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 望仙樓上望君王

    一.
    我不知道妙無音的「地羅散」究竟是個什麼東西,可的確是效力非常。這段日子裡,宇文慵派了十幾個大夫輪流來給我看診,鹿茸,雪蓮,人參等珍貴藥材也像流水一般地送過來,可是我調養了半月有餘,身體依然毫無起色。那時肩膀被刺了一劍,傷口日漸癒合,皮膚上終於再無痕跡,可是每每想起被妙無音關在牢裡那幾日,想起我在熊熊烈火中抱著最後一絲希望等待蘭陵王的心情……就彷彿是一場噩夢,令我心寒不已。
    身心受創。
    要想真正恢復,恐怕還需要一段很長的時日。
    最近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碧香伺候我梳洗打扮,看了看天色,說,「這個時辰,司空大人應該就快過來了呢。」她臉上忽然帶了些喜色,走過來神神秘秘對我說,「小姐,最近司空大人在西苑大興土木,新建了一處樓宇,聽說是要送給小姐您的呢。」
    我倚在床上,微微一愣,說,「宇文慵還真是大方啊。他經常送樓給女人的嗎?」即使想給外人造成沉迷聲色的敗家子形象,也不用真金白銀投入這麼多吧。
    碧香搖搖頭,答道,「司空大人出手一向闊綽,可是要興建一處樓宇給府裡的侍妾……這可還是頭一回呢。」
    我心下不知為何微微一動。如果真的是這樣,那麼宇文慵對我,也真算是很好了。——想起剛剛醒來那日,自己也真是沒用,他餵我喝藥,輕銜住我的耳垂……我見到他本就有些百感交集,那時更是氣血翻騰,竟兀自又昏了過去。
    也許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後來他再也沒有對我做出任何越軌的舉動。大概是怕我再昏過去吧。……這半個月以來,他每日下了朝就跑到我房間來,完全把這兒當成了半個書房。窗下還擱著他的大書案,上面擺著各色名貴的毛筆和紙張。大部分時光裡,他就坐在那裡看他的折子,我則倚在床頭翻翻詩經,或者發呆,兩個人都不說話,只是靜默地陪伴著彼此,氣氛倒也算融洽和諧。
    其實宇文慵對我的心意,我也不是一點都感受不到。可是我又能怎麼辦呢?很多個夜晚,那些與蘭陵王在一起的畫面總是流光碎影般地在眼前劃過……心裡很亂,這一切的一切,我真的想不明白。
    我歎了口氣,忽然覺得有些煩悶,於是對碧香說,「幫我更衣吧。想出去走走。」
    碧香就是話多的那種類型,聽我這樣吩咐,又絮叨道,「小姐都在屋子裡悶了半個月了,也該出去走走了。說起來,小姐不在的這些時日裡,司空府也跟從前不一樣了……那個媚主子啊,以前那麼擠兌小姐,現在可好了,比她更厲害的主兒來了,真是新人換舊人呢……」碧香絮絮說著,我也沒怎麼聽明白。她幫我挑了一件大橘色掐褶牡丹紋金線錦袍,回過頭來問,「小姐,今天穿這個可好?」
    我愣了一下,心想我和她的審美果然有差異……搖了搖頭,說,「有低調點的嗎?」怕她不懂低調的意思,我又補充一句,說,「就是素一點的。這司空府裡女人多,這樣招搖的衣裳,以後還是少穿為好。」
    碧香一愣,隨即就用很崇拜的目光看著我,說,「小姐真是冰雪聰明,懂得……哎,那個詞兒怎麼說來著?」她認真想了會兒,說,「對,韜光養晦!以前奴婢怎麼沒發現小姐原來這麼聰明呢,現在司空大人有多重視小姐,全府人都看得到……因為奴婢是小姐的丫頭,那些人再也不敢欺負我了呢……」
    我歎口氣,心想這樣可不好,這孩子說什麼韜光養晦,其實就是覺得我是在裝傻充愣,把我當大尾巴狼了吧。而且,這詞用在這裡似乎也不合適。
    「碧香,你就留在屋裡吧,我自己出去就成。宇文慵要是來了,你也好幫我接待他一下。」我披上一件淡青色半長紗衣,一心只想清淨一會兒,也不等她回答,打開房門就溜了出去。
    司空府果真很大。我穿過幾扇月牙門,穿花拂柳地沿著青石小路往南走,不一會就迷失了方向,完全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了。
    此時正是夏日,蟬鳴陣陣,帶著一種盛夏荼靡的味道。前方是個樸實的院落,與北苑奢華的樓宇不同,只有幾處青磚瓦房,四周也並無園林花景點綴。正中擺著一張石桌,一個女子獨自坐著,一身素衣布裙,與這院落的整體風格倒是十分熨帖。
    我不知這是什麼地方,正猶豫著要不要往前走,那女子忽然回過頭來——
    四目相對間,雙方都是微微一愣。
    一雙吊目鳳眼,顴骨很高,不見得有多美貌,只是五官拼湊在一起有種很嫵媚的味道。只是記得上次見面的時候,她還衣著奢華,氣勢更是與如今完全不同。若不是因為曾被她毒打而對這張臉記憶猶新,我都不敢相信過去囂張跋扈的那個女人會變成今天這樣。
    「媚……」媚什麼來著?我只記得當時大家都跟她叫媚主子,具體是什麼名字,倒是完全不記得了。
    她倒是很記得我的名字,看著我道,「元清鎖。」她頓了頓,說,「今時今日,你若願意,叫我紅香就可以。」
    我點了點,一時沒有說話。畢竟是曾惡毒對待我的女人,也沒想過會再碰見她,如今見她這個樣子,倒不知該做何態度了。
    「你怎麼會在這兒?」我忍不住問道。記得過去她可是煙雲閣最受寵的侍妾。
    「其實我能有今日,還真該謝謝你。」媚紅香一指身旁的石凳,示意我坐下。可是說這話的時候,她神情裡倒不似有怨毒。
    我索性就走過去坐下,不動聲色問道,「哦,這話怎麼講?」
    媚紅香卻細細端詳我片刻,說,「你果然跟從前不一樣了。出落得越發撩人,性子也伶俐,難怪慵他會對你情有獨鍾了。」
    我微微一愣,據說府上侍妾都稱宇文慵為「大人」,她竟然順口叫出他的名字,眼神裡也透出一抹濃濃的情意來。可見她對他,倒真有幾分真情。
    媚紅香頓了頓,似是定了定心神,又說,「大人回來之後,就開始著手調查你離府的事。知道是我毒打你之後,大人勃然大怒,竟然下令將我趕去冬屋。」
    「冬屋?」我怔怔地重複道。
    「大人風流倜儻,不算歌女舞妓,單是煙雲閣就有三十幾個侍妾。雖然不比皇帝的後宮,可也差不太多,總要有賞有罰。冬屋是懲罰失德侍妾的地方,我沒想到他會為了你而這麼對我。」媚紅香的聲音很平靜,看我的眼神中似有感慨。
    「然後呢?」我佯裝不在意地問。心下卻想,這所謂的冬屋,其實不就是皇帝的冷宮?古代男子皆有三妻四妾,更何況是他。這個事實我不是今日才知道,卻是在此時有了一番新的體會。——就算他對我有幾分情意又如何?我也不過是他眾多女人中的一個啊。
    「可是過了幾日,大人卻又把我放出來,總喜歡問我一些有關你的事情。當日你如何牙尖嘴利,又如何連夜逃了出去……我如實講給大人聽,他望著遠處,唇角卻帶了絲笑意……」媚紅香看著我,眼神中似有深深的羨慕,一閃即逝,又說,「我侍奉大人這麼久,我知道該如何投他所好。只那一絲笑,我就明白他對你是真的不同了,於是我總是故意跟他談起你,說些讚美你的話。如此過了一段時間,大人果然消了氣,卻不再寵我,也不再寵煙雲閣裡任何一個女人。」
    我看一眼媚紅香,心想以她過去能得到宇文慵的寵愛,果然也是有她的過人之處。也許光是投其所好這一點,就不是任何侍妾都能做到的。可是,宇文慵,他真有這麼在乎我麼?
    我心中也有疑問,很直接地說,「你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些?你方才說謝謝我,是在怨恨我麼?——你覺得,是我害你失寵的嗎?」
    她搖搖頭,說,「不,我是真的謝謝你。——若不是親眼見到大人對你傾心牽掛,我恐怕還會對他抱有幻想,以為只要我努力,總有一天,他會真心喜歡我……可是終究是癡心妄想啊。——多虧因為你的事我曾被打入冬屋,才能在顏婉過門之後,活到現在。」
    顏婉?我重重一愣。差點就忘記了,我在外面遊蕩的那麼多時日,她早該嫁過來了。
    媚紅香眼神悠遠,似是想起過去,垂下頭,說,「其實過去我心狠手辣,不斷剷除對我有威脅的女人,也不過是想獨佔他的寵愛罷了……我贏了一次又一次,我以為終有一天,我能得到大人的心。」她深吸一口氣,抬起頭來看向我的眼睛,說,「元清鎖,我不知道在你跟大人之間發生過什麼……但是,你真的很幸運。像他那種男人,原本就把情愛看得很輕,但是一旦對一個女子鍾情,便一定是極深極深的了。」
    我心中一顫,想起宇文慵那張英俊無比的薄情面,卻有一雙那麼深邃柔情的眼眸,一時竟有些失神。
    「但是,這對你來說也未必就是好事。」媚紅香微揚唇角,神色裡有繼續感慨,說,「我瞭解大人。他的愛既是極深,便是把雙刃劍,很容易傷人傷己。他越是在乎你,就會越怕失去你,也許到頭來……加諸到你身上的只是痛苦。」
    我直視著她,這個在宇文慵生活多年,曾經全心愛著他的女人。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那麼瞭解宇文慵,但是她今日的話,一字一句都印在了我心裡。
    媚紅香復又笑笑,說,「何況,天下間的男人都一樣,得不到的才是最好。如今你又回到司空府,也許終有一日你會愛上他,他卻未必會一直這麼珍惜你。也許到時,誰有能力傷得誰更深,就很難說了。」
    不知道為什麼,她最後那句話竟讓我有些害怕。我深吸一口氣,說,「謝謝你告訴我這麼多。真的。以前的恩怨一筆勾銷。如果以後你有什麼需要我的地方,你儘管來找我。」
    「夠爽快。你性子果然比從前討人喜歡。」媚紅香一怔,隨即笑道,「也許是太久沒人說話了吧,居然跟你說了這麼多。」
    此時已是夕陽西下,轉眼竟過了半日。我看了看天色,站起身,朝她點點頭道,「告辭了。」
    媚紅香也站起來,壓低了聲音說,「最後告誡你一句,當心顏婉。她的嫉妒心比我可怕得多——過去曾在煙雲閣裡受過寵的侍妾,已經被她除得差不多了。我若不是因為你的事情失了寵,恐怕也早活不到今天。現在府裡大部分女眷都是她的人,日後你孤軍作戰,可要小心了。」
    這番話她說得很小聲,好像隨時有可能被人聽到。我心下一驚,媚紅香站直了身子,淡淡一笑,說,「今時今日,我已再無爭鬥之心,只希望可以在司空府裡有這一席之地,不至於流落街頭。跟你說了這麼多,其實我也無非是為了自己。——畢竟你心地善良得多。如果你能成為司空府的女主人,我以後的日子也會好過許多。」
    「你的肺腑之言,我都記下了。」我微揚唇角,由衷地說。
    二.
    天色漸漸暗下來,我離開媚紅香的小院,卻繞來繞去找不到來時的路。走著走著,眼前出現一波蓮池,蓮花已經開過,紛紛謝了。片片殘葉殘花漂在上頭,只是水面清明如鏡,風四起時,水紋激盪,凌波浩渺,倒也十分美麗。
    風動蓮香,我有些冷,卻也覺愜意。左右也找不到出路,索性臨水坐下。抱著膝蓋,忽然覺得有些孤單。
    天還沒有黑透,樹梢上卻已懸起一彎月芽,輕輕淺淺地掛在天邊。
    腦中想起媚紅香方纔的那番話,又想起我與宇文慵間所發生的一切……從最初的猜忌暴虐,到後來的相擁取暖……曾在宇文護面前假裝恩愛夫妻,也曾在賭桌上聯手退敵,是不是做戲做得太多,有時就會分不清真假?分不清哪個才是真正的他,也分不清哪個才是真正的自己……
    眼前又驀地閃現蘭陵王傾城絕代的容顏。一陣心寒之後,是一陣刻骨的心酸……這個人,我是不是真的對他死心了?如果是,我又需要多久的時間才能忘記他?
    一陣晚風吹過,我不由打了個冷戰。這時,卻忽有一個帶著暖意地披風自後覆在我肩上。……他的氣息並不陌生,披風上還帶著他的體溫……他身上淡淡的熏香混合著夜風下荼靡的蓮香,形成一種很特別的味道,恍惚就像是在夢裡。
    宇文慵坐到我身邊,望著眼前的一池靜水,說,「迷路了麼?怎麼會跑到這裡來。」
    我側頭看他,只見他稜角分明的側臉在夜色下格外俊美,又多了幾分柔和。我老實答道,「你猜對了。——司空府,還真是很大呢。」
    他卻輕歎一聲,忽然幽幽問我,「清鎖,你相信天意麼?」
    我微微一愣,一時不知他何出此言。只是看他,沒有答話。
    宇文慵一雙深眸彷彿映了凌波碧水,竟有些盈盈動人,他微低下頭,說,「我去你房裡等你,你卻遲遲沒回來,我好擔心你像上次一樣,逃出了司空府……」說這話的時候,他聲音裡竟有幾分空茫,就像個患得患失的孩子,卻強忍不表現出心底的忐忑。他頓了頓,又恢復成適才幽然的神情,說,「我派了許多人在府內找你。——可是真正找到你的人,卻是我自己。」
    我心中一緊,氣氛一瞬間變得很微妙,我試圖打破這種感覺,乾笑一聲,說,「趕巧而已,不用說的這麼玄吧。」
    宇文慵一怔,忽然伸手把我攬在懷裡,我本能地掙扎一下,他的手卻緊緊箍住我,讓我動彈不得……他掌心的溫度透過披風落在我肩上,灼熱卻舒適。他的下巴抵住我的頭,雙手緊緊環住我,說,「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元清鎖,你到底想裝傻到什麼時候?」
    他的懷抱很暖,其實靠起來十分舒服。我索性就不再掙扎,順從地伏在他胸前,只覺自己冰涼的身軀漸漸回暖,我閉上眼睛,囈語般地說,「曾經一心想要逃離,如今兜兜轉轉又回到了原處。這一切真的都是天意麼?可是為何天意卻不能告訴我,以後的路該怎麼走?也許今日所經歷的一切,又不過是他朝的一場空歡喜?」
    宇文慵身子微微一動,環住我的手更緊了緊,說,「怎麼會是空歡喜?你知不知道,從來沒有人給我這樣的感覺。只要你在我身邊,我就歡喜,哪怕你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我也覺得心安。清鎖,如果你不相信天意,那麼你可以相信我。——我自會為你安排好一切,會把世上最好的,送到你眼前。」
    儘管這一日,我聽到了太多他對我的好。可是這些話由他親口說出,自是比道聽途說更加震顫人心。他的聲音落在我耳邊,我胸中一暖,又有些糾結,忍不住攥緊了他的衣襟,別過頭只是不語。
    這時,他望向蓮花池子對岸未完工的巍峨樓宇,夜色下依稀可見簷角黃色的琉璃瓦,他說,「那宅子是我為你所建。你給它取個名字吧。」
    月光皎潔,夜風寒涼,可是他懷裡卻那麼暖,暖得讓我生出身在夢中之感。
    我微一思索,不知怎的就想起唐代薛逢的那首《宮詞》。輕聲念道,「——
    十二樓中盡曉妝,望仙樓上望君王。鎖銜金獸連環冷,水滴銅龍晝漏長。雲髻罷梳還對鏡,羅衣欲換更添香。遙窺正殿簾開處,袍褲宮人掃御床。」
    這是一首描寫后妃深宮寂寞的詩。詩人所說的望仙樓,是指妃嬪盼望皇帝猶如望仙。別人現在也許還不確定,可是我卻比誰都知道,宇文慵會是將來大周國英明神武的周武帝,到時後宮佳麗三千,又怎會記得今日對我所說的話呢?
    我頓了頓,說,「——就叫它望仙樓吧。」
    宇文慵是聰明人,大抵也從這首詩歌中聽出了「望仙樓」的含義,在我耳邊輕歎一聲,說,「清鎖,你還是不信我。」
    我閉著眼睛,心頭湧上一抹深深的倦意,把頭更深地埋進他懷裡,喃喃地說,「宇文慵,你還是不要對我有希望……那麼,我們,也就都不會失望了。」
    三.
    「小姐,快起身吧,宰相夫人派人過來,說是給您送鳳梨來了……都等了一個多時辰了。」我翻了個身,就聽碧香在耳邊碎碎念,我腦子轉的有點慢,反應了半天才明白過來,噌一下坐起來,說,「什麼?元夫人派人來看我?」
    碧香把裝了熱水的銅盆放到床前的小凳上,一邊打開妝匣幫我選首飾,說,「小姐快些梳洗打扮吧。昨晚司空大人送你回來的時候囑咐過,說你著了涼,要多休息,早晨就別叫您起身了……所以宰相夫人派的人雖然一早就到了,我也沒敢叫醒您。」
    我胡亂洗了把臉,心裡卻想,元氏既把我放在司空府,肯定會時不時互通消息,想來是打著什麼送鳳梨的幌子,從我口中套一些宇文慵的近況吧。真是麻煩啊,可是又不能不去敷衍她。我一邊批衣裳往外走,一邊吩咐碧香,說,「既然說是送鳳梨來的,咱們也不能讓人家空手回去,你去跟府裡的總管商量下,準備點像樣的回禮吧。」
    碧香愣了愣,竟莫名其妙的有一點臉紅,趕忙低頭應了。
    這一次我怕再迷路,特意叫了兩個丫鬟引路。穿過一條青磚迴廊,只見院中假山形狀玲瓏,四周圍著一波綠水,這府第裡到是處處有景。行至轉角處,忽有一個耳熟的女聲輕輕喚我,「小姐!」
    我一怔,回頭只見一個灰頭土臉的小廝正躲在房後偷偷看我,神情卻是百感交集的,眼中甚至熱淚盈眶。
    我定睛看了她好一會兒,恍然驚道,「小蝶?」
    正是我在丞相府時伺候我的那個侍女。臨走時我將她留在宇文毓身邊,心想或許有一日能派上用場,可是後來我隨斛律光去找蘭陵王,身心受創,自身難保,倒把這件事忘得差不多了。
    前方兩個引路丫鬟聽我停下腳步,有些詫異地回過頭來。我急忙轉身站好,擋住小蝶不讓人看見,皺了皺眉,說,「我忽然腹痛難忍,你們去跟元夫人派來的使者說一聲,安頓他們去客房休息,晚上我再去拜訪。」
    兩個丫鬟應聲走了,我這才轉到屋角,問道,「你怎麼來了?」
    小蝶見了我,的眼淚嘩嘩落下來,忽然間跪在地上,說,「小姐,您一定要救救皇上啊……」
    我重重一愣,示意她不要做聲,四下看了一圈,說,「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你隨我來。」
    回到我居住的小院,碧香此時並不在屋裡,我關上房門,安頓小蝶坐下,拉住她的手問,「發生什麼事了?」
    小蝶抽噎不已,說,「皇上,皇上知道自己就快死了,讓奴婢拚死也要把這本名冊送到司空府來……可是小姐,皇上他待我很好!他真的是個好人,奴婢不希望他死啊!」說著,她從懷裡掏出一個金色綢緞裹住的小包,小心翼翼拆開來,露出一紙薄書,她把它放到我手上,如釋重負地長舒口氣,朝南拱手自語道,「皇上,小蝶終於不辱使命,將您耗盡心血的名冊送到了司空府!只是不知道,不知道當小蝶回去的時候,還能不能再看見您啊……」
    我匆忙打開掃了一眼,只見那本名冊上字跡清秀,密密麻麻地寫著一些人名,人名下又有數行批語,寫著那人的身世性格。書頁翻到最後一張,上頭寫著,「吾帝彌羅突,見字如面……」
    我知彌羅突是宇文慵少時小字,心下微顫,「啪」一聲合上名冊,說,「宇文毓還說什麼了?——宇文護就要動手了嗎?」
    雖然我早知道宇文毓這個掛名皇帝會被殺掉,可是沒想到這一日竟會來得這樣快。小蝶擦擦眼淚,道,「上個月皇上曾與鎮守南疆的楊將軍密談,被宇文丞相發現之後,皇上對我說,該來的總是要來的。打那之後,皇宮裡就駐紮了許多丞相府的人,說什麼是為了加強內宮警戒,其實是將皇上軟禁起來了……」
    我一邊聽,一邊將那本名冊藏在妝匣底層,心想看來宇文護馬上就要動手了。如今要快點將宇文慵叫過來才是。可是小蝶是陌生人,留在我屋裡總是顯眼,難保這司空府裡沒有宇文護的其他眼線。
    這時,小蝶忽然握住我的手,一下子又跪倒地上,哭道,「我離宮那幾日,皇上已經與宰相起了正面衝突,他說自己時日無多,費盡周折將我送出皇宮,囑咐我一定要拚死將名冊送到小姐或者司空大人手上!」小蝶抱住我的腿,說,「小姐,您這麼聰明,您一定有辦法的,求求您救救皇上……」
    我想起那個曾在梨花如雪中含情望我的儒雅皇帝,心頭也是不忍,伸手扶起小蝶,說,「小蝶,你快起來。你放心,皇上的事我決不會坐視不管。宇文慵也不會的。」
    這時,門口傳來一陣腳步聲,我示意小蝶不要做聲,仔細一聽,門外傳來碧香的聲音,她說,「楚總管,就送到這兒吧。今日的事真謝謝你了。」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今兒上午我讓碧香去找總管安排回禮的時候,她會露出那種扭捏的表情。
    那個男聲似曾相識,說,「不必客氣。碧香姑娘,那在下先告辭了。」
    聽腳步聲,他好像是真的走了。碧香卻在門口站了好一會,這才推門進來,見我在屋裡,微微一愣,轉眼又看見小蝶,神情更是驚詫,我忙衝過去摀住她的嘴,卻不忘壞笑道,「這個楚總管嘛,我可還記得。沒想到當初我一場逃跑,卻促成了你們兩個的一段姻緣啊……」
    碧香臉上大紅,輕輕拂開我的手,跺了跺腳,說,「小姐!」
    我用食指推一下她腦門,卻收住了笑,正色道,「這位是小蝶。記住,她藏在我房裡的事,不可以讓任何人知道。」我看一眼窗外的天色,問道,「宇文慵現在在哪裡?」
    「方纔聽楚總管說,大人好像是在顏婉顏主子房裡吧。」碧香想了想,老實答道。
    「哦。」我應了一聲,心裡倒算不上難受,但終究是有一絲不悅。昨夜他還深情款款地對我說那樣一番話,今日不還是去了別的女人房裡……男人的話,果然是不該相信的。我暗笑一下自己天真,沉默片刻,歎口氣,說,「顏婉這個女人,如果可以,我永遠不想跟她打照面。碧香,現在是發揮你美人計的時候了,你去讓你家楚總管把宇文慵叫來,但別說是我讓的……」
    就在這時,雕花木門忽然被人自外推開,宇文慵闊步走進來,笑吟吟地看著我,說,「怎麼,清鎖,你想我了?」
    我白他一眼,輕聲哼道,「呦,說曹操曹操到。您來的還真是時候。」
    四.
    長夜孤燈。
    房間裡只剩我與宇文慵,窗外懸著一輪皎潔彎月,清輝之下樹影婆娑,他的影子被拉的老長,看起來有幾分孤絕寂寥。
    因為他去顏婉房裡的事,我本有些不悅,可是靜下心來一想,其實我又有什麼資格來要求他呢?他對我說了那些話,自然也可以對別人說,左右我也沒往心裡去,又有什麼立場希望他專屬我一人?——蘭陵王給我的傷還沒有痊癒。我想我也許再也不會動心,再也不會給他人傷害我的機會。
    何況此刻宇文毓生死攸關,還是大事為重。
    宇文慵合上那本名冊,緊緊攥在手裡,眉宇細細凝住,幽深黑眸裡似是有痛,沉默良久,開口卻只是說,「二哥少時最喜讀書。凡塵俗世人事炎涼,其實他都不屑一顧。如今卻為了我,甘願四處籌謀,籠絡人心。」
    我微微一怔,不由站起身,忽然有種想要走向他的衝動。此時只見細白月色中,伊人獨立窗下,對影成雙,這畫面透著一抹說不出的淒清。宇文慵生性隱忍,極少在人前透露脆弱的一面,即便是跟我說些深情的話,也是自信而強勢的。如今他這種少見的悵惘,反倒讓我有些心酸了。
    我走到他身後,說,「你細看這封信,他寫的是『吾帝』彌羅突……他是想說『吾弟』麼,但這絕對不是簡單的筆誤。這本名冊,是他為你打下的根基,唯有不辜負他的期望,才對得起這一片殷切之心啊。」
    宇文慵略有動容,側頭看向我,眸光凜冽,道,「我知道,成大事,必須要有犧牲。——可是我只剩這一位兄長,斷斷不想再失去他了啊……」宇文慵俯身抱住我,像孩子一樣把頭埋進我的頸窩,他口中的熱氣呼在我耳邊,卻無往日的灼熱,自語般地說,「……我真的不想。」
    我方才本已經下了決心要跟他保持距離,可是猝不及防又被他抱住,想推開他,卻又有些不忍。猶豫片刻,伸手輕拍了拍他的背,說,「其實要救他,也並不是沒有辦法。不如我們一起搏一搏?」
    宇文慵抬起頭來看我,神色裡有疑問也有一絲期許,我想給他些信心,俏皮地挑了挑眉,說,「你我一向配合默契。我們兩個聯手,還有什麼做不到的呢?」
    「莫非你心中已有妙計?」一起經歷過這麼多,似乎他對我的小聰明也有些信心了。
    「其實,也不算什麼妙計了。只是如今這種形式之下,無論怎麼做都會有風險,根本沒有所謂的萬全之策。」我看著他的眼睛,說,「——依舊是置諸死地而後生。可是倘若一子錯,便會滿盤皆落索。不但救不了宇文毓,還會搭進去我們兩個。」
    月光如白霜,瀰漫了整個房間,我迎著這一束清輝,微微揚起唇角,說,「所以,我們要有絕對的信心。」我握起拳頭,用虎口那端輕輕捶向自己的胸口,嫣然一笑,一字一頓說,「你要相信,我們一定可以成功。」
    五.
    連夜趕到姑母元夫人派來的使者裡,來者已經入睡了。在外廳等了一會兒,只見一個面目恬淡的中年女子披衣出來,想必見慣了場面,料定我深更半夜前來定是有隱情,也不責怪,只是走近了些問,「清鎖小姐深夜來訪,可是有什麼重要的事?」
    這人我有點印象,是元氏身邊得臉的大丫頭,好像是叫做鴛鴦的。
    我面露難色,欲言又止,半晌,頓了頓,說,「鴛鴦姐姐,其實清鎖上午就想過來看您,可是府裡人多眼雜,說多了也不好……於是只好深夜來訪,叨擾了姐姐休息,真是十分過意不去。」說著,我有意無意地四下看一圈。
    鴛鴦會意,對她帶來的幾個侍衛說,「你們先下去吧。」說罷扶我做到凳上,說,「清鎖小姐,有話慢慢說。」
    我咬了咬嘴唇,有些混亂的樣子,說,「姑母待我恩重如山,我……司空大人有事瞞我,可是我……哎,只求姑母日後能念著我的情面,求姑父放他一馬吧……」
    鴛鴦神色一緊,想來是覺得事態嚴重,忙道,「清鎖小姐,到底發生什麼事了?你說清楚一點。」
    我捏著手絹,忽然撲到她懷裡,哭道,「鴛鴦姐姐,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但是司空大人定是有事瞞我的,要是日後有那麼一天,你一定要幫我求求姑母,放過我的夫君……」
    鴛鴦有些急了,扶起我道,「到底怎麼回事?你說清楚一點……」
    這時,大門忽然被推開,宇文慵身長玉立地出現在門口,沉著臉道,「清鎖,深更半夜,你跑到客人房裡叨擾,成何體統?——還不跟我回去!」說著他上前一步,扯著我的手臂就往外走。
    鴛鴦似是想說什麼,但是猶豫片刻,還是沒有開腔,垂首立到了一旁。宇文慵發怒的樣子的確嚇人,何況這始終是別人的地方。
    我被宇文慵拖出房門,回頭百感交集地望了鴛鴦一眼,終是垂著頭跟他走了。
    走出很遠,我都沒敢跟宇文慵說話。直到回了我居住的小院,我這才如釋重負地長舒口氣,甩開他做到院子正中的石凳上,整個人往桌子上一趴,說,「哎,還真是很累啊。」
    宇文慵坐到我身邊,大手撫上我的背,作勢歎了一聲,戲謔道,「倒真是個會做戲的材料。」
    我身上本有些涼,他的手那麼熱,我身子一震,一個機靈坐起身,心想除了正事我還是少跟他接觸為好。於是定了定神,說,「第一步算是做完了。鴛鴦為人乖覺,元氏也不是省油的燈,我若說得太透反倒不易讓人相信。現在演了這一出,鴛鴦以為出了大事,卻又猜不太明白,肯定會快馬加鞭回去稟告元氏。到時候宇文護就會把注意力放在你身上,宇文毓的命,也就能再多留一陣子了。」
    天邊已經初露晨曦,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繼續自語道,「小蝶是跟著元氏的車隊來的。——宇文護在各大要道上都設了關卡,要不是仗著她過去是宰相府的人,混進車隊裡當小廝,還真的很難進到司空府。……估計天亮以後,鴛鴦就會回去了。嗯,時間不多了,我現在就去找小蝶,把整個計劃跟她講了,好讓她會皇宮轉告給宇文毓……」我很投入地自說自話了半天,站起身就要往小蝶藏身的柴房走……
    宇文慵按住我,眸子裡透著一抹淺淡的溫柔,說,「你累了,早點休息吧。」
    我乾笑一聲,雖然累,卻又想親力親為,說,「還是我去吧。原本想讓你寫封親筆信給宇文毓的,可是書面的東西到底不安全,萬一小蝶出了什麼事……還是死無對證比較好。」我轉過身踏出一步,說,「看來我得跟小蝶講上幾遍,讓她一字一句牢牢記在心裡。否則的話,一旦某個環節出了差錯,我們全部心血就可能白費了。」
    宇文慵忽然自後拉住我的手,寬大的手掌將我冰涼小手包裹在其中,輕輕摩挲著,我一愣,有些詫異地抬起頭,卻對上他深深的眼,只聽他輕聲道,「我已經囑咐過她了。並將小時候用過的一隻斷筆讓她帶去,皇兄看了,自會明白我的心意。」他手上微一加力,將我拉近了些,說,「你今天很累了。早點回去睡吧。」
    此時天邊曦光初露,晨風涼薄,我倒是真有些累了。可是他話雖這麼說,卻並沒有要放開我的意思。我怔了怔,又抬眼去瞟他,他幽深黑眸只是牢牢定在我臉上,一時有些溫柔又難以割捨的壓迫感。
    我被他看得不自在,又有些不解,努起嘴巴問,「你看著我幹嘛?我臉上有花不成?」
    他湊近了我,伸手拈起我的下巴,薄唇一揚,淺笑道,「我在看我府裡深藏不露的女諸葛。——清鎖,你若生得男兒身,可不知會是個多讓我頭疼的對手」
    我有些不好意思,臉頰一紅,謙虛道,「其實也沒什麼,都是些小聰明罷了。」
    見我這樣,宇文慵唇邊露出一絲暖暖的笑意,手掌撫上我的臉頰,眼中一時憐愛大盛……我忙退開一步,說,「不早了,大人也早點回去歇吧。」
    宇文慵一怔,懸在半空的手一僵,不落痕跡地緩緩落了下去。
    我別轉過身站著,低頭看著腳尖,也沒有再說話。
    片刻之後,他轉身走向月牙門,玉立身影中似有幾分失望寥落之意。
    我站在原地,很久很久,只覺自己腦中疲憊不堪卻又出奇的清醒。——宇文慵這般對我,我還能裝傻到什麼時候呢?因為曾被傷害過,所以我也不想再去傷害別人。可是今時今日,我又真的不想再去碰觸那種叫做感情的東西,因為我知道那只會傷人傷己。
    我轉身回房,眼角卻瞥見一個白色身影,那麼熟悉,又那麼陌生……恍惚曾在我夢裡出現過許多許多次……他就那麼立於一簇花樹之下,輕輕淺淺地望著我。
    熹光流轉,那人身上罩著一層淺金明麗的光芒。
    他的眼睛依舊那麼美,漆黑瞳仁裡彷彿有星輝細碎,美得攝人,美得讓人忍不住凝住呼吸……
    蘭陵王——這是我的幻覺嗎?
    我呆立半晌,伸手揉了揉自己酸澀的臉,自語道,「哎,我又開始做夢了呢……」
    再抬眼看時,牆下樹影婆娑,果然空無一人。
    我自嘲地笑笑,心頭一酸,轉身走回了房間。

《蘭陵皇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