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鳶記上闕

瀲灩島的教堂有許多年的歷史了。這是一座石筍林立的哥特式建築,每一個纖細的「石筍」又被覆蓋上那麼多優美的線條和絢麗的吊頂,華麗繁瑣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只可惜它已經太舊了,在電閃雷鳴的惡劣天氣裡,那些石筍彷彿隨時有可能被折斷,從半空中砸下來,猶如嗜血的寶劍。
    教堂也許應該感謝這一場海嘯,海嘯過後,人們又恢復了來教堂的習慣,這使教堂變得不再冷清。牧師說:
    「你們要學會遺忘,死者已經安息。」
    在某個週末做禮拜的時間,一個明艷動人的少女猶如蝴蝶般飛進了教堂。她坐在最後一排,是唯一一個臉上找不到絲毫痛苦的人。她總穿一件綠色連衣裙,露在外面的手臂和脖頸被曬成棕色,看起來很健康。
    領聖餐時,每個信徒都會分到一塊象徵著耶穌破碎身體的餅乾,而那女孩每次總是要拿三四塊,一塊塊夾在手指之間,不等牧師開始說祝禱詞,就已將它們吃光。看得出,她很餓。不過每次唱詩的時候,她都會很賣力,嗓音像冬天的雪那樣清洌明亮,前排的人有時會忍不住回頭來看她。面對人們紛紛投過來的目光,她似乎很開心。
    牧師很喜歡她,於是靠近她,詢問她是不是教徒,她搖了搖頭。
    「可是你唱詩的聲音比誰都大呢。」
    女孩莞爾一笑,跑出了教堂。
    牧師悵然地望著女孩遠去的背影——她每次都像一陣風一樣,無法抓住。
    牧師常常看到那個女孩,她並不是每週都來,每次都是不期而至,令他猝不及防,來不及掩飾見到她那一刻的喜悅。
    她的腳步很輕,彷彿沒有穿鞋子,小風一般從教堂的後門飄了進來。她總是坐在教堂的最後一排,膚色雪白,像躲在她那舊草色裙子中的一朵馬蹄蓮。他嗅到了她身上沾著的露水的氣息。他在講經的時候,多次忍不住抬起頭看看她。她很頑皮,悄悄從一個座位移到另外一個座位上去,彷彿有意讓他尋找。他用目光再次捕捉到她時,心中生起一股柔情。在這個被災難撕裂的春天,她猶如喚回生機的精靈,走進他的視線。
    而每次當他走近她的時候,她總是像狡黠的小昆蟲,忽然振翅飛開了。花粉從她毛茸茸的小腳上掉落下來,在空氣中擴散。
    他打了一個迷惘的噴嚏。
    在一次禮拜結束後,他終於鼓足勇氣喊住了她。她看著他,他以為自己做好了與她講話的準備,可是看著她純潔的眼神,他還是立時語塞。然而這一次,他怎麼也不想放她走掉,於是他十分費力地讓自己開口:
    「我想——你也許可以加入我們的唱詩班,到台上放聲歌唱,如果你願意的話。」
    女孩的眼睛看向別處,似乎有點兒心不在焉。
    「你就住在附近嗎?」牧師慌忙又開口說,極力想留她久一點。
    「我住在船上。」她終於開口說。這是他第一次聽到她說話,聲音要比唱詩時柔美許多。
    他點點頭,事實上他已經聽不清她的回答。她的聲音像雨後森林裡升起的煙靄,瀰散開來,引他進入一片萬籟俱寂的仙境。
    「總之,我想你不妨試著參與進來,那時你就會發現,這裡是一個溫暖的大家庭。」牧師說。
    女孩用略帶疑惑的眼神看著他,笑嘻嘻的。她似乎並不信任他,卻也不討厭他。
    當少女帶著她的花粉氣味消失在教堂門口時,牧師內心十分忐忑,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給她留下好的印象。他努力回味她那無法參透的眼神,似乎從中體會出幾分輕蔑。
    他因此而沮喪。
    牧師很快察覺到了自己的變化;他會在禮拜的時候穿自己最喜歡的衣裳,將鬍鬚仔仔細細剃乾淨,馬頭靴上也絕不會留半點塵埃。為了做好這些,他週日總要很早起床。做這些工作時,他的心情很愉快,有時還哼唱幾句——他奇怪那多年來從未想起的曲子,怎麼忽然又回來了。
    三年前,他的妻子在一場瘧疾中死去,那時他覺得,此後的生活不會再有什麼波瀾了。他再也沒有離開過這裡。他給遠在英國的兒子寫信說,雖然這是一塊傷心地,但他擔心,若是離開此地便再也找不到她的墳墓了。每次寫完信,他再讀一遍,都會覺得有些太沉重了,他懷疑兒子已經無法理解他這顆樣蒼老的心了。
    隨著變老,他無可救藥地開始健忘。但他還能夠牢固地記著她,常去她的墓前探望,有時他還會將僅有的一點眼淚灑在她那裡。這幾滴珍貴的眼淚至少可以證明,他沒有完全凍僵,內裡尚有湧動的東西。
    而女孩的出現,令他的情感變得劇烈。他聽到自己內心的一條條甦醒過來的溪流潺潺匯聚。他開始不敢去妻子的墓前拜祭,他怕妻子摸到他那顆變活潑了的心。但他必須承認,懷揣一個秘密、內心充滿盼望的感覺的確不壞。
    幾日後,牧師從海邊經過,看到遠處有艘大船正泊過來,他識得這是中國的「寶船艦隊」,船體被漆成艷金色,雕樑墜彩,繁複無比。
    他才驀地又想起她那日說的話:「我住在船上。」
    他忽然愣住了,彷彿被釘在那裡不能動彈。
    大船在岸邊停下。船艙裡走出幾個穿黛青色錦緞袍子的男子,他們應當是中國來的使臣。接著,七八個花枝招展的女子從船艙裡追出來,個個裙帶繾綣,腰肢細如炊煙。男人們被她們前前後後簇擁在中間,與她們依依惜別。然後,男人們下船去了。女人們在船上又逗留了一會兒,有個年長的女人站在中間,對她們吩咐了幾句,然後女人們排成一隊,走上岸來。
    牧師看著,他知道她們中的多數是從中國廣東等流動妓院召募來的歌妓,專門侍奉船員和外國使者,一直「住在船上」。在海嘯之前,她們的生意曾一度到達鼎盛,那時歌妓們住在不知比現在奢華多少倍的大船上,船上的使臣絡繹不絕,他們見過世面又出手闊綽,妓女們喜歡圍在他們身邊聽他們說那些離奇的航海故事,每一天都過得有滋有味,成為永遠難忘的美好記憶。
    女人們前前後後從他的身邊經過,猶如一張眩目的蜘蛛網,向他罩過來。他被某種熟悉的香味擒住,感到一陣屈辱。他側過身,低下頭,生怕看到那少女在她們之中。一陣陣刺耳的笑聲從那群女人中傳來,他蹙眉忍耐著,一直到這支香艷的隊伍走遠。
    牧師邁著沉重的步伐走回教堂,心亂如麻。他不停想著那女孩,他原先幾乎以為她是上帝派下來協助他的天使,然而她竟然是一個歌妓,生活在飄搖無根的船上,就像一片浮萍那樣,整日周旋於男人之間,歌舞昇平,忘卻尊嚴,不知疲倦。他厭惡地閉上眼睛,徒勞地試圖把她的形象從眼前趕走。
    她欺騙了他的感情,他這樣認為。可他很快又理智地想,她其實什麼也沒有告訴過她,除卻那句「我住在船上」。她並未撒謊,也不曾想要謀求他什麼。只怪她的樣子太純美無辜,蒙蔽了他那雙敏銳的眼睛。
    她又來了,仍坐在最後一排,面含微笑,飽滿猶如一顆熟透多汁的桃子。牧師看著,可是他開始厭惡她的微笑,因為它是廉價的,是不與內心相連的。他又看見她賣力地唱詩,在分吃聖餐時十指間夾滿了餅乾,內心在隱隱作痛。
    應有一隻手,溫暖慈祥地伸向她,有足夠耐心,充滿諒解和寬容,將她從泥沼中拉出來。
    他於是又走向她:
    「等禮拜結束後,你有時間嗎?我必須和你談一談。」
    她點點頭,看著他,淡藍色的眼珠像子彈般穿透他的身體——砰,一瞬間他似乎又被俘虜,處在了劣勢——他早該清楚她的殺傷力。
    他們坐在一棵高大的桫欏樹下,樹陰是一綹一綹的,被旱季接踵而至的陣陣熱風搖曳成一把瘖啞的豎琴。她的香味又瀰散開來,這一次他分辨出來那是曼陀羅花的香氣,忽遠忽近,令人暈眩。他知道歌妓們多用這種香味迷惑男人,令男人神魂顛倒,甘願俯首做她的奴隸。
    「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他溫和地看著她。
    「淙淙。」她掏出一顆檳榔,塞進嘴裡,嚼起來。
    「我不認識中國字,但這個發音很好聽。」
    「是流水的聲音,要比海浪輕柔一些。」她的嘴唇已經變得鮮紅。
    「是的,像流水。」他又輕輕念了一遍,「淙淙。」
    他想了想又問:「看起來你不是本地人,你是從哪兒來的?」
    「我媽媽是中國人,爸爸是荷蘭人。」她回答很簡短,令人無法分辨她來自哪裡。
    「哦,是嗎?我也是荷蘭人。」他總算找到一個可以拉近他們距離的契機。
    「是嗎?」她漫不經心地咀嚼著檳榔,眼睛也不抬一下。
    「那麼你父母現在在荷蘭?」
    「不,他們都死了。這挺可惜的,不然,你和我爸爸也許會聊得很投機。」
    「哦?」
    「嗯,他也是個牧師。」
    「啊!原來是這樣。」他輕歎道,心中有種說不出的喜悅。他想,難怪從第一次見到她就覺得這女孩很親切,彷彿走進教堂就是來找他的一樣。原來她的死去的父親也是牧師,神指引著她找到這裡來了。他彷彿從神的手中接過了這只迷途的小羊,他因這溫情脈脈的一幕而感動不已。
    「你是做什麼的?」他猶豫了一下,終於問。
    「我在船上唱歌。」她說。檳榔核在她的唇齒間繞來繞去。
    他的心沉了一下。這真是他最不想聽到的回答,不過令他欣慰的是,她沒有說謊。
    「你還那麼小……」他不無惋惜地喃喃道。
    「在船上,我一點都不算小的。小碧和綠翹她們要比我小得多,大概只有十四五歲。老鴇說,她還收養過九歲的女孩。」少女說。她與牧師講的是英文,又摻雜著當地土著民的口音,不倫不類。
    「你一定吃了許多苦。」
    「不,老鴇最喜歡的就是我了,我是她親手教出來的。」
    「她都教你什麼了?」
    「可多了。唱歌、跳舞、喝酒、玩牌、下棋……」
    牧師點點頭,不想聽她再說下去。他努力讓自己平息,用最慈愛的聲音說:
    「你不應再這樣下去。你慢慢長大了,需要有尊嚴的生活,你不可能一輩子都住在船上,不是嗎?」
    他的關心不免有些唐突。女孩微微一笑,吐出檳榔核:
    「我倒不覺得船上生活有什麼不好。我們可以認識許多有趣的人,他們拿我們當寶貝,送我們各種見都沒見過的稀罕禮物……每一天我們都在旅行,多麼快活。」
    「可是你沒有自己的方向。一個人,必須知道自己的使命,有所盼望,並為之傾注心血……來,告訴我,姑娘,此刻你心中最盼望的一件事是什麼?」
    「我盼望那個大鬍子的中國使臣快些來看我,他每次來,總是不忘送我幾個紅彤彤的大石榴。那石榴已經熟透,迸裂了,露出籽兒來。而且,他只送給我,別的姑娘都沒有。晚上他會悄悄到我房間裡來,將石榴塞在我懷裡……」
    牧師不語,這女孩像是荒野裡的草芥,在罅隙裡生存,早已習慣了惡劣的環境。她最大的心願不過是幾隻石榴、一場歡愉,再沒有別的什麼了。牧師很是心疼,女孩說這話時臉上迷醉的表情還是讓他有些惱火。
    「好了,不要再說了。瞧瞧你這墮落的日子,幾隻石榴就能讓你滿足嗎?你在虛度時光,你在浪費和踐踏……」
    「難道非得像你一樣生活才叫有意義嗎?我不知道怎麼樣算是不浪費、不踐踏;我只知道,與其如你一樣,將一生奉獻給一個從未見過、從未摸過的神,倒不如將它奉獻給那些可以看可以摸的男人!」她那紅艷艷的小嘴唇翹得很高,與他對視的目光中流露出幾分挑釁。
    「你父親若是還活在世上,他看到你這樣一定會很失望的。」
    「可我早已對整個世界都失望了。」女孩忽然變得溫柔而脆弱,口吻中帶著對世界的棄絕,緩緩站起來,頭也不回地走了。
    淙淙剛走,就下雨了。牧師一個人繼續坐在桫欏樹下。雨水澆透了壞情緒,他心中一片泥濘。與她談話的目的,難道不是想告訴她,她可以留下來,從今以後由他來照顧她的嗎?可是他什麼也沒有來得及說。
    被女孩咀嚼過的檳榔核像只暗紅色的繭,在雨水中滾來滾去。他抬起一隻腳,湊過去,靠在那顆躁動不安的檳榔核邊——她為什麼要將自己包得這樣嚴實?
    在那之後,淙淙很久都沒有再出現。海嘯漸漸遠了,傷痛慢慢變淺,來教堂的人越來越少。牧師曾開解他們說,對於那些痛苦的記憶,唯一的辦法只有遺忘。看起來,他們康復得不壞,已經成功地完成了遺忘,所以,他們也忘記了來教堂。
    在講經的時候,牧師的語速非常緩慢,並且開始走神。但沒有人覺察,堅持來做禮拜的大都是一些行動遲緩的老婦人,這種慢到幾乎停滯的儀式讓她們內心真正得到了平安。
    教堂最後一排的那個位置上灑滿豐盛的陽光,牧師站在講台上,看向那個燦爛的角落時總是很容易產生幻覺。他知道她很輕很輕,像羽毛、塵埃或者唇語,悄無聲息地到來,坐在那兒,和煦的陽光搭在她的身上,她就睡著了。牧師講著講著,恍惚覺得女孩就在那裡睡著。上午時分的陽光很好,教堂中人又很少,他似乎聽見了她輕微的鼾聲。
    他面對的只是一座蕭索的教堂,以及荒涼的暮年。
    沿著螺旋狀的樓梯一直向下走去,這沉墮的王國卻並不是地獄。一直走,直到風聲塞滿耳朵,灰塵蒙上眼睛,荊棘纏住雙腳,記憶的主人才幽幽地現身。
    紅裳因為生得太美,沒有被荷蘭人殺死。他們殺死了她的父母、姐姐和弟弟,燒了他們的房子。
    她站在河邊目睹全家人的死。荷蘭人用繩子將父親、母親、姐姐和弟弟的頭髮綁在一起。繩子一圈圈在他們頭頂纏上,中間隱約露著姐姐的一截紅頭繩,和她一樣的紅頭繩。還有好多人,他們也被這樣分成一組一組。荷蘭人架著他們,像發射炮彈一般丟進水裡。她看見全家人的頭頂在水上竄了一下,迅速地沉下去,此間彷彿還伴著弟弟的一聲尖叫。她直直地望著那片水,想等那根紅頭繩再冒出來。但是沒有。她哭起來,悄悄摘下自己頭上的紅頭繩,扔進了水裡。
    一個荷蘭人將她推進旁邊的草叢裡對她施暴。他將她藏到森林深處,綁在一棵桫欏樹上。他日日都來,給她一點食物,在她的身上折騰一番。
    她後來被殺死,是因為那個荷蘭人要回國了。他在碼頭邊的樹林裡最後一次施暴,然後用繩子勒死了她——那時屠殺已經結束,他再也不想動刀子。她被吊在桫欏樹上,下體滴滴答答流出的血,引來幾隻豹子。它們圍在樹下,舔淨地上的血,又意猶未盡地向樹上望去。

《誓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