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荒煙蔓草勞燕分飛哀斷腸

  滅門
  天色灰得厲害,風吹到身上寒到骨子裡,街上幾乎沒有行人,喜二娘索性讓夥計關了店門,在大堂中間支起火爐。
  我本以為唐雙修會在樓下溫一壺黃酒暖暖胃,卻見大堂裡空蕩蕩的。
  昨晚聽一個過路打尖的遊俠說,巫族和天盲族這兩個隱居的族群竟然起了衝突,巫族一開始還能抵擋,後來被攻破了鎮子,差不多也快滅門了。唐雙修知道後並沒有任何的喜色,進了房門再沒出來。
  他是個骨子裡溫潤如玉的男子,他善良平和看不得仇恨和殺戮。
  我歎口氣正要回房。
  樓下的大堂門被踹開,狂風捲進來吹起了爐灰,嗆得喜二娘開不得口。
  大概有二十多個人,個個都是練家子,看著裝有的來自中原有的來自苗疆。領頭的是個絡腮鬍須的大漢,他氣勢洶洶地衝進來逕自坐下說:"這大白天的關什麼門,不做生意了嗎?"
  喜二娘見這麼多人,看起來像是道上的人物也不敢招惹,夥計識相地去後堂沏茶。喜二娘也是見過世面的人,搖著帕子陪笑說:"客倌說的是哪裡的話,這開客棧就是做生意的,各位是打尖還是住店吶?"
  "我這些兄弟們個個都是江湖上有頭有臉的人物,按人數去準備客房,再準備些好酒好菜送到房裡去。老闆娘細心照料著,銀子少不了你的。"
  "大爺真是爽快,夥計們快來帶大爺們去客房裡歇著"
  我只顧著瞧這些人的來頭,卻沒想唐雙修也被驚擾,推著我回了房間。遠遠聽到凌亂的上樓的腳步聲。唐雙修壓低聲音說:"如今我的眼睛是不好使了,否則這江湖上有頭有臉的人物哪個能瞞住我唐雙修的眼睛。你長得這麼漂亮,若被那些人看到了,說不定又要出亂子。我可不能讓你再上別人的花轎了。"
  唐雙修自以為很幽默,我卻差點又落淚了,是我害他失去了雙眼,每每想起來都會鑽心的疼。
  "沒有眼睛,很不方便吧,起碼再也不能看到美人就過去打招呼,黑夜和白晝也沒什麼分別"
  唐雙修拍拍我的手壞壞地笑:"我只要記得你這個美人的模樣就可以了。"
  樓下的客房有桌椅碰撞的聲音,聽起來應該是不下五人聚集在一個客房。我和唐雙修趴在地板上想聽得仔細些。那個絡腮鬍子的大漢應該是北方人,說起話格外的嘹亮。
  "幾位兄弟,大家爭來爭去也不是個辦法,選日不如撞日,我們明天就上山。我們既然已經得到了準確的消息就不能畏頭畏尾,若真要那魔頭煉成葬天劍,我們想都別想!"
  "大哥說的是,我們聽大哥的。那魔頭雖然厲害,但是好虎不敵一群狼,我們可是江湖中一頂一的高手。"
  "誰是狼啊?他媽的魔頭才是狼,應該是惡犬敵不過一群虎!"
  "兄弟沒念過書,大哥真是能文善武啊,佩服,佩服!"
  "承讓,承讓!"
  唐雙修努力地憋住笑,憋得脖子都粗了,只聽房門被推開,燕千秋見我們像壁虎一樣趴在地上,奇怪地問:"你們在做什麼?"
  我做了個噓聲的手勢,燕千秋立刻會意過來關好房門。這江湖果然是個有風就起浪的地方,我們本以為斷腸人在煉葬天劍的消息只有我們幾個知道。哪知道斷腸人雖然能管住他手下人的身體,卻管不住他們的嘴。這個世上最可畏的就是人言,只要有嘴的地方,就沒有秘密。
  我們商量好不再找歸隱師父。燕千秋幾乎將整個祭月國翻了過來,大大小小的寺廟和客棧都找遍了,還是沒有發現歸隱師父。說不定他已經離開了祭月國雲遊去了。時下正是個好機會,斷腸人忙著對付這些江湖中人無暇顧及其他。我們說不定可以趁亂救出繁兒和父親。若救不出,去打探一下虛實也好。
  重犯
  祭月山上建著斷腸人的山寨。到處都有人把守著,這些人的血液裡都有了魔性,眼神凶狠殘暴,左臉上刺著紅色的蓮花。
  "難道斷腸人創立了蓮花教,臉上刺著蓮花做記號呢?"我小聲對唐雙修說:"別說,臉上開朵花還挺好看的。"
  "梅花仙姐姐,他們臉上刺的可不是普通的蓮花,那種紅蓮叫地獄紅蓮。"唐雙修總是嫌棄我開了仙智還什麼都不懂。我雖然識得了字,但是不像他那樣博覽群書,知識淺薄也不是罪過。
  "地獄紅蓮是傳說中的花,我是聽說過的,不過不曉得那麼普通,和池子裡隨便長的蓮花沒什麼兩樣。"
  燕千秋說:"是工匠的手藝太拙劣了。真正的地獄紅蓮是美到及至的,那是一種令人窒息的感覺。"
  唐雙修不屑地哼一聲:"說的好像真的見過似的。"
  "都別吵了,那二十幾個人已經進了寨子了。"他們的功夫對付這些小嘍嘍們還不成問題,一把見血封吼的暗器灑過去,連聲都沒吭,只聽見"噗通噗通"倒地的聲音。那些人見這守門的這麼不頂用,臉上的懼死也少了三分。寨子裡有更多的人湧出來,眼看混戰成一團。我們三人兵分三路分別去打探。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這話一點都不假。
  寨子裡有個和祭月國一模一樣的祭月台,台上供著雞鴨水果等祭品,三柱香已經燃了一半,應該是沒有斷過香火。
  祭月台前面有寬敞的神殿,殿裡供奉的圖騰正是地獄紅蓮。神殿裡沒有半個人,門口的兩個看守正是換班的時候,若我不出去,大概住上十天半月也不會有人發現。
  "哎,你也真是,去偷酒怎麼被他碰上?人家現在看守的是要犯,在主人的心裡地位自然是不同的,忍忍就過去了。"
  "連口酒都沒喝上,還被那娘們臭罵了一頓,真是晦氣。"
  "好了好了。"
  兩個人縮縮脖子見四下沒人,索性將刀放到地上打呵欠。聽到重犯兩個字,我緊張的額頭上冒起了汗。兩朵梅花拋出去點中他們身上的幾處大穴。兩個人動彈不得,只有眼珠子驚恐的提溜亂轉。
  "只要你們好好的回答我的問題,我就不傷害你們。"
  兩個人都是怕死鬼,也犯不著為了不重視他們的主人丟了性命,這一來嚇得褲子都濕了,說:"別殺我們,我們是看門的,什麼都不知道。只要我們知道絕不敢欺瞞——"
  "你們剛才所說的要犯關在哪?鑄劍房又在哪?"
  "要犯在回門廳關著,鑄劍房在回門廳後面,你只要順著神殿往後走,就找到了"
  "二位多得罪了。"
  索性這些飯桶們凍得直哆嗦,沒有一個人有興趣看看天空上有沒有仙女下凡,我飛到回門廳,這裡的看守比較森嚴。有小嘍嘍驚慌的跑來說:"四護法,那些人已經攻進寨子了,殺了我們好多弟兄,要不要稟告主人?"
  "這種小事還要麻煩主人,你們幾個看好回門廳,你們幾個通知其他護法保護好鑄劍房,本護法要他們死無葬身之地!"
  眼見回門廳沒剩下幾人,我的梅花飛過去點中他們的穴位,大搖大擺的走進去。回門廳其實就是很高級的囚籠,有精緻的雕花木床,黃花梨木桌椅,每個房間都沒有上鎖。我從第一間找到最後一間推開門卻傻了眼。
  燕千秋和唐雙修坐在椅子上共同品著一壺茶侃侃而談。他們彷彿只看得到彼此,偶爾還會損對方兩句,我怎麼叫他們都聽不到。
  "歡迎你來到美麗的祭月山,我可愛的小仙女。"斷腸人突兀的聲音在背後響起來。他還是老樣子,臉上永遠掛著和善的笑容,做的卻是世上最陰險的事。
  "斷腸人,你把他們怎麼樣了?"
  "他們只不過忘記了時間,忘記了身邊的人,只活在過去他們兩個人在一起喝酒的時候。"斷腸人說:"我沒有惡意,這個世界太多苦難,你不覺得這樣的他們很開心嗎?"
  他們看起來的確很開心,只是人不能總活在記憶裡,因為短段數十載很快就會垂垂老去。我冷笑的說:"你到底要做什麼?你知道的,你殺不死我。"
  斷腸人的笑容隱去了,滿臉的遺憾:"小仙女,你不要誤會我,我知道你會來找我,所以我已經等候你們多時了。我不會傷害你們,尤其是你,你是個善良天真的好孩子,這樣的孩子已經不多了。感謝你為我做的一切,我要讓你陪我一起見證葬天劍的誕生。從今以後,你不會有苦難,我會像父親一樣好好的疼愛你。"
  "你不要惺惺作態,快放了我的朋友們和我的父親。"
  "你的父親?"斷腸人摸摸花白的鬍子說:"我不知道你的父親在哪裡?我真的忘記了。"
  "你"我想提起一口真氣與斷腸人比個高下,誰知根本就沒用,我彷彿變成了普通人,這讓我感到無比的驚恐。
  "我的紅蓮散會暫時壓制你體內的真氣,但是你不要害怕,我絕對不會傷害你。我要讓你像公主一樣生活,派人好好的服侍你。你長得真美,像月亮一樣美,我喜歡一切美的事物,所以你就陪在我身邊吧。"
  斷腸人是個不折不扣的瘋子,在沒開仙智前,他差點殺了我。而現在,他確實沒有傷害我的念頭。這樣的人才讓人覺得可怕,因為你永遠都不知道他下一步要做什麼。幾個婢女帶我去已經準備好的廂房,我雖然憤怒卻也無可奈何的跟著。廂房很華麗,或許只有真的公主才能住這樣的房間。
  我在房間裡走來走去,急得快要哭了,早知道就聽飛天姑姑的話找到歸隱師父再上山。天色擦黑時,婢女跑來說:"主人請姑娘一起用晚膳。"
  斷腸人的晚膳很豐富,擺了滿滿的一大桌,他的食量卻很小。我更是吃不下任何東西,只是坐在對面怒目而視。
  "把山寨當成你的家,悶了就讓婢女帶你到處轉轉,不要拘束。"
  我心裡罵這個老奸巨滑的魔頭大概要將我們困死在這裡,直到葬天劍煉出來,他就可以獨佔天下。婢女們戰戰兢兢的跟著,我去鑄劍房也沒有人阻攔,擺明根本不將我放在眼裡。鑄劍房比我想像中的要大,外面冰天雪地,鑄劍的鐵匠們打著赤膊汗水卻滴滴答答的往下淌。我一個個的問,有沒有一位姓林的鐵匠,他們通通像沒聽到一樣做眼前的事。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斷腸人已經將我牢牢的困住了,我的再多掙扎似乎都是無力。
  囚禁
  夜小萱不在寨子裡,聽婢女說,她下山去找未圓房的新娘子去了,可是她的住處卻有個沒出過門的姑娘,廚娘每日都會送飯進去,聽說是巫族的人。夜小萱住的地方都是女子把守,個個看起來都異常的凶悍。斷腸人事先已經吩咐過了,仙女姑娘要做什麼都不許阻攔。那幾個女子彷彿很怕夜小萱回來找麻煩卻也沒有辦法。
  繁兒靠在床邊臉色蒼白,飯菜放在桌上已經涼透了,她卻一口沒動。廚娘為難的說:"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飯菜熱了好幾次,這姑娘坐著一動不動,就是不吃。"
  繁兒見我來,臉上剛露出一絲笑意,轉念一想又暗了下去,急急的抓住我的手說:"月見,你怎麼會到這裡來?這是斷腸人的地盤,難道你也被囚禁起來了。"
  我只能搖頭,若是囚禁起來也比較好,只是如今提心吊膽,根本就沒有任何的頭緒。我將繁兒帶回住所,差婢女好好的照顧她。她太累了,身體和精神的雙重折磨,不一會兒就沉沉的睡過去。
  我已經很久沒有因為遭遇困境而哭過了。我終究只是個活了十幾年沒有生活歷練的小丫頭。遇見這樣詭異的事情會恐懼。以前總是燕千秋和唐雙修幫我,現在換我救他們。林月見不能總在他們的保護下生活,我要保護他們。
  我不能怕斷腸人。
  我坐在冰冷的台階上對著月亮,耳邊傳來柔軟的女聲:"姑娘,你怎麼哭了?"
  女人大概三十多歲,穿著粗布的衣裳,手裂得都是口子往外滲著血。是寨子裡的洗衣工,從附近的村莊裡搶來的,做的都是伺候人的活。我欠了欠身子請她靠著我坐下來。我說:"你不懂,你只是關心明天的髒衣裳是不是更多,天氣是不是更冷。而我,我是背負著拯救許多人的生命的。唐雙修,燕千秋,繁兒,蘇老掌櫃,蘇老闆娘"
  "你為什麼跟我說這些"女人說:"我只是個洗衣工,不懂得什麼大道理,也不幫不上姑娘"
  我搖搖頭笑了:"就是因為你是個洗衣工,是個陌生人,所以我才什麼不都怕。你也是受了斷腸人的害,迫不得已放棄家人來做事。我寧願相信這裡所有的人都是迫不得已。這裡的有一些人曾經跟我生活在假的臨仙鎮,生活了六年。我一開始恨他們,可是後來我就不恨了。起碼那六年,我很開心,他們沒有害我,蘇老闆娘很關心我,還會燉好喝的湯。這個世上哪有那麼順心的事情呢?如果不能恨就寬恕,這樣自己的心裡都會時刻覺得活著很美好。"
  女人呆呆的問:"你不恨他們,真的不恨嗎?"
  "不恨了,現在想想,在假的滿月樓也挺好挺開心。"
  女人愣了半晌,慌亂的抹抹眼睛說:"我明天還有很多衣裳要洗,我先走了"
  "等等。"我站起身來握住女人的手輕輕吹口氣,那綻開的皮肉乖乖的癒合回去,變得柔潤光潔。
  "謝謝。"女人眼圈通紅,吸著鼻子走遠。
  大概是觸景傷情,送女人的身影離開,我正要回房。半空中殺出個穿黑衣的女子,眼角一抹嗜血的潮紅,正是夜小萱。
  "你竟然敢私自帶走那個小巫婆。"
  "你能怎樣,殺了我啊!殺了我啊!"我果然和唐雙修學會了耍無賴,還很怡然自得。看到夜小萱氣得發紅的眼,我兩天來的悶氣都一掃而光。她自然是不敢殺我的,我揚眉吐氣了一把,仰頭挺胸的回到廂房。
  次日斷腸人又差人叫我過去,說鑄劍房的葬天劍要出爐了。他無非就是想氣死我,我緊張得跟著去了鑄劍房,只見幾十個鐵匠守在爐子旁都大氣也不敢出。我更是瞪大了眼睛,心裡祈禱著不要成功。我想觀音菩薩一定是聽到了我的祈禱,劍身斷裂。
  斷腸人默默的走出去,他的神情格外的落寞。
  我高興的跟出去幸災樂禍的說:"真可惜啊,我還等著你的葬天劍呢!"
  斷腸人歎了口氣:"我本以為你會失望,這把葬天之劍若能煉成裡面也有你的心血。"
  斷腸人的思維不是正常人可以想像的。我的心血?這一年多來,我經過了大喜大悲,還害唐雙修失去了眼睛。我恨斷腸人恨到了骨子裡,恨不得立刻讓他血濺當場。我真想指著他的鼻子破口大罵,只是這個變態會微微一笑說,你罵吧,只要你喜歡。
  我七竅生煙的回到廂房,婢女說繁兒去了回門廳。我害怕她再碰上夜小萱就匆匆的趕過去。幸好燕千秋和唐雙修還在喝酒。繁兒坐在他們面前托了腮,滿臉的困惑。
  "人蠻子,你還真是人蠻子,英雄救美也要動動腦子,揮劍的動作要瀟灑,不要總是弄得那麼血腥。什麼叫殺人的藝術你懂得不?月見看見血小臉兒都白了,嘖嘖——"
  "嘴巴是保護不了女人的。"
  "女人?那丫頭渾身沒有二兩肉,連胸部都沒有發育能稱得上女人?"唐雙修笑得前仰後合:"難道你喜歡**?"
  燕千秋乾笑兩聲:"不知道是誰喜歡**?對月見慇勤的肉麻,整天搖著扇子做瀟灑狀,媚眼拋得滿天飛"
  "那也比你強自以為是冰山美男"
  "那確實如此。"
  **?我盯著自己的胸部觀察了半晌,哪裡像**?繁兒困惑的說:"我原來一直好奇他們兩個在一起會說什麼,原來全都是說的你。他們不是很喜歡你嗎?為什麼要這樣嘲笑你?"我本以為他們很痛苦,這樣看起來還是很自在的,嘴巴也沒壞掉。我拖了繁兒往外走,真不知道這兩張嘴還有什麼不堪的話可以講。
  繁兒回到廂房還是很沉默,過了許久才說:"月見,我剛才聽雙修哥哥他們說,巫族被滅掉了"
  我的心裡揪了一下,輕輕的抱住她:"你還有我。"
  "煙婆婆和我娘也死了嗎?"
  "我不知道。不過就算她們活著,你也不能見她們。她們會殺你的。她們已經算不得你的親人。"
  繁兒哭喪著臉說:"我寧願死在他們手裡。夜小三的魂魄還在夜小萱的手裡,不是我不想夜小三活下來。若真能用四十九個新娘的血使他還陽也就算了。可是就算他活過來,他也成了魔,忘記生前所有的事只聽斷腸人的話,替他殺人,做他的傀儡。夜小三不喜歡被拘束,他一定會很痛苦的。"
  "你放心,我一定會阻止夜小萱的,而且無論怎樣你都要堅強的活下去。為了夜小三,也為了你自己。"
  "月見,你放心吧。"繁兒淺淺的微笑著:"你不要太過擔心,我們一定有辦法殺死斷腸人,也一定會殺死他!"繁兒已經不是那個笑容明艷活潑天真的少女。她的目光黯淡安靜異常。她肩膀上背負了太多的血債,她承受了太多不該她承受的罪惡。
  乾娘
  婢女去洗衣坊取了剛洗好的衣裳。我拿來剛要換上,見衣裳抖直了,卻有紙條掉出來。
  月見:
  丑時,洗衣坊,不見不散。
  紙條上沒有落款,不知道是誰弄的玄虛。我索性大半夜沒休息,到丑時趁婢女們都已經睡熟,才悄悄的溜出去。來寨子好幾日,我從沒光顧過洗衣坊,這裡的確荒涼,水池裡的水都結了冰,難怪洗衣工們的手都皮開肉綻。
  "月見"黑暗處有人輕輕的呼喚。
  我見四下沒人,疑惑的走過去。這面容是記得的。那日晚上遇見的洗衣女工。她把我拉過去上上下下的打量,激動得淚水翻湧:"孩子,真是好孩子。"
  我如遭到了五雷轟頂,這感覺太熟悉,彷彿能追溯到很遙遠的時候。一雙溫暖的手撫摩著我的臉說,好孩子,我的月見真是好孩子。蘇老闆娘的面容突然清晰起來。溫柔的眼神和慈祥的皺紋。她拉著我的手叫我好孩子。
  "孩子,我是乾娘,我是蘇老闆娘"她頓了頓又歎氣:"雖然我是假的,但是,不管你相信不相信,那六年裡,我是真心疼愛你的。否則也不至於落到現在這個地步。"
  "你真的是乾娘?你不是給斷腸人辦事嗎?怎麼會淪落到做最卑賤的洗衣女工?"我的心裡百感交集,不恨她,一點都不恨。反而有種找到親人的感覺。很想撲到她的懷裡大哭一場。她一定受了很多委屈,整個人都憔悴了許多。
  "一年前,主人要我們一夜之間離開假的臨仙鎮。雖然鎮子的是假的,酒樓是假的,蘇老闆娘也是假的。但是感情是騙不了人的。乾娘是打心眼裡喜歡你。我知道我們這一走,主人肯定就會對付你。於是我悄悄的留了一封信在你的房裡向你說明原委,可是被蘇小老闆發現了,他稟報了主人。主人念我為他忠心的為他做了那麼多事的份上沒有殺我,就把我發配到這裡做洗衣女工了。這根本怪不得別人,這都怪我心魔太重入了魔道,這樣的下場也是菩薩對我的慈悲了。"
  "乾娘"我高興的又哭又笑:"太好了,知道乾娘是真的疼我,真的太好了。"
  "你一定要知道乾娘的名字,我叫琴澀。"琴澀話峰一轉警惕地像四周看了一下,確定沒人才壓低聲音說:"唐雙修和燕千秋已經沒事了,他們現在大概已經恢復了神智,我要他們假裝還沒有清醒。這裡有紅蓮散,對付紅蓮散只有以毒攻毒。"
  "乾娘,你怎麼弄到的?"我心裡一驚。
  "我偷的,這事情遲早會被主人發現的,到時候神仙也救不了我。月見,你要記住,乾娘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讓你能好好的活著,你不要記恨乾娘。"琴澀的眼角濕潤了:"孩子,你快回去吧,今夜就離開鎮子。"
  "乾娘,你跟我一起走,我們會保護你的。"
  "傻孩子,乾娘能跟你見一面已經是天大的造化了。我已經很滿足了。我現在唯一擔心的就是你。一定不要讓葬天劍煉出來"
  "乾娘"我哭得泣不成聲。
  "快走!"琴澀狠狠的推我一把,狠心的轉身消失在了茫茫夜色裡。這個女人在我的生命中扮演了多麼重要的角色,將我養大,給我疼愛,背叛主人,如今又捨命救我。她是抱了必死的決心,她的初衷只是要我好。
  我抹了把眼睛回了廂房叫醒繁兒,紅蓮散以毒攻毒,我只覺得神清氣爽提起一口真氣帶著繁兒飛到回門廳。唐雙修和燕千秋還在喝茶,喝了幾天的茶,皮膚水靈得要命。經過了這麼多的風浪,只需要一個手勢,一個眼神就可以知道對方要做什麼。
  我們四個人趁著夜色飛出了鎮子,這是個是非之地,還是早離開重新想對策。繁兒回頭看鎮子,眼神裡有一種我們不懂的東西在流竄。她定是擔心夜小三了。我柔聲說:"走吧,我們很快還會回來的。"
  祭月山的前面是祭月國,後面卻是一片鬱鬱蔥蔥的山谷。站在山頭,清新的泥土香撲面而來。我望著遠處鎮子的點點火光說:"不知道乾娘怎麼樣了。"
  頭頂呼呼的風聲翻湧,夜小萱立於對面的大石之上,嘲弄的笑:"沒想到神仙也是貪生怕死之輩,將養育了自己六年的乾娘丟在山寨自己逃了出來。你若真的關心她,就應該好好的留在寨子裡,主人對你不薄,你們可真不知好歹。"
  "夜小萱!"體內的氣血翻湧,身體的周圍已經瀰漫起了殺氣:"你若敢動我乾娘一根毫毛,我保證你會死無葬身之地!"
  "哎呀,我好害怕呀!"葉小萱哈哈大笑:"主人,你看到了吧,小仙女浪費了您老人家的一片苦心,這種忘恩負義之輩留著有何用?"
  原來斷腸人也來了?我看燕千秋,他滿臉的茫然與警覺,唐雙修竟然也沒有發覺。三個人心裡都覺得發毛,斷腸人在哪裡?
  "梅花仙,你太讓我失望了。"聲音不知從何方傳出來,很近,又很遠。
  "斷腸人,你出來,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唐雙修握著我的手顫抖了一下。斷腸人歎了口氣:"你為什麼還不明白,你殺不死我,我也殺不死你。只有葬天劍才可以結束我們的生命。我真的很難過。我不知道我什麼時候變成這個樣子,為什麼我喜歡的人都那麼討厭我。我真的老了,許多事都忘記了。"
  唐雙修冷哼一聲:"你不會那麼好心放我們走吧。"
  "我若是不殺了你們,你們肯定會來殺我。"斷腸人說:"這人生為什麼沒有兩全其美的事情呢。我們完全可以做很好的朋友。既然,你們不識相,我也不留你們了。"
  斷腸人的聲音嘎然而止,漆黑的夜色中,我們的眼睛根本不夠用。他是無形的,他在暗處,我們在明處。只聽見夜小萱"哎呦"一聲,繁兒不知道什麼時候撲上去。梅花鎖就掛在夜小萱的胸前,她顯然沒料到繁兒會突然撲過來,兩個人扭打在一起。
  "小巫婆,你放開!"
  "把夜小三還給我,夜小三的魂魄是我的。"
  燕千秋正待將二人分開,只覺得彷彿天崩地裂,腳下的山裂開一個大縫。碎石滾滾,震耳欲聾。眾人躲閃不及"啊"的慘叫一聲掉進山縫裡。我一分神,胸前結結實實的挨了一掌,整個人昏昏沉沉得向無盡的深淵裡墜落。我的身體就像是一片花瓣,在無邊的暗夜裡漂浮,彷彿又聞到了桃花的香味,周圍剎時溫暖起來。
  桃源
  "月見,快醒醒!快醒醒!"
  這一覺睡得太舒服太安逸,整個人若躺在羽毛上一般。我翻了個身說:"燕千秋,有什麼事等我醒來再說"
  "林月見,我們見鬼啦!我們已經變成鬼啦!"夜小萱的鬼叫差點把我的耳朵震聾了。
  夜小萱?
  所有的記憶一殺那湧進腦海裡。我睜開眼睛,幾個人都坐在桃樹下,唐雙修無聊地咬著一枝桃花,繁兒和夜小萱臉上都掛了彩,想必那那一番扭打留下的痕跡。
  "我們在哪?"
  "桃源村。我們在你的家鄉桃源村。"燕千秋說。
  從祭月山上掉下來,怎麼就來到這桃源村了呢,真是怪事一樁。不過我們的確在桃源村的村口,雖然祭月國已經入了冬,在桃源村,卻是桃花初開的季節。一眼望不到頭的桃粉色和滿鼻的花香。
  "果真是桃源村!"我驚喜地跳了起來。
  其他人沒有我這麼欣喜,尤其是夜小萱,她心裡想的是如何才能早點離開這個鬼地方。遠遠的見村裡湧出來一群鄉親,有的抗著鋤頭,有的拿著菜刀,一副要拚命的樣子。領頭的村民說:"快,就在前面,那些人從天上掉下來的,一準沒錯!"
  "月見,你們村的人真不友好啊!"唐雙修感歎。
  我擋在前面說:"鄉親們不要驚慌,我是桃源村的人,我們是從山下不小心掉下來的,沒有惡意!"
  "林月見,你跟他們廢話什麼,快殺了他們!"夜小萱狠毒的推搡著我。
  "林月見,你是月見?"一個與我年齡相仿的機靈的男子打量我半天,驚喜的說:"果然是月見。娘,叔叔大伯們,是月見回來了!"
  "狗子!"我認出來了,這是從小與我一起長大的狗子。我高興的撲過去,兩個人握住手,鄉親們驚歎的說,是月見小丫頭,沒想到長這麼大了。燕千秋看著我和狗子握著手,不自然的清清嗓子。
  我和娘住的院子一點都沒變。狗子經常過來打掃屋子,簡單的桌椅擺設也比較乾淨。狗子說,每到逢年過節或者是忌日,他都會幫我去燒點紙錢。雖然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從祭月山掉進桃源村,但是我的娘親在這裡,我什麼都不怕。
  我帶了滿滿的果子去祭拜娘親。燕千秋和唐雙修也跟著去了,他們在墳前叩頭,都格外的莊重。
  娘,我回來了。我帶著滿身的疲憊和血污回來了。不過,我馬上就要走了。娘親,下次回來的時候你的月見會是乾淨的。我的純淨的靈魂將永遠陪伴著你。
  "月見,你不覺得繁兒有些奇怪?"唐雙修說:"他為什麼寧願跟夜小萱在一起,都不願意陪我們來祭祀。"
  我笑他的多疑,燕千秋卻點頭:"我覺得唐雙修說的很有道理,我們不得不防。"
  我本想說,繁兒是我的好姐妹。可是一想到繁兒曾經的確是背叛過我們,所有的話只能爛到肚子裡。雖然很不情願,我還是跟兩個男人悄悄地繞到屋後打探。
  繁兒和夜小萱一個在床上坐著,一個在門口坐著。夜小萱看起來很激動,兩個人應該已經起了衝突。
  "把小三哥還給我。"夜小萱冷冷的命令:"否則你的娘親只有死了,你別以為我不敢殺她!你要記住,你的命也是我夜小萱揀回來的,否則,你那個喪心病狂的娘早殺死你了。"
  "我說了,你若是敢靠近一步,我就和梅花鎖同歸於盡。"繁兒面無表情,彷彿在說一件無管冷暖的事。
  "你根本不愛小三哥!"
  "是的,我愛的是雙修哥哥。"繁兒微微一笑。
  夜小萱眼角的嗜血的潮紅更重了,嘴唇也變成烏青色,她冷笑:"你別忘記了,我為什麼會知道琴澀背叛了主人。那是因為,你又一次背叛了林月見和你的雙修哥哥。為了你那個喪心病狂的娘,說起來真是可笑。"
  繁兒又笑,臉色白得嚇人:"是的,我又背叛了我的姐妹,我的罪無法償還。"
  "那你就受死吧!"夜小萱的眼神變得凶狠。還沒到床塌前,她就愣住了,整個人如如雷擊中。她頹喪的坐在地上。是血。繁兒坐在床上。血已經順著床邊流下來。白色的帳子也染紅了,繁兒的臉白得嚇人。
  "繁兒!"我們同時驚叫一聲跑進屋子。
  繁兒手中的梅花鎖泛起淡藍的光。夜小三的影子慢慢的清晰起來,他微笑的看著繁兒,繁兒也微笑的看著他。
  "我知道,你希望是這樣的。"夜小三說。
  繁兒虛弱的點點頭,表情安詳,她說:"賊頭子,謝謝你,謝謝你震破我全身的經脈。月見,對不起,我又背叛你了,來世我還要做你的姐妹,不過我會愛月見一輩子。你要對雙修哥哥好啊,要替繁兒給雙修哥哥幸福。"
  夜小萱喃喃地說:"小三哥"
  夜小三微笑著走到她面前,他想替她擦眼淚,手卻穿過了她的身體。他說:"乖,小萱,是小三哥不好。我生前總欺負你,不過你答應我,一定不要做壞事了,我們做的壞事已經太多了。對不起,若有來世我一定好好的疼你,你永遠都是我的好妹妹。"
  "小三哥,你不要走,我不允許你走!"
  "小萱,我已經死了,死人本就應該有死人的歸屬。你要好好的活著,只要有緣分,我們總會再見面的。"夜小三走回繁兒身邊,他的手探進繁兒的身體,繁兒閉上眼睛倒在床上斷了氣。我摀住嘴巴怕自己哭出聲來。繁兒的靈魂是金黃色的,她牽著夜小三的手,微笑著說:"再見了,我的朋友們,只要有緣分,我們總會見面的。"
  我蹲在地上哭得肝腸寸斷。
  只要有緣分,我們總會見面的。繁兒,我們真的有那個緣分嗎?只怕來世的你已不是現在的樣子,我們要如何相認。我將繁兒埋在了娘親墳墓的旁邊。繁兒可以陪娘親說話,她就不會寂寞了。娘親也會好好的仍愛繁兒,像對自己的親生女兒一般。
  我將院子裡桃花樹下那把笨重的劍挖了出來。那劍依然很笨重,也不是很鋒利,款式也不夠漂亮。我抱著劍在樹下發呆,我們準備馬上離開村子,這一別,可能是天人永隔。
  "月見,你放心,我會保護你的。"燕千秋說:"你不是經常問我的身世嗎?我現在可以告訴你。我小的時候家鄉村子裡鬧瘟疫,死了很多的人。我躺在路邊沒有吃的加上生病,馬上就要死了。可是那時候,我遇見了一個天仙般的女子,她懷裡抱著一個嬰兒。那嬰兒見到我就笑,那女子說,也算有緣分,就將我救了起來。她將我托付給了飛天姑姑,飛天姑姑把我送到了一位真人那學習武功。飛天姑姑可能已經忘記了我,可是我依然記得,她叫那個嬰兒,小梅花仙。我每次做夢都會想起那個小嬰兒對我微笑,也就是那微笑溫暖了我到現在。"
  我驚訝的張大眼睛說:"你的意思是,是我娘救了你?"
  燕千秋搖搖頭柔情似水的握緊我的手:"確切的說,是你救了我。路邊都是躺著的死人和快要死的人。你嚇得哇哇大哭,一見我就笑了,所以你娘才救了我。"
  這個冷冰冰的男人身體內流著滾燙的血,他說:"月見,你放心,我一定會救你。你與唐雙修暫時在祭月國呆了,我回亂花山莊向飛天姑姑借一個寶物。有了這個寶物,斷腸人就傷害不了我們了。"
  "寶物?"
  "飛天姑姑臨行時說,若對付不了斷腸人就回去取寶物。"
  我將手裡笨重的劍放在燕千秋手上說:"這是我爹打的一把劍,它不好看,也不鋒利。但是這是我的,它就代表我,這些日子就讓它陪在你的身邊吧。"
  燕千秋微笑著摸我的頭髮,唐雙修似乎能感覺到這個動作,不自然的咳嗽兩聲說:"我們該出發了。"
  夜小萱一直呆呆的枯坐在門口,我們要走,她根本沒有跟著離開的打算。我走過去好聲相勸:"走吧,聽夜小三的話好好的生活。"
  夜小萱苦笑著搖了搖頭:"我不走,我要留在這裡陪小三哥。繁兒埋在這裡,他也會在這裡,我要在這裡陪他。"
  "他已經死了。"唐雙修說:"留在這裡只會徒增悲傷而已。"
  "你不懂,有小三哥的地方才是我的家。我會留在這裡,會幫月見看院子,會幫月見給她們掃墳。斷腸人不是那麼好對付的,若你們死了,我會在那兩座墳前再添三座墳。這樣,大家都可以永遠在一起了。"
  在桃源村孤獨終老,與桃花為伴,聽起來是件很美的事。
  夜小萱的又變成了那個嘴巴伶俐的單純的丫頭,她是個足夠好的女子,只是與她愛的男子缺了那麼一點緣分。

《亂花飛過鞦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