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十六章 傷情

  戌時,紀昀推門而入,笑道:「雅兒,今晚做的可是你最愛吃的竹筍,有油燜筍,紅燒筍,醃篤筍,清炒筍,還有筍烤肉,你不去嘗嘗鮮嗎?」之前爹讓聽蓮來喚我多次,都被我隨意打發走。
  我用被子蒙了頭,「我不想吃。」
  「怎麼了雅兒?」紀昀好笑的掀了被子,摸摸我的額頭,又碰碰自己的,「沒發燒啊。「你才發燒呢,」我小聲嘟囔。
  紀昀捉了我的手吻了吻,「哪裡不痛快了?」
  「沒有,」我矢口否認。
  「是因為下午的事兒?」我一驚,他還是問了。
  「其實你不說我也知道,」紀昀變戲法似的從身後提出個食籃,將各式菜餚一樣樣的放上桌,隨即,牽了我的手,「多少吃點,否則可就辜負了聽蓮的好手藝了。」
  我像征性的動了動筷子,抬頭迎向紀昀的目光,他的眼中清澈如水,彷彿能洞察一切。
  「雅兒,」紀昀雙手圈住我,稍稍一帶,讓我坐到他的腿上,他眼中盛滿了柔情,將我整個揉入了他的懷中,他在我唇瓣上淺啄一下,又愛憐的撫上我的頭髮。,更新最快
  我面色一紅,忽覺唇上一涼,卻是被他吻個正著。
  我大窘,可他接下去的一句話如同冰水從頭澆下。「我答應了他們明天一早讓你回京去探望他。」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我猛地瞪大眼睛,不敢相信這話出自紀昀之口,他一定是瘋了。「你是在試探我嗎?」我橫他一眼,他神色坦然,我胸如鼓擂。
  他執起我的手撫在他胸前,平和的笑道:「這是我的真心話。雅兒,我瞭解你,若不讓你去一次,你心中定不會好受。」他竟然一語道破了我的心事。
  「你就不怕……」他摀住我的嘴,笑著搖頭,「我信你,也對自己有信心。」
  「你這個傻瓜,你少自作聰明。」對於他的胸襟,我不知是該氣該惱。他呵呵一笑,擁緊了我,我推他搡他,他皆不理,須臾,我悄聲道:「你不擔心會耽誤了我們的婚期?」
  「去趟京城,來回不過三兩天,誤不了。」他用食指刮著我的鼻子,黑幽幽的眸子似乎也在訴說著什麼。
  我知道要他說出這番話,必是經過激烈的心理鬥爭才下定決心,我在瞬間做了個決定。我的手攀上了他的脖子,手指輕輕劃過他的眉宇,閉上眼睛摸索著尋找著他的唇。我感覺到他渾身一顫,下一刻,他的唇半壓半吻上我的,逐漸加深,我雙頰微紅,身體燙的難受,忍不住呻吟出聲。我雙手輕顫著去解他的衣襟,他忽然捉住了我的手,沙啞著嗓音道:「雅兒,你確定這是你想要的嗎?」我一時腦中一片空白,只想著要在今夜把自己完完整整的交給他,明日之行才不會留下任何遺憾。
  不待我回答,紀昀狠狠的吻住我,直到剝奪了我口中全部的氣息才放開我,捋好我的頭髮和衣衫,溫柔的笑道:「早些睡,明日我送你。」
  「紀昀。」我輕喚一聲,已走至門前的他回過身,微笑著,乾淨溫和不含一絲雜質的笑容溫暖了我的心,「你……不要我嗎?」
  「傻丫頭,」他輕歎口氣,又走了回來,在我臉上輕輕一吻,「我要把最美好的一刻留到洞房之夜。」我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紀昀的確是真君子,他尊重我愛護我,從來不強迫我,凡事亦為我考慮周全,我沒有看錯人。
  我拽住他的衣袖,堅定的說道:「紀昀,明日你陪我一起去。我們……看他一眼,說上幾句話就走。」
  他勾起唇角一笑,「又說傻話了。我隨你一同去的話,對他的病癒沒有絲毫幫助,可能還會適得其反。」他拍拍我的頭,像是在哄一個孩子,「我在家中等你,你要早去早回。」
  我無奈的應承下來。彼時半輪冷冷的明月高懸當空,偶有烏鴉飛過,發出「啊啊……」的聒噪聲,分外淒涼……
  翌日一早,紀昀如約將我送至村口。「你爹那裡由我說服,你就放心去吧。」紀昀依依不捨的送別我,直到上了納蘭馨語備下的馬車,我還頻頻回首。
  「約莫申時我們就能返回京城,」納蘭馨語曼聲細語,我心不在焉的把玩著手指,不願去深想回京之後的事。
  靈兒依偎在我身旁,此時他是一個藏起滿身芒刺的乖巧孩童,我們三人圍坐在擁擠的馬車中,形成一種奇怪的和諧。
  馨語所料無差,入城之時,太陽還未落山,從偏僻樸實、山靈水秀的山村回到紛繁嘈雜、人聲鼎沸的京城,一時之間,我彷彿有種錯覺,前世今生,恍如再世為人。
  傅府門前一如既往的安詳和寧靜,回想起二年前初次造訪,遙遠的好似上輩子發生的事情。
  「沈姑娘請。」守門的仍是福伯,可態度與上次相比有天壤之別。
  馨語娉婷的走在我身前,我磨磨蹭蹭的腳步越走越慢,愈是接近裡屋,我每走一步都愈深感步履維艱。
  「雅兒,進去吧,爺在裡頭等你呢。」走至門前,納蘭馨語挨近我壓低了聲音。
  我深吸一口氣,從她手中接了藥,咬牙掀開簾子,低頭閃入。
  傅恆病懨懨的躺在床上,形瘦骨消,臉如白蠟,昏昏沉沉,了無聲息,眼睛也是黯淡無光。我的眼淚就這樣不受控制的滑落,費力的壓制著從喉嚨裡冒出的嗚咽。
  「傅……六哥哥,」我叫回了從前的稱呼,他如今的樣子,落在我眼中,只讓我感到心疼。
  連著喚了幾聲皆無回應,我在案頭放下藥碗,空出雙手來扶起他,「六哥哥,喝藥了「你拿走吧,我不會喝的。」他的聲音空曠,彷彿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幾近呢喃,像是在說給自己聽。
  我不住的絲絲吸著鼻子,淚如泉湧,「六哥哥,是我,我是雅兒。你抬頭看我一眼可好?」
  一聲澀澀的嗤笑,「不用騙我,雅兒她。不會來的。」幽幽的長歎,「雅兒不會原諒我地。」
  我心裡發澀。嘴中發苦,眼發酸,一下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關節節節突起,竟是皮包骨頭。眼淚一滴滴地落在他的手背上。^6^K^更新最快心上地某個空缺像是被人用力鑿開,我再也無法控制自己,放聲大哭。
  「你哭什麼,我死不了。」他的目光明明是停留在我身上,可是空洞,渙散,沒有焦距,他的整個人好似一具沒有了思想和靈魂的軀殼。
  「六哥哥,你怎麼變成了這幅模樣?」眼前的他。頭髮蓬亂,面黃肌瘦,英武不再。瀟灑不再,我一顆心絞在了一起。痛楚似刀扎火燎。
  傅恆嘴角掛上一抹淺笑。我不知他想到了什麼,只是也跟著他傻笑。他忽咳嗽幾聲,我也感覺胸腔悶地發慌,我不懂這是否就是所謂的感同身受,如果可能,我甚至願意代他去經受疾病的痛苦。
  我用力抱住了他,聲淚俱下,「六哥哥,我是雅兒,我來看你了,你好好瞧瞧,是我。」我抓了他的手撫上我的臉,眼睛一瞬不瞬的緊盯著他。
  他先是茫茫然的瞅了瞅我,忽而眼睛一亮,收緊了臂彎,雙手胡亂的撫摸著我的額頭,眼睛和鼻樑,「你真是雅兒,真是我地雅兒。」
  「是,我……是你的雅兒,」他的唇急迫地覆蓋上我的,輕舐我地唇瓣,久違地火熱瞬時淹沒了我們。我全身酥軟,心中激起一種陌生的悸動,雙手攀上他腰間地同時我腦中忽毫無徵兆的猝然閃過一對黑如點漆的眸子,慌忙推開傅恆,心兀自跳個不停。
  傅恆顯然沒有注意到我的失態,他還沉浸在久別重逢的喜悅中。我心緒不寧的端起碗輕輕送到他的唇邊,柔聲的哄他,「我們把藥喝了好嗎?」
  他點點頭,不放心的看看我,「你不要走。
  我給他一個無聲的笑容,「我自然不走。」
  他這才順從的喝了一口,眉心微擰,「藥涼了嗎?我去換一碗來。」「不用,我只要你好好的陪著我,哪兒也不要去。」他就著我的手,喝完了整碗藥,笑容驟然舒展開來,彷彿他喝下去的不是藥而是灌下了一缸子的蜜。
  我想把藥碗送出屋去,順便請下人準備些清粥小菜,傅恆卻拽著我的胳膊不願放我離開,我好說歹說,他仍像一個鬧脾氣的孩子。如此折騰了幾次,我拉長了臉,他偷瞧我幾眼,小聲的問:「你生氣了?」
  「現在的你,靈兒尚且比你大上幾歲。」我沒好氣的回他。
  正在這時,馨語笑語盈盈的掀了簾子裊裊然走入,「爺,雅兒姑娘趕了一天的路,連水都沒顧上喝一口,你總要讓她歇息會,來日方長呢。」
  傅恆一聽這話,忙不迭道:「是我糊塗了,這就麻煩福晉為她張羅住處。」
  馨語嗔笑道:「還用得著爺說,我早就安排好了。」
  面對此時的融洽和馨語時不時展現的友好,我心中有了不詳的預感,突然意識到趕這趟渾水是一件多麼不明智的選擇。
  我乘著馨語笑顏如花的拉著我的手,正盤算如何開口說目的已達到該功成身退之類的話時,她幽幽的先開了口,「只有你能勸的了他,」她帶著細微的顫音,眼睛失了神采。
  「福晉,我已經完成了你交於我的任務,是不是該送我走了?」是,我僅僅是把它當作一項任務來完成,絕無其他。
  「沈姑娘,天色已晚,路上不安全,明日一早我派人送你回去如何?」她綻露出一抹真摯的笑容,我想想她的話也有幾分道理,不疑有他,欣然應允。
  用過晚飯,我又去看了傅恆一次,他正睡的安詳,唇邊笑意叢生,我聽他低喚幾聲「雅兒,」忙應聲走了過去,他卻是翻了個身,又甜甜睡去。
  我心中五味陳雜,酸甜苦辣鹹只有我一人品的出。身後傳來一陣輕微的咳聲,卻是納蘭馨語愕然呆立牆角,月眉星眼,不施粉黛而仙姿玉色令鶯慚燕妒,美則美矣,然滿面愁容,似有無盡心事。
  她見我注目凝視,扯出一個淡淡的笑容,「有勞沈姑娘了。」
  我張了張嘴,有心敷衍幾句,又實在覺得無話可說,當即微微頷首,從她身邊悄然繞過。
  「沈姑娘,」馨語在我身後緊追幾步,我充耳不聞,速度毫不減慢。
  她氣喘吁吁的一路跟著我,我無奈之下只得轉身問道:「福晉還有何指教?」
  「我還有些話想同姑娘說。」她目光閃爍,游移不定,一隻手伸去理了理雲鬢。
  我不答話,以沉默當以許可。
  「爺的病情剛有轉機,姑娘能否多留幾日,待爺完全康復,再走不遲。」她嬌音縈縈,委婉的懇求我。
  「我始終都要回去,你瞞不了他一輩子,」我答的飛快,語氣也生硬無比。
  「你隨我來,」她忽然抬高了聲音,連拖帶拉的扯了我往後院走去,力大無窮,我幾乎跟不上她的步伐,也不知她柔弱的身子怎會突然爆發出如此驚人的力量。
  她推搡著我進了一間小屋,自個卻在門口停駐不前,我狐疑的看她,她苦笑道:「這是爺的書房,也是其他人的禁區。」她緩緩合上門,微不可聞的歎息聲洩漏了她心中的苦澀。
  書房中收拾的一塵不染,案桌上除了厚厚幾壘書籍外,再無其他贅物,整體看來同爹還有紀昀的書房並沒有不同。可當我無意間坐上書房內唯一一張椅子時,頓時驚愕的瞪大雙眼,如遭雷擊。
  正對著書案的牆頭掛著一副裝裱精緻的畫像,畫中是一年約十歲的小女孩,冰天雪地之中,笑的純真而燦爛,大眼睛清澈無邪,又帶著某種期待和依戀。她手中捧著一簇晶瑩的冰花,青絲飄然,眼波流轉,一顰一笑皆栩栩如生。我的手下意識撫上面頰,儘管時過境遷,那眉眼,那俏鼻,那小嘴,那笑容,熟悉又陌生,就如畫中人走了下來,輕輕的道了一聲好。
  十歲那年的記憶不受控制的奔騰而出,皚皚雪山上,是在短暫人生中一場無法回絕的相遇,歷經歲月的變遷,於茫茫人海中再度相逢,可終究是緣起緣滅,一切如同破碎的夢境。
  走近了,發覺畫像右下還有一行小小的字:相思相見知何日?紙張泛黃,看來是有些年頭了。心念一動,這幅畫像莫非是我們初次相見之時所作?我眼簾垂下,感到似乎有什麼東西梗塞住了我的喉嚨,緊接著鹹鹹的液體滑落嘴邊。我小心翼翼的撫上畫像,指尖是冰涼的觸感,又聽「卡」的一聲,底下的軸有所鬆動,原來可以拆卸,我好奇的摘下,發現後面還有數十張畫,盡數抽出,一張張的平鋪在桌上。
  第一幅是我如蝴蝶翩舞,婀娜娉婷,舞步輕盈。輕舒飄曳。書: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6*K更新最快
  這幅是懸崖峭壁之下,明月當空之時。我回身舉步,恰似柳搖花笑潤初妍。書:我心匪石。不可轉也。
  那幅是我們南下途中,我站在船頭,眺望江面,長髮隨風飄蕩,嘴角笑意若隱若現。書: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所有的畫中都只有一名女子,或嗔怒,或害羞,或微笑,或蹙眉,或張揚,或迷糊……各種豐富的表情躍然紙上,活靈活現的展現在我面前,畫外地我傻傻的看著畫中的我。幾近癡迷。
  心底便如萬蟲噬咬,痛到骨髓中。
  默不作聲地收起了畫像,原封不動放回。我尚存的理智及時提醒我,我地婚期定於三月初三。很快我就要成為紀昀的妻子。我絕對不可以辜負他。推開門,納蘭馨語靠著牆正暗自垂淚。我明白她的想法,但我無法安慰她,也不能給予她承諾。
  濃夜寧謐而空靈,遠處燈火迷離,昨夜我還身處相對閉塞的山村,今日已然來到繁華的京城,月華如水夜微涼,長夜相思思斷腸,分隔兩地,在這樣一個夜晚,這份思念悄悄地爬上了我的心頭。這大半年來,我幾乎每日都同紀昀膩在一起,看書,習字,下棋,對詩,打打鬧鬧,早就習以為常,如今聽不到他如流水淙淙的聲音,看不到他不時展露的溫和笑顏,我總覺得缺少了些什麼。平日裡沒有意識到,而在今夜,陌生的環境下,感受尤為強烈,讓我不得不靜下心正視和深思。
  唇角揚起一抹笑弧,原來我早已在不知不覺中習慣了身邊有他的陪伴而不自知。
  笑意逐漸加深,好不容易看清楚了自己的心意,恨不得立刻飛回紀昀的身邊,互訴衷腸。我要親口告訴他,他從來都不是一廂情願,我願與他長相廝守,此情斗轉星移,亙古不變。
  這一夜似乎特別漫長,或許是不習慣在別處過夜,又興許是對紀昀的牽掛,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打更聲傳到我耳中平添煩躁。天還沒亮我就早早起身,草草梳洗一番,枕著椅背,思緒飄忽。
  卯時,丫鬟準時推門進來伺候我洗漱更衣,見我早已收拾整齊,稍露詫異之色,很快又神色自如道:「福晉有請。」
  我本以為她是備下馬車預備送我回去,可到了前廳才知只是請我共用早點。我歸心似箭,這頓早飯食之無味。納蘭馨語笑道:「是不合沈姑娘地胃口嗎?」
  我搖頭,直言不諱,「卓雅想盡快回去。」
  「用過早點便可啟程,姑娘何必急在一時。」她悠然不迫的回答,倒顯得我心浮氣躁。
  她優雅的舉筷,每樣小菜淺嘗即止,好不容易等她吩咐撤席,我地耐性險些被她磨盡。
  我緊跟在她身後,她忽然轉身問道:「沈姑娘……你……不去同爺告別嗎?」
  我身形一滯,呆立半晌勉強道:「不必了,還請福晉代為轉告。」
  她彷若歎息,頭偏向一旁。
  門口停著的仍是送我來地那輛馬車,算是有始有終。
  我提著裙裾小心地跨上馬車,再度回首,納蘭馨語衝著我緩緩揮手,微微歎口氣,我同傅恆之間,這次算是真正做了一個了斷。
  馬車行出約莫二里路,車伕忽拉緊韁繩放緩了速度,轉身道:「姑娘,後面有人追來了,好像叫的是你地名字。」
  我豎起耳朵,果真有隱隱約約的喊聲傳來,「雅兒,雅兒,」呼喚聲一陣較一陣清晰,我掀起簾子探出半個腦袋,雙眼微瞇,只見幾騎快馬飛馳而來,馬蹄落處塵埃漫漫,馬上之人整個身體趴在馬背上,看不真
  「姑娘我們要停下嗎?」
  我能猜到是何人緊追而來,咬了下唇,命令:「不要停,快馬加鞭,繼續趕路。」
  車伕應了聲「好咧,」揮動手中的皮鞭狠狠抽在馬身上,「姑娘你可坐穩當了。」
  車廂隨之一震,忽而往左傾斜忽而又倒向右方,幸而早有準備,才不至摔的東倒西歪。可胃裡一陣翻騰,想吐又吐不出來。
  馬車跌跌衝衝的行進了一小段距離後,突聞駿馬一聲長嘶,緊接著馬車在劇烈的顛簸和震盪後緩緩停了下來。
  我迎面撞在了車廂的尾部,額頭上頓時起了一個大包,手指微微顫顫的摸了上去,又是一陣鑽心的疼痛。「姑娘你沒事吧?」隔著簾子傳來車伕關切的聲音。
  「沒事,」我用單手捂著額頭,另一隻手支撐著椅背,灰頭土臉的爬起來。
  車簾唰的一下被拉開,一雙佈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的盯著我,傅恆神色陰鬱,出口卻是無比溫柔:「雅兒,你要走嗎?你還是要離開我?無論我怎麼做都留不住你是嗎?」
  我打了個冷戰,嘴唇哆嗦幾下,他看似平和的語氣中蘊涵著無盡的怒意,我下意識的往車廂裡躲了躲。他伸手想抓住我,我用力的甩開他,他臉色變的煞白,額上冒出細密的汗珠,大口喘著粗氣,腳步踉蹌,似乎怎麼都站不穩。旁有侍衛勸道:「六爺,你身體尚未痊癒,還是……」
  「住口。」話未說完就被打斷,我這才憶起此時他是帶著病體騎馬趕來,他多日未曾進食,僅在昨日經我勸說後才用了小半碗清粥,虛弱的身體怎能經受的起長途跋涉和車馬奔波。我扶住他,柔聲道:「你的病還沒好,快些回府去休養,我過些日子再來瞧你可好?」他順勢握住我的手,雖是整個身體都倚靠著我,卻感覺不到任何的重量,他張了張嘴,一口鮮血噴出後,兩眼一翻,人直挺挺的倒下。
  「傅恆,傅恆,」我嚇的魂飛魄散,拍他的臉,掐他的人中。他沒有絲毫反應,我腿腳發軟,一屁股坐在地上。心亂如麻,淚流滿面。
  「你們都愣著做什麼。還不快送六爺回府。,電腦站更新最快」我很快冷靜下來,忙著指揮,「你,先走一步,速速找大夫去傅府。」
  侍衛們手忙腳亂地抬起傅恆送入馬車。車伕麻利的勒馬調轉車頭,問了句:「那姑娘你呢?」
  「一同回去,」我咬咬牙,人命關天,救人重要。
  車伕揚鞭緊趕,我掏出帕子為傅恆抹去汗水,他的手腳觸手俱是冰涼一片,我猶豫片刻,緊緊抱住他。心裡不停地說著,「六哥哥你一定要撐下去,你不會有事的。」
  回程僅用了之前一半地時間。納蘭馨語早已在門前守候多時,從遠處看。她像是和天地連在了一起。又好似從來都沒有離開過。
  許是打頭的侍衛已向她通報過事情的始末,從傅恆被抬進府裡和大夫診治過程中未見慌亂。但從被她緊攥在手心快被絞爛的帕子可以看出她的緊張並不在我之下。
  「福晉,六爺氣虛體弱,急怒攻心導致氣血不暢,我開幾幅藥給他服用,便無大礙。但要切記不可再讓他操勞和動怒。」在良久地等待和沉悶的氣氛中,大夫終於開了
  我心中放下了塊石頭,怎麼說傅恆這次也是因我而起,如果他因此落下病根或者病勢再度加重,我良心何安。
  馨語始終保持著優雅的風度,微笑著送走大夫後,拉著我到一旁,我在她開口說話之前搶先道:「對不起,福晉,我……」
  她蹙眉擺手制止我繼續往下說,抬眼瞅我,欲言又止。須臾,她輕聲道:「沈姑娘,爺他現在這個樣子,我看他暫時離不開你,你能否……多留幾天?」她眼波中蕩起些許漣漪,加重了語氣,「他為了你連命都不要了,你也不想看他再度傷身吧。」
  「可是……」我看了一眼昏睡的傅恆,眼神不禁閃一下,壓低聲音:「我的婚期臨近,我不能再在這裡耽擱時間。」
  「沈姑娘,」她眉眼好似染上一抹惱怒之色,卻又似極力在隱忍,「我只是請你多待上幾天,誤不了你的婚期。還有……」她頓了頓,低垂下眼簾,長又濃密的睫毛擋住自己的眸子,「求你不要在爺面前提你要成親的事,我怕他經受不了這刺激。」
  「我……」我微微點頭,掐指一算,離三月初三尚有十日,如果一切順利地話,我希望能得到傅恆真心的祝福,而不是背負著他滿腔的怨恨同紀昀拜堂成親。再留幾日不是問題,只是苦了紀昀,初時同他約定兩日便可折返,如今他一定心急如焚,處於焦急等待中。
  「雅兒……雅兒……」彷彿是夢囈,又好似就在耳邊盤旋,「不要走,不要離開我。」聲音漸漸低去,若有若無,正是出自傅恆之
  馨語臉上表情急遽地變化著,憂鬱,落寞,孤寂,忽又掛上了笑容,但眼神隨之暗淡無光,一抹淚光從她的雙眸中一閃而逝。
  接下去地幾日,我終日守在傅恆身邊,餵他吃藥,陪他聊天,閒暇時為他唸書,他身體底子頗佳,因此恢復地極快。
  只是每次觸及到我要離開或者是有關紀昀的話題,他就會不動聲色地轉開去。
  納蘭馨語私底下告訴我,她有派人去通知紀昀我會多留幾日,也許下承諾一定會在三月初三之前送我回去,因此這幾天我安心陪伴著傅恆,幾乎寸步不離,只是對紀昀的思念日益加深。
  時間一天天的迫近,馨語那裡一直沒有回話,我終於按奈不住,逕直衝去了她的閨房。
  我找到她的時候,她正悠哉的臥於貴妃塌上,由著侍女為她伺弄指甲。見我沒有任何通報的闖入,她抽回手,吹了口氣,笑道:「小蘭,給沈姑娘上茶。」
  「福晉,卓雅是來向你辭行的。」我不懂轉彎抹角,直言不諱。
  她拍了下腦袋,看似恍然大悟,「瞧我這記性,這一晃時間都過了好幾天了。」我不知她是真忘了還是裝模作樣,總之我今日一定要走,如果即刻啟程,還能趕上放榜之日,無論紀昀是及第還是落榜,成敗得失我都要在他身邊陪他一同承受。
  此時馨語的貼身丫頭小蘭端茶進來,慇勤的送至我手中,見馨語慢條斯理的小口輕啜,我不好駁了她的面子,也剛巧我口乾舌燥,淺淺的抿上兩口。
  馨語吩咐小蘭預備車馬,我留在她房中與她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著,一開始她說什麼我還能接上幾句,漸漸的感覺力不從心,僅能看到她的兩片紅唇上下翻滾著,落在我耳中只餘嗡嗡聲,她燦若蓮花的笑臉像是俱有催眠作用,使得我的眼皮越發的沉重。一陣頭暈目眩後,我很快不省人事。
  從混沌中醒來,發現自己橫臥在床上,手腳俱虛軟無力,張了張嘴,嗓子干灼的像是要裂開,用盡力氣也發不出半點聲響,我忽然感到一陣恐懼,怎麼會這樣?想要爬起來,全身又是軟綿綿的,難以動彈。
  「姑娘醒了,」歡呼雀躍聲震的我耳朵微微發疼,聲音聽來有幾分耳熟。
  努力睜開雙眼,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因興奮而泛紅的小臉,竟然是當初我住在圓明園時太后撥給我使喚的宮女琉璃。
  「姑娘,你覺著好些沒?」琉璃絞了一塊帕子小心翼翼的敷上我額頭,頓時一絲涼意滲透進來,舒緩了我緊繃的神經。
  「我這是在哪裡?」好不容易開了口,發出的卻是極其難聽的嘶啞聲,把我自個嚇了一跳。
  「這還是在傅大人的府上,姑娘你突發急病,可急壞了福晉和傅大人。」琉璃說話乾脆,嘰裡呱啦的幾句話,我已明白了大概情形。
  舔舔乾裂的嘴唇,腦袋仍是昏沉沉的,看樣子我還病的不輕。
  琉璃蘸了些水到我唇上,又道:「姑娘你整整燒了三天三夜,連皇上和太后都驚動了。這不因我曾經服侍過姑娘便指派了我來照顧你。」
  這就解釋了琉璃突然出現在這裡的原因,我點了下頭,算是默許。
  身上忽冷忽熱,覺著說不出的疲憊,琉璃乖巧的為了掖好被角,「姑娘你好好休息。福晉和傅大人若是來探望姑娘的話,我會說明原因,請他們晚些再來。」
  我已然閉上眼睛。驀然發現自己疏漏了她話中最關鍵的環節,慌忙扯住她地胳膊,手臂越收越緊。一個字一個字的問道:「你方才說我昏迷了幾天?」
  「三日三夜,」琉璃神情雖然露出詫異之色。還是老老實實的回答了我。
  我緊張地指甲已經掐進了她的掌心,顫聲道:「那今天是什麼日子了?」
  「三月初四。」
  我只覺腦中「嗡」地一聲,背脊驟然僵直。
  我竟然錯過了和紀昀的約定,誤了我們的婚期。
  我也不知哪來的力氣,掙扎著掀開被子。,更新最快鞋也不穿就往外走,心中只充斥著一個念頭,我要趕回去和紀昀解釋,我不能讓他對我有所誤會。儘管紀昀從來不在我跟前說傅恆的是非,也沒有追問過我和他之間地過往,但我清楚的知道,其實他是在乎的,他只是不願再加重我的心裡負擔,對於這份感情。他一直都不確定也不自信,所以我更不能讓他的心結日益加深。
  「姑娘你這是要上哪兒去?你重病纏身,大夫交待你不能吹風也不能落地啊。」琉璃追在我身後大呼小叫。我只作不知。
  沒走幾步,我就感到頭重腳輕。冷汗淋漓。每跨出一步都倍感艱難,很快我就嬌喘吁吁。頭昏眼花,呼吸急促,腦中腫脹有如火燒一般。我晃晃悠悠的撐著樑柱緩步慢行,雙腿直打哆嗦,再也支持不住,眼前一花,直直的摔下去。
  我並沒有如預計中那樣跌倒在地,而是有一雙手適時的攙扶住我,摟緊了我,「雅兒,你怎麼到處亂跑呢?」他笑了,「看看你,還光著腳。他打橫抱起了我,絲毫不顧下人驚詫的目光,咬著我耳朵說道:「乖,回床上躺著去。」
  「傅恆,讓我走,我求你了。」我拽著他地衣袖,幾欲落淚。我不可以再留下來。
  他沒有答話,只是狠狠的瞪了琉璃一眼,「皇上讓你好好的伺候沈姑娘,你就是這樣照料她地嗎?」
  琉璃嚇的面無人色,我喘過一口氣,虛弱地說道:「不關她地事,是我自己跑出來的,你不要責罰她。」
  傅恆緊擁著我,抱我進了睡房,又輕手輕腳地放我下來,溫柔的捋開我粘在額上的髮絲,「再睡一會,我在這裡陪著你。」
  情勢急轉之下,前些日子,還是由我看護著他,現在完全調轉了過來。他輕輕的拍著我的後背,耐心的哄著我,我用哀求的口氣對著他道:「送我回去,好不好?」
  「等你身子恢復如常後,我自會送你走。」他冷著臉道,稍稍別轉開頭。
  「我現在就要走,你別想攔住我。」我也是個倔脾氣,即便是死撐我也不要示弱於他。
  傅恆冷哼一聲,「我知道你是急著要回去見紀昀。可你知不知道他……」
  「傅大人……」琉璃著急的截了他的話頭,傅恆瞟了我一眼,住了口。
  「紀昀他怎麼了?」我擔心他出了什麼事,急忙詢問。
  「他沒事,好的緊。」似是有意的諷刺,我立刻嗅出不尋常的氣息。
  「你們有事瞞著我。」我暗啞的嗓音在此時聽來尤為不雅,但我還是要說。傅恆和琉璃都迴避著不作答,我心裡愈發不安。
  「紀昀他出了什麼事?還是你們把他……怎麼樣了?」我情急之下口不擇言,衝動的質問。
  傅恆終忍不住我有意無意的挑釁,「哼,他會出什麼事,枉你在這裡生病受苦,他自是風流快活,過的逍遙自在。」
  「你休的胡說,」我惱恨他出言不遜,可又不知該如何反駁他。
  「我胡說,好,就算是我胡說。」傅恆拉長了臉,怒意顯而易見的寫在臉上。
  「姑娘,你昏迷的這幾日,傅大人一直守著你,也是幾天幾夜沒闔過眼。」隨著琉璃的調解,我不自覺的將視線轉到傅恆身上,他亦是滿臉倦容,眼圈浮腫,鬍子啦擦。
  我咬著下唇,他現在對我再好我也只能選擇視而不見,緣分如沙,有時刻意想去維護時卻經常會錯失,而在不經意間你會發現其實真愛一直就在你的身邊,幸好我終於正視了自己的感情,也會去珍惜,如今只希望這份覺悟不是太晚。
  「她不會稀罕的,」似嗔似怨,彼時的他是絕對不會說出這種話的。他對我從來都是若即若離,僅有的情意也早在君臣之道面前被消磨殆盡。
  我不聲不響的下床穿了鞋,渾身還是酸疼難忍,視物模糊,傅恆伸手過來抱我,我幾次都甩開了他的手,終於惹怒了他,他冷聲冷氣的說道:「好,我馬上送你回去,我讓你即刻看清楚紀昀究竟是怎樣一個人。」他狠命的拖起我,「走。」
  「傅大人,傅大人,沈姑娘還病著呢。」琉璃慌亂的阻攔他,我被他扯的踉蹌,眼前金星亂冒,四肢麻木癱軟。
  「不讓她親眼所見她是不會死心的。」琉璃擋不住他的決心,我心一橫,他這樣做正合我意。
  「傅大人,您要三思啊,沈姑娘重病在身,經不起打擊,若是她有個好歹,您如何向皇上還有太后她老人家交待?」傅恆身形一滯,腳步緩慢下來,手還是牢牢拽著我的。
  「是你不敢吧?」眼見我的願望落空,我故意說重話,企圖再度激怒他。
  「沈姑娘你少說幾句,傅大人他也是為了你好啊。」琉璃此刻的表情,明明白白的寫著不識好歹四個字。
  傅恆粗魯的托起我的下巴,雙目似要噴出火來,惡狠狠的說道:「我告訴你實情。昨日本該是你和紀昀成親的好日子,但你一直都處於昏迷狀態,無奈之下,我派了人去請紀昀來此,誰料被他一口回絕。」
  我聽的手足冰涼,一陣眩暈,幾乎站不住腳跟,傅恆見我如此不再往下說,只是一個勁的歎氣,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平靜的響起,「請你繼續說下去。」
  傅恆深深的看著我,「侍衛回報後我覺著奇怪,又派了另一撥人去探查,他們帶回的消息令我大吃一驚。紀昀的婚期順延到今日,但新娘卻不是你。」
  「不可能,」我不假思索的說道,「絕無此事。我不會相信你的。」不知為何聽到有關我的事,卻出奇的冷靜。
  「信不信由你。新娘名叫映容,同紀昀是一個村子的,或許你也見過。」傅恆淡淡的口吻訴說著一件不平淡的事情,如五雷轟頂。
  我只覺眼前一切東西都像是在打轉,天地黑成了一團。傅恆不認識映容,也絕對編造不出這樣一個人來唬我。唯一的解釋便是這是一樁真實存在的事實,而紀昀從頭到尾都是在欺騙我。難怪他一心促成我的京城之行,原來他早就做好了這個打算;難怪他不願陪同我一起來,說什麼對傅恆的病情有弊無利,他根本就是要支開我;難怪在我敞開心扉,想要把自己完完全全的交給他時,被他用冠冕堂皇的理由拒絕。可笑我還當他是謙謙君子,為他的細心和體貼感動。
  我笑出了聲,可臉上濕濡一片,涼涼的,一摸,全是淚水。
  我對紀昀全然的信任,換來的竟是他要迎娶別人的消息。
  多諷刺啊!
  我渾身不受控制的顫抖著,心情已然跌到谷底。頹然抱住頭,嗚嗚的抽泣。
  傅恆摟緊了我,我撲在他懷中放聲大哭,像是要把所有的委屈都宣洩出來。他撫摸著我的頭髮,輕道:「哭出來會舒坦些。哭完了好好睡上一覺,忘了他,今後讓我來照顧你。」
  我直哭到筋疲力盡,方逐漸平靜下來。回京前的耳語,誓言尤在我耳邊迴盪,可如今,天地在我眼中幾近灰暗。
  我突然做出決定,一個讓我自己都無法相信的決定。我要見紀昀,我要立刻見他,我要他親口告訴我,他不會娶我,他對我一直都是逢場作戲,虛情假意。若真如此,從今往後,就當從未認識過,誓不相見。
  「帶我去見紀昀,」我話一出口,傅恆臉色立時一變,我苦笑一聲,如若不讓我親眼所見,親耳所聞,我又怎能甘心。
  「我讓你去見他,但是你要答應我一件事。一切以自己身體為重。」長長的歎息聲,吹亂了我的
  我默然點頭,心下又是一黯,傅恆既然肯帶我去,足以證明此事不是他為強行留下我而惡意中傷紀昀所胡編亂造的謊言。
  「來人,」傅恆一聲令下,立即有人躬身待命,「去備馬車。,更新最快」
  「我想盡快趕回去,」我低下頭,沒有勇氣看傅恆的眼睛。
  「若是騎馬的話速度會快上許多,但是你的身體……能支持的住嗎?」他握著我的手下意識緊了緊。
  「我可以。」我想沒有什麼可以阻擋我此時的決心。
  「罷了,去備馬。」傅恆取來披風裹緊了我,又親自給我穿上鞋。「若是堅持不住,就吱聲,千萬別硬撐。」
  只要他願意送我回去,別說一個條件,哪怕是十個二十個我也會通通應承下來。
  從睡房到傅府大門皆由傅恆一路攙扶,到後來他索性抱了我上馬,讓我坐在他身前,雙臂牢牢箍在我腰間,輕夾馬肚,柔聲道:「雅兒,抓緊韁繩。」
  他身上有淺淺的檀香味,一如既往的清淡和好聞,我能清楚的聽到他此刻劇烈的心跳聲,我知他是憶起了我們曾經共乘一騎的纏綿往事,那年,和曦的春風似乎更暖人一些,景色也比現在更為怡人,但心緒已千差萬別。
  耳邊是呼嘯的風聲,傅恆顧慮我的身體一直沒敢加速,反而是我一直催促他快馬加鞭。臨近崔爾莊時,我心下忐忑不安,既期盼著快些見到紀昀消除誤會,又怕傅恆所說屬實,我的出現將會是自取其辱。
  遠遠的有一對人馬往我們這個方向走來,走在最前的是四名粗壯的漢子,吹鑼打鼓,好不熱鬧。後面則是八人大轎,轎子的兩旁跟隨著打扮的花枝招展的中年婦人和兩個眉清目秀的金童玉女,我認得他們分別是村裡有名的巧嘴曹媒婆和映容最小的弟妹。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喜氣,鑼聲嗩吶大作,人群前呼後擁,好大的排場。
  「看樣子是迎親的隊伍。」傅恆忽道。
  我沒有任何反應,他扳正我的臉,緊盯著我的雙目,「雅兒,你若是現在去阻止,還來得及。感覺有什麼東西自眼中緩慢流出,我也不去管它。
  微啟朱唇,卻是一陣急劇的咳嗽,眼前的一切都在搖晃,旋轉,漸漸的什麼都看不清了。
  我失去了去探求真相的勇氣,因為事實已然擺在我面前。
  我看著花轎打我們身邊經過,閉了眼,同紀昀相識相知的片段在此刻一股腦兒的浮現,成為經久不滅的深刻記憶。
  初遇時,我們在河邊因東施效顰和西施所背負的國恨家仇起了爭執,那是我和他緣分的開始。
  天賜良緣,相愛永遠的藏頭詩,打動了爹爹,也在不經意間感動了我。
  圓明園御書房中,在他說出那句非我不娶的誓言時,我心中的天平早在不知不覺中傾向於他。
  天牢之中,生死與共,他若是被賜死,我亦不會獨活。可笑的是,當日的我,為何不能早日看清自己的心意。
  獻王墓前,當黑衣人拔劍欲刺向他時,我深刻的體會到我是多麼害怕會失去他。
  彼時的記憶清晰分明,原來他在我心中已進駐了這般久。
  為什麼人總要到失去的時候才會後悔。現在的我還剩下些什麼,一顆破碎的心,伸出手,能撫摸到傅恆深刻的五官。
  我笑了出來,「六哥哥,我們回去。」
  「好,我們回家去。回我們的家。」
  身體如同遊蕩在雲間,時而漂浮起,時而沉下去。一口鮮血自口中噴出,撒在傅恆潔白的衣襟上,開出了朵朵嬌媚的鮮花。耳旁有如萬鍾一齊錚錚轟鳴,眼前忽暗忽明,我一個跟頭栽下了馬背,在傅恆的驚呼聲中,跌進了無邊的黑暗。
  原來情深,奈何緣淺。
  度日如年。形同行屍走肉。
  每次醒來我又強迫自己再度睡過去,實在無法入睡的時候我只能微笑,冷漠的看著傅恆,納蘭馨語及進進出出屋中的丫鬟,大夫,那是一種歇斯底里的冷笑,我已流不出眼淚,也忘記了怎樣去哭,我面無表情的瞅著往來的人群,唯有環抱住雙肩來汲取著僅有的溫度。
  思緒一點點的離我的身體,我沒有了思想,卻有著清晰的呼吸聲,有力的心跳聲,原來我還到底還是活著的。
  整個人窩在牆角中,終日蓬頭垢面,不願動彈,也不覺得飢餓,我現在能深刻的體會到為何當初傅恆不肯用藥,不願進食,因為,你最重要的人永遠棄你而去,生命再無意義,若失去了生存的勇氣,死比之生更快樂。
  頭疼的厲害,這在回來以後已成為間接性的病症,每過一陣子總會發作一次。我閉上眼睛,用手不停的用力揉著太陽穴,感受著疼痛帶給我的壓力和快感,好像折磨自己也成了我的習慣。
  徹骨冰冷的手上忽然感受到了些許暖意,原來是我滾燙的淚水,我以為自己早已沒有了眼淚,卻還是在憶起紀昀的時候淚流滿面。電腦站www,更新最快「雅兒,我特意吩咐廚房給你熬的干貝粥,你吃兩口。」一個精巧的小銀勺送到我嘴邊,我聽到了傅恆在說話,別轉開頭,山珍海味也沒有絲毫胃口。
  我搖搖頭,他幾乎是用哀求的口氣同我說話,「就吃一口,試試合不合你的口味。」我聽話的張嘴,本該鮮美可口的佳餚入我嘴中卻食之無味,胃裡一陣翻騰,好不容易嚥下去又盡數吐出。
  「傅大人,讓我來。」琉璃接過芙蓉碗,舀過一勺子,放在嘴邊吹涼了才送入我口中,臉上掛著隨意的笑容,「姑娘,皇上和太后可想你想的緊,你得趕緊養好病才不至讓他們勞心。」
  我微怔,心下也自動容,在這個世上我終究不是一個人,我還有視而我如親生女兒的養父,有疼我的兄長,還有生怕我受分毫委屈的太后,我也不是單純的為自己活著,如果我有個好歹,如何對的住撫育我長大的養父,娘親千辛萬苦的將我送出宮去,也是想我能過的平靜和快樂,現在的我,頹廢,整個人毫無生氣,弄的自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這樣墮落的我豈是他們樂於見到的。
  「來,姑娘,最後一口。」我抬眼,見琉璃和傅恆皆面露喜色,才見一碗粥已在不知不覺中見底。
  我淡定而笑,少了誰還不是一樣過活,說穿了,我也不過是一俗人。
  「琉璃,替我梳妝。」我對她展顏微笑,沉寂了這許久,是該振作起來了。只是心中缺了的那一塊,要如何來補救。
  鏡中的我披頭散髮,臉瘦削了一大圈,下巴尖尖,因而顯得眼睛更大,久不見陽光的臉色更是近乎透明,有一種病態的蒼白,我漾起一縷苦笑,這般的作踐自己誰又會心疼。
  琉璃輕輕的為我梳發,多日不打理,原本柔順的秀髮糾結在一起,髮絲一被牽動就是生生的疼痛,傅恆接了梳子,輕忽一笑,「這次換我來。」
  理順了頭髮,琉璃簡單的為我結了兩個辮子,稍施粉黛後,也算是神清氣爽。
  「琉璃,筆墨伺候。」我下了床,琉璃趕緊攙扶住我,我手腳還是俱軟,勉強靠在椅背上,手指了指桌上的文房四寶。
  「雅兒,你要寫什麼,我替你寫,你身子還弱……」我搖頭打斷,回絕了傅恆的好意,有些事情要靠自己來完成,借不得他人之手。
  這是一方端硯,據說端硯石質堅實,細潤,發墨不損毫,書寫流利生輝,光澤鮮亮,日久不褪。輕舐墨汁,稍作沉吟提筆,手上無力,字跡不免潦草,寫寫停停,也用了近半個時辰,寥寥數語,寫盡我此時的情懷:緣已盡,情也了,相思無數,唯留殘夢。
  傅恆一直站在我身邊,我也不去理會,將信用蠟封好後,遞與他,「麻煩你替我交於紀昀。」
  他不接,「你為何不親自交給他?」
  我淒然一笑,「如今見與不見又有何分別?」
  他這才伸手取信,「我即刻派人送去。」
  「等一下。」我抄起桌上的剪子,「姑娘,你……」琉璃驚呼,我仰首望向窗外,輕輕佻起一抹笑顏,飛快的剪下一絡頭髮,用絲帶繫著,連著信一併遞到傅恆手中,「交給他,他會明白的。」
  傅恆默然,溫潤的笑容中隱隱透著一絲陰沉,我目送著他的背影,不由自主握緊了雙拳,一顆淚珠悄然墜下。
  斷髮如斷情,發斷如情絕。

《清宮絕戀之醉清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