開的是我,怎能讓人不服氣。
  我在櫥窗裡看到我自己略帶憔悴的臉,長時間睡不好,皮膚發黑,鼻子上有痘痘,下巴上有明顯的暗瘡。然後我就忽然看到了她,穿了綠色的裙子,含著一根冰棒,站得遠遠地看著我。
  我繼續往前走,大約五分鐘後,我確定她是在跟蹤我。
  我在街角站住了。她也站住了,冰棒已經吃完,木棒扔向空中,劃一道弧線,消失了。
  我看著她,她裝做沒看到我,臉調到一邊。等她再調過頭來的時候,我朝她招招手,她立刻奔過來,歪著頭,笑瞇瞇地看著我。問我:「老喬呢?」
  我聳聳肩:「你怎麼不守著衛生間的門?」
  「他跳窗走了。」
  我哈哈笑,沒想過一向光明磊落的喬大爺泡小妹妹的結局竟是如此狼狽,淪落到翻窗而逃的地步。笑完後我對她說:「扣扣妹妹,你跟著我沒用,我也不知道老喬會在哪裡。」
  「你可以給他打電話。」她提醒我。
  「可我為什麼要給他打電話?」
  「因為我要找他。」
  真是沒法跟她對話。我只好說:「你作業可做完了?」
  「姐姐。」她說,「我求你,我下一分鐘就非要見到他不可,不然,我會死掉的。」
  嚇人也不是這種嚇法,我拍拍她的肩:「乖,先回家,要相信,在該出現的時候,他自然會出現的。」
  「你這是什麼話!」她氣憤地說,「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子!」
  我下定決心不再理她。轉身要走的時候,卻看到她蹲下來,抱住雙膝,開始痛哭。
  「喂。」我拍拍她的肩,「你沒事吧?不用這樣子的吧?」
  她越哭越傷心,好半天才抬起頭來,用紅腫的眼睛對著我:「姐姐,求求你告訴我,我該怎麼辦?」
  「你到底想幹什麼?」我不耐煩地問她。
  她站起身來,咬著左手的手指頭,右手輕輕放在肚子上,輕聲對我說:「我在想,我是不是該打掉這個孩子?」
  我驚訝地看著她:「你說什麼?」
  「我懷了老喬的孩子。」她說。
  我的天,這個天殺的老喬!

《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