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二
  記得我剛剛學會上網的時候,就有網友對我說:「在網上,如果沒有自己的主頁,BBS或是聊天室,就像在現實生活中沒有家一模一樣。
  在網上逛久了,這種感觸開始越來越深。的確是這樣,在別人的聊天室裡聊天,稍不乖巧就容易被網管一腳踢出來,在別人的BBS上當然也不可能暢所欲言想說就說,而且在網站上申請自己的免費BBS和聊天室也並不是我們想像中的那麼簡單,就算是申請好了,自己也不會裝修,難看的BBS怎麼可能會有人光顧呢?
  不過我運氣好,有人送了我一個現成的BBS。
  那人有個傻傻的網名,他叫自己「泥巴」。
  泥巴是一個高三的男生,其實在這之前我在聊天室遇到過他很多次,他話不多,看上去和他的名字一樣有些傻傻的。那是我們的第一次聊天,其實也是最後的一次,當然也就是唯一的一次。
  我還記得當時是春天。那晚他叫「告別的泥巴。」
  是我主動和他搭話的,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告別的泥巴」這個名字挺傷感,而且好像並沒有人跟他聊天,因為他一直不停地在倒茶給自己喝。還無聊地抽起了一根煙。
  我說:「HI,要走了嗎?」
  他很高興地說:「瑟瑟?我常常見到你。」
  「我也常見到你。」
  「可是你沒理過我。」
  「你也沒理過我啊,嘻嘻。」
  「是因為我的名字才想起來跟我說話麼?」
  「是啊,為什麼要告別?」
  「我就要準備高考了,所以我一定要放棄這裡。」
  「哦,祝你考個好大學啊。」
  「謝謝你,你真是個好心的女孩,要知道常常都沒有人理我:(」
  「你的名字不好,太土了,你應該叫帥哥,或是王子。保證有人理。」
  「呵呵,瑟瑟挺有趣。」
  「是啊,可惜你要走了,不然你會有時間發現我更有趣呢。」
  「你也是學生嗎?」
  「對。我才高一。」
  「我也是高一的時候學會上網的,不知不覺的都快兩年了。」
  「捨得走嗎?」
  「捨得!因為我一定要考個好學校。」
  「祝福泥巴!可是你為什麼要叫自己泥巴呢?」
  「想聽嗎?」
  「說說看?」
  「故事很長啊,你要把耳朵豎起來哦。」
  「頭髮都豎起來了呀,哈哈~~~」
  「那還是在高一的時候,我來到一個新的班級,班裡的班花和我是同桌。」
  「哦?泥巴你艷福不淺哦。」
  「呵呵,大家都這麼說。她真的長得很美,我沒有見過那麼美的女孩子,說起話細聲細氣的要了命的好聽。」
  「泥巴你愛上人家了吧?」
  「嘿嘿。可以這麼說吧。我們教室灰塵多,我每天都早早地去上學,偷偷地替她把桌子凳子擦得乾乾淨淨,怕她漂亮的衣服弄髒了一點點。」
  「哎,我怎麼碰不到這樣的好同桌呢:)」
  「可是後來,她卻跟老師說不要和我同桌了。」
  「為什麼?」
  「她說我髒,身上有一股泥巴味!」
  「切!漂亮的女生都這樣,不可理喻!你別放在心上。」
  「我還真放在心上了,因為她的這句話,我的高中生活從此一片灰暗。我是不是很沒有出息啊?」
  「是有點。嘿嘿。」
  「所以我叫自己泥巴。」
  「那個漂亮的女生,她上網嗎?」
  「我不知道,就算上,我想她也不會和一塊泥巴講話吧。」
  「呵呵。」
  「不說我了,說說你吧,為何叫瑟瑟?」
  「冷。呵呵。」
  「是寂寞嗎?」
  「也許是吧,我也說不上來。」
  「網絡是個好東西,他常常讓人忘掉寂寞和傷心。」
  「可是你要走了,你看你叫告別的泥巴呢。」
  「對呀,我要走了,今晚是我最後一次聊天。很謝謝你能陪我,做為我最後一個聊友,我要送你一份禮物!」
  「真的?:)」
  「泥巴從不撒謊。」
  泥巴真沒撒謊,他送我的禮物就是他的BBS。
  BBS的名字叫《最熟悉的陌生人》,那是一個設置非常精美的論壇,很淡很淡的藍天下飄著幾朵白雲,一根細繩上掛著一件純白的襯衫,邊上是幾隻彩色的欲飛欲停的小蝴蝶,真是酷斃了的背景!告訴我論壇的管理口令後泥巴就真的走掉了,我第二天到論壇的時候,版主的名字已換成了瑟瑟。泥巴還在他的論壇上留了最後的一張貼,叫《泥巴的最後一張貼》,貼是這樣的:
  我的朋友們,泥巴要走了。
  今天的我,正好十八歲。十八歲的我,曾像一隻不知疲倦的魚,整日在網中遊蕩。
  但是終究要離去,像星星離開黑夜,百合離開春天,香煙離開我的手指。
  我把這裡,交給了一個十六歲的女生,她有一個讓人心疼的名字,她叫瑟瑟。在我走的前一晚,是她陪我度過的,我對她不太瞭解,但我想她一定和我一樣的寂寞。所以,最熟悉的陌生的人們,如果你偶然經過,請為我們寂寞的青春鼓一下掌吧,如果你願意,那麼,泥巴謝謝你,我親愛的朋友。
  別送我了,我會一路走好。
  泥巴的貼讓我差一點流了淚,但是我沒有跟貼,因為我知道,就算我跟了,泥巴也不會回貼了。
  他不會再回來。
  我在網上遇到過很多的人,當他們走了以後,都真的沒有再回來。就算回來,也早換了一個名字,過去的網事誰也不會提,早就隨風飄走了。
  我只是遺憾,泥巴說他十八歲,我沒來得及跟他說一聲生日快樂。
  我認真地經營著泥巴的論壇,或者說是我自己的論壇,並花了一些時間來學習論壇的管理和設置,我希望泥巴哪一天回來看看的時候,不會後悔把論壇留給了我。
  我開始習慣臨睡前到論壇寫一張貼,有一點點象日記的樣子。這些流水帳一樣的東西我自己挺喜歡的,寫完了,就像是一種釋放。妖妖總是說我的貼太沉重,隻言片語,卻是很深很深的疼痛。可是我寫不下像妖妖一樣輕巧透明的文字,最要命的是,我開始在夜晚失眠,就算是不上網,我也常常整夜整夜地睡不著。
  愈夜我愈精神,天一亮,我就想睡覺。
  上課的時候,當然沒精打彩。
  班主任楊是個尖酸刻薄的女人,當我在她的課堂上第N次睡著以後,她開始向我發難。她在課堂上大聲地喊我的名字,一聲接一聲,當我懵懵懂懂地醒過來的時候,聽到她譏笑著說:「這麼能睡,你是否投錯了胎?」
  全班哄堂大笑。
  我在大家笑過之後反唇相譏說:「物以類聚,想必你也好不到哪裡去。」
  「誰跟你物以類聚?」她惱羞成怒地說,「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過去!也別把我這裡當收容所!」
  面對著所有人驚訝和好奇的目光,我冷笑了一聲說:「如果您有興趣將我的過去張榜公佈,我也沒有任何意見。就是有勞您了。」
  她氣得渾身發抖,我趴下去繼續睡。
  下課以後李友鋒走到我面前來,向我豎起大姆指,他是我們班最皮的男生,可是他曾被楊譏諷得耷頭耷腦,他佩服地說:「葉樊,我沒見過比你更牛的女生!」
  「少拍我馬屁。」我不吃他那一套。但我不想得罪他,因為他和我在一個小組,每次做清潔衛生的時候,髒活累活他都悄悄替我包攬,我不是沒感激。
  「當然也是我見過我最壞的女生。」他不甘心。
  「不怕我帶壞你?」
  「不怕不怕,」他說,「星期天我們去喝咖啡,星海路上最酷的咖啡廳,滿滿一大杯,續杯也不要錢。」
  「不去。」我說。
  「這麼不給面子?」
  「是的。」
  李友鋒訕訕地離去,聽說他家裡很有錢,他和我一樣是買書念的。可是我有和他不一樣的地方,我早感覺自己歷盡滄桑,可他還不過是個孩子。渴望和自己喜歡的女生在一起喝一杯咖啡。
  就像林不凡。
  楊最後不再直接和我交鋒,用她的話來說,她已懶得和我講道理。
  她把我的媽媽叫到了學校。
  深秋的暮色中我看到媽媽從楊灰色的辦公樓裡慢慢地走出來,她穿著很時尚的大衣,但是腳步緩慢而沉重。
  她走到我面前,摸了摸我的頭髮,然後歎了一口氣。
  媽媽已是一家大企業的副總,有名的鐵腕,訓起手下來毫不留情,但我知道媽媽在楊面前一定沒少受委屈。
  我不由自主地說:「對不起。」
  「葉葉。」媽媽說,「今晚我們在外面吃飯。」
  她帶我去了很高檔的飯店,她一定是那裡的常客,小姐們對她都熱情,叫她季總。還說我不像她的女兒,就像她的妹妹。
  媽媽點了我最愛吃的基尾蝦,拚命地往我的盤子裡夾,她的手機一直響個不停,最後她無可奈何地關掉了它,然後她對我說:「葉葉,要知道為了你能上這所學校,我掏了不少的錢。」
  「這個錢你不必花。」我說,「我早說過我不想上學了。」
  「那你究竟要幹什麼呢?」媽媽的聲音不自覺地大起來,「你才十六歲,不上學還可以做些什麼?」
  「別那麼大聲,我可不想丟季總的臉。」
  媽媽把筷子拍到桌面上。
  我沒空理她,我很久不吃基尾蝦了,我覺得很香,一會兒就解決掉一大盤。
  媽媽一口也吃不下,她沮喪地說:「我手下有幾千員工,可我管不好自己的女兒。」
  「錯了。」我說,「你根本就沒有管過我。」
  「鐘點工每天給你做什麼吃的?」看著我狼吞虎嚥,她恍然大悟地問。
  「她只會炒豆芽,要是來晚了,給我帶漢堡。」
  「我的天!我非辭了她。」媽媽恨恨地說。
  「雇誰都一樣。」我說,「我又不是人家親女兒,幹嘛會疼我?」
  「你別拐著彎罵我,我要是不拼了命干,我們母女倆日子可怎麼過?」媽媽的眼眶紅起來:「可不能讓你爸爸小瞧我們。」
  我和媽媽之間很少提爸爸,自從他不要我們跟一個年輕的女人成家立業之後,他就成為我們絕口不提的話題之一。那一年我只有五歲,他走的時候連抱都沒有抱一下我。媽媽說,他不喜歡女兒。我要是兒子,他沒準會帶我走。
  好在他沒帶我走。
  我才不稀罕跟他走。
  儘管他也很成功。有一次無聊,我曾在網上搜索過他的名字,他拍的影片在國際上獲了大獎,關於他的報道滿天飛,可我一點也不替他高興,在我的心目中,他永遠都是一個失敗的人,因為他得不到親生女兒的尊重。
  當然我也不喜歡林不凡的叔叔,我沒有喊過他一聲爸爸。我永遠都不會忘記我十二歲那年他跟我媽媽吵架,他喝多了,指著我的鼻子罵媽媽說:「你帶著這個拖油瓶,我忍你這麼多年已經是奇跡了。」我像小猴子一樣地竄過去,我想摑他一耳光,但是他太高了,我沒有摑到。
  我只好在那晚毀掉了林不凡放在我家的一架模型飛機,那是他很心愛的東西,他研究和製作了很多天,想要去參加什麼比賽的。
  他活該代過。
  可是林不凡並沒有怪我。對我,他一直有著很奇異的寬容心。他一邊拼著他已經爛得不成樣子的模型一邊對我說:「葉葉,等天氣好了,我帶你出去飛給你看,我做得很好,它一定可以飛得很高很遠。」
  我坐在地板上沉默。
  他又說:「你原諒我叔叔,其實他挺難的,其實你媽媽也挺難的,葉葉你該要懂事了。」
  媽媽真的挺難的,她一步一步地做到今天這個位置,的確是付出了不少的心血,想到這裡,我知道媽媽也不容易,於是我低下頭說:「好,以後我上課不睡覺。」
  媽媽鬆一口氣,然後說:「週末才能上網,你要不聽話我就把家裡的電話停了。」
  我點頭,我才不怕,因為我知道過了今晚,她就會忙得忘掉跟我有關的所有的事。
  也許是沒想到我這麼好說話,媽媽寬慰地看了我一眼,然後她說:「一眨眼,葉葉也是大姑娘了,比媽媽還高。」
  「可是我沒有媽媽有出息。」
  「可別這麼說,以後的事誰說得清呢,我相信你不會丟我的臉。」
  很少和媽媽這麼親熱過了,我和媽媽手挽手地從飯店裡出來,我開始覺得其實要做一個好女孩非常的容易,在網上,瑟瑟可不就是一個人見人愛的好女孩麼?
  我只是沒有想到我會看到老麥。他還是那樣的瀟灑。有和梁朝偉一樣憂鬱的眼神。
  他腳步匆忙,沒有看到我們母女,從我們邊上一掠而過。媽媽用她的胳膊巧妙地擋住了我的視線,但我知道那是老麥。
  曾經,我叫他麥叔叔。
  化成灰我也認得他。
  我很鎮定地和媽媽步行回家。媽媽倒有些慌亂,她開始跟我沒話找話,我吱吱唔唔地應著,忽然就開始下雨了,雨不大,但冰涼地飛到你的臉上來。媽媽說:「葉葉我看我們還是打的吧。」
  「不,跑!」我說。
  說完我拉開步子就往前跑,媽媽跟在我後面,她的高跟鞋發出清脆的響聲,我刻意要她趕不上我,此時此刻,我真怕她跟我說點什麼。我不顧她的呼喊,將她遠遠地拋在身後。
  我在客廳裡沙發上坐了很久才聽到媽媽用鑰匙開門的聲音,她一進門就氣喘吁吁地對我說:「也不想想你媽媽的年紀,跑那麼飛快做什麼?」
  「媽媽永遠年輕。」我順手抓了一張乾毛巾一面擦頭一面拍馬屁說,「你看今晚的服務小姐都說我是你妹妹。」
  「你怎麼還沒換衣服?」媽媽看著我大驚小怪地說:「你一定會感冒!」
  進行這些對話的時候,我和媽媽的眼光都始終沒有對視過,我不知道是我不敢看她,還是她不敢看我。我應著一連串的「是」趕緊溜進了自己的房間。
  我也不知道自己呆坐了多久,估計著媽媽睡了,我才開了我的電腦。
  我一眼就看到妖妖在聊天室裡,我跟她緊緊擁抱。
  她笑著說:「瑟瑟你怎麼了,熱情過頭了哦。」
  「妖妖,」我說,「今晚好冷。」
  「怎麼了?親愛的,有話慢慢說。」
  「我看到老麥了。」
  「老麥?誰是老麥?」
  「……」
  「瑟瑟你還是不想說麼?」
  「不是不想說,是不能說。」
  「那就別說了,去洗個澡,好好睡一覺,管他是誰,明天再忘了他。」
  「可是我睡不著。我每晚都睡不著。」
  「可憐的瑟瑟,我來給你唱搖藍曲吧。」
  「好啊。」
  妖妖真的開始為我唱,紅色的字一行一行的往上跳:
  「寶寶睡呀快快睡,外面天黑又風吹。」
  「寶寶睡呀快睡,媽媽唱個催眠曲。」
  「田野裡,牧場上,」
  「蜜蜂不再嗡嗡叫,」
  「只有那銀色月亮,輕輕將那窗欞照。」
  「看著我可愛寶寶,在睡夢裡甜甜笑……」
  雖然我不真的聽的到妖妖的歌聲,但我覺得自己慢慢地安寧了下來,我給妖妖一個吻,然後說:「真好,妖妖你真是我的好朋友。」
  「^_^」妖妖還我一個可愛的笑臉。
  「笑得好看呢。」
  「瑟瑟心情好些麼?」
  「好多了。我在想,有一天我們也會離開,我要把泥巴送給我的論壇,送給最後一個陪我聊天的人,你說好嗎?」
  「好主意!可是為什麼要說離別呢。離別真是一個讓人傷感的話題呀,不是嗎?」
  「總要分離吧,就像星星離開黑夜,百合離開春天……」
  「你還記得?」妖妖說,「泥巴知道該很高興。」
  「記得,我還記得他說我們的青春是寂寞的青春呢。」
  「我們是好朋友,我們不會寂寞。」妖妖安慰我。
  風從窗子裡擠進來,天有些涼了。我突然非常想念那個叫泥巴的男生,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經考上了理想的大學,是不是告別了昨日的灰暗走到了明媚的陽光中,但我執意相信他一定會回這裡來看看,儘管不留一點痕跡,但我可以感覺到他的衣袂飄過時的那份眷念,就像論壇的背景上那件輕舞飛揚的白色襯衫與風之間無語的糾纏。
  按照慣例,我下線前去了一下我的論壇,我在那裡留下了一張貼,貼子的名字叫「瑟瑟是個壞女孩」。
  瑟瑟其實一直都是一個壞女孩。
  就像今天我的一個同學對我說的一樣,他說:「我沒有見過比你更壞的女孩。」
  我覺得他說得很好。
  但是做個壞女孩其實也並不容易,和做一個好女孩一樣的難呢。
  不然,我怎麼老是覺得自己不快樂呢?
  我一天一天地長大,一天一天地不瞭解自己,也許我就是自己最熟悉的陌生人,看似天天在一起,卻從來沒有真正地瞭解過自己。
  我好不容易進入了夢鄉。可是我在夜裡做惡夢,我夢到我手裡拿著一把珵亮的水果刀,那刀就那樣捅進老麥的手臂,血流到我的指尖上,是溫熱的,我一聲一聲拼了命地尖叫。
  媽媽推開我的門,她撲過來抱住了我。「沒事了。」我聽到她說:「葉葉有媽媽在,沒事了。」
  天邊已微露曙光。

《最熟悉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