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愛情最初的模樣

  [懷裡是皮毛溫順柔軟的小狼崽子,她還在,懶洋洋地打盹。
  真好,幸好她還在。]
  1
  多晴知道自己會醒過來,就像每天早上睜開眼看見清晨的陽光,噩夢做得再久,也總有醒過來的時候。所以她從不懼怕噩夢。噩夢裡都是火。火本來是可愛的東西,可以做飯,可以取暖,可是它也能成為凶器,成為毒蛇猛獸。
  她張了張嘴,喉嚨像被撕裂了,只能發出破碎的音節。
  病房裡有紀多瀾守著。
  他眼底有深沉的陰暗,握著她的右手,「多晴,你感覺怎麼樣?」
  她發不出聲音,指了指桌上的水杯。
  多晴嗓子裡冒煙,喝了半杯水才覺得舒服一些,躺在病床上失了一會兒神。哥哥什麼都沒說,只是看著她,靜靜地,生怕驚擾了她似的。多晴昏沉著又睡過去,醒來病房裡亮著燈,窗外已經黑透了,祝平安拿著一本書單手撐著腦袋,正靠在桌邊上。
  看見多晴睜開眼,她很高興,「你醒了?餓不餓?你阿姨送來的魚湯還是熱的。」
  多晴張了張嘴,喉嚨還是很痛,發不出聲音,只能指了指桌上的水杯。她想喝水。祝平安忙給她餵了水。多晴緩過神來才覺得疼,她身上很疼,火燒火燎的。
  「你不要亂動,有小塊燒傷,很快就會好的。」
  多晴點點頭,沒有打點滴的手放在小腹上,真好,她好堅強。
  「寶寶沒事,你真是命大啊,」祝平安想笑,扯了扯嘴角,卻哭了,聲音也啞了,「……你差點沒命了知道嗎?就知道逞強,讓別人恨你恨得要害死你,你收斂點不行啊。就算是為了寶寶著想……」
  多晴眨眨眼,把手覆在祝平安的手背上。
  祝平安一邊哭一邊埋怨她,「要不是付老師去找你,把你救出來,你肯定被燒死了。沒想過自己會被燒死吧?——真是嚇死我了,嚇死我了……」
  多晴的身體沒什麼大礙,只是輕微燒傷。
  她的身體不錯,把孩子保護得很好。付雲傾燒傷的程度比她嚴重一些,不過都是看不見的地方,可以通過植皮解決。他一直待在監護室裡。多晴去看他,透過玻璃,他面色紅潤睡容乖巧。她便放了心,其實他醜點也沒關係,她也不會嫌棄他。
  關於那場火災,大家都刻意瞞著她。
  不過多晴猜也猜個差不多,林嘉給她剝山竹吃,她突然問:「蕭漫她現在處境怎麼樣?」
  「她自殺了。」
  多晴愣住。
  「不過又被救出來,在其他醫院裡,她總會為她的狠毒付出代價的,」林嘉說完,眼神變得惡狠狠一些,「以後不要丟三落四的,什麼都隨便往辦公室裡一扔,家裡的鑰匙被人拿去配了一套都不知道!你有沒有腦子!」
  她鬆口氣,「沒事就好,要是死了太便宜她了。」
  「看不出來你這麼壞啊。」
  多晴嘿嘿笑,快快活活地吃著水果。
  她不願意出院,也不嫌無聊。每天沒事就跑去監護室,小護士們不放她進去,她站在窗邊看他。他也看著她精神奕奕地對他笑。多晴隔著窗戶衝他做鬼臉。這樣什麼都不說,只是靜靜地看著對方的眼睛,就覺得很踏實很幸福。
  多晴的飯量越來越好,去做產檢,醫生說寶寶發育得非常好。這娃娃也真是小福星,她能嘗得出酸味。景信買來的糖葫蘆,她把外面的冰糖咬掉,吃得津津有味。景信乾脆給她買大山楂,紀多晴把一隻藏著沒丟的竹籤拿出來串起山楂葫蘆,在醫院的走廊裡得意地晃來晃去。
  付雲傾已經從監護室轉到普通病房。
  他很喜歡看著她吃東西,她拿著山楂葫蘆去找他,看見有個面容熟悉的老婦人在門口張望。她也只是在門口望了望,然後走到休息椅上坐下。
  是付雲傾的媽媽。
  多晴覺得她的樣子很可憐,走過去輕喚了一聲:「阿姨。」
  「是你啊,」付媽媽仔細打量著她,「我聽大夫說了,你身體沒事了吧?我本來該去看看你的,可是,雲傾他不認我,我以什麼身份去看你?」
  這些話說得合情合理,這老太太倒是個門兒清的人,一點都不糊塗。
  「怎麼不去看看他?」
  「我進去,他不想看到我,傷好得更慢,」她歎口氣,「唉,我都一把年紀了,再給孩子添這種堵幹什麼呢?」
  上回他們也是因為這個吵架,她已經很後悔了。他討厭的事情,她又何必幫著別人找他的不舒坦。多晴坐在旁邊慢慢咬著糖葫蘆,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好。
  這些日子天氣不錯,總能看見光線透過牆上的窗戶落在走廊的地上,有金色的細小塵埃在陽光下無所遁形。多晴伸出手,陽光熱烘烘的,她真的好想跟付雲傾一起出去依偎著曬曬。
  付媽媽打量她半天,驚喜地問:「你……你是不是懷孕了?」
  「能看得出來嗎?」
  「……是雲傾的孩子?」
  這不是廢話嗎?多晴含糊不清地說:「我倒想不出除了他還有誰。」
  付媽媽露出又驚又喜的表情,手足無措了半天,聲音都激動不已,「雲傾都要有孩子了,我……都要當奶奶了……」
  「是啊是啊。」
  付媽媽又兀自笑了一會兒,真是上了年紀的人,什麼都藏不住。
  「你是個好孩子,你要好好跟雲傾過日子,不要跟他吵架。他以前性子很好的。小時候就很體貼。他上小學時家裡日子也不是很好過,他放了學就早早地回來幫我洗菜,吃過飯自己去刷碗。那時他爸爸不在家,他就是個男子漢,很懂事,也很孝順。其實都怪我,要不是我,他能好好地健康快樂地長大。他現在不認我,根本不怪他。現在想起來,我也是很後悔的,只是已經後悔也沒什麼用,再也回不去那個時候了。」
  付媽媽攏了攏白頭髮,悵然地看著病房的門,一門之隔,她只能坐在這裡。
  「可是喜歡別人是沒有錯的,勉強過日子也得不到幸福的。」
  「你不明白,」付媽媽沉默了一會兒,艱難地開口,「雲傾小時候被綁架過。」
  「那不是你的錯,」多晴說,「你不要把什麼都歸結到自己身上。」
  「你不明白,你只知道他被綁架過。可是你不知道……那個時候……我是昏了頭,跟那個男人商量好,綁架我的兒子,然後跟我的丈夫要贖金……我總以為男孩子,不過是被關個兩天,那個男人說不會打他,也不會餓到他。我當時怎麼那麼狠心,就同意了。那個男人要做生意需要本錢,我那個時候真是年輕,被所謂的愛情沖昏了頭腦……結果,贖金是拿到了……可是事情敗露了……我的丈夫跟我離了婚,我嫁給了那個男人,生了兩個孩子……後來又跟那個男人也離婚了……那樣一個唆使我綁架兒子的男人,我怎麼就能相信他能真心對我好啊……女人有時候真是傻得可憐,後悔藥都沒得吃的……所以,雲傾恨我都是應該的,那個時候,他滿心希望媽媽能去救他,他那麼愛我信任我,可是……現在我沒辦法,我離婚了,跟那個男人生的兩個孩子都不管我,我也只能跟雲傾要生活費……我知道雲傾討厭看見我,可是我也得生活,我只能靠這個兒子……只有臉皮厚點才能活下去……」
  多晴靜靜地坐在走廊裡,連付媽媽什麼時候離開的都不知道。
  半晌,她走進病房,他正醒著,左手打著點滴,右手拿著一本書,在柔和的光線裡,像個落難的天使。這個世界上如果有天使,一定是他這樣的。
  他放下手,朝她伸出手臂,微笑,「這是怎麼了?山楂很酸?來給我嘗嘗。」
  她把頭靠在他的胳膊上,閉上眼睛,「疼不疼?」
  「現在不疼了,之前很疼,疼得受不了。」
  「那還救我?」
  「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當時什麼都沒想就衝進去了,把你抱出來才後悔,要是你死了,我再把命搭進去多不划算,」他喉嚨裡滾出笑意,「還好當時衝進去了。」
  「是啊,一屍兩命呢。」
  「……真的是我的?」
  「你不是找私家偵探調查過了嗎?」
  「這都知道?」
  「哼,陰險狡詐!」
  「彼此彼此。」
  他摟著她,聽她迷糊地嘀咕:「雲傾,我困了。」而後呼吸漸漸均勻下去。
  那天林嘉從多晴家裡出來,就打電話給他,讓他過去陪她。他剛回來,風塵僕僕地趕過去。剛到樓下習慣性地抬頭,看見那窗戶裡火光滾滾。他覺得呼吸都快停止了,消防隊的車正開過來,他一秒鐘也等不了,只怕她有意外。他知道她會自救,她一向很聰明。
  可是,如果——
  幸好沒有如果。懷裡是皮毛溫順柔軟的小狼崽子,她還在,懶洋洋地打盹。真好,幸好她還在。
  2
  轉眼兩個多月就過去,付雲傾出院,多晴也開始休產假。
  她的產假休得比較早,這全憑醫生開的不適宜繼續工作的證明,還有孩子他乾爸在社裡一手遮天的權勢。不過前者的作用明顯比後者大。生活一下子從忙碌變成無所事事,她也沒覺得什麼不習慣。用李默然的話說,紀多晴隨遇而安的能力比大街上的流浪狗都強,你把她扔原始森林裡,下次歐美大片就該拍人猿多晴了。好吧,話粗理不粗,李默然的烏鴉嘴裡也嘮不出什麼她愛聽的嗑。
  不過好朋友嘴巴再賤,也是可愛的貼心的,沒事就來陪著她,抱著母嬰大全,天天嘮叨著產前憂鬱症。不過在祝平安看來,紀多晴得憂鬱症,比美國攻打伊拉克是因為薩達姆偷了布什家的高壓鍋還有喜感。
  朋友多了總是有好處的,每天都有不同的人來家裡提著好吃的,帶著好玩的段子。有時候撞在一起,還能聽他們鬥嘴。
  多晴覺得最舒適的生活,無非就是這樣。
  付雲傾的植皮手術做得很成功,大腿上外側大片的皮膚是很嫩的粉紅色,明顯與其他地方不同。不知道這個狀態要持續多長時間,每次他癢得受不了,多晴都會在那塊皮膚上慢慢地吹——哎,就當是鍛煉肺活量了。
  紀多瀾也是經常過來的,帶著阿姨煲的湯。
  不知道他怎麼跟那對父母交代的,總之事情非常的順利,他們很平靜地就接受了這場婚姻的真相。多晴覺得他們後來心裡多少也是明白的,只是寧願相信這個騙局,也不願意去打破它。每個人的人生都是獨立的,不能被左右的,他們也能深刻地認識到這一點。
  多晴偶爾知道了蕭漫的消息,故意縱火罪,危害公共安全,被判了兩年。
  付雲傾沒什麼同情心,淡淡地說:「太便宜她了,殺人未遂,我可以讓她在牢裡待一輩子。」
  「好歹也是你的前女友,因愛生恨。」
  「不值得原諒。」
  「真冷酷,」多晴說,「其實我不是可憐她,我只是討厭她爸媽一把年紀跪在門前哭著不走。她混球也就算了,她爸媽就太可憐了,就那麼一個女兒,還指望她孝順。」
  付雲傾忍不住笑了,「你的死穴就是父母。」
  「是家人。」
  「我算不算家人?」
  多晴咬著叉子,認真思考一下,「還不算。」
  「那我們結婚吧。」
  「不要,」她立刻拒絕,不顧他瞬間黑下去的臉,接著說,「我剛從婚姻的墳墓裡爬出來,不想這麼快就入土為安。」
  付雲傾又笑又氣,瞧著她翻身農奴把歌唱的小嘴臉,恨不得咬她一口。事實上他也那麼做了,把她抱到大腿上,在深藍如海洋的沙發上,啃咬她粉嫩的嘴唇。她剛吃了蛋糕,唇上都能嘗到濃郁的香草味,皮膚上像塗了香滑的奶油。
  「好甜。」多晴舔了舔嘴唇,自從懷孕以後,她已經能吃出酸味。
  「能吃出甜味了?」
  「一點點。」
  「哎,我明天去屠宰場買苦膽,臥薪就算了,你就效仿古人嘗膽好了。」
  「付老師,我會聽話的,你不要害我了。」
  他忍不住大笑,繼而深深擁抱她。
  有人說,當你真正愛一個人,你便愛上了擁抱。只是單純地擁抱,什麼都不做,就會覺得很滿足。除此之外,付雲傾還愛上做飯。不止是做蛋糕,還有各種各樣美味的佳餚。所以他跑去報名了一個好太太培訓班。
  好太太培訓班裡的學員都是即將邁進婚姻殿堂,或者是廚藝不佳想抓住丈夫的胃的主婦。電梯門一打開,頭頂就掛著一個很醒目的條幅——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是那首經久不衰的經典情歌《最浪漫的事》裡的一句,卻是很溫馨很雋永。
  他帶著多晴去上課,清一色的女人們,一個美貌的男人笑盈盈地繫著花邊圍裙拿著鍋鏟,怎麼看都是很養眼的。
  課間學員們互相交流成績,有人問他:「你怎麼會來學做飯的?是你太太讓你來的嗎?」
  他挺謙虛,「夫人不讓來,是我自己要來的。」
  另一個女孩聽了,歎了口氣:「你太太命真好,不像我男朋友大男子主義,好像我嫁給他,我們全家都嫁給他一樣。」
  付雲傾謙遜地笑,「不是她命好,是我命好。」
  女人們心裡都快被爪子撓爛了,人無完人,哪能什麼好事都讓那個小男孩一樣的女人佔了。有次來上課,那個女人坐角落裡嗑瓜子,付雲傾去給她買酸奶。她們一窩蜂地圍上來。
  「唉,你老公在哪裡上班?」
  「他沒上班。」
  「怪不得,每天悠閒地來上課,他是靠你養的嗎?」
  「他養我。」
  「……那他一定是富二代?」
  「他好像很能賺錢,具體多少我也不知道。他沒跟我說過。」
  「那你要小心,外面的誘惑那麼多,有錢有閒長得好的男人最招女人,防不勝防。」
  沒等多晴回答,付雲傾已經攬過她的肩,親暱地湊過來,「我哪裡敢,夫人現在還不願意嫁我呢。我只要夫人,是夫人不要我。」
  眾女人鴉雀無聲,心裡感歎這個女人真是走了狗屎運。
  過了幾天,教學的老師說,班上走了幾個準新娘,婚也不結了。聽說是因為最後才看清楚準新郎根本就不愛她們,要去尋求真愛。多晴覺得他壞人姻緣罪大惡極,真是個滿肚子壞水的傢伙,到處使壞,真該買根鏈子把他拴在家裡。
  不管如何,多晴的產假過得有滋有味。
  其他的准媽媽都是又吐又水腫,搞不好還產前憂鬱,吃不下東西,嗜睡。平時都挺壯實,懷孕後都嬌貴得要命。她看起來瘦瘦小小的身子,卻是出乎意料的結實,懷孕八個月還是很輕鬆輕盈。
  祝平安陪著她去做產檢,趁著付雲傾去取車,開玩笑地說:「我現在覺得李默然說得不錯了,根本沒必要擔心你這種非人類,你自己可以找個草窩把孩子生下來舔乾淨的。」
  「然後煮熟了給你吃乳狼肉?」
  「……你好噁心。」
  在掛號處有個熟悉的人影一閃而過,看樣子她是打算走,多晴愣了一下讓祝平安等等,而後追上去。付媽媽眼看著多晴走過來,怕她走得快腳下不穩,只能站在原地等她。
  「阿姨,你哪裡不舒服嗎?」
  「沒有。」
  「你是來看我的?」
  付媽媽攏了攏頭髮,有點尷尬,「我就看看,沒別的意思。」
  「嗯,生活費每個月都有固定打到賬戶,都有收到嗎?」
  「有的,」付媽媽受寵若驚,「其實不用那麼多的,我也花不了那麼多。」
  「你年紀大了,總要攢點錢應急。」
  付媽媽只是笑,兩隻手無意識地搓著。這個世界上並不是所有的錯事都可以被時間撫平,也不是所有的錯事只要誠心悔改都可以被原諒。多晴自認為不是個善良的人,付雲傾也不是,所以他們都無法原諒。在記憶裡,她的親生母親是個懦弱的女人,她不是不疼愛孩子,只是面對丈夫的*****選擇了妥協,孩子打兩下也不會壞。
  她還隱約記得母親從藥店買紫藥水,幫她塗傷口上,一邊塗也是一邊哭的。那不是鱷魚的眼淚。只是,人生大概就是一個成長的過程,不管二十歲三十歲,還是七十歲八十歲,都是會做錯事的,而後等待時光讓你明白那些錯誤。你可以選擇後悔、改正,或者一錯再錯。無論選擇如何,都要去承擔這些錯誤,每個人都是如此。
  多晴慢慢地說:「阿姨,我對你好,不是因為我認為你做錯的事情可以被原諒,也不是看你可憐,而是,我不想看他以後後悔。我知道,假如你生活潦倒過得很不好,即使他再不原諒你,以後他都會後悔。所以,我先把後悔藥幫他買下。」
  我會幫他把後悔藥先買下,等他後悔的那天,餵他吃下去。
  晚上付雲傾蒸了她最近喜歡吃的山楂糕。
  多晴站在廚房門口,看見他細心地去掉山楂核,剁成水果泥,打黃油麵粉雞蛋,臉上帶著近乎虔誠的溫柔,感覺心裡最後那點冰也融化殆盡。水嘩啦啦地流淌,萬物復生,大地回春。
  「付老師,你能不能娶我?」
  他背對著她打雞蛋,許久沒回頭,好像時光凍結,再也沒有瞬間和永恆之分。
  最後,他又動起來,回過頭靠著櫥子,露出招牌的懶洋洋的笑,「你這是跟我求婚嗎?」
  「沒錯!」
  「我可以拒絕嗎?」
  「當然不行!」更加理直氣壯。
  付雲傾眼圈微紅,朝她張開雙手,「那就過來。」
  3
  又是一年的春天。
  付雲傾的小狼四格搞笑漫畫在互聯網上大火,這並不在他的意料之內。
  他只是有一天心血來潮,把無聊時畫的四格放到網絡上。都是兩個人相處時點滴的趣事,在網友看來很可愛很溫馨。不少商家找到他,要把那個長著狼耳朵狼尾巴的黑眼睛短髮女孩印到杯子上,T恤上,床單上。他都全部拒絕了。直到著名的水晶品牌要把那個形象做成幾款水晶掛鏈,他才鬆口。
  多晴在商場的櫃檯裡看見那幾串吊墜時,忍不住搖頭,「唉,就那麼一塊石頭,竟然賣兩千多,怎麼不去搶啊。」
  「我記得我給你買了塊一百多萬的石頭,也沒見你抱怨啊。」
  「等哪天我缺錢了,我可以賣掉啊。」
  付雲傾嘴角抽了抽,「原來婚戒還有這個用途?」
  多晴哈哈大笑,「開玩笑啦,其實我是準備留著給付今言小朋友當嫁妝的。」
  付雲傾美麗的臉扭曲了一下,「如果我記得沒錯,付今言小朋友是我的兒子,他要嫁給誰?」
  多晴非常沉痛地望著他,「晚了,付老師,何明若小朋友已經把他定下了,我連聘禮都收了。」
  「聘禮是什麼?」
  「……一塊巧克力,」多晴表示異常的悔恨加沉痛,「我吃完以後,何明若小朋友的爹才跟我說,那是他兒子今天特意去挑的聘禮!何狐狸太奸詐了!」
  付雲傾一點都不同情她,反而露出個不明所以的笑容。
  「這個簡單,誰吃了誰嫁啊。」
  「……」
  「紀多晴你去哪裡?」
  「我去當何狐狸的二姨太!」
  還沒走兩步,已經被抓住衣領往後扯。他們今天出來是買禮物的,這個時間正是櫻花的花季,他們打算去日本度假。那邊有個朋友癡迷中國的國粹,拜託他們買一套京劇臉譜。買完以後,他們趕去紀家,還買了紀爸爸剛迷戀上不久的……榴蓮。
  付今言已經一歲多了,幾乎一半時間都長在紀家。上了年紀的人就喜歡熱鬧,孩子又討人喜歡。紀家二老就當多了個女兒,多了個外孫。他們老了,只想享受天倫之樂,已經管不了那麼多。而且孩子從小就乖巧可愛,嘴巴也甜,姥姥姥爺地叫,叫得嚴肅慣了的紀爸爸眼角眉梢都是疼愛。
  在外人看來孩子根本就是付雲傾的縮小版,每個人見了都覺得這孩子跟紀多晴沒有半毛錢的關係。連社裡那群嘰嘰喳喳的女人也這麼認為,於是從此紀多晴破罐子破摔地見了人就說:其實我兒子是他爸爸生的!
  人還沒進門,榴蓮的味道已經飄進屋。
  遠遠就聽見紀多瀾無可奈何地吼:「紀多晴,你滾出去,又買這生化武器回來!」
  「狗鼻子!」紀爸爸迎出來,「你爸就好這口生化武器。」
  付今言甩著肉乎乎的小腳跑出來,張開胳膊,甜甜地喊:「爸爸抱。」
  付雲傾抱起兒子,在紀多晴嫉妒的眼神中走進屋。要說爭寵,紀多晴從來都爭不過他。今天是週末,祝平安拖家帶口習慣性來蹭飯。祝平安端著菜從廚房裡出來:「多晴,我聽阿姨說,你們要去度假,什麼時候走?」
  「週三走。週二是李烏鴉的訂婚宴,我要是不去她會殺了我。」
  「沒關係吧,她去年訂了兩回,這回又是匆匆忙忙,真懸。」
  「……她說這個是命中注定的丈夫。」
  祝平安露出無語的眼神,「上一個她也這麼說的,結果半路殺出個程咬金,那男的竟有老婆,還沒離成呢,在分家產。她的那些經歷,都夠寫一本二萬五千里長征之女人出嫁篇了。狗血啊狗血。」
  多晴也跟著感歎:「世事弄人啊弄人。」
  感歎完回去找兒子,結果付今言小朋友伸出白嫩嫩的小巴掌,眨著水汪汪的眼睛縮在舅舅懷裡,「臭媽媽……」她憤憤然,「臭兒子!」罵完才看見手裡拿著的榴蓮,大有毒害祖國未來花朵的嫌疑。同道中人的紀爸爸和景信在下象棋,戰場上充斥著一股莫名的榴蓮臭。多晴一眼就看見景信襯衫裡掉出一塊水晶吊墜,有耳朵有尾巴分外眼熟。
  「景信,你花兩千買一塊石頭?」
  「你不知道嗎?最近宅男最愛的就是這款小狼萌娘水晶,多晴,你很紅,」景信懶洋洋地抬頭,他以前可是職業宅男,「……將軍!」
  多晴覺得緊緊團結在自己周圍的,都不是正常的人。在紀家吃飯每次都像在解放初期的農民公社大食堂,又吵又鬧。吃過飯阿姨跟祝平安收拾。她跟紀爸爸吃榴蓮,被大夥同仇敵愾地趕到陽台上。
  陽台上都是榴蓮的氣味,還有午後特別慵懶的陽光,小區裡綠化帶的樹都開花了,潔白的、火紅的、淡粉的。
  在多晴的下意識裡,她有點懼怕一切被稱之為父親的男人,那種威嚴讓她覺得緊張。而現在紀爸爸老了,她更不知道說什麼,只是陌生。先前的欺騙什麼的,他都寬容,用一個作為父親的心扉。多晴覺得他才是真正的父親,慈愛的、嚴肅的、偉岸的,可以依靠的。但是他一直不是她的父親。
  他是屬於紀多瀾和紀素素的父親,她只是個外人,在他們的生命裡扮演過不怎麼光明的角色。可是這樣跟他坐在落地玻璃前,沐浴著暖洋洋的太陽,也覺得很滿足。
  紀爸爸突然笑了,「跟多瀾比起來,你才更像我的孩子,連口味都相同。」
  兩個人坐在一起吃榴蓮,被一起趕出來,確實有點落難父女的味道。多晴也跟著嘿嘿笑,嘴裡的榴蓮真是甜啊,她最喜歡吃甜食。
  「既然出去度假,就多玩些日子,小言很乖,你不用擔心他,他現在很黏他舅舅,你阿姨也把他養得壯壯的。過些日子素素也回來了,那丫頭跟你這麼不對盤,可是卻那麼喜歡小言,你說這不是緣分嗎?記得當時你媽媽要你跟多瀾一起姓紀,我還不高興來著。現在看你天生就該是紀家的人,可能當時也是投錯了胎呢!」
  多晴眼睛一熱,這陽光真是暖得刺眼啊。
  紀爸爸從來沒跟她說過這些,或許他們很少有這種單獨坐在一起看風景的機會。而他也需要漸漸地看清楚,當年那個全身是傷、一言不發卻從不怯懦的孩子,是多麼好的一個孩子——雖然過了太久,但是幸好還不晚。
  「我覺得媽媽也是這麼認為吧,我就應該是她的女兒,所以她一定要把我養大。」
  「是啊,你媽媽當時像著魔一樣,現在我懂了。」
  只是媽媽已經不在了。多晴歎口氣,子欲養而親不待,輕飄飄的一句,也只有經歷過的人才懂得沉重。
  「多晴,有件事你不需要一直有愧疚感。我跟你媽媽分開,其實不是你的原因。你媽媽是個好女人,正直又善良,可是我對她沒有感情。那時也只是找一個理由名正言順地離開她而已,而你就是那個理由,」紀爸爸苦笑,「現在輪到我愧疚了,人在犯錯的時候總是不知道自己在犯錯,錯了以後才後悔,人為什麼總是要這樣呢?我常常想,要是能重新過一遍就好了,那樣是不是——呵呵,其實即使重來一遍,不犯同樣的錯誤,還是會犯其他的錯誤的。無法彌補的錯誤,就讓它錯下去吧,人哪有不犯錯的。對對錯錯磕磕絆絆的才是人生吧。」
  東京上野公園。因為是櫻花盛放的季節,到處都是賞櫻的人。穿著校服的女學生,公司裡來聚餐的穿得一板一眼的白領,全家老小出來遊玩。隨處能見穿著和服邁著小碎步的女人。偶爾還能看見大張旗鼓來拍宣傳片的藝伎。
  多晴看著那又高又厚能當凶器的鞋子和臉上資源豐富的白粉,就覺得這個職業的確是天賦異稟。
  昨夜付雲傾做好了壽司,來給她當點心。多晴對這種類似於野炊的活動有著巨大的熱情。早早地就去公園,在稍微幽靜的又開得很美的櫻花下坐好。
  付雲傾瞧著她那一本正經的模樣,只覺得很好笑,「你什麼時候買的這衣服,還塞到行李裡,蓄謀已久啊,我怎麼不知道?」
  多晴身上穿著一件白色的漢服,是她逼著白薯按照她喜歡的樣子畫出圖樣,而後再去做成衣服。連料子都是她脅迫白薯一起去挑的。付雲傾不得不讚歎夫人的審美已經上升到了他的層次。
  多晴不能跟他苟同,「我要讓他們看看我們中國的傳統服裝,多好看,還不用背枕頭,也不用穿那種累死人的木屐,我們的繡花鞋多好看。」
  「你不去做國際文化宣傳使者浪費了。」
  「那是那是。」一邊說著一邊躺在了付雲傾的膝蓋上。他摸著她已經漸漸留長的頭髮,微微笑。多晴的頭頂是她愛的男人,是比朝霞還絢爛的櫻花,還有藍得好似被大雨洗過的天空。
  「我小時候來過這裡,跟媽媽還有哥哥,可是我找不到那棵樹。」
  「你要是喜歡我們每年來,我跟你,還有小言。」
  「……等我們老了,走不動了,小言會帶著他的妻子和孩子來吧?」
  「是啊,肯定是這樣的,我們就是這樣的,每個單獨的個體都是沒心沒肺的。」
  「付老師,到時候我們能去哪裡?」
  「等你老了,走不動了,我們就哪裡都不去,就在家裡。我還做飯給你,我伺候你一輩子,你也值了吧?」付雲傾掐掐她的臉,帶著笑意,「我現在每天都覺得很高興,很滿足,睜開眼就想笑,看見你躺在我身邊,就覺得最好的人生應該就是這樣了吧。大概是以前放棄過你,那種傻事不能再做第二次了。你那麼好那麼乖,我怎麼捨得離開你。」
  多晴握住他溫熱的手指,有風吹來,花瓣落了一身。
  付雲傾抬起頭說:「你看,櫻花最美的時候,並不是綻放得最熱烈的時候,而是花瓣逝去的瞬間。它擁有最短暫完美的一生。人生也是很短暫的,一眨眼就過去了。但是我一定會比你晚死,你死的時候告訴我,付老師,我馬上就要死了,等我死了你就快點死吧,不管用什麼方法。」
  多晴忍不住大笑,被付雲傾按住,低頭吻住她。半晌他感覺到臉上濕了,透著淡淡的鹹味。
  「怎麼哭了?」
  「……我有點睏了。」
  「還以為你要說『我愛你』呢,你從來都沒說過,狡猾的傢伙,」他淡淡笑著,摘掉落在她睫毛上的花瓣,「困了就睡一會兒,做噩夢也不用怕,你知道你總會醒過來的,就像你知道我從來不曾走開那樣。」
  付雲傾想起第一次見到她,她站在門口滿身大汗,背著光,好似從光影的深處披荊斬棘而來。她是傷痕纍纍的小獸,撞入了他編織的網裡。
  他對她說請進,她對他微笑。
  你情我願,那便是愛情最初的模樣了。
  【全文完】

《你懂我多麼不捨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