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薰外傳(5)

  第一次大型模擬考試是在四月中旬,考試之前顧若薰和趙尋還特意往這邊跑了一趟,看起來比我們還緊張。趙尋也就算了,連顧若薰也過來,還在樓道裡對著我笑,這事情就有點嚴重。
  我在這個學校低調的待了三年,沒想到臨到畢業卻晚節不保。被熱情的同學們問著,顧若薰為什麼來找你啊,你們什麼關係啊。我只好說「顧若薰是夏玨的鄰居」,連火星人都知道我和夏玨有革命感情,攻勢自然又轉到夏玨那邊。
  大多數都是羨慕得要死的眼神,恨自己沒那個近水樓台的好運氣。
  夏玨咬牙切齒的對我說:「幸月萱同學,小心我把你和顧若薰的姦情捅出去。」
  我笑著:「好啊,只要你不怕我搶了你的風頭。」
  夏玨立刻跳起來:「不行,我才是我們幫的大小姐,我能讓你的這個丫鬟太囂張。」
  我好像記得我是殺手來著,夏玨真是沒譜。
  模擬考試結束後,我們便去吃涮涮鍋慶祝初戰告捷,同行的還有精英班的三個同學。一個是校廣播電台的劉嵐,還有一個叫雲莉莉,另一個一個男生是顧若薰的同桌彭嘉陽。我和夏玨對望一眼,覺得我倆根本就是一頭鑽進天鵝堆裡的野鴨子,自卑得連隔夜飯都快吐出來了。
  精英班的同學們去佔位置,我和夏玨去了一趟洗手間,出來時看見顧若薰左邊是彭嘉陽,右邊是雲莉莉。夏玨和那個劉嵐是初中同學,雖然關係不怎麼樣,畢竟是認識的,就招呼夏玨坐她旁邊,我清楚的看見趙尋不高興的皺了皺眉。
  一頓涮涮鍋吃得有點消化不良,彭嘉陽給若薰夾涮肉的頻率讓夏玨的臉都綠了,我低頭當做沒看見。精英班同學們的話題自然還是高考,都是削尖了腦袋想往北大清華鑽。劉嵐用百靈鳥一樣的聲音問夏玨:「夏玨,你準備考哪裡?」
  夏玨說:「中南大學,我不想離開長沙。」
  劉嵐大驚小怪的:「哎,真巧啊,趙尋也想考中南,我們還都說他沒出息呢。」
  夏玨臉色暗了暗,我在桌子底下握住她的手,她這才沒有發作,皮笑肉不笑的說:「那是啊,我們這些考中南的沒出息的人怎麼跟你這種精英比啊。」
  餐桌上的氣氛立刻尷尬起來,劉嵐都不知道說什麼了,還是彭嘉陽出來打圓場說:「得了吧劉嵐,在你眼裡不上北大的都是沒出息的。我前幾天還跟顧若薰商量著一起考外語學院呢,我倆也沒出息。」
  若薰要考外語學院,我怔了一下,他從來都沒跟我商量過。
  看著顧若薰安安靜靜吃東西的樣子,我突然明白了一些東西。他根本沒必要跟我商量考哪個學校,反正他要考的學校,我是考不上的。我們的差距不是一點兩點,並不是說我努力幾個月就能從野鴨子變成白天鵝。
  我現在臨時抱佛腳,只不過是盡量跟若薰靠得近一點,那種能夠一起生活的日子,不知道要有多遙遠。
  我到底要走多快,才能跟得上若薰的腳步。我心裡空落落的,像個無底洞,一點底都沒有——因為我連若薰的背影都還沒看到。
  涮涮鍋吃了一半,我湊到夏玨耳邊說:「我先走了,我今天要去趟道館。」
  夏玨問著「你吃飽了沒有啊」,我站起來對其他人說「對不起啊,我今天還有事,你們慢慢吃」。我剛走到門口,就被顧若薰叫住了,他手裡拿著外套著急跑出來,嘴角還佔著猩紅的辣椒末。
  「你去哪裡,我送你去。」若薰說。
  「不用了,你回去吃飯吧,我去道館。」
  「你怎麼了?」他看出我的不高興,想要來扯我,卻被退後一步躲掉了,他的手落了空,又攥成拳,像是要握緊什麼似的,「你怎麼生氣了?」
  「我沒生氣。」
  「你就是生氣了。」
  「你說生氣就是生氣吧。」我不想跟他在門口糾纏,精英班的同學們都往這邊看著呢。我很怕某個大嘴巴把我和若薰的關係說出去,接下來的幾個月會變得很不太平。我說,「若薰,你先回去,別讓人誤會了。」
  「什麼誤會?」
  「就是誤會我們是那種關係。」
  「我們本來就是那種關係,有什麼可誤會的?」顧若薰很少這麼不依不饒的,連手都纏上來了,我嚇得又躲,顧若薰沒再動。我小心翼翼的抬起頭,見他低著頭,眼睛裡閃爍著某種類似傷心地情緒。
  「若薰……」我無意刺傷到他,可是我不知道怎麼辦,因為我自己也很難受。
  「你要是覺得跟我在一起很辛苦,你可以說,你想一直藏著我藏到什麼時候呢?」顧若薰握著拳頭,可以隱忍著的傷心還是流露出來,「跟我在一起有那麼可怕嗎?」
  顧若薰說完就推門走出去了。
  夏玨見若薰走了,忙跑過來問是不是吵架了,我搖搖頭,勉強的笑了笑。
  很久以後,我才知道若薰那種想要詔告天下的決心是多麼的可貴,可惜被年少又自卑的我毫不留情的錯過了。
  從那天起我好久沒看見顧若薰,他不來找我,我也不知道怎麼去找他。學校裡建校時種下的泡桐樹已經有三層樓高。不知道什麼時候枝頭長了嫩嫩的葉子,又長了成簇的花苞。四月的長沙忽冷忽熱,下了幾天的雨,空氣裡全是雨水的氣味,讓人心情低落。
  下了一周雨後的大晴天,我們班上體育課,陽光的味道有點暖暖的香氣,我抬頭發現泡桐花已經迎風怒放。像往年一樣,白色的花朵壓彎了枝頭,襯著教學後後面的紅牆。有男生疊羅漢爬牆幫女生摘上一大枝,養在罐頭瓶子裡,放在教室窗台上,連吹進來的風都是香的。
  第一次模擬考試的成績貼在後面的板報上,我和夏玨的排名是中等,意料之中。
  她高興得又蹦又跳,與我的無精打采形成強烈的對比。
  「你跟若薰吵架還沒好?」
  「我們沒吵架。」
  「求你們了,快和好吧,趙尋都跟我說了,顧若薰最近臉臭得像一坨大便。」
  「你就不能用點文雅的形容詞?」我瞪她。
  「那是趙尋說的,你罵他去。」夏玨跟我嬉皮笑臉的,「我就不明白你們倆在矯情什麼。我跟若薰說你都快成愁出皺紋來了,結果那沒良心的拋出一句,那也比你好看。都護犢子護得硬著呢,還吵什麼吵啊,窮折騰!」
  我不知道怎麼跟夏玨說,只能閉著嘴唇,心裡更是空得厲害。
  夏玨看我又是愁雲慘霧,也跟著鬱悶到不行:「你天天當林黛玉,姐姐我還真受不了,得了,放學後姐姐帶你去見識見識點新鮮玩意兒。」
  「什麼東西?」就她鬼點子多,其中包括層出不窮的餿點子。
  「不能說,得保持點兒神秘感。」
  放學後夏玨直接拉著我跑出學校,走進學校後面的巷子裡。這個巷子是死胡同,有一個租書屋,還有一個賣豆腐腦的。夏玨走到出租屋,跟老闆打了個招呼,就拉著我往樓上走。我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問著「樓上有什麼呀」。夏玨笑得神秘兮兮回答說:「看動作片!」
  樓上黑咕隆咚的,是個小的放映室,擺著一排排的舊沙發。裡面有十幾個人,大多的男生,還有兩對情侶,其中一對還穿著校服。屏幕上放映的是《東成西就》,張曼玉演的國師正仰頭把雞肉塞喉嚨裡面釣蜈蚣。
  「這種片子拜託你回家租張影碟看好不好?」
  「等著,還沒開始呢。」
  我索性閉上眼睛打瞌睡,耳邊是夏玨嘟嘟囔囔的「你要好好學習,小心若薰不要你」。我心不在焉的想著若薰的事情,再睜開眼睛真的看見顧若薰。他坐在我身邊,夏玨正被趙尋抓住胳膊往外拽。
  「若薰……」
  「你怎麼會來這種地方?」
  「是夏玨拉我來的。」
  「快點,出去再說。」若薰剛說完這麼一句,原本林青霞演的三公主施展武功喊著「大海無量」,突然屏幕上一晃,兩具白花花的肉體糾纏在一起,某個部位的特寫在屏幕上放大,男生們哄笑幾聲接著就安靜下來。
  我噁心得連晚飯都省了,跟顧若薰出了錄像廳,咬牙切齒的考慮著明天要不要踢斷夏玨的狗腿。
  從巷子裡出來,顧若薰拖著我的手往前走,我看不見他的臉,不知道他生氣還是什麼,有點著急。本來打算著再見面就像他道歉,可是現在並不是道歉的氣氛。迎面走過來幾個穿校服的學生,我嚇了一跳,連忙掙開顧若薰的手。
  他停下來,回頭面無表情的看著我。
  ——你要是覺得跟我在一起很辛苦,你可以說,你想一直藏著我藏到什麼時候呢?
  其實這幾天我已經決定什麼都不管了,反正在師長眼中我也不是什麼好東西,習武之人最怕的就是把弱點暴漏給對手——而顧若薰就是我的弱點。
  這種反射性的甩手讓我自己也想抽自己,幾乎是立刻抓住若薰的手,卻被他甩開。我再抓,他再甩。我們像在進行一場長久的拉鋸戰,來回拉扯了不下幾十次。顧若薰像是受不了我的厚臉皮,咬著牙說:「你這又是什麼意思?你不怕別人誤會了麼?」
  「什麼誤會,我們本來就是那種關係。」我氣勢洶洶的。
  顧若薰又看了我半天,在我以為他靈魂出竅時,他終於斂下長睫毛,淡淡的笑了。大概太久沒看見他這種喜悅的表情,我有點看得眼睛發直。顧若薰大力揉了揉我的頭髮,反握住我的手,幸福的往站牌走去。
  第二天夏玨小心的觀察了半天我的臉色,才大膽的跑過來說:「幸月萱,我知道你現在腦子裡想的是『踢斷夏玨那王八蛋的狗腿』,但是你倆和好了吧,你看你臉上春情湧動的,我能將功補過不咯?」
  若不是趙尋發現她帶我去那種「不正經的地方」,我跟顧若薰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和好,所以我打算暫時保留夏玨的狗腿。不過夏玨每次用的形容詞都讓我想要海扁她一頓。
  中午我主動跑去精英班找顧若薰一起吃飯,旁若無人的走進他們教室,他正在做題,抬頭看見我,愣了一下笑得很開心。
  於是我跟顧若薰的姦情徹底曝光了,在食堂裡他把茄子夾給我,我把芹菜夾給他。夏玨得到了第一手的資料那就是女生們很高興,因為顧若薰交了女朋友,那些喜歡男生的謠言便不攻自破了。
  週五早上我跟阿姨打好招呼去夏玨家裡睡,結果夏玨下課後就跟趙尋去遊戲廳玩跳舞機,讓我先去顧若薰家做功課。下了晚自習後,我和顧若薰手拉手壓馬路回家。路邊燈光透過稀疏的葉隙落下來,如碎落的星斑。
  這一切都是令人陶醉的,只恨這夜不夠濃,恨這路不夠長,也恨這時光不夠慢。
  雖然他不說,但是我能感覺到顧若薰格外的幸福,連眼睛都像是閃著光的。我不是善於表達的人,他也不是。我們之間應該是有種默契的,不用像其他情侶每天都追問著你愛不愛我。
  那些能輕易說出口的愛和誓言,又有幾個能實現呢?
  「又走神。」顧若薰拿書拍我的頭,「半小時你做了兩道題還錯了一個半啊。」
  我揉揉眼睛,時針已經指向十一點,夏玨這個人來瘋還沒回來。我說:「若薰,我有點睏。」
  「那你先睡一會兒,等夏玨來了我叫你。」
  「耶!我可以睡你的床嗎?」
  「……洗過澡可以。」顧若薰有潔癖。
  「真的啊!」我嘻嘻哈哈的把腦袋湊過去,「我很乾淨的,你聞聞,腦袋一點都不餿。」
  「不洗不許睡。」
  「毛病吧。」我鑽進浴室隨便的沖了沖,洗漱台上有兩瓶洗髮水,上面是英文的字母,我聞了聞,選了顧若薰用的那個香味。我高興的跑進臥室,撒歡的往床上一撲,抱著鬆軟的蠶絲被打了兩個滾。
  顧若薰見我這麼孩子氣,也忍不住笑了,去臥室裡拿了吹風機幫我吹頭髮。這時我才想起一個很嚴肅的問題:「若薰,你媽為什麼老不在家?」
  「她經常住在她男朋友那裡。」
  「哦,你要有後爸了啊?」
  「不會的。」顧若薰平靜的說,「那個男人有老婆孩子。」
  「那你媽媽……」為什麼還跟那個男人在一起呢?
  「頭髮干了,睡吧。」顧若薰明顯的不想繼續這個話題,我只能閉上嘴巴,這好像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
  本來已經困得打瞌睡,躺在床上卻又睡意全無,只能閉著眼睛胡思亂想。我比顧若薰幸運,我是爸媽兩家人的掌上明珠,還有個同母異父卻格外粘我的弟弟。可是顧若薰的家裡,卻只有他一個人。
  我覺得胸腔裡一陣陣的發燙,泛著酸軟的疼,連整顆心都跟著疼起來。
  這麼好的若薰,這麼堅強,這麼乾淨,這麼讓我放不開。
  我想我對顧若薰的過度膨脹的感情,已經無法只用「喜歡」兩個字概括。那是用「我愛你」都嫌不夠的很多很多的愛情。
  那天夏玨沒有來敲門,我只好住在若薰這邊。顧若薰洗澡後柔軟的頭髮滴著水,我沒頭沒腦的說,沙發多窄啊,我們一起睡吧。顧若薰的臉馬上就紅了,波光瀲灩風情萬種,看來夏玨的錄像廳教育對他的衝擊也很大。
  藉著窗外透進來的微弱的光,若薰的臉近在咫尺,在呼出的氣息都能感受到。我幼稚的玩著他可以在鋼琴鍵上輕鬆跨八度的手指,他只是看著我笑,沒有說話也感覺很幸福。幾乎是順其自然的,我圈住他的腰,他摟著我的身體,抱得密不透風。
  若薰的嘴唇在我的額頭上蹭著,很快便找到我的嘴唇。我緊張得全身發抖,任他的吻越來越濃,像要把我吞下去一樣吮著我的嘴唇。顧若薰漂亮柔軟的手指貪婪的在我的腰上摸索,從衣服下擺探進去,有點生澀的探索著。
  他的身體變化太明顯,我想起言情小說裡激情部分的描寫,緊張得呼吸困難,卻一點都不害怕。因為面前的人是顧若薰,我願意把一切都給他。這麼堅定的想著,我顫顫巍巍的伸手來解胸前的扣子。
  顧若薰猛得清醒過來了,按住我的手,眼睛濕漉漉的,像下了一場春雨。
  「萱……」顧若薰低聲叫著我的名字,「不行。」
  「噢,你不行?」很久很久當我再長大一點,才知道自己無意識的說了什麼鬼話。
  「我不行?!你看我行不行!」他咬牙,像是生氣,又是像在忍笑,把我看糊塗了。
  「你行你行。」我真不知道說錯了什麼,笑著討饒,「反正我沒關係,你知道的,反正只有你了。」
  只有你了,這輩子只有你了,所以怎麼都沒關係。

《再不相愛就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