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那些

我和小舞在傍晚時分到達機場。
    樟宜機場是在東海岸的。我站得高一點,剛剛好看到太陽溺在了水裡。黃昏在哽咽。有架飛機在奮力飛翔。掙扎著要離開也或者是掙扎著不離開。和雲彩廝打在一起。緋色的餘暉是搏鬥的血。
    天空是這樣喧鬧。
    之前很久我們都在地鐵上。城市到機場地鐵要很久。從西邊到東邊。地鐵上的人越來越少。後來只有我和小舞了。我顯得很興奮。很興奮於是我們在地鐵上拍照。我的姿勢很囂張。幾乎整個人躺在了地鐵的座位上。讓小舞來拍。真的從來沒有這樣,坐只有我們兩個人的地鐵,可以叫,可以撒野。此時此刻我有一列長長的列車之家。有一個和我相依為命的小朋友:小舞。我於是覺得很滿足,雖然我心裡很害怕。因為到了郊外之後地鐵驟然快了起來。很快很快地在大片的黑暗和星星點點的光亮中穿梭。我想挖隧道的時候人們帶給石頭的疼痛石頭現在要歸還給人了。
    我們在傍晚的時候到達。我們要在機場過夜。我們沒有要接的人,這裡也沒有精彩的表演。可是我們來了,從西到東,千里迢迢。
    機場的星巴克會二十四小時營業。所有的店子都會晝夜不眠。我在這個城市沒有家,所以我喜歡把所有的地方都當成家。只要它還亮著。我覺得機場會是個很不壞的家,有很多燈,有很多和我一樣沒有睡去的人,熱熱的咖啡,會是我喜歡的VanlliaLatte。我可以看到精神抖擻的歐洲人走下飛機,帶著很少的行李,不慌不忙地要一杯咖啡坐下來。
    我和小舞在機場過夜,我們夾在匆促的行人裡,把自己想像成一個乘客。有一個目的地。
    我漸漸覺得疲倦。可是我仍喜歡不停不停地對著小舞講話。
    我想小舞也覺得很疲倦,可是她仍然不停不停地眨著眼睛聽著我講話。
    我們都還不想睡。
    我對小舞說,我知道魚疲倦的時候也是睜著眼睛的。或者它們知道自己一旦閉上眼睛就會有眼淚掉下來。所以魚總是一張一合著嘴巴,其實是在打呵欠。
    小舞說,魚為什麼會害怕流眼淚呢。它們在水裡,眼淚被海水分享,誰會知道。
    我過了很久才說,因為眼淚流過的時候會弄髒臉。
    停頓。
    看著。
    小舞說,你的臉可真髒。
    小舞,我仍舊喜歡哭泣。我不會抽煙,不會喝酒,所以就讓我哭泣吧,這樣我會覺得好許多。
    小舞,你的家是什麼樣子的呢?讓我來說說我們的家吧。
    小舞,我原來所在的城市有一個湖,一些小山。一簇一簇的蓮花。
    四季是分明的。冬天可以看到大雪。我如果騎單車就總是會滑倒。我的家在城市的中央,在那個湖的旁邊。湖邊有個有大落地玻璃的意大利餐館,透過玻璃可以看到湖裡粉泱泱的蓮花如果是夏天的話。那是我常常去的地方。坐在湖邊發愣。我曾在那裡看見我的好朋友和她的男朋友出現。湖的旁邊是圖書館。他們一起學習然後牽著手跑來。不買票,跑進來,笑啊他們。笑他們自己做賊而沒有心虛。
    可是他們恩愛這碼事是發生在20世紀末還是21世紀初呢我記不得了。多久了啊湖邊總是有淹死的愛情,可是日子久了悼念的人已經很少了。
    小舞,我家前面的街是那種曲曲折折的小巷子。那是這個城市裡作為古建築保留下來的惟一的街。很破舊,可是很驕傲。柳樹,大木頭門,泉水。還有對聯。北方很少有這麼溫情的景象。穿過小巷子可以到達城市的商業中心。還有最大的書店。小舞,你知道嗎,我格外喜歡這條街。因為我和我喜歡過的男孩子約會的時候,我們總是會在書店門口見面。我必須穿過這條小街。每一次我總是遲到,記憶裡是在這條小街裡奔跑,滿心歡喜地迎接周圍人的目光。那時候我總是穿得很囂艷。我喜歡的是粉紅色和橘色,而且我總是拿它們來配一些深藍或者是草綠的顏色。我喜歡綁一頭辮子,背很大的雙肩的包。穿長長的層層疊疊的襪子和很高跟的跑鞋。我那時候穿衣服總是很有勇氣。我從巷子裡穿過的時候可以感覺到周圍人的目光。那是一種隆重的檢閱。我覺得自己是個引人入勝的孩子。於是神采飛揚。巷子那頭等我的男孩子不停地更換。長頭髮的,單眼皮的,熱愛學習的,會吹口哨的,上過報紙雜誌的。惟一不變的是我飛快地在這條街上穿梭。小舞,很久很久之後的現在,回想起來,巷子那頭等我的人是誰已經不再重要了。他們的頭髮、臉和功績都沒有這條巷子重要了。等到我長大之後才明白,我真正迷戀的是從我家到那個人身邊的這一段路。它像極了我的一場表演,一場我精心打扮的演出。多麼煽情。可是我懷念那條小街上人們的眼神,他們陌生地喜歡過我。
    小舞,那個粉紅色的小女孩比芭比胖些,可是裙子和她們的一樣好看。她和她們一樣等在一個地方等著有人把她帶走。
    她的臉一點也不髒。她飛快地穿越人群。去見愛人。她知道她的愛人預備了很多讚美在巷子的那一頭等她。她覺得整個世界都很愛她的。
    小舞,那真的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城市。我清楚每一家咖啡店的位置,我甚至記住了每一個賣衣服的店主的臉。所以不再有驚喜。可是現在我想一個人和一座城市的默契是多麼美妙啊。有一家很小的咖啡店賣各種咖啡豆和咖啡壺。甚至把牆壁鑲上了咖啡豆。進去的時候會有濃濃的香味。沉溺啊,呵呵。店主原來是在音像店調音響的。後來他說音樂就要殺死他了,所以他必須和音樂保持一段距離。於是他改為調酒和賣咖啡,順便在自己的店子裡放些音樂。這樣他說他和音樂的距離剛剛好。他對我說其實調音響和調咖啡沒有什麼本質區別。都是一些不怎麼高貴的藝術。他的咖啡店裡總是有非常難得的音樂。他給我調配的整整一大馬克杯的咖啡只收我五塊錢人民幣。我一邊喝咖啡,他會在一邊教我如何辨別咖啡豆。他會直言不諱地告訴我他的藍山咖啡是假的。真正的藍山因為昂貴只有寂寞地長在一個屬於日本的小島上。
    小舞,我格外喜歡星巴克是因為我格外喜歡那裡的馬克杯。現在我們花五塊錢新幣可以喝一大杯Mocha,它讓我想起原來的日子。
    沒有剪指甲的調音師,用長長的指甲撫摩他心愛的咖啡豆和音響。
    小舞,我們還沒有去過這個城市的動物園。我們似乎都不怎麼有興趣千里迢迢去看一些麻木冷漠的動物。可是我曾經常常去動物園。儘管它離我們家非常遠,動物也寥寥無幾。我非常喜歡長頸鹿,也喜歡狐狸。我覺得它們的眼睛長得格外好看。小舞,你相信嗎,有一類眼睛是有魔力的。它們可以囚禁靈魂。我喜歡騎單車到郊外的動物園,逕直去看長頸鹿。我坐在公園禁止坐的欄杆上,看它們吃草和調情。有時候我不是自己去的,會有一個男孩子站在我背後,靜靜地看著我,而我靜靜地看著長頸鹿。那個男孩子可能心裡覺得我真是個無趣的女孩,可是他沒有這麼告訴我。他只是默默地,默默地,站在我的後面,使我相信他愛我。
    小舞,那時候我覺得日子真是無聊,我每天都由衷地吶喊,讓我離開吧讓我離開吧。可是我卻從未真正想過要離開。
    在快離開的那段日子裡,我開始一個人重新地、重新地看這個城市。我覺得我和他根本沒有過什麼默契。我們像一對走到婚姻尾聲的夫婦,彼此忍耐著,終於我要離開了。
    我在傍晚的時候會去散步。走很遠很遠。走到城市東邊的教堂,走到已經沒有力氣再走回來,我就坐最後一列公車回家。我背一個很大很大的書包,走路急匆匆的。公車司機漸漸認識我了。因為他總是開這最後一班車,而我也總坐這最後一班車。他以為我是下晚自習的中學生。因為我的書包很大,表情疲憊。怎麼看都還是個一塵不染的孩子。他總是給我一個溫存的憐憫的眼神。然後車子緩緩前行了,我悄悄地坐到一個爬滿燈光的靠窗位子上。有時我會停留在一個賣卡子、帽子,還有信紙的韓國小店買東西。我會買很多卡子,攥在手裡像是摘到了天上的星星一樣快樂。那時候我的頭髮就已經很長了,我喜歡在頭髮上別很多很多很花哨的卡子,這使我的頭髮看起來像一個生機勃發的植物園。我以為我會永遠喜歡這些璀璨的小玩意兒,可是來到這裡之後我再也沒有用過它們。我覺得它們亮得讓我睜不開眼睛。你看,我的頭發現在更加長了,可是我什麼卡子也不要了。
    但正如你看到的,現在我看到好看的卡子仍舊會買。我想送給我的堂妹。是的,我有一個很可愛的堂妹。她的睫毛很長,比我最喜歡的那個男孩的睫毛還要長。她很愛很愛我。她總是以為我什麼都好。她從小就喜歡看我寫的亂七八糟的故事並且讚美它們。那時候她的讚美對我是多麼重要啊。後來我的故事被很多人看到,讚美多起來,她就變得隱約起來。可是她仍舊那麼愛我。她會細心地留著我送給她的每一件禮物,小卡片或者一根蠟燭。她讀很多很多遍我的故事,然後大聲告訴我,她喜歡它們。如果BBS上有讀者攻擊我寫的故事,她就會很尖銳地回擊。她偷偷把我的小說寄去我想寄可是沒有寄的雜誌社。
    她在我原來居住的城市居住,在我原來讀書的高中讀書,聽我原來喜歡聽的音樂,愛上我原來喜歡的那種男孩。
    她來信說,姐姐我很想你,我夢見你了。我想人要記住一個夢是一件很艱難的事情。我覺得我常常夢見一個男孩子,可是醒來我記不住是哪一個了——或者我根本沒有夢見過任何人。然而我的妹妹告訴我她記住了她夢見的是我,那麼她一定夢見我很多次。她愛我一定比我愛任何一個男孩多。
    她的生活步伐讓我知道我的城市還在繼續運轉。我一直擔心我的城市停止轉動。因為他是一個沒有什麼脾氣的城市,很安靜,太容易滿足。我走的那個冬天,日子很慢,我很擔心這個昏昏欲睡的城市就此沉睡過去。
    我的北方城市。我和他決裂了。這是很冷的冬天,我無法挨過去的冬天。所以我逃走了。我丟下他自己來到熱帶了。我的城市在冬天裡慢慢漂浮,我和它像兩塊斷裂的冰塊一樣向著不同的方向漂去。
    雪化掉了。蓮花開了。我回去的時候所有景物看著我彼此發問:她是誰啊。
    坐在機場裡的星巴克,冷氣很冷。我喝完咖啡開始喝牛奶。我在幾個月的時間裡迅速愛上了肉桂。甚至在牛奶上面撒厚厚的肉桂。
    肉桂的味道和我身上的香水味道混雜在一起,這樣古怪。我的身上濃郁的香水味道是陌生的。它昂貴而遙遠。來機場之前我和小舞去烏節路閒逛。我們試了很多種東西。試聽了CD,當然我們也去試了很多種香水。身上的Lancome的Miracle和ChanelNo.5混在一起,使
    我變得很妖冶。我們一個一個地試,就像小的時候到了遊樂園,一個一個地坐大型電動玩具一樣。
    機場的前半夜是人最少的時候。星巴克的女侍開始坐下來吃她的宵夜。那是一塊樣子很好看的奶酪蛋糕,她給自己煮了一杯Esppresso,開始看當地的報紙,Straitimes。她在看一場演唱會的宣傳廣告。或者她心裡還算著再做幾天就可以買一張前排的票去看Cranberries的女主唱了。Cranberries來的時候我去過的。我和小舞坐在很後面的位置,我只能隱約看見那個眼圈濃黑的女主唱張著嘴巴。我曾經喜歡她伶俐的短髮。曾經喜歡她坐在中央身邊圍繞一群男子的驕傲樣子。喜歡的是她硬邦邦的生冷的樣子。後來她和她身邊的男子們都溫軟起來。新唱片上有一群飛翔的明艷氣球和清澈的天空。可是我不再心愛了。我總是以為他們沒有在工作他們去度假了,這是他們假日裡拍回的照片。
    我和小舞終於講話講得很累了,於是插上電源,用手提電腦放影碟。是《蘇州河》。我又看到了中國的薄霧濛濛的清冷的早晨,還有我很久很久沒有見到的騎自行車的人群。我覺得人群老了。比我走的時候老了。
    周迅演的女主角和男主角的對話:
    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會像馬達一樣地去找我麼?
    會啊。
    會一直找嗎?
    會啊。
    會一直找到死嗎?
    會啊。
    你撒謊。
    我看到周迅桀驁的臉,微微抬起的下頦,在凜冽的寒風裡露出對愛情的絕望。
    愛情的確是一場場總是失敗的尋找,因為我們都太容易彼此丟失。
    我看到蘇州河很渾濁。有人在打撈丟失的愛情。
    我家門口的湖,泱泱的荷花和溺水的愛情在殊死搏鬥。我再次回到那兒。
    我沒有周迅的微微揚起的下巴。我喜歡低著頭。我喜歡看見一隻愛人的手在我前面。然後我無比喜樂地抓住它。那是我這一輩子的地址。
    小舞,此刻我們在看《蘇州河》。周迅跳進了骯髒的河流,她讓男孩終生尋找她。打撈愛情,和刻舟求劍的故事真是異曲同工。
    小舞,我忽然很想知道我是不是一個值得被尋找的女子。會不會有一個男孩說他會找我,到死。即便是一個謊。
    可是小舞,不管怎樣,我很想去找一個男孩。他會削蘋果和種向日葵,會寫好看的情書。我從丟失他的那一刻就開始後悔了。我每時每刻都想著,不行,我得去找他。我總是以為我在去找他的路上,我總是以為我一天一天地過是因為我在一天一天地靠近他。
    小舞,我可能永遠永遠都在路上。
    小舞,他不是你常常看到的寄信給我的那個男孩。他不是我打電話問候的那個男孩。他不是你在我相片夾子裡找到的男孩。他是他。我覺得他一直生活在我的隱形眼鏡上,你看不到他留下的痕跡,可是我看到的每一個影像裡都有他。他是我獨立製作的電影。是主角和主題。是叫囂的信仰。就像上帝從不寫信給我,我也沒有辦法打通電話給上帝,上帝更不會出現在我的照片夾子裡,可是上帝仍舊是我的信仰。他在我的頭頂上方伸出雙手保護我。然而,小舞,我多麼希望那個男孩也在我的前方伸出雙手迎接我。他拍拍我身上的塵土。哦,是的,我風塵僕僕,因為這漫長的尋找。然後他領著我的手離開。
    小舞,那個男孩會是你也喜歡的。大家都說他的臉和笑容很卡通。
    他熱情得要命。他見了你一定會說,你好,你是小悅的朋友嗎,我是煥。然後如果我們兩個人交談,他就會很安靜地站在我們旁邊。他不會走神,會眼睛眨呀眨地傾聽。走的時候他一定會說很高興認識你,然後說再見。他說再見的時候一定會揮著手。你知道的,我喜歡有禮貌的男孩子,講話很從容,把笑容當成空氣一樣傳播和接受的男孩子。
    小舞,他是一個詩人。這個事實原來只有我一個人相信。現在我告訴了你,我知道你總是相信我的話,所以現在全世界一共有兩個人相信了。他知道了一定會很開心。
    看著我的時候他說,小悅,你有葵花一般的臉龐。
    如果我們見面時在黃昏他會說,小悅,你看,落日小巧地別在了山坡的肩上。
    我離開的時候他說,小悅,男孩再也不用渾身塗滿花粉哄他的公主開心了。因為公主要遠行了。
    小舞,我要離開的時候居然很興奮。我無恥的臉上流淌著一種草莓色的光芒。我以為這是一個我小的時候左手抱著芭比,右手拿著聽診器玩的遊戲。我一直想著的是我得要一場很精彩的離別。因為我以為他就在前方,仍舊在前方,我離開是因為我要開始尋找他了。
    小舞,我們沒有去我喜歡的那個湖邊的、可以看見蓮花的意大利餐廳見面,再告別。我們沒有去那個他常去的轟隆隆的、DJ的臉像剛從縫紉機下面探出來一樣千瘡百孔的酒吧喝醉,再告別。因為我說,煥,我想去我們剛剛認識的時候去的那個小店,喝鴨血粉絲湯的小店。
    那可真是個簡陋的小店。坐落在我們中學的旁邊。那時候我們剛剛認識,他在中午的時候來找我,說:出去走走。
    真的是走走。走走,連話都不說的走走。
    我們在學校旁邊兜兜轉轉,就到了巷子裡的那家小店。我以前從來不會吃鴨血這樣的東西。我覺得我咬它的時候會有什麼東西在冥冥中疼。可是煥的祖籍是江南的一個城市,哦,小舞,其實那個城市離你的家鄉很近。他說我們吃這個吧,很好吃。
    他說他自己都會做的。
    我跟他進了那家黑乎乎的店子。從此我愛上這種鴨血粉絲湯。
    就是這樣,他剛剛認識我,說喜歡著我。帶我走走。走走,然後帶我喝了一碗鴨血粉絲湯。一個像線頭一樣細微的開頭。
    誰期望過一場華服盛裝的愛情躲在這個可以輕蔑的線頭背後呢。
    那是我們的開始,我和他並排坐在一張靠牆的桌子前,面對著兩碗熱氣騰騰的濃濃的湯。桌子上放的一種紅紅的辣椒調料格外好吃。我不停不停地向碗裡加辣椒。煥說他從來沒見過一個像我這樣毫無禁忌地吃辣椒的女孩子。小舞,我覺得那是一種誇獎。於是從此之後我就更加熱愛辣椒了。你剛剛認識我的時候一定覺得不可思議吧,你看到我在很深的夜裡一個人躲在廚房裡,我居然捧著一罐貴州出產的極辣的辣椒醬大口地吃。嘴唇血紅。我那麼純粹地只吃辣椒醬。我不把它當成調味品,我想那是對辣椒醬的褻瀆。除非它是給煥做的鴨血粉絲湯當調料。可是我永遠都不會知道那湯到底有多麼好的滋味了。
    我和他,又並排坐在了那家小店,在我要離開的日子。是冬天。有大雪。我當然沒有騎單車,我說過的,我在大雪天騎單車一定會滑倒。我不肯在他面前狼狽。所以我們步行了很久很久。冷,他把手套和圍巾都摘給了我。我看著他的時候,看到大片大片的雪花順著他灰色的襯衫領子落進去,不見了。突然很心疼。終於到了那家小店。我很失望。太久沒有來了,它在我記憶裡已經生長為一個仙境了。可是我現在面對它,它仍舊和從前一樣糟糕。它是更破舊了,一定堅持不到我下一次回到這個城市了。我們在小店裡並排坐下,很拘束。我從半掩的門裡看到鍋裡的水在沸騰,鴨血紛紛被拋下去。我們在等。他脫掉外套,那是一件棕黃色的條絨長風衣。有大的口袋和寬的腰帶。帶一點Kenzo風之戀的香水味道。可是那個無比簡陋的小店裡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地方擱置它。我說,你給我穿上吧,我冷。我就穿上了那件條絨大外套。香水味道進到我的身體,那是幽幽的憑弔往事的一炷香。我立刻有了一個祭拜者應有的哀傷。
    我濛濛中甦醒一點,意識到這不是一個可以從每天晚飯之後閒散時間隨便開始的兒時遊戲。分別是深楚的審判,我和這城市早就決裂了。愛人將以一個故人的身份睡在記憶的墓穴裡。
    我又從半掩的門裡看到粉絲被扔進了鍋裡。我們繼續在等。沒有人說話。我看到大雪又飄了進來,仍舊落在他的衣服裡面,順著淡淡灰色的領子。我難過地哭起來。我立刻意識到哭是個庸俗的表情,於是勒令自己停下來。我只好趕快問老闆要了只碗,開始吃那種好吃的辣椒醬。大口大口地吃。他突然說,要是有一天你回來,找不到我了,就去那個叫陽朔的小鎮。
    陽朔好像是個在自由職業者中格外有名氣的地方。應當是個有很多野貓和竹科植物的地方。夜晚野貓忙著叫春,竹子被風吹得沙沙地響,會很熱鬧。
    我心裡很激動。可是我繼續吃我的辣椒醬。我一邊吃一邊問,你在那裡幹什麼?我開一家小店,賣鴨血粉絲湯等著你。他說。
    我拿湯匙的手抖了一下。辣椒粘到了他的條絨外套上。我開始找紙巾來擦。一邊擦一邊仍舊吃。我吃得整顆心都熱乎乎的。
    他繼續說,我等啊等,等那個能把我整罐辣椒調料都吃光的客人出現。
    我抬起頭來。滿嘴是辣椒。可是我顧不得了。我一直一直地看著他,對著他拚命笑。我知道有一種眼神是可以攝取靈魂的。老闆從那扇門裡走出來,端著兩碗熱湯。他站在了我們中間。他放下湯,跟煥收錢。
    他站在了我們中間。正中間。剛剛好使我完完全全看不到煥了。煥也看不到我了。我真厭惡他,他使煥沒有辦法看見我的微笑了。我沒有辦法帶走他的靈魂了。來不及了來不及了。所有的往事都沉了下去,沉在我和這城市之間的巨大溝壑裡。
    那個老闆站在我們中間,好像有一個世紀。為了幾塊錢他站了一個世紀那麼久。我的面前是他的棕黃色坎肩兒,像無法移開的山一樣橫亙在我和煥之間。等到他離開的時候,煥看到我已經滿臉是淚了。再也沒有辦法微笑了。
    小舞,那次分別我很狼狽。我弄髒了他的條絨外套,也弄髒了自己的臉。
    小舞,我從那一天就開始計劃著去找他。像他說的一樣,在一個寂寥的小鎮上找到他,滿臉鬍子茬,穿著拖鞋的他。他抽一種很廉價的煙,可是手指細長,夾煙的動作好看。我們站在白花花的太陽下,我一直一直地看著他,對著他拚命微笑。像一個高揚的小說的結尾,很圓滿。那天我一定喝了很多他做的湯,肚子脹得再也走不動了,於是從此就留下來和他一起做湯。
    小舞,可是他一直沒有離開。他從來不想離開。他仍舊在從前的城市裡,仍舊掛著他很卡通的微笑安靜地生活。他仍舊是個禮貌熱情的男孩。他長大了,更加好看了。他用比我昂貴的香水,衣服比那個冬天的條絨外套華麗。他過著一種蜜糖一樣黏稠的安逸生活。
    太黏稠了。糊住了他的視線。他不需要一個前方。
    所以永遠不可能了,他滿臉鬍子茬,穿一雙拖鞋地出現在我面前。他一切都好,不需要我尋找。
    哦,小舞,很糟糕,這是一場不需要尋找的丟失。如果他離開我們從前的城市,我會去找他,一直找。我一直在等著這個如果。它以一個微細線頭的樣子掉進時間裡。
    小舞,心情不好的時候,我不喝酒不抽煙。我只是一罐接一罐地吃辣椒醬。我希冀著,也許吃完了,就會有一個人從我背後走出來。我就抬起頭來,滿嘴辣椒,趕快微笑。
    機場的後半夜是如此寒冷。我和小舞看到星巴克的女侍換掉了她的綠色裙裝制服,穿上一件棉織的外套。我突然很想念我的毛衣。已經融化在那年冬天的柔軟。我在茂密的熱帶森林裡,我錯過了我的冬季。我對不起我的毛衣。
    這是一個週日的清晨。乖巧城市的安靜清晨。我和小舞坐上早上的第一列地鐵離開機場。去教堂。
    像每一個週日的清晨一樣,去我們的教堂。
    不同於慣常的教堂,它不是一座被鮮花高牆圍繞的城堡。那是城市中心的一座很著名的購物商廈。我們的教堂在那幢樓的頂層,是一個很適合用於慶典的大禮堂。唱詩的時候我看到一排錚亮的樂器在那個舞台上表演。從教堂側面的窗子望下去,可以看到亞洲最大的噴泉。我看到明亮的水珠一串一串起起落落。這個叫做財富噴泉的地方好像永遠有人在圍繞著轉圓圈。因為據說把手放在噴泉的水幕裡,圍繞著它走三圈,心裡念著你的願望,就會實現。新年的時候,噴泉中央會站滿人,人們緊緊地挨在一起,周圍彩虹色射燈的光照在每一個人的臉上,我可以看見這個國家的人們無邪而滿足的臉。很多的水澆在他們的身上。幸福像水珠一樣觸手可及。
    那是新年的時候,我站在教堂的窗邊看到的。我悄悄把手從窗口伸出去,想要碰到一顆水珠。
    我想我和小舞都是很愛這座教堂的。它沒有束縛和牽絆。惟有自由才使我們和上帝靠得更近。
    教堂每個週日會有四場不同時間的禮拜。我和小舞會來得最早。這個時候整個城市很靜。上帝在這時候一定最有耐心聽我們講話。教堂的樂隊很熱鬧也很出色。都是年輕人,有些歌會很吵。可是唱完之後大家的心情都會格外地好。
    領唱的女人總是穿黑色衣服,身上沒有什麼飾物,除了頸子上灼灼的十字架。連唇彩也是煙灰色的。唱詩的時候臉朝向上帝的方向。眼睛緊緊閉上。可是我看到她的牙齒隨著每一個音符在閃閃發光。我迷戀她的樣子。我想上帝也會喜歡她的樣子。突然覺得她做著這樣一個工作是多麼幸福啊。
    唱詩之後這座教堂的牧師緩緩走出來。他是一個英國貴族的後裔,漂亮的混血男子。他的頭髮烏黑,可是眼瞳是有一點憂傷的寶石藍色。他喜歡說笑話,露出小男孩般的狡黠和笑容。
    接下來的大約一個小時是講道時間。那個英俊的牧師會像一個老師一樣把上帝的話語教給信徒。他的右手裡拿著一本聖經,但是他從來不打開看。他和那本聖經是相通的,他一直在那本聖經裡生活。就像他所崇拜的那些上帝的門徒一樣:約翰,路加,馬可。
    他講的是完全沒有新加坡口音的純正英語。在剛來到這座城市的日子裡,我幾乎聽不懂這裡人的講話,因為奇怪的口音。所以我很惶恐。週日的時候跑去教堂,我很滿足地坐在前排聽他講話。他的話我可以一字一句地聽懂。我那麼認真地聽,眼睛不離開地看著他。我甚至關注他喝水的小動作。我見過他和妻子女兒的照片。他們一家人看起來像是從最溫暖的壁爐裡走出來的,帶著小火苗一樣搖曳的熱情。他們家一定住在上帝家的隔壁。
    最後會有長長的祈禱。大家閉上眼睛,聽牧師的話,心裡默默地念。是很激昂的時間。總是充滿一種忐忑的甜蜜。知道心事會被上帝閱讀。知道會有明亮的快樂在前方。我總是有那麼多的願望。需要不停地講,不喘氣地講。我右邊的小舞總是很安靜。安靜得好像沒有任何慾望。我覺得她像我從前城市的清澈的泉水。有著悠揚聲音的泉水。可是安靜輕細到我無法捕捉。
    祈禱結束的時候我們順著人潮離開教堂。一次又一次。每一個週日的中午,站在教堂外面的市中心,明亮的午後使我很憂傷。惶惶地想念牧師英俊的臉和那些我與上帝說的破碎的話語。擔心講得過分凌亂,上帝無法記住。
    我看到一個頭髮稀少的小女孩不小心把橙色的蛋筒冰淇淋掉在了地上。她哭了。巴士司機努力想趕上這次綠燈,可還是被迫在路口剎住車。妖艷的推銷小姐的襪子劃破了,她竭力把那只難堪的腿藏在後面。一隻紫色氫氣球在高空爆炸。紅色奪目的法拉利癱瘓在路中央。一條短腿的瘦狗面對擁擠的車流焦慮地思索自己該如何過馬路。
    生活中仍有這樣多的失意。
    小舞,你剛剛祈禱的時候講了什麼。想到了什麼。我看到你笑了。笑容像一朵潮濕隱約的雲一樣暗下去。
    小舞,我祈禱了一個秋天。我很想念六神無主的秋天。葉子擁有泥土顏色的皮膚和分明的葉脈。它們有世界上最明媚的蒼老和衰竭。
    小舞,我喜歡我們現在的信徒生活。我喜歡和你一起拉起手來祈禱。我喜歡我們用信仰來模糊過往,讓那些愛和傷像去年吹滅的生日蠟燭一樣,只記得它的那簇搖曳的光亮,和它承載過的那些幼稚的美好願望。
    小舞,艾姐姐說如果我們在11月份回家,就趕不上下次受洗了。你嚮往還是害怕做一個受了洗的信徒?我喜歡艾姐姐所描述的浸水禮。我覺得那是三種洗禮方式中最鄭重的。從容地倒在水裡。像一朵莖稈柔韌的水仙。再起來的時候,迎來的是它熾烈的花期。小舞,我覺得我從水裡站起來的時候可能會被明亮刺傷眼睛。我是多麼地乾淨啊。我一定會很茫然,不知道應當做些什麼。一直有一顆帶著陰暗的惡毒的心,一直用它做著一些兜兜轉轉的狡猾的事情。當再度站起來的時候那些統統一筆勾銷了。
    小舞,艾姐姐總是給我們講她的朋友Lee的故事,那個她教會裡熱情的Bass手。她說Lee原來是個殺人放火的混蛋。她說她是多麼厭惡Lee這樣的人啊。可是後來Lee皈依於上帝。他整個人都變了。艾姐姐說她記得那天Lee長久地站在教堂裡,一個半明半暗的地方。她站在Lee的身後,看到Lee在黑暗中的影子就這樣一點一點明亮起來。她看不見Lee的臉,可是她知道Lee已經以淚洗面。艾姐姐說Lee現在是個笑容炫目的Bass手。艾姐姐沒有再說,可是小舞,我想你看得出,艾姐姐現在是多麼喜歡Lee啊。
    小舞,我甚至猜想他們之間的故事來著。猜測Lee是因為艾姐姐才改變。那該是一個多麼俗套的香港警匪片出現過的故事啊。
    小舞,艾姐姐過著我喜歡的生活。我多麼嚮往啊。這個在教會樂隊吹黑管的柔弱女生。每個星期她都在新加坡和馬來西亞之間來來回回。我在努力地想像她家的樣子。馬來西亞的鄉村。她說沒有吉隆坡繁華,但那是一個無比溫存的地方。她在週末的時候回那裡。她說她從前的中學校友都會回去。那是一個年歲很大的樂隊了。儘管成員仍舊還年輕。那時他們又將快樂地在一起了。
    她為她的教會做了很多事情。她來到我們這些個陌生的女孩子面前,說,你們是剛剛來到耶穌面前的孩子是嗎,我是來給你們上課的。這樣你們可以瞭解自己的信仰。她就這樣走近了我們。非親非故。甚至根本沒有認識的必要。可是她拿著厚厚的講義重重的聖經來到我們面前。帶著我們作禱告。每個星期,從不間斷。
    小舞,我們也可以變成她這麼好的人嗎。
    七月的雨水很充沛。我和小舞在很多場大雨裡搬了家。我的頭髮貼在臉上,糊住了眼睛。空空的房間,高高的樓梯,沉重的行李。它們高高在上。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是成為一些物件的奴隸。當覺得那只沉重的箱子超過了我的能力,我默默地祈求它輕些再輕些。我祈求了一隻箱子,我多麼卑微啊。可是我寧可和它暗暗地交涉,也不會祈求一個人來幫助。
    我曾經企望一個男孩子來著。幫我,甚至只是看著我。我的「曾經」現在會在哪個
    角落裡休息呢。
    我和小舞買了桃紅色和天藍色相間的床單。買了音箱和檯布。買了煮咖啡的機器。第二天我們在牆壁上噴畫,噴我們的名字,和天藍色的魚骨頭。我們把整個房間噴得令人驚駭。然後我們睡在中間,很安詳很安詳。我們是信仰基督的好孩子,我們不怕任何鬼怪。
    住的是大學的Hall。房子好看極了。蓋在高高的地方,樓梯狹窄,相遇的人必然會打招呼。我們剛剛住進來的日子,常常有舞會。在一個Hall的大廳裡。大家穿得很光鮮。站在中央。我下來得總是很遲。幾次都是一個澳洲的男孩子好心地來叫我。他說你應該去的。
    我知道每個人都期待,就換了件衣服下樓去。仍舊是黑衣服。臉很白。拿著一串鑰匙在手裡搖來搖去。不屑,卻看來還算友好。長方的餐桌,大家一起吃飯。和小舞在靠窗簾的角落坐下。側面的舞台上有表演。熱情高漲的人群,各種花樣的整人活動。他們有那麼多的能量跳動。我用我所有的力氣抬起一隻湯匙,吃下一湯匙辣椒調料。我沒有怎麼學會在那個促狹的舞池中央搖擺。沒有學會那種挑釁的喝彩。我看著他們的高興很迷惘。
    這個潮濕的夏天我是如此疲倦。
    午夜到來前我們會像灰姑娘一樣逃走。沒有什麼遺失。因為我們根本沒有邂逅過什麼王子,也沒有好心腸的仙女為我們打造一雙水晶鞋。還好我們是兩個,所以沒有惡毒的繼母來欺負。我們回去。回到我們牆壁駭人的房間裡,安詳地進入夢鄉。我們共用一個枕頭。或者還共享了一個美夢。
    我的20歲來臨前,我擁有了一個叫小舞的小朋友、一間花哨的房間、一個像雲朵一樣溫存飄忽的家。
    再沒有了。
    小舞,我們住在一間房子裡的那天,我跑去買了向日葵和草莓的種子。我把它們種在了我們樓下的空地上。你沒有看到。你當時在和你的男孩講電話。那個仍舊在你離開的城市裡的男孩。那個給你寫長長的信,甚至細緻地附上圖,來描述一隻街對面的狗的男孩。那個因為太愛你而變得恍恍惚惚的男孩。
    你們講了什麼,你有一點焦急。他生氣了啊。他問你是否忘記了他。你覺得他不講道理。
    我輕輕地推門出去你沒有察覺。我就去買了葵花和草莓的種子。我知道葵花和草莓,你和那個男孩曾經一起種過的。在你離開之前。在他家門前。然後他留在那裡,繼續照顧它們。他天天寫信或電郵告訴你,那些小苗的成長。
    他說,小舞,是向日葵先發芽的。草莓還沒有動靜。
    他說,小舞,下了雨。我蓋了一張塑膠布給它們,不會淋濕。
    他說,小舞,對面住的那隻狗今天跑來了,靠近我們的草莓葉子。它好像吃了一些葉子。真可惡!我不會放過它。
    我知道小舞你看信的時候很難過。你覺得他是怎麼了,像發著高燒。總是混亂地念念不忘這一些。其實小舞你沒有意識到你不也是念念不忘的嗎。你覺得那些草莓籐捆綁了你嗎。你說你厭惡了它們。
    可是我知道你喜歡它們。你說草莓有著心臟的形狀、顏色和鮮亮。像是一種從胸腔裡栽種出來的果實。多麼由衷。
    所以小舞,我想種草莓和葵花在我們的門前。要你看到那些由衷的果實。要你回到他的愛裡。
    我已經種下好幾天了。只長出一棵小小的綠色的小東西。聽那個給我們打掃房間的婆婆說,草莓在熱帶是不能活的。真可惜。所以長出來的應該是葵花的葉子。我們在樓下經過的時候,我很想暗示你側目。在你的右手邊,有一小株葵花的枝葉。我等待著你看到它。
    我等待著你和那個男孩好好相愛。他繼續種草莓和葵花,你天天讀信,總是笑。
    你還是沒有看到,我忍不住告訴了你。
    小舞,你的愛情和我的不一樣。你的愛情是個由衷的草莓果實,它即使沒有辦法在熱帶生根,也仍舊活在原來的地方。好好的。仍舊在成長。
    小舞,我的愛情是那年冬天在我的北方城市冷掉的那碗湯。大顆大顆的眼淚掉進去,不會有人願意再把它喝下。
    很多的夜晚是一個樣子。我和小舞坐在我們的寫字桌前。我們背對背。面對著電腦。很多的功課。後來我寫了些亂七八糟的文字,跟幾個網上遇到的人講了幾句你好再見。其間和小舞一起出去散步。
    那時候是凌晨三點。可是樓下仍很熱鬧。有人問我們要不要一起吃東西。
    我們去叫做7-Eleven的超市買冰凍咖啡。我帶一跟跳繩下去。一路上我蹦蹦跳跳。那是一根紫色的異常柔軟的跳繩。比我國內從前的那根要輕許多。
    她笑我這樣肆無忌憚地在馬路中央跳繩。
    路邊的小吃店仍舊燈火通明。有啤酒花的香味,但奇怪的是,從來沒有見到喝醉的人。這個乾淨的城市好像沒有酒鬼。
    我們越來越喜歡夜晚的這一段時間。我們開始把越來越多的事情放在這一段時間做。我在超級市場買了小張的卡片,我們繞路到郵局。郵局像一個小型花園,我一直迷戀那只光滑的郵筒。我想有個方向可以值得我寫一張卡片,然後再繞路來這裡寄掉是一件多麼愉快的事情。我寄卡片,我們去自動的機器身邊,投幣,聽它喀啦喀啦地印刷出一張嶄新的郵票。
    或者我們用這機器查詢賬單,交付電話費。兩個年輕的女孩子在深夜裡合夥欺負一台機器,讓它昏天暗地地工作不止。
    和小舞在週末的時候去買衣服。買了藍色扎染布的裙子,碎拼牛仔布的娃娃鞋,黑色蕾絲上衣,好看,可是沒有任何約會。試了很多香水,卻仍舊死守著自己原來心愛的牌子。中秋節買了花朵形狀的月餅,放在冰箱裡,忘記吃,爛掉,扔掉,卻留下布包的盒子捨不得扔掉。吃章魚燒和飯團,然後彼此訴說對媽媽做的粥的懷念。去烏節路看每一個銅鑄的不同花色的下水井蓋子,也看行人。他們的衣服和身上都有很多洞,他們的頭髮使我懶得到動物園去探望孔雀。去聽Cranberries的演唱會。坐在糟糕的位置,可是呼喊得很瘋狂。在大學圖書館借了蒙克的畫冊,再也捨不得還,不停不停地續借下去。
    9月小舞過生日。前一個夜晚我把一隻若干珠子盤在一起的手鐲裝在繡花的布袋子裡,放在她的枕頭下面。寫甜言蜜語的卡片。她睡著了,我看見她透過夢給予我的微笑。
    兜兜轉轉我悄悄去看樓下的葵花。
    暗夜裡金燦燦的那一片。
    我踢翻了一隻剛剛喝乾淨的啤酒罐。想在這裡做第一個驚世駭俗的醉漢。
    玩那根紫色跳繩。纏住了,醉漢搖搖擺擺。
    鞋子把腳磨破了。很沮喪。回去換了小舞的鞋子再下來繼續跳。忽然想到了什麼,再上樓,把小舞枕頭下面的卡片拿出來,添了一句話。
    我說:小舞,你什麼都好,我愛你的穿過夢透出來的微笑,亂蓬蓬的紅色頭髮,還有還有你這38號的腳丫。

《葵花走失在18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