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草指環的經年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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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右眼皮從早上六點一直跳到中午十二點,林小冰坐在KFC靠窗的位置上啃著漢堡,隔著玻璃,馬路對面大條幅的宣傳廣告上,朵朵玫瑰紅得像一團團要燙傷眼睛的火焰。林小冰一時間就失了神,有種期盼是絕望而可憐的,只是一朵玫瑰而已,那麼微弱的幸福。
  電話突然響起來,是蘇清揚,他帶著濃重的鼻音說:林小冰,我失戀了。
  林小冰16歲認識蘇清揚,那時候,他很認真地告訴她,他正在談第十二場戀愛,這次他要一輩子和她在一起。一輩子是多久?林小冰還沒有來得及將這個時間概念弄清楚,就已經得知了他失戀的消息。他說:我原來以為她是個文靜的女孩子,可是她竟然拉我去坐雲霄飛車,嚇死我了。說的時候還抹著淚,好像被騙的劫後餘生。林小冰當時就有了兩個預感:一,她注定和他有宿命般的糾纏;二,他不久戀愛後還會失戀。後來,著兩個預感都很給面子的實現了。蘇清揚的女朋友換了一個又一個,每次結束一段所謂的愛情,她就有一段時間來填補他空虛的靈魂。也許習慣成自然,自然成依賴,大學畢業以後,他厚顏無恥地跑到她所在的城市,賴在她租的房子裡,信誓旦旦地說:我要跟你同居。自從那天起,再也沒有男孩子敲響她寂寞的房門。
  她帶他去喝酒,藍調酒吧,蘇清揚一把將林小冰嬌小的身體抱在懷裡:還是你瞭解我。然後摟了她的腰,像一對恩愛的戀人。林小冰也不拒絕,一切瞭然於心,像這樣的男孩絕對不會安分地膩在一個人身邊太久。果然,舞池裡的音樂響起來的時候,蘇清揚的胳膊上已經掛了一隻細嫩的小手。林小冰微笑了一下,很輕很輕地,有一絲不覺察的憂傷,他和她,這種狀態還要持續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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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陪同事逛韓國飾品店,一邊逛,一邊聽她嘮叨:二零零四年是指環年,星座專家說,如果愛你的情人送你一枚金屬的指環,那麼這一輩子都會幸福。林小冰失神地低頭看自己潔白的指尖,如果今年帶不上指環,是不是一輩子都不幸福呢?櫃檯裡,一枚銀色的指環冷靜地臥在那裡,乾淨得沒有一絲累贅,她眼中有了動容,卻扭開了臉。
  和同事吃了晚飯各自回家,林小冰又打了車折回那個店裡,急匆匆地往指環的方向奔去,她說:小姐,我要那枚指環。先前的服務小姐去吃飯了,值班的是個鮮族女孩,滿口的韓語,林小冰的臉上有了尷尬。她絕望地咬了唇,耳邊有個好聽的聲音響起來:小姐,那枚指環八十六塊。林小冰回頭看見一張好看的臉,他用韓語跟服務員說著什麼,那女孩子點頭把指環從玻璃櫃檯裡拿出來。
  需要包裝嗎?
  不要,自己戴。林小冰朝他微笑:你是韓國人吧?
  我叫安澤羽。他朝她微微到行禮,她笑得花枝亂顫:我們中國人不興這個,還有,沒有必要留下名字,萍水相逢而已。
  他笑:你很特別。
  是的,這句話我聽了不下千次,而且都是陌生的男人。林小冰將指環套到無名指上,朝他挑了挑眉毛:如果真的戴上這種東西就能幸福,也就沒有那麼多單戀的可憐蟲了。
  晚安,她對他說晚安,看見他的眼神一點一點地柔軟,心就有點飄飄然。她突然想起來一部電視劇裡,女主角對男主角說,你現在的眼神有讓我收到一百朵玫瑰的感覺,可是依我現在的處境,我應該把它們擺在哪裡?我只要一朵就夠了。
  呵呵,我只要一朵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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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的以為是萍水相逢,可是她遇見的是有心人。安澤羽出現在林小冰的公司門口,她敏捷的小腦袋剛思索出幾句諷刺話,在看見他手裡的那捧玫瑰時,還是硬生生地嚥了下去。他說:你不會將花扔到我臉上吧?林小冰歪著嘴角笑:我會考慮,但是在我考慮清楚之前,它暫時歸我。
  人的緣分真的是很微妙的事,像林小冰這樣淡薄的女子竟然會被一束玫瑰收買了心。
  他接她下班,陪她吃飯,帶她去遊樂場玩,教她說韓語,他是個盡職的老師,她卻是個糟糕的學生。不是不認真,只是那簡單的頭腦裝不下太多的圈圈勾勾,他竟然是沮喪的說:你一定要學會,否則怎麼去韓國?那話裡若有所指,她裝傻地岔開話題給他講布納純的傳說。傳說,如果相愛的男女,同時選中了同一對戒指,那麼他們一定會在一起。
  蘇清揚是知道這個傳說的,他聽林小冰說了八年,直到那天林小冰請安澤羽來家裡吃飯,他一眼就看見他手上那枚乾淨的指環與林小冰手指上的如出一轍。林小冰也吃了一驚,他從來沒見過他戴指環,更不知道他也有一枚同樣的。她不自然地逃進廚房,一張巴掌大的小臉紅成一片。蘇清揚鑽進廚房逼著她的眼睛問:他就是那個九十九朵玫瑰吧?他早已經知道她有個送她九十九朵玫瑰的愛慕者。恩。她點頭,他的手已經扣住了她的下巴:他就是你的布納純戀人?
  清揚,你是不是愛我?林小冰看進他的眼睛,看見的卻是眼中氣焰退卻的不知所措。
  她歎氣:清揚,你不能阻止我幸福。
  4
  蘇清揚搬來一盆花苗,嫩嫩的葉子,看不出來是什麼東西,他給了她一個白眼,叫她花盲。林小冰也不在意地搖頭:非也,我是花癡。說著拿著手機給安澤羽打電話,那聲音又甜又柔,蘇清揚冷著臉把噴壺摔得「啪啪」響。
  這個情景讓林小冰聯想到三年前,他大四,她從這個城市趕到另一個城市去看他,只因為他在電話裡悲悲切切的聲音:我失戀了。她是心疼他的,他習慣了有她柔軟的安慰,她也習慣了用最包容的心安慰他。只是,他不懂得那種包容與愛有關。事實上,那天的這個城市下了很大的雨,而他的城市還有溫暖的太陽,只不過遲了兩個小時,他在車站上跟她發脾氣,把包摔得「啪啪」響。林小冰那一刻心裡絕望成海,一個不心疼你的人值得你交付那麼真的心麼?從那天起,她愛他,就已經成為一個過去式的秘密。
  林小冰很久不上MSN,裡同說,你還真難找。
  裡同是蘇清揚的大學同學,曾經,他看見了她愛情的狼狽,卻也沒有辦法對她解釋關於蘇清揚的任性。但是他清楚的是,最終,他會和她在一起的。
  林小冰說:裡同,我有男朋友了,是個韓國人,他很愛我。
  你愛他嗎?裡同不相信八年的感情會說變就變,可是他瞭解蘇清揚卻不瞭解林小冰,她要的那麼少,一朵玫瑰而已,何況是九十九朵?
  愛。
  那麼蘇清揚呢?
  也愛。
  那最愛誰呢?
  我自己。
  與愛情糾纏不清的男女,說愛別人,還不如說愛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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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禮拜天,林小冰和安澤羽在長青樹吃飯,抬眼卻見蘇清揚懶懶的笑容,她心裡一亂,他已經走過來,胳膊上掛著一個細膩的小手。
  安澤羽說:不如一起吃個飯。於是加了菜,蘇清揚和那女孩子迎面坐下。他說:這是我女朋友美落,她低了頭微微地笑,那眉眼裡竟與林小冰相似幾分。這頓飯吃得相當困難,安澤羽和蘇清揚聊林小冰,他說她小時候,他說她的現在。那個叫美落的女孩盯著她的臉,眼睛睜得大大的,開始是疑惑,後來竟有了憤恨。
  四個人,這樣的暗潮洶湧。
  只是沒想到,不過一頓飯的工夫,蘇清揚就失戀了。林小冰透過臥室的玻璃窗,樓下一團昏黃,美落的手狠狠地揮在蘇清揚的臉上,她的肩膀一抽一抽的,轉身跑掉。蘇清揚上樓,用力地甩上門,沒有開燈,林小冰去扶他下墜的身子,卻被他擠在胸膛與牆壁之間。他的呼吸凌亂,吹拂在她的耳邊,林小冰閉上眼睛,吻卻遲遲沒有落下來。終於他歎口氣:林小冰,你記得16歲那年的那兩枚青草指環嗎?其實我很喜歡,可是你送給我一隻,我卻沒有帶上,因為你給我講了布納純的故事,我怕,帶上了,就真的是一輩子。
  一輩子不好嗎?
  一輩子太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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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年的桐花遍地時,林小冰和蘇清揚最終的曖昧也走到了盡頭。她手裡拿著機票仰著頭看他的臉一點一點地複雜地灰下去有些許的得意:啊,親愛的,我們再見吧。
  你真的要走嗎?
  我真的要走了。林小冰忽然淚流滿面,她迅速地撲到他的懷裡找一個溫暖的地方掩埋她的落花滿地。她說:一輩子太長了,所以我應該有一個人陪我好好地過。然後,他愣掉,看她走進房間收拾東西,凌亂而瑣碎,像是看一幕緩慢而兀長的電影,剎那就從記憶中褪色成黑白。她的側臉那麼美,似乎從來都沒有離開的痕跡。
  林小冰走到機場,沒有送行的人,孤零零的,像一片落葉,注定要死於幻滅。她把手中的機票塞到安澤羽手裡,她說:一路順風。安澤羽露出一個大大的微笑:我的世界隨時歡迎你。林小冰只是點頭,看他的背影消失在安檢口。她回過身,有電話打過來,是蘇清揚。他說:林小冰,我失戀了。
  哦。
  我不能失去這個戀人。
  哦。
  給我一次機會吧。
  林小冰的眼淚刷得就下來了,她說:我已經要登機了,我不能陪你玩這種愛情遊戲了。她輕輕地蹲下身子,一雙手臂已經悄悄地抱住她。他說:林小冰,一輩子太汊港了,我也該找個人陪我好好的過了。
  那一瞬間,林小並彷彿看到16歲的自己。
  他和她坐在一起,手指潔白,青草指環同時染亮了他們的眼,那麼般配。

《水阡墨中短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