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璟記得十六歲那年的暑假。那年很熱,雨水卻也充沛,總之是個味道極其濃郁的夏天。那個夏天她的日記本上已經寫了十二個故事,淺藍色的水筆用了好幾支,她已經改用深褐色。那個夏天璟剪短了三年的頭髮終於又留了起來,剛剛可以紮起,露出高高的額頭。那個夏天,她讀完了高一,作文拿過一個不值一提的二等獎。小卓該讀初三了,在她從前的學校,與她有著相同的「斜方格裙」語文老師。那個夏天璟幾乎讀完了陸逸寒書房裡所有的書。她喜歡的小說,當像茨威格的《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那樣的,歇斯底里,哀怨而有著生
    生不息的期許,讓人著迷。那個夏天璟和小卓坐在開足冷氣的大客廳裡看電影碟片。璟和小卓都酷愛恐怖片,可是小卓很膽小,對於鬼更是十分敬畏。他常常看著看著就抓住璟的手臂,要麼就把臉藏在她的身後,卻又不甘心地問:
    「那鬼吃了她了嗎?」
    「那鬼又出現了嗎?」
    是的,他們坐在柔軟寬闊的大沙發上看恐怖片,擠在一起,第一次,他們親了嘴巴。那是一件非常奇妙的事情,發生得卻十分自然。自然得好像他遞給璟一塊巧克力,璟接過來吃掉。他們湊得很近,他就把可愛的小嘴唇湊了過來,親吻了璟。這沒有造成任何尷尬。他們只是靜止了幾秒鐘,然後小卓把臉和璟的距離拉得稍微遠了一點,問她:
    「要喝可樂嗎?」
    「不,給我橘子汽水吧。」
    然而在那之後璟卻能明確地感到自己內心的不平。這雖然看來十分自然,可是卻始終是在她意料之外的事。喜歡小卓對於璟是理應的事,小卓本就那麼可愛而令人憐惜,況且在過去的三年多裡,是她最親密的親人。可是璟的心卻又那麼警覺。它抗拒所有企圖進入的人,不管多麼友好也不行,因為那裡只有陸逸寒在。那是一種無法替代和覆蓋的牽引,它使璟無法忍受自己把愛分給別人,縱使是小卓也不行。
    這是多麼矛盾的事,璟的潛意識裡,又是那麼渴望被小卓喜歡。可是璟後來斬釘截鐵地告訴自己:事實上你根本不必為此發愁,誰也不會喜歡你,你是那麼的醜陋和壞脾氣。
    那個暑假炎熱而漫長,璟以為自己是在緩慢行進的小船上,甚至快要因為這種幾近靜止的速度而沉睡過去。然而等她發現的時候,海浪已經蓋過了她。
    那個攪亂了她生活的週末,陸逸寒帶小卓去買體育課用的運動鞋,曼也一早就出門去了,大約晚上才會回來,只有璟一個人躲在書房看書。直看到眼睛疲憊,就走出書房。璟看到陸逸寒和曼的房間房門沒有關,於是便站在門口向裡面看。陸逸寒應該剛打掃過,床上還有一摞新洗過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璟一抬頭,又看到他們床頭掛著的巨幅結婚照片。那照片和真人一樣大小,他們穿的亦不是俗套的黑白禮服,而是他們自己揀了平日裡最喜歡的衣服,讓那攝影師拍下。很自然,半側的臉,陸逸寒看著媽媽。媽媽仍舊是驕傲孔雀打理羽毛那般的姿勢,若即若離地和陸逸寒隔著一小段距離。璟慢慢走近那照片。照片在床頭上面,她只能仰視。這大約是第一次,她那麼鎮定地長時間注視他的臉,他的下巴周圍有淺淺的絡腮鬍子,眉毛像湍急的小溪一般順暢。嘴唇很薄,微微地張開,好像要對她說話——璟那一刻像是著了魔,她認定他是在對她微笑,要對她說什麼而不是要對曼說什麼。璟一直盯著照片。這個男人,是貫穿她青春最美好時光的男子。他是奧妙的峽谷,璟已經身在其中,可是仍是感到遙遠,仍是想要伸出雙臂抱住他。他是父親,是愛人,是她生命裡從不謝幕的大戲,璟深深為之吸引。
    璟蹬掉腳上的拖鞋,爬上了他們的大床。床上鋪著米黃色的格子床罩,垂下來層層疊疊的荷葉邊,同樣的柔軟。她知道陸逸寒睡在左邊。她躺下去,頭貼著他的枕頭,蜷曲著身體,閉上眼睛。她能感到他的味道。好像他就坐在她身邊,就像那些他安慰她、和她談話的時刻,離她那麼近。璟站起來,再看那照片。她仍是感到他在對她說話。他一定在對她說著什麼。可是她聽不到。於是璟靠過去。她站在他們的大床上,把臉靠在照片上的他的臉上。他是在跟她說話,她雖然聽不清,可是能感到一動一動的,他的嘴巴,喉結,都在動。還能感到他的呼吸,宛如海潮一般起起伏伏。璟微笑起來,彷彿到了從未抵達過的溫暖而奇妙的仙境。
    不知道璟在陸逸寒的照片上靠了多久,忽然間感到有人在門口。她慌忙本能地和那張照片分開。璟看向門口——是曼。
    這真是令人窘迫的一刻。曼就站在門口,此刻正用一種鳥兒看著爭搶了它食物的敵人的目光看著璟。眼神宛如鋒利的箭。她顯然已經站在那裡很久了,已經過了驚愕和疑惑的幾秒,現在她看起來明瞭一切,只有深深的憎惡透露出來,冷颼颼的足可以把璟射傷。
    她們僵持了幾秒。璟知道應該馬上離開,她跳下床來,穿上拖鞋,走到門邊。璟走過曼的時候和她擦了一下身子。曼站在那裡沒有動,亦沒有叫住璟,甚至在璟碰到她的身體的時候,她亦是像個停下的鐘擺一般毫無生氣地晃了一下。璟為她的冷靜感到吃驚和忐忑。
    璟很快回到房間。心還跳得飛快。並不是害怕曼,只是那樣的一幕,令她看到了,不知道她會有多麼恨自己。曼應該已經明白璟對陸逸寒是有一種特殊的感情在。曼一定看出了,可是她卻那麼沉著地站在門邊,和從前對待璟的態度截然不同。這令璟感到恐慌。
    第二天是週日。曼沒有出門。她在客廳裡聽音樂,翻看一疊服飾雜誌。璟下去吃午飯的時候她卻不在。陸逸寒說她不舒服,在樓上睡覺。璟吃過午飯回到房間的時候看到曼在二樓的走廊裡一閃而過,穿著蟬翼般的真絲睡衣,如一隻蝴蝶一樣轉眼不見。璟心中一陣不安,不知道她究竟在做什麼。
    那天的夜晚又非常糟糕,失眠,暴食,再到早晨昏沉著醒過來,臉和手腳都是腫脹的。
    璟到浴室把自己洗乾淨,再回到房間的時候,發現曼坐在她的床上,陡然一驚。曼懶散地靠在璟的床頭,身上穿著一件淡粉色的真絲睡衣。兩根宛如簪子一般的鎖骨嵌在雪白的肌膚裡面,好似價值連城的寶貝,令人忍不住想要挖掘,佔為己有。濃濃的香水味已經在房間裡瀰散開。
    「陸叔叔要找你談談,你去書房。」曼用命令的口氣對璟說。璟知道她一定對陸逸寒說了什麼。璟看著曼,覺得她像個打小報告的小學生一樣好笑。璟轉身走出房間,向著書房走去。曼在後面跟著她。
    璟進了書房,看到陸逸寒坐在寫字檯旁邊。她同時也看到了桌上放著她的日記本。璟的,紫色的格子的寶貝日記本——璟終於明白曼昨天那行如鬼魅的影子。卑鄙的人,從她的書架上拿了她的日記本。
    璟被猝不及防地擊了一下。那本日記裡面,多次寫到陸逸寒,記錄了她和他相處的點點滴滴。真的是點點滴滴,那麼細碎的事情,可是卻被璟一點一點記錄下來:第一天到桃李街3號陸逸寒對璟說的話,要小卓把璟帶上去;璟暴食被發現,媽媽要把璟送走,是陸逸寒那麼堅定地讓璟留下來;他去超市給璟採購食物,用心良苦地幫璟糾正飲食習慣;璟第一次初潮,他看見那些血,讓璟不要害怕,帶璟出去吃東西,買了衛生巾給她;他對璟說起叢微的事,後來璟發現叢微的書,又去畫室找他;他和她在書房裡探討喜歡的書,拿最珍貴的蒙克畫冊給璟看;璟和同學打架,他到學校把她領回來,帶璟去同學家道歉……天知道她為什麼可以記得那麼清楚,把這些全部都寫了下來。璟也寫到了自己內心的掙扎,當她發現自己已經過分喜歡這個繼父的時候,她細緻地描述了這份感情。非常肯定,這不是一個小女孩對父親的依戀,不是對長輩的景仰和崇拜。不是,都不是,它已經隨著她的成長,長成了一份豐盛的愛情。是的,她的初戀。璟在寫完這些之後,就再也不把本子給小卓看了。她不想讓任何人知道這兀自已經長得枝繁葉茂的愛情。
    可是此刻璟就像被抓住的賊,暴露在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這記載了一切的本子就這樣呈現在他們的面前。當然在這個本子的前面幾篇中,璟也記敘了和曼的事,和曼之間冷淡的關係以及無愛的僵持。但是那些璟卻已經不擔心她看到,璟不怕她知道自己對她心存記冤和厭惡,有心遠離。璟不怕她因此更加憎恨自己。因著本來她們之間就是無愛的,無論怎麼努力亦不會生出什麼美好純淨的愛來。而那恨,那僵持和冷戰在璟看來也已經到達了極致,不可能再壞到哪裡去了。璟還在日記裡仔仔細細地分析了陸逸寒對叢微和曼的情感。璟認定陸逸寒最愛的還是叢微,而一定有什麼不得已的原因,令他們不能在一起。曼只是叢微的替代品。璟隱隱感到,曼讀到這些話一定會恨得咬牙切齒。陸逸寒又會怎麼想呢?
    然而璟卻不知道,這本日記引起的,不僅僅是她們母女之間的糾紛,而是燒旺了曼心裡那把對叢微的妒忌之火。這對於曼,是太好的提醒。曼在嫁給陸逸寒之前,便隱隱聽別人說起,叢微原本和陸逸寒是一對兒——這樣一對璧人,自然是遠近皆知的。愛的時候自是轟轟烈烈,後來卻不知道什麼原因分手了。從此叢微音信杳無,據說是去了國外。璟當時聽到這件事的時候,心中甚至在竊喜。她如今就要嫁的陸逸寒,原來當年是和叢微在一起的——叢微可是二十歲就以斐然的才華轟動文壇的江南才女啊。其實,曼多少也清楚,陸逸寒之所以與她結婚,完全是因為他恰處於情緒最低落的時候,曼是善於把握時機的,因此,陸逸寒對她的愛,自是不比當年初戀來得刻骨銘心。但曼卻以為,再計較這些亦大可不必,反正叢微已經不在了。但是她剛剛嫁給他,彷彿就在一夜之間,叢微又成了著名的女作家,並且比從前還要有名。曼心中很是不舒服,尤其是媒體、報刊雜誌不斷詢問沉和叢微的下落時,她的心就會被揪起來,叢微的回歸對她構成了極大的恐懼。雖然她並不清楚當年叢微和陸逸寒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但是她知道,如果叢微現在回來,作為一個氣質出眾才華橫溢且比她年輕好幾歲的女作家,無疑勝她十倍,難道陸逸寒不會心動麼。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曼都很警惕,她不相信叢微會經得起這榮譽、讚美、熱鬧的誘惑,寧可呆在孤寂的國外而不回來——至少如果是她,一定不會,她最想得到的,就是眾人艷羨的目光緊緊地跟著她,她是那個聚光的閃耀點——這也是為什麼做一個著名的舞蹈家是她的夢。
    曼正內心緊張地活在叢微的巨大陰影裡,又看到了璟的日記。日記再次把這個人帶到眼前,曼斷定陸逸寒一定對璟說起過他和叢微的事。他一定對璟說,他仍是多麼愛她的。曼一口氣把這本寫滿虛掩的真相的書讀完,忽然感到也許叢微就生活在離他們很近的地方。他們一直有來往。也或者叢微已經回來了,只是在等待一個最好的時機出現。曼被各種胡思亂想的念頭弄慌了。眼前這個把臉貼在陸逸寒照片上對他一腔迷戀的女兒,亦是他們的幫兇。她在幫助他們團聚,幫助他們來對付自己。反覆回想起璟在自己的房間裡穿上自己的衣服意圖代替自己的那種得意,以及她掙脫曼,從浴缸裡騰地站立起來時那股駭人的力量,曼就更加堅信璟一定在暗地裡做著什麼報復她的勾當,而她卻一無所知。她想著,感到一陣寒意:她要讓璟從眼前消失。
    這一刻對於面對秘密昭然的璟,是多麼漫長。璟看著陸逸寒,彷彿是試卷零分的小學生面對已經心灰意冷的班主任。陸逸寒有些失神,摻雜著些許迷惑不解。他的目光還落在本子上,而本子是打開的,恰好落在璟寫有關他和叢微的那一頁。他的臉上還帶著沒有散去的窘迫和難堪,璟猜想曼剛才一定用了戲謔的語氣諷刺他,這令他很難受。她看到他好幾次張開嘴想要對她說話,可是都欲言又止,始終緘默。
    「嗯,還是我來說吧。」曼已經繞到了陸逸寒的旁邊,「你們高中在西郊有個寄宿的分校,對麼?我和你的陸叔叔決定把你送去那裡讀書。」
    璟雖然談不上是曼的情敵,但曼此時已然明瞭璟的心跡,對她的厭惡更是多了一層,又生怕他日叢微真的捲土重來,璟必是站在叢微那一邊和自己對立的。她想到那一場景便覺得害怕,所以現在還是先把璟打發走再說,而此刻也的確是逼走璟的最好時機。陸逸寒雖然一直袒護璟,卻並不想璟對他有這樣的情感。他對璟自是像父親對子女的,而一旦知道璟對他的感情是錯位的,便只是想著躲開,讓璟冷卻。所以陸逸寒這時便同意把璟送走。
    終於到了這一刻。璟曾無數次想過這一刻的到來。這一直是她最糟糕的一個夢。它終於抵達了。炎熱的午後,璟無助地站在書房中央,面對著陸逸寒和曼,掉下淚。她有一種坍塌的感覺,一切都完了。離開了這裡,她還擁有什麼?她發現自己的確是個孩子,她怎麼能鬥過媽媽呢?曼仍舊是個勝利者。她仍舊可以令璟畏懼。璟以為自己已經長大,再也不需要畏懼她。可是璟錯了,曼還是那麼輕易地達到了目的。璟看著陸逸寒,低聲喚他:
    「陸叔叔,不要把我送走。求你。」
    陸逸寒抬起頭,他看起來亦是充滿苦楚。可是他知道事情原則。他想,璟只有離開,忘卻他,才能健康成長。這孩子的成長已經有諸多傷害,倘若再無端附加上一段無望無果的情感,日後又該是多麼苦?
    於是他亦堅決要讓她走。
    可是一直以來璟就像寄生蟲一般吸附在這個家,這幢房子裡。她沒有什麼事情可以做好,她是個一無是處的姑娘,有虛胖臃腫的身體,有暴食的頑症。所以她惟有把自己藏起來,深深地藏在這幢房子裡面,才能得到安全。她沒有任何朋友,只有陸逸寒和小卓。他們所給予的關懷就是璟所有的養分,她貪婪地汲取,以此延續生命,飢餓地成長。璟不能離開。誰也不能這樣殘忍地把她剝離。
    璟撲過去,跪在地上,抓住曼的手,搖著,乞求她:
    「我以後一定不再惹你們生氣,不再寫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你們不要把我送走,好不好,好不好?」璟拚命搖著曼的手,而她是這樣的高,像是石頭做的女神像,璟根本不要想能在她的身上得到一絲一縷的溫暖。
    曼冷著臉,不說話,甩開璟的手臂。璟跪在地上向前挪動了一步,再抓住她的手:
    「媽媽,媽媽,我求求你!不要把我送走!」璟的眼淚不斷地湧出來,眼睛像是打了封條的大門,視線被死死地封住了。「媽媽」這個稱呼璟已經太久都沒用過,說起來像是一根從冷颼颼的山谷裡抽出來的木柴,帶著無法消驅的寒意。
    曼狠狠地推開璟,輕蔑地反問:
    「你會來求我嗎?在你的心裡你媽媽不是個凶狠又有心計的惡女人嗎?你媽媽不是從來沒有給過你關心嗎?」
    璟拚命地搖頭,乞求她:
    「你讓我留下來,以後你說什麼我都聽,求你了!」
    「聽我的?我從沒有這樣企盼過。你忘記了嗎?你多麼恨我啊!」曼從桌子上拿起那本日記,砸在璟的身上。
    「不,不是這樣,你讓我留下吧,我再也不胡亂寫了。這些都是假的。」璟連忙說,她拿起本子,毫不猶豫地撕碎了它,「它是假的,它是假的,是我亂寫的,我以後再也不寫了。你讓我留下吧,媽媽!」璟撕碎了她的日記本,她的紫色的格子的寶貝日記本,為了證明那些都是假的,為了證明她再也不寫了,璟親手撕掉了它。所有的故事都被毀掉了,再也不可能完復。她的奶奶,她的爸爸,她的陸叔叔,她的小卓,她的叢微,所有所有,她深深楚楚的記憶都被撕得粉粉碎。璟像是變了一個空心的人,呼呼冽冽的風在她的身體裡穿行。璟看到了曼的快意,這本子上記錄著她的種種罪狀,並且還帶著威脅著她的星星之火,她恨它入骨。現在它終於被消滅掉了,那些記錄不復存在,她是多麼開心。
    「你必須走。」曼一字一頓地對璟說。然後她扯起陸逸寒的手,離開了書房。陸逸寒遲疑了一下,跟上了她的腳步。他已經沒有話要對璟說了,他對她已經再也沒有疼惜和眷顧了嗎?她寫在本子上那麼深楚的感情,為什麼他就是看不懂呢?
    現在這裡很空。只有璟,和她的日記本。可是這日記本已經破碎了,像是一塊莫名其妙化成了雨的雲彩,零星的棉絮已經不能再拼出她的記憶和眷戀。它在恨璟是不是?它肯定在怨恨她。它做了她的犧牲品,它做了她向那個女人妥協、求饒的犧牲品。可是璟早該知道,這樣的求饒是毫無意義的,那個女人怎麼可能仁慈地挽救璟於絕望?怎麼可能那麼輕易地把溫暖和希望給璟?
    淺藍色的筆跡,深褐色的筆跡,璟三年來所寫過的那些為她排憂解難,驅除困擾和苦痛的話,全然不見了。大風進來了,它們像蝴蝶一般開始在地面上飛舞。
    璟長久地坐在地上不起來。面前是再也不能完復的紙片兒。璟的紙片兒,它們真是好看,即便化作了紙片兒,也保有和她最親暱的氣息。她緊緊抓住它們。
    很久之後,眼淚漸漸干了,只是眼神還滯濁。忽然門打開了,小卓走了進來。他也跪下來,面對璟:「小姐姐。」
    「小卓,我要走了。小卓,我要被送走了。小卓,小卓,怎麼辦?我要離開這裡了。」璟喋喋不休地重複著。
    「小姐姐,我去和他們說,不讓他們送走你。」小卓說,用雙手環住璟的脖子。
    「小卓,你瞧,我的日記本死了。你瞧,它全完了,它死了。多慘呢。」璟又繼續說,彷彿沒有聽到他的話。
    「誰撕的?你媽媽嗎?她憑什麼這麼做。」小卓非常生氣,他大聲說。
    「不,不,不是,小卓,是我自己撕的。我害死它的。因為我得走了,都結束了。我得走了,小卓。」璟剛剛止住的眼淚又落下來。小卓把她摟在他的懷裡,不再說話,任她哭泣。
    「我要走了。小卓,可是我,可是我不知道我離開了這裡,離開了你們該怎麼生活,怎麼辦,沒有人愛我,沒有。」璟忽然從他的懷裡抬起頭來,驚恐地問他。
    小卓只是抱住璟,讓她把頭埋好,彷彿這樣就可以躲避所有的災難。
    「小卓,再親親我。再親親我吧,我得走了。」
    那是第二次他們親吻。嘴唇還未碰上,就已落下眼淚。地上鋪滿了日記本的碎屑,像是一場道別時分的雪,而他們,甘願在這一刻裡凍結起來,變做兩個硬生生寒森森的雪人。
    璟後來想起那四年住在桃李街3號的日子,那時她無可救藥地沉迷於一種有實體的愛,來自陸逸寒,來自小卓,它們不是虛幻,不是倒影或者空氣,它們都是張開臂膀,有著溫度的,它們可以觸摸,可以負荷承諾和信任。但是正因為這些愛美好若天使,璟總是患得患失,她總是擔心因著自己不夠好而失去了它們。於是她掩藏自己的慾念,掩藏自己的索取,掩藏自己的反抗,掩藏自己的仇恨,生怕有輕微的風會吹滅那些她寶貝的火種。
    這種壓抑在璟離開那裡的時候徹底結束了。最後一天,璟隱隱約約記得,她提著剪刀衝入曼的臥室,把她衣架上的衣服都扯下來,一件件撕破、剪碎,彩色的綢緞布條哧哧地裁下來,像一隻喬裝的鳥兒散落一地染色羽毛。可是璟也許根本沒有這樣做,一切不過是和那段記憶一起留存下來的幻想罷了。這就是璟成為了小說家之後的收穫,她大膽地給記憶裡那個壓抑拘束的自己安裝上了一雙無畏的翅膀,於是,她便成了快意的英雄。

《水仙已乘鯉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