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她說:「我的病,不要告訴夏澤。」
  「哦。」我說,「放心吧,我都不和他聯繫的。」
  「哦,這樣啊。」她接過我遞過去的杯子,笑了一下說,「我也不想和他聯繫的,但他偏偏找我。」說著,她對我晃晃屏幕不停在閃爍的手機,一邊按掉一邊罵罵咧咧:「我結婚他不管,現在逃婚了,他倒管起來了。」「他是擔心你吧。」我說。「那就讓他也嘗嘗擔心的滋味好了。」夏花氣呼呼地說。我無心介入這姐弟之間的恩恩怨怨,有些艱難地對夏花說:「其實我也不希望,你跟他提起關於我的任何事。」
  「成交。」她兩隻手裡都有東西,沒辦法與我擊掌,就伸出一隻腳來,踢了我的腳一下,我一直緊著的心這才忽拉拉鬆了下去。「到醫院來看我那個小孩不錯啊。」夏花說,「給我講冷笑話的那個,我看他對你挺有意思的。」是個人都把肖哲往我身上扯。「你什麼時候嫁給我爸啊?」我趕緊轉移話題。「你是律師哦,不知道重婚罪是重罪麼!」她瞪著眼睛朝我喊,「我可是跟於禿子正式領了結婚證的!」說完她竟然咯咯咯笑起來。「笑你個頭。」我罵她。
  「老爹是個傻子,我要不是這樣,他一定會娶我做老婆的。」夏花說:「還是這樣好,他現在想當雷鋒,也沒條件當。等我死了,他還能娶個比我年輕漂亮的。聽說北京城裡最不缺的就是美女!」「胡說什麼啊,什麼死不死的。」我說,「這不活的好好的嗎。」
  「這病是遺傳。」夏花故作神秘地壓低聲音說,「告訴你一件事哈,我外婆我媽,都是得這個病死的,死的時候,都是三十三歲。我今年呢,也三十三了。據說,我外婆死的那天上午,還在打麻將。我媽也是,我只不過是出去買了包鹽,她就已經斷氣了。」「別說這些胡話了。」我連忙打斷她,「你跟她們不一樣,我爸不會讓你死的,我也不會。」她看著我,忽然笑了。然後她把手機和杯子一起放到廚房的小窗台上,走近我,很溫柔的擁抱我,並在我耳邊說道:「謝謝。」說完,她又很快地放開我,拿著她依然在響的寶貝手機回到沙發上,像燙熟的河蝦一般蜷縮起來,繼續睡覺。
  我把廚房收拾了一下,走到她的身邊,本想替她蓋個被子什麼的,卻發現她其實根本沒睡覺,而是在哭,頭抵在沙發角,眼淚無聲的往下掉。我趕緊拿了毛巾來替她擦,一面擦一面哄她說:「別哭啊,你忘了醫生說你不可以情緒化的嘛。」「我不想死。」她撐起半個身子,緊緊抱著我說,「三十三年,我第一次體會到有家的感覺,我真的不想死。」
  「你不會死的。」我放慢語調,慢悠悠地繼續哄她說,「等你病好了,你回去辦離婚,然後呢,跟老爹結婚,然後呢,再替他生個孩子,然後呢,還要把孩子養大。你要做的事好多好多,怎麼會死呢。」「那你保證我不會死。」她像個孩子,抽泣著在我耳邊說著任性的話。我還沒說出「我保證」三個字,客廳的門忽然被推開,是阿南,拎著大包小包站在門口,見我們這樣,打趣地說,「哎呦,抱上了?」我不好意思,夏花卻依舊緊緊的抱著我,淚眼婆娑地對阿南撒嬌:「老爹,你女兒欺負我這個病人。」「她不會的。」阿南笑著把東西拎進來,「她頂多就是逗你玩。」「你就護著她!」夏花皺眉說,「我不開心!」我一把把夏花推開,在她倒在沙發上的時候伸出一隻手裝摸作樣地掐住她的脖子,大喊一聲:「就欺負你了,咋的吧?」
  「喂喂喂!」阿南丟下手裡的東西就衝了過來,而我和夏花早已笑作一團。被捉弄的阿南伸手在我倆頭上一人敲一記,臉上的歡樂卻是藏也藏不住。我起身,收拾起地上那一大堆東西,去廚房整理,刻意把外面的空間留給他倆。不知過了多久,阿南進來了,就站在我身後,對我說:「我來吧。」「她呢?」我問。「睡了。」阿南說,「馬卓,你辛苦了。」我正想責備他,他卻自己識趣地補充道:「也該你為我分擔分擔了。」我把早泡好的茶遞給他,那是我用獎學金替他買的保溫杯,好大一隻,他喜歡喝熱茶,一天喝水又喝得多,所以這杯子特別適合他。
  「你喜歡的,台灣凍頂烏龍。」我說。他把杯子翻來覆去地看,像是在欣賞一件藝術品,一面欣賞一面裝作若無其事地問我說:「對了,她哭什麼?」「沒什麼啊。」我說,「她想著你對她的好,覺得自己無以為報,就感動得哭了」他壓低聲音問我:「那個,錢的事,你沒提吧?」「放心啦。」我說,「這麼不相信我?」「不是不是。」他連忙說,「哦,對了,肖哲晚上過來吃飯。我忙不過來,所以請他到新房子那邊去替我處理一點事,呆會兒他會送點圖樣回來給我,要是不對我還要讓他拿回去給設計師……」真不明白他一連串的解釋有何必要。「那你好好招呼他吧,我得去律師事務所取我的電腦。」他點點頭,我剛走到門口,鞋還沒換好,他又不放心地追出來吩咐說:「取完就回來哈,就不要坐公車了,還是打車吧,不費時間。」我真怕再繼續扯下去他就乾脆開車送我去了,於是朝他揮了揮手,迅速出了門。
  那天的三環路,出奇的堵,我花了近兩個小時的時間才到達律師事務所。
  進了電梯,按下12這個數字我才想起來,自從肖哲生日那天,我加班到深夜從這裡離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我一直都沒告訴阿南我被律師事務所辭退的消息,不知如何開口,怕的是他為我擔心。其實比這更讓我害怕的,是方律師從此看扁我。若不是夏花的病,我早就第一時間來事務所解釋一下晚上丟下洛丟丟的來龍去脈了。
  工作丟了不要緊,我只想承擔我該承擔的責任。
  出了電梯,我近直走進方律師的辦公室,敲了兩下門,無人應答。但門沒關,我只是輕推了一下,它已經自動咿呀而開。
  我探頭看了看,沒人,只看到桌上放著一杯還在冒著熱氣的開水。
  估計他只是暫時的離開。我在門口等了一會兒,發現其他辦公室的門都緊閉著,走廊裡也無人經過。我想了一下,走進辦公室。我的電腦就放在助理辦公桌上,多日不用,積攢了一層薄薄的灰,我拿張餐巾紙簡單擦拭了一下,將它裝進電腦包。正要轉身出來,想想不妥,又折回到桌前給方律師留了個紙條,怕他看不見,我把紙條壓在他的杯子下面,就在我低頭的一瞬間,忽然看到一根彩色的鞋帶,從牆角的辦公桌下面伸了五公分左右出來。
  鞋帶是橘紅色的,這顏色看上去非常眼熟。沒錯,LV波板鞋——雖然我一直對名牌毫不感冒,但這麼特別的鞋,我只記得有一個人穿過。
  這個洛丟丟真是陰魂不散。
  只是,她神秘兮兮地躲在那個鬼地方幹嗎?
  我決定對她的存在熟視無睹,因為很顯然——其一,她躲在那裡是為了不讓人看見;其二,她躲起來不想人發現一定是想幹或者已經幹了什麼不可告人的事;其三,不管她想幹嘛或者幹了什麼,都與我再無聯繫。我現在,連個實習助理都不是了。
  所以,我抱著我的電腦,裝作一無所知的走出了辦公室,出門前,還不忘體貼的替她把門拉上。
  下了樓沒走兩步,竟在停車場邊上看到方律師。看他的樣子應該是在等什麼人。在我離他還有一些距離的時候他已經看到了我,我當然只能走上去打招呼。
  「馬卓?」他詫異地問,「什麼時候來的?」
  「我去您辦公室取我的筆記本電腦來著,見您不在,留了張紙條。」
  他笑笑說:「我還以為你生氣電腦也不要了,打過你一次電話,是關機。」
  「我換號碼了。」我說。
  「年輕人抗擊打能力要強,不要說幾句就受不了。」方律師說,「而且上次那件事我瞭解過了,好在洛丟丟也沒出啥大事。都過去了,你也不必想太多。」
  「謝謝方律師。」我問,「我的新電話留在紙條上了,如果還有需要我幹的雜活,您儘管吩咐我。」
  「好啊。」他說,「過個好年!」
  我看了看身後的大樓,對他說道:「那您忙,我先走了。對了,您以後要是不在辦公室,最好還是把門鎖好。」
  「好的,再見。」他措辭禮貌,但語氣已明顯表達出不願與我多聊。我識趣的轉身離開,一路快步走到公車站台,直到公車的門合上,車開始啟動,我才鬆了一口氣。
  我問自己的內心,其實暗地裡是希望他可以留住自己的。他對我禮貌的拒絕和客氣,是我不能迴避的失敗。公車搖搖晃晃,回想起以前每次坐這路車回學校的時候,胸腔裡懷揣的更多是理想和抱負——我在京城最知名的律師事務所實習,我在替京城最知名的律師當助理,我成績優秀,吃苦耐勞,我有著多麼蓬勃的理想和蠢蠢欲動的美好將來。而現在一切稍縱即逝,我只能看著公車外昏暗無比的天空發呆,加上車上的移動電視裡播送著寒流即將來襲的通知,間夾著整點新聞以及各大公司倒閉的傳聞和各路財經評論員七嘴八舌的議論,讓我的心情真是糟到不可形容的地步。
  深冬,末世氣息在空氣裡肆無忌憚的翻滾,春天遙遙無期。被辭退也沒什麼不好,金融危機大家都躲不過,到最後我只能這樣無力的安慰自己。
  回到家,開門的人是肖哲。我已經有一段日子沒見他,他把頭髮剪得出奇的短,腦門又大又亮,大概是屋內暖氣溫度太高,他的額頭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但他渾然不覺。
  「等不了你,我們先吃了。」他說。
  我在餐桌旁坐下,問他:「我爸他們呢?」
  他說:「吃完散步去了。」答我問題的時候,他並不看我,而是捏著一大把筷子,皺著眉頭,沉思不已。
  我忍不住問他:「你盯著筷子能看出個啥?」
  「我在研究一個正常的成年人一隻手最多可以拿幾雙筷子,你知道嗎,很神奇——左手和右手是不一樣的。」
  好吧。
  他卻不肯罷休,做出最雷人的動作,跑到我面前來興高采烈地拉起我的手腕,催促我說:「不信你試試……」
  我下意識的縮回我的手腕,大約是因為用力過度,他意識到我的窘迫和抗拒,恍然大悟之後連連擺手說:「別,你可,你可千萬別覺得剛才是我故意設計的……」
  我繼續看著他,他的臉漲得通紅,表情十分難堪。坐回我的對面,他抱著自己的腦袋沉思十五秒,歎了口氣,這才抬眼看我,問我說:「馬卓同學,你是不是覺得我從頭到尾都特別失敗?」
  「還好吧。」我沒好氣的說。
  「我很好笑的,」他說,「在遇到你之前,我以為世界上沒有人比我更聰明;在遇到你之後,我卻發現自己是世界上最笨的人。沒有你之前,我似乎沒有對照,孤芳自賞。呵呵,就算我被人打的時候,我都是看不起他們的,你信麼?可是遇到你,我才明白我這個人身上真是沒有優點,一無是處。其實我很想保護你的,可是我知道很多時候其實都是你在保護我,我努力再努力,只是為了靠近你那麼一點點,結果無論EQ還是IQ,我都遠遠落後於你。你說,這不叫失敗,還有什麼叫失敗?」
  認識他N多年,很少聽他一口氣講這麼長的句子。但他講的特流暢,像為了參加演講比賽早就打好腹稿一般。說完這一大段,他臉上的紅潮漸漸退去,眼神一如當年那個執著的少年,清澈而透明。我知道他在等我的答案,所以我很認真的回答他:「不,你不失敗。」
  「你是在安慰我嗎?」他不甘心的追問。
  「告訴你一件事吧,我被律師事務所辭退了。你看,我努力了那麼久,做了那麼多,卻是這樣的一個結果。那你覺得我失敗不失敗?」
  「不失敗!」他飛快的說,「我早就盼著這一天了。」
  算了算了,跟他真是沒法溝通下去。
  「我覺得這就是命吧。」他說,「雖然我學天體物理學,但我卻相信命運。只有命運能解釋你為什麼會出現在我身邊,難道不是嗎?」
  話題被他越繞越遠之後我才發現他壓根需要的就不是我的安慰,他只是需要傾聽。於是我只能低頭喝湯不再接茬,等待他更驚人的語句出現。
  果然,他又繼續說:「馬卓,我有一件事要通知,很嚴重。」

《離歌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