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3)

  「6」
  書店是個很舊的書店,位置很偏,最外面的架子上堆著亂七八糟的言情小說和漫畫,裡面的架子上更是毫無章法的,連分類都沒有,很多書都已經泛黃,還落了很厚的灰。這樣的店子生意慘淡是必然的。
  那個比他們年長不了幾歲的老闆一邊聊天找美眉搭訕,一邊懶洋洋地喊著:「橘梗,不要再從架子上摔下來啊……」
  橘梗在架子上爬上爬下,很開心,很認真地翻找著,讓純淵很是摸不到頭腦。一般的女生約會不就是看電影遊樂場什麼的麼。她或許真是在他的大腦中植入電子芯片的外星人,下次一定要問她是從什麼星球來的才行。
  「找到了!」橘梗很得意地揚揚手,「清明哥,我就知道你這店子裡都是寶貝!」
  「少來了,臭丫頭這次還不給錢麼?」
  純淵有點不敢苟同,指著架子上滿身灰的傢伙問:「她敢看霸王書?」
  「哈,每次都是說什麼清明哥,你這些垃圾堆在這裡佔地方,我幫你消化,不用謝我。」男人笑得很是愉快,「也就這個臭丫頭敢這樣……」
  「你們認識很久了?」純淵很是疑惑。
  「可不是!」橘梗咯咯笑著,「清明哥因為打架或者考試不及格被他媽打得鑽桌子的時候,每次都是我裝作數學題不會去救他啊。我們住對門,他的殺豬般的嚎叫很有威懾力,我們整棟樓的小孩從不敢惹是生非的……」
  「你個臭丫頭!」男人惱羞成怒地隨手抓一本書扔出去,「你能好哪去?每天把家裡搞得雞飛狗跳,天天叔把你關禁閉不都是我救你的!哈……對啦……臭丫頭的男朋友……她小時候總是隨地大小便,我還給她擦過屁股喔……」
  「李清明,你怎麼什麼都說啊!」橘梗真想挖坑把自己埋了,「我那時候只有一歲好吧!」
  「是啊,我還給六個月你的洗過澡……」
  「不跟連初中都考不上的笨蛋一般見識。」橘梗已經說不出什麼了,氣呼呼地跑去後面的衛生間洗掉滿手的灰塵。
  純淵淡淡地微笑著,聽李清明問:「橘梗她很可愛吧?」
  「是啊。」
  「以前很搗蛋調皮的,不過比現在可愛多了。現在的她啊,太累了。」男人把橘梗翻出來的書扔在桌面上,「喏,你瞧瞧,這種混蛋書。」
  純淵從橘梗的父親那裡瞭解過橘梗母親的事情,聽說以前也是個混世魔王。是繁體字的名字,純淵好奇地讀出來:「人類穿越史……」
  「現在好多了,她母親剛過世那會兒,跟瘋了似的,每天在找這種書……」
  「就是流行的穿越小說?」
  「不是,那丫頭啊,愛因斯坦的粉絲,堅持一定有辦法可以穿越到過去,關鍵是什麼能量。所以啊,凡是類似的資料就要看。連這種台灣人自己杜撰的東西,她都讓我去淘……哎……很難找的嘛,這種冷門的變態書……」
  「她……」
  「她也很累的……只是在找精神寄托吧……」李清明聲音低下去,「小子,像你這樣的小白臉怎麼會看上她啊,不是認真的就算了吧,這丫頭看起來很好對付,其實是個死心眼。」
  純淵定定地看著他,眼前的男人懶洋洋卻又無比犀利的眼神。「我對她是認真的」這句話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面前的路迷霧重重,充滿著不可抗拒的未知。
  他要把她帶到哪裡去?
  刀子劃破樹皮時,它不會說話,不證明它不會疼。她隨時做好被拋棄被傷害的準備,不證明她不會難過。
  橘梗走在前面說著什麼「容青夏剛才發短信讓我去同學聚會吶,剛好是情人節那天」,說完沒聽到回應,回頭又補充,「可以帶家屬……」在純淵猛地回過神問著「你說什麼」時,又擺手咧嘴笑「沒什麼啦」。
  路口是紅燈。橘梗跺著腳,又掃著頭頂的雪。
  「如果能穿越到過去,你想做什麼呢?」
  「哈?」橘梗看了看手上的書,聳聳肩,「這啊,這是研究著玩的……怎麼可能……」
  「如果可以呢?」他逼問。
  「阻止第二次世界大戰……」
  「……」
  「這不可能的事要我怎麼說啊。」
  「如果我能穿越的話……」純淵抬頭望著依舊灰色的天空,雪落在睫毛上馬上就融化了,「如果可以的話……我會阻止那個女人……生下我……」
  「純淵……」
  「我們不一樣,橘梗不要說母親會傷心這種話,我們不一樣的。我的存在本身就是個錯誤,給那些本身應該幸福的人,帶來了很多不幸。如果不是我,父母不會離婚,妹妹不會那麼痛苦的長大,他們都會生活的很輕鬆。起碼對春緋來說,一切都會改變的。」純淵扭過頭對著橘梗微笑,「對你來說,遇見我,也是一種錯誤。我好像,什麼都不能給你。」
  很遠,感覺他突然離得很遠。橘梗全身冰冷,她,好像要被他推開了。
  她想開口說話,可是什麼都做不到。全身都在叫囂著,快安慰他,快擁抱他。可是什麼都做不到。她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樣恨自己的無力和笨拙,只能用驚慌的大眼睛望著他。
  他上前一步,揉著她的髮絲,很軟,透著清甜的溫度。
  純淵突然笑了:「這是什麼表情?……因為說了那些話……想咬我?」
  那種比哭還要悲傷的笑容,她狠狠地搖頭。
  「橘梗。」純淵收斂了笑容,「對不起啊……我們還是分手吧……」
  她豎起耳朵,聽到聲音立刻被風扯斷了,紅燈停,綠燈行,捂著臉縮著脖子的人們緩緩地朝對面移動。純淵推開一步,沒有說再見,然後轉身隨著人群往對面走。
  ——橘梗,對不起啊,我好像連愛你的資格都沒有。
  ——在你推開我之前,請允許我先推開你。
  「7」
  橘梗在家待不下去,於是跟父親說回學校參加補習班。她有掛科的把握,心情更是雪上加霜。譚非要趕著上班,沒想到橘梗這麼快回來,又是蔫茄子的模樣。半夜的呼吸也不規則,整個蜷縮在棉被裡,如嬰兒在子宮的姿態。
  這是人受傷後自我保護的姿勢。
  白天還能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晚上就不行了,譚非在身邊也不敢哭,疼得厲害了就咬手背。
  夏森澈知道她回來就約她出來喝咖啡,橘梗在家悶得快發霉,就當出門曬曬太陽。她扶著杯子喝果汁時,夏森澈一眼就看到了她手背上亂七八糟的血印子。這下笑不出來了,有些難過又生氣地打量了半天,招手對服務生說:「沛沛,讓阿夜拿藥箱過來——」
  女生說著「好勒」小跑著上樓。
  「不疼……」橘梗有些奇怪,「你那個堂弟不是在顧F城的那個店子麼?」
  「他過來玩,順便檢查我有沒有吞他的錢——」
  「阿澈你不會的。」橘梗有點義憤填膺,「我相信你。」
  「你這個傢伙。」夏森澈看到她揮舞的手,不知道她犯什麼傻,不覺得有些刺眼,「純淵欺負你了?」
  「哈哈,瞧你說的,怎麼會……」橘梗最後也笑不出來,「我們沒什麼關係了。」
  夏森澈不想安慰她。
  或許在知道她和純淵在一起的時,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他根本不知道怎麼去愛別人。如果他猜的沒錯,不是因為不喜歡,是因為發覺越來越喜歡,沒辦法回應,所以才放手。那個人的人生不在他自己的手中,看似是個強者,只是用空氣吹起來的一張皮而已。
  兩個人面對面沉默著。
  「阿澈,拿過來了。」一個輕柔又悅耳的聲音。眼前的人白淨又漂亮,柔順的長髮披在肩上,格外的賞心悅目。
  夏家這到底是什麼趕盡殺絕的基因。橘梗見過夏森澈那些疼愛的堂姐妹們,每次來F城玩,阿澈都會拜託她作陪,從清純LOLI到妖艷御姐,從治癒系到元氣系,從小家碧玉到大家閨秀。記得第一次見到夏森澈就有一種驚艷時光的感覺,而這個夏森夜用一個笑容就秒殺了她。
  「葉橘梗吧?阿澈常常提起你——」坐在阿澈身邊的男生微微笑著,「不看路撞到垃圾桶上的趣事。」
  「你的頭髮……」
  「喔,長髮方便工作,我是我們學校COSPALY社團的團長。」
  「我是說挺好看。」橘梗齜牙咧嘴,手背上的雙氧水冒著白泡,倒像是在腐蝕皮膚,「阿澈,慢點……」
  「怕疼就不要犯傻啊。」他很不高興。
  「啊咧,我還以為你只會拿著刀子劃死人肚皮呢,原來你也會救人啊……」夏森夜調侃著。
  「你以為學醫是做什麼的?」夏森澈不理他。
  「以後殺人佈置現場什麼的不是很方便麼,而且外科醫生的話,還可以試驗一個人到底被割多少刀才會嚥氣呀……」
  橘梗覺得背部冷颼颼的,徹底推翻了他剛剛建立的清純善良的好形象。
  「去你的,別嚇唬她。」
  「你心疼啦?」
  「和她好好相處過的人,應該沒有人不心疼她吧。」
  「那我也要和橘梗好好相處。」
  「你就算了。」
  兩兄弟一來一往的對話倒也很有意思,橘梗後來起身告辭,夏森澈送她小區。路上他刻意逗她開心,說著一些很冷的笑話,橘梗倒是很給面子地笑了。在下了一周雪之後,難得的晴天,她的心情也好了一些。
  快到樓下時,夏森澈突然說:「橘梗,和那個人在一起很累吧?總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他也從來不告訴你,所以,離開他其實是一件好事。」
  「不!」橘梗驚訝地抬起頭,「什麼毒蛇,什麼給人帶來不幸的人,他從來都不是,他對我很溫柔的,我覺得……很幸福……他一點都不知道……我其實很幸福……」
  我其實很幸福。那時候可以這麼跟他說,可以把內心的話全部告訴他。可是她什麼都沒說。
  那個人說對不起時,明明那麼的痛苦。那個人其實應該比自己還要難過吧。
  橘梗亂七八糟地哭著,傷心到不知道怎麼辦。夏森澈像被雷劈到,這種傷心的表情,他不是沒見過,無數次夢見過,如此讓他疼痛。他突然抱住面前顫抖的身子,用力地擠入懷中。
  「你們……」容青夏的聲音突兀地傳過來。而另一個聲音來源,隨著「匡當」一聲,啤酒掉在地上,綠色的碎片跳起來,還有不甘心泛著白泡的液體。還有女生那雙徒然張大的空洞的眼睛,薄嘴唇不知所以地顫抖著。
  他們顯然是去外面便利店買了啤酒回來,好像在等橘梗吃晚飯的樣子。
  「春緋……」橘梗喃喃地喊她的名字。
  「這就是你和我哥分手的原因?」春緋盯著她的臉,「原來是我搞錯了啊?」
  「春緋,你搞錯了……」
  「我什麼都看見了。」春緋退後幾步臉色陷入巨大的樹影中,「對不起容青夏,我打破了你的啤酒……」
  「春緋……」夏森澈上前一步。
  春緋沒抬頭,被他的聲音蟄了一下似的,突然回頭就跑。夏森澈還愣著,有個念頭突然衝入橘梗的腦海,她猛然驚叫著:「阿澈,快去追,春緋在光線暗的地方看不見!」外面那麼多的車,那麼多的人,她來找自己,她是為了純淵來的。
  她總是習慣地搞砸事情。
  其實帶來不幸的人是她吧,總是不停地給身邊的人帶來麻煩,總是習慣性傷害別人。
  她不想的,橘梗尋著夏森澈消失的背影,全身的力氣都被抽乾了,只覺得腿發軟。這個冬天是不是太漫長了點?
  她有種不詳的預感,感覺就要失去什麼似的。
  而以前的夢境中,那輛永遠也不會來的巴士,到底要帶他們去哪裡?

《薔薇色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