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15-1
  大四飛馳著到來,考研、柵作,許多人都披星戴月,神情恍惚。余樂樂依然在複習英語四級,沒有考研的打算,也不想攻克那麼艱難的堡壘,任遠氣得捶胸頓足:「余樂樂,你專業課這,不考研太可惜了!」
  也是熟悉了,余樂樂直接回瞪他:「就我這英語成績,憑什麼考研?」
  任遠氣不打一處來:「早讓你好好學英語你不聽,你要是早把四級過了,現在都保研了!你這不是一失足成千古恨麼?」
  余樂樂想想那些被幸運保研的同學,心裡有一點點羨慕與一點點嫉妒,可是嘴上仍然很硬:「什麼叫一失足成千古恨啊?我什麼時候失足了?」
  正鬥著嘴,連海平推門進來:「任老師,我得請兩天住宿假。」
  任遠趁機長舒口氣,把矛頭對準連海平:「你考研麼?」
  「考啊,」連海平一邊遞假條一邊看著余樂樂笑:「閒著也是閒著,不就100塊錢的報名費麼?咬咬牙,交了!」
  任遠欣慰之餘又想起余樂樂,指著她對連海平說:「聽說她是你徒弟?你這個師傅是怎麼當的?她英語四級到現在都沒過,專業課這還不考研,你說你這個徒弟怎麼這麼沒有上進心?這還是我認識的那個余樂樂麼?」
  余樂樂笑嘻嘻地坐在一邊,連海平看她一眼,苦著臉對任遠說:「別提這事兒,第一次當老師就遇見這種敗筆,我已經開始懷疑自己的教學能力了。」
  余樂樂咬牙切齒地瞪連海平,連海平沒反應,只是臨出門的時候走過去敲余樂樂腦袋一下:「別在這磨洋工,快回去複習去!最後一次拿學位證的機會你都不珍惜,怎麼這麼沒心沒肺?」
  余樂樂扁扁嘴,一臉苦不堪言的表情:「什麼時候英語四級能和學位證脫鉤啊?」
  任遠哭笑不得:「你聽聽這像什麼話!」
  話音未落,余樂樂已經被連海平拖出門去,任遠看看兩人的背影,無奈地搖搖頭。
  走在回教室的路上,連海平問余樂樂:「真不考研?」
  「不考!」余樂樂頭也不抬,斬釘截鐵。
  「其實,你專業課那,應該——」連海平猶豫著想做動員工作。
  話沒說完,就被余樂樂喊停:「好了好了,都離開辦公室了,怎麼任遠的魂還飄在我旁邊?你們兩個屬唐僧的啊!」
  她瞪他,眼睛瞪得圓圓的,連海平看一眼,憋不住笑。
  「笑什麼?咱班考研率已經達到85%了,少我一個又炕出來。我這種人,就算考了也是做分母,唯一的作用就是降低咱班的考研命中率,何必呢。」她若無其事。
  連海平皺皺眉頭:「余樂樂,這可不像你。」
  余樂樂笑笑:「哪樣才像我?勇往直前或者急流勇進?我老了,沒有那麼多的和勇氣了。」
  連海平歎口氣,沒說話。
  「其實,我本來就是這樣的,在很多事情上都怯懦,怕輸,怕一敗塗地,」她幽幽歎口氣:「你也知道,考研英語和大學英語四六級根本就是兩種風格,以我的能力,選擇其中的一種攻克就很了不起了,不可能兩者兼顧。」
  她揚起頭,看著他微微笑:「兩害擇其輕,我還是去害英語四級吧。」
  他看著她,終於還是點點頭:「四級其實也沒那麼高不可攀,肯定能過,相信我。」
  他的臉上有自信的神采,擺一副「哥倆好」的表情拍拍她的肩膀。
  余樂樂衝他笑笑,抬頭看窗外深秋的天空與明亮的陽光,恍惚間,似乎時光停頓,然後悄悄滑到若干年前。
  那時候,她穿深藍校服裙,也有個男生站在她身邊,微笑著告訴她:你一定可以考上大學的,相信我。
  他的面容明朗,他的聲音和煦,他的微笑如陽光穿透綠葉,灑一路靜謐的暖意。
  時光荏苒,如今,那些面容不再,那些聲音走遠,那些微笑,除了夢裡,再也留不下溫暖。
  15-2
  或許也是臨近畢業的緣故,206宿舍裡每天都是緊張與憂慮的氣息,楊潞寧每天絮叨著說逼急了就把學校炸了,然後和鐵馨一起一邊複習考研一邊做了很多份簡歷,天散一樣地灑。余樂樂專心致志地複習英語四級,不考研、不柵作,讓人覺得很像是世外高人。
  徐茵也是不考研隊伍中的一員,因為她一早就打探好市電視台教育頻道缺編輯的信息,大三暑假裡認認真真、勤勤懇懇地在電視台義務勞動近兩個月,據說只要通過一個形式主義的面試就可以被錄用。她的就業方向單純執著,八字已經有了一撇,就可以氣定神閒地看別人要麼保研過著豬一樣的生活,要麼柵作過著狗一樣的生活,再不然就考研過著豬狗不如的生活。
  她還很有閒情逸致地敦促余樂樂:「姑娘,你要柵作還不抓緊做簡歷?」
  余樂樂忙四級忙得殫精竭慮、焦頭爛額,看見徐茵一副神豬轉世的悠然笑容就氣不打一處來:「哪裡涼快哪蹲著去,別擱這兒煩我,英語好就了不起啊?」
  徐茵搖搖頭笑:「你煩我我也要說你,知不知道鄧爺爺說過的『兩手抓,兩手都要硬』?到時候就算你英語四級過了,可是柵作的事情被耽擱了,怎麼辦?你就是沒有前瞻,等你變成待業青年,我看你找誰哭去。」
  「前瞻?我要是真有前瞻,10年前就好好學英語了,」余樂樂用鼻孔哼一聲:「好不容易上了大學,可以不學數學了,怎麼英語還這麼陰魂不散?」
  她一臉悲憤:「你說,等咱們將來工作了,就這些英語,能用上多少?」
  徐茵扳扳手指頭,煞有介事地數:「Yes、No、OK、Hello、Excuseme……這些都是常用的吧?」
  余樂樂哭笑不得:「那我就背好這幾個單詞算了。」
  徐茵笑著拍拍余樂樂的肩膀:「別說些沒用的了,抓緊複習啊,乖乖的,把手機給我。」
  「幹嗎?」余樂樂很警惕地看著徐茵。
  「別跟看賊似地看我,我又沒有翻人家短信的無聊習慣。」徐茵撇撇嘴,自顧自拿過余樂樂的手機,按了一陣子,遞還給余樂樂。
  余樂樂低頭,看見手機屏幕上被新換上的問候語:四級改變命運。
  聽見徐茵在一邊嘮嘮叨叨:「四級過了,就能拿到學位證,順理成章當你的中學老師去;四級不過,就沒有學位證,就算找到工作最後也會泡湯。事關你的教師夢想啊——不是改變命運是什麼?」
  余樂樂愁眉苦臉地看著自己的手機屏幕,覺得一肚子苦水都沒處倒。
  正說著話,鐵馨和楊潞寧推開門走進來,看見余樂樂和徐茵,開始唉聲歎氣。
  「怎樣?複習得不順利?」余樂樂問。
  「複習得倒是順利,可是如果考不上,還是要柵作啊,」鐵馨是直腸子,想到哪裡說道哪裡:「今天去人才招聘會看了看,那叫一個人山人海,要本地戶口、要研究生學歷、要兩年以上工作經驗,你說還有沒盂的活路了?」
  「想開點,你們總比我好多了,我四級還沒過呢,前途一片渺茫。」余樂樂苦笑。
  楊潞寧從余樂樂身邊走過,順手敲余樂樂腦袋一下:「專心複習四級吧,工作的事甭操心,有連海平做靠山,你還怕找不到工作?」
  「連海平?」余樂樂心裡一沉,關他什麼事?
  楊潞寧換好睡衣,轉頭看見余樂樂木木的表情,隨口說:「余樂樂你就從了算了,連海平對你也算情深意重,再說他們家那家境,幫你找個工作還不是小菜一碟,這的資源你都不要,真傻還是假傻啊。」
  鐵馨也笑:「擒故縱吧?差不多就行了啊,這麼多年看把人家連海平煎熬的,人比黃瘦。」
  余樂樂臉一沉:「我柵作和他有什麼關係,我又不是他的誰。」
  楊潞寧一看余樂樂生氣了,想緩和一下氣氛,可是心裡又覺得疙疙瘩瘩不舒服,只想起一句老話,叫「得了便宜還賣貢。再聯想一下自己柵作的艱難和三不五時就要見識一下的白眼和冷遇,越想越覺得彆扭,咬咬牙,也就賭氣不說話。
  鐵馨背對著大家在疊衣服,沒看見其他人臉上詭異的表情,還是一邊忙活一邊說:「樂樂,這麼大一個餡餅從天而降地往你頭上砸,你怎麼還往外推?這個社會多現實啊,這麼優質的餡餅你都不要,也不看看有多少人等著揀呢。」
  這個社會多現實——這句話,隱約如哀鳴的喪鐘,炸響在余樂樂的記憶深處。曾經,也有個人對自己說過這句話,也是因為這句話,自己放棄了一場初戀,難道還要因為這些,而決定自己下一次愛情的出路?
  余樂樂的心裡湧起一波又一波無法形容的滋味:帶一點點恨,帶一點點不甘心。
  「難道在別人眼裡,連海平本人還敵不過他身上的附加值?」余樂樂冷笑。
  徐茵愣一下,抬頭看她。
  鐵馨也感覺到什麼,回頭看一眼余樂樂,看見她臉上冷冷的笑,手裡的動作下意識頓住了。
  楊潞寧看看幾個人的表情,也冷笑一下接過話:「樂樂,誰也不是神仙,現實一點有什沒好?你就問你自己,如果連海平家徒四壁,窮得丁當響,你還會和他走這麼近?」
  余樂樂張口結舌,這些問題自己從來沒有想過,它們輪番轟炸的時候,自己似乎一瞬間就束手無策了。
  楊潞寧一向是那種有話就要說出來的子,憋不住,也顧不上考慮別人是不是會難過:「如果你不喜歡他,那就明明白白告訴他,讓他死了心算了。這麼曖昧算什麼?我們當然知道你不是腳踩兩隻船的人,可是明擺著這也算給自己留後路吧?我犯不著給他打抱不平,不過這麼說還休的,算不算是在利用別人的感情?」
  余樂樂的臉霎時變得毫無血,徐茵嚇一跳,急忙喊楊潞寧:「好了好了,大晚上的你們吵什麼?」
  鐵馨手足無措地站在一邊,看看余樂樂,再看看楊潞寧,不知道該說什。
  只有楊潞寧哼了一聲,拿起洗臉盆走進盥洗室,嘩嘩的水聲傳來,余樂樂的眼裡漸漸蒙了霧。她轉過身,木木地掀開英語單詞手冊,可是那些單詞跳躍著不肯進入她的大模
  周圍的聲音都消失了,直到熄燈,她再也沒有說過話。只是呆呆地看著面前的單詞書,大腦中一片空白。
  那晚,余樂樂再度失眠了。
  只要閉上眼,就會想起楊潞寧臉上冷冷的笑。她的話或許沒有惡意,卻字字尖利如劍,閃著銀光朝自己飛來,刀刀都直衝要害,足以斃命。
  雖然,她也譴責過自己的自私,她太清楚自己是在貪婪地霸佔著連海平的關心與愛,可是她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愛不愛他。
  如果愛,為什麼沒有那種牽腸掛肚的想念?如果不愛,又為什麼離不開、捨不掉?
  這些問題纏繞著她,連她自己都得不出答案。
  漆黑的裡,她終於忍不住深深歎息。
  15-3
  然而好在,還有英語四級可以轉移余樂樂的注意力。
  對於英語這個東西,現如今她是徹底失去信心和希望了:虛擬語氣、狀語從句,那些特定的用法,她似乎永遠也記不住。偏偏英語四級中涉及太多語法題,看著每個選項都很有道理,可就是弄不明白該選哪個。她坐在自習室裡,快要把筆頭都咬爛了,還是一腦門霧氣。
  漸漸,也覺得絕望。
  可是,最絕望的事情或許不在於一些東西永遠得不到,而在於你明知道永遠得不到,還是要豁出命去拼、去搶,去顛覆一個你自己都覺得永遠不可能顛覆的神話。那種明知道會失敗卻還是要咬緊牙關往前衝的決絕,比絕望還可怕。
  這種決絕,說好聽點可以叫做奮不顧身,捨生取義,大義凜然,同歸於盡。
  說不好聽點,就是找死。
  余樂樂每到被英語單詞糊滿了腦袋開始覺得自己找不著北的時候,就會覺得,自己果然是在找死。
  臨近期末的時候,余樂樂幾乎把自習室當成自己家,每天和一群複習考研的人搶座位,勤勉得很。可是每當看到別人手裡抱著的是大本大本的考研輔導書,再看看自己手裡還是四級複習題,就會覺得很汗顏,好像自己搶佔了別人的複習空間一樣。每到這個時候,她就會下意識地把手裡的四級輔導書抱得緊一點、再緊一點,最後索包上書皮,哪怕是自欺欺人呢,也好過自己每天的內疚與尷尬。
  手機鈴聲響起的時候余樂樂剛好從複習題裡抬起頭來準備休息,這才發現忘記在進教室前把手機設為振動。她有點不好意思地看看前後左右埋頭複習的同學,快步走出自習室,一邊按下接聽鍵:「你好。」
  「樂樂,於天被車撞了,我們在醫院。」媽媽的聲音顫抖著傳過來,有那麼一小會兒余樂樂根本沒有反應過來:被車撞了?於天?
  然而下一秒,她的臉迅速變白,幾乎闌及回教室收拾書包,轉身就往教學樓外跑。跑到走廊口的時候秘撞到一個人身上,連「對不起」都闌及說,繼續跑。
  被撞了個大趔趄的人表情很憤怒,卻在抬頭看見她的剎那愣住了。
  是連海平。
  他驚訝地看著余樂樂奔跑的身影還有那張蒼白的臉,一陣恐懼漫上他的心臟。
  他闌及多想,轉身追出去。
  冬天的陽光下,快速奔跑的兩個影子淺淺淡淡的,被寒氣凍成若有若無的一縷。
  通往急診室的路那麼長。
  余樂樂一步都不敢停地跑,就好像跑在那年去見父親最後一面的路上。
  她永遠記得:那年,當她終於隨姑姑跑到急診室時,門大敞著,父親悄無聲息躺在那裡,身上全都是血。幾個護士正在撤氧氣瓶,而媽媽,她抓住那塊白布不讓人往爸爸臉上覆。
  那天外面的陽光刺眼,照耀在爸爸臉上卻是慘白慘白的,毫無生氣。
  那是她這輩子見過的最冷、最冷的陽光。
  沒有絲毫熱量,只有深深的絕望,在淺白陽光的照耀下,迅速膨脹。
  在她身後,連海平緊緊尾隨著。他看見她跑起來神情恍惚的樣子,忍不住喊:「余樂樂你慢點,小心……」
  話音未落,就見余樂樂一個踉蹌——大理石地板上不知道被誰灑了水,腳一滑就要摔倒。
  連海平急忙伸出一隻手拽住余樂樂的胳膊,在她摔倒前的剎那拖住她。
  那瞬間,余樂樂突然產生了某種錯覺——似乎,多年前,也有一個人,也有這樣一隻手,在來蘇水味道濃重的走廊裡,伸出手,扶住自己。
  可是,下意識回頭看,高個子的男生,目光裡有些許緊張。
  不是他。
  秘醒悟過來,也闌及說「謝謝」就繼續往手術室跑,連海平仍然緊緊跟著,拐彎,在手術室門口,余樂樂秘收住腳步。
  於叔叔在手術室門口來來回回地走,媽媽坐在長椅上,神情緊張地看著手術室不透明的玻璃窗。
  余樂樂連忙跑過去,媽媽聽見腳步聲,一回頭,看見是余樂樂,聲音顫抖:「你來了?」
  沒等余樂樂說話,她握著兒的手,聲音裡有隱隱的歉意:「本闌想叫你來,可是想想還是要告訴你……」
  話音未落便被余樂樂打斷:「我復的,天天是我弟弟。」
  聲音不大,於叔叔聽到了,他回頭,目光裡有擔憂、有感激、有欣慰,糾纏而複雜。
  15-4
  余樂樂坐到媽媽身邊:「怎麼回事?」
  媽媽的眼淚終於掉下來:「都怪我,我推他去樓下曬太陽,看見三樓的鄰居,就多聊了一會。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他就自己轉著輪椅到了路邊,有人倒車,沒看見他,就被撞了……」
  余樂樂一臉寒意地轉頭,看見一個瑟縮著的身影站在角落裡,不過十歲的樣子,衣服上沾滿油膩,眼睛裡滿滿的都是驚恐。
  他顫抖著,兩隻手緊緊握在一起,定定地看著余樂樂,想說話,卻又說不出來。在他頭頂上方,手術室的紅燈刺目地亮著。
  不過也就是個孩子。
  余樂樂眼睛裡的火苗漸漸熄滅下去,全身的力氣都好像被抽走了,那些憤怒在看到這個惶恐而驚懼的孩子的剎那似乎都被撲滅了。是了,其實這個肇事者也不過是個孩子。
  車——對余樂樂來說這是個永遠不能碰觸的詞彙,這個城市裡每天都在上演車的悲劇,電視裡常常會有鮮血淋漓的報道,每到這個時候,余樂樂當機立斷都會選擇更換頻道。她永遠無法忘記一場車給自己帶來了什麼,那種切膚的痛她壓根沒有勇氣去回憶,更沒有力量再承受一次。對她而言,這普天下的肇事司機都是一樣的可惡,這城市裡所有的桑塔納轎車都活該爆胎!
  可是任是傻子也能看清楚:面前的這個孩子,他和於天年紀相仿,臉上帶著凍瘡、嘴角也破裂了,露出鮮紅的血絲來。這樣的一個人,你心裡就算淤大的仇恨、再無法癒合的傷口,又能說什麼呢?
  余樂樂頹然地坐到椅子上,連海平只是靜靜地站在一邊。他抬起頭,看看身邊焦急的於叔叔、啜泣的樂樂母親,還有目光恍惚的余樂樂,覺得有點手足無措。
  正在這時,手術室的燈滅了,一家人迅速圍上去,在他們身邊,肇事的男孩秘哆嗦一下,伸出一隻手死死抓住座椅扶手,眼睛恐懼地看著手術室大門。余樂樂站在母親身後,把他一切的表情盡收眼底。
  終於有大夫走出來,他摘下口罩,沖於叔叔點點頭:「沒事了,放心吧。」
  一瞬間,余樂樂看見肇事男孩眼睛裡的恐懼被巨大的後怕代替,他似乎消失了支撐身體的力量,劫後餘生般沿座椅滑坐到地板上。
  余樂樂的心裡好像被很多小蟲子噬咬著,一口口,滴出矛盾而猶豫的血來。
  於天終於被推出手術室,於叔叔和媽媽快速圍上去,而那男孩也站起身,緊緊盯住於天的臉。他注意到余樂樂注視自己的目光,忐忑地看過去,只看見一張面無表情的臉。
  「你走吧。」余樂樂一開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極其沙啞。
  男孩愣住了。
  於叔叔和媽媽互相看對方一眼,又看一眼余樂樂,沒有說話,只是隨護士推於天去病房。走廊裡很快就剩下余樂樂和連海平,還有他們對面一直在瑟瑟發抖的男孩。
  「我是說,你走吧。」余樂樂重複。
  「撲通」一聲,男孩雙膝一軟,逕直跪倒在余樂樂面前,余樂樂終於有了表情,一絲絲驚訝、一點點難過的神情從她眼睛裡流露出來。
  「大,對不起,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我就是想出來掙學費,我已經不能上學了,可是我弟弟得上學啊,大,你別抓我,我要是坐牢了,我奶奶、我媽、我弟弟指望誰去啊!」
  他的嚎啕聲迴響在走廊裡,余樂樂徹底僵住了。
  她似乎記起來,多少年前,媽媽也是這樣嚎啕大哭,每天守在公安局門口要為爸爸討回一個公道——在此之前,她根本就不是個會大聲哭泣的人,可是從爸爸死後,她一次次號啕大哭著上訪,她昔日的氣質早已蕩然無存,可是這樣的犧牲相比她心底的苦而言卻又那麼微不足道。
  余樂樂秘晃晃頭,將那些昔日的記憶拋開,她遲疑著,終究還是彎下腰,伸出手,拽一下面前男孩的胳膊。也是這一摸才知道,他的衣服單薄得難以想像,在這樣的寒冬裡怕是連最小的風都擋不住。
  「以後一定要小心,城市裡人多車多,不比你們在農村,萬一傷了人,別人受苦,你也要擔責任。」余樂樂的聲音的,可是男孩在聽見的剎那秘梗住了哭泣。
  他害怕地抬起頭,看看余樂樂平靜的臉,聽見她說:「走吧,沒事了,以後要小心。」
  他驚訝地看著余樂樂,過一會囁嚅道:「大,錫幾天送錢過來,我也沒有多少錢,可是……」
  「算了,」余樂樂看著他,眼睛裡閃過一些同情與難過,她從兜裡掏出一張100元的紙幣,塞進男孩手裡:「我現在只有這麼多,拿回去給你弟弟吧。」
  面前的男孩愣住了,過一會,他秘將頭重重磕向地板,卻被余樂樂一把攔住:「別這樣,我比你大不了多少,這樣我也受不起。」
  她站起身,靜靜地看著男孩:「是我要謝謝你,我本來以為我只是在同情,可是現在才知道,有些親情是誰也不能否認的。」
  她轉身,往病房的方向走去,連海平長長地舒口氣,隨即跟上。男孩還跪在那裡,傻傻地看著余樂樂走遠的方向,他不明白她話裡的意思,卻依然抑制不住一些淚水的上湧。
  直到進了電梯,余樂樂才伸出手抓住連海平的胳膊,好像失去了全身的力氣。連海平下意識地把余樂樂攬進懷裡,卻發現她在輕輕地顫抖。
  他歎口氣,只是緊了緊胳膊,沒有說話。
  四周那麼安靜,他低下頭,看她疲憊的樣子,心裡卻湧出矛盾的滋味來:一邊希望這樣的事情永遠不要再發生,另一邊,絨不得時間就此靜止,直至地老天荒。

《十年花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