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話

  【六】
  面對某些人的時候,雖然嘴上說「麻煩、頭疼」,其實心裡藏著一種微甜的寵溺。
  好比脫線星人麥芒,好比大概是和她同乘一輛宇宙飛船來到地球的她姨媽,
  好比總跑「腦休眠」和「想太多」兩個極端的京芷卉仔細回想起來等等!
  「為什麼我身邊連一個正常女性也沒有?」
  一路都在對自己進行心理調適的謝井原終於在家門口怔住,蹩著眉扶住牆。
  精神支柱只剩那麼一根「天將降大任於斯人」。
  也許這所謂的「大任」,就是指必須去面對一些發自內心想要迴避的人。
  井原自己用鑰匙開了門,換鞋的過程中,聽見母親在用別於平常的語調與其說話:「不管怎麼說,對孩子來說都太難了」接著父親那比平時更為嚴肅沉重的說話聲:「可井原也不是普通的孩子,還是等他回來自己做決定吧」。
  「如果讓他做決定,他一定會同意,你們不能利用一個孩子的善良」母親拔高了音調。
  「別老孩子孩子的,他現在已經成年了。再說什麼叫利用?我們也不會強迫他」。
  百年一遇,父母之間產生分歧,而且分歧的焦點在自己,井原滿腹狐疑的關上家門,走進客廳,全家和客人都坐在沙發上。麥芒坐的是正對著井原這個方向的單人沙發。因此井原最先看見神色凝重一語不發的女生。目光轉過一個銳角,才看清坐在中間的客人。
  六年多沒見,當年負責麥芒媽媽案子的高警官,雖然早已不是熱血青年,但五官輪廓還是能讓人一眼就認出是他。
  「唷這是謝井原?語氣中還有幾分不肯定。
  顯然六年間井原的變化遠遠大於高警官的變化。
  「啊,回來啦。」父親站起身往母親身邊挪出個位置,示意井原過去坐在他身邊。
  井原沒做聲,把書包隨手撂在腳邊,鑰匙擱在茶几上發出清晰的聲響,在壓抑的房間裡略顯驚悚。
  「是這樣的。」高警官解釋道,「你小姨的案件已經重新開案了,但沒有什麼新線索,現在陷入了膠著。因為你是第一發現者,這個案件又沒有其他目擊證人,所以我們想請人對你催眠,看能不能想起一些細節,比如可以的圍觀者之類。畢竟,當年你還是個小孩子,可能忽略了一些對案件有幫助的」井原斬釘截鐵地做了個打斷的手勢:「想都別想。」
  屋裡三位成年人像定點鬧鐘一樣迅速把腦袋擺向面朝井原的方位。井原的父母則是想都沒想過這個聽起來對自己無害而且對破案有益的提議。至於高警官,與其說是對強勢的拒絕感到驚訝不如說是對此感到詫異,只是條件發射的想得到進一步解釋。
  井原沒有進一步解釋的打算,只是說得更明白無誤一點:「我不會接受催眠。我所看見的一切,現場調查人員都已經拍照取證。請你以後也別白費心機上門拜訪。我們進去吧。」最後一句話是對麥芒說的。
  小姑娘之前一直雙目無神的發著呆,眼睛還有點腫——井原猜也知道是她哭拜自己「靈堂」的後遺症,這會兒被召回魂,乖乖的跟著哥哥回了各自的房間。
  「雖然想不通,但哥哥這麼做總有他的道理。」
  午休時麥芒和祈寒練了會兒球,然後就一直坐在體育館入口的排椅上聊天。
  「我看也許只不過就是他自己不想再回憶那個場景。你當時沒看見吧?」
  「沒有,哥哥沒讓我看。」
  「所以嘛。你是不瞭解了。命案現場通常是很血腥的。」
  「就像你見過似的。」麥芒對祈寒突然擺出的見多識廣酌之以鼻。
  「記得吧?上初中時我們學區兩個職高幫派械鬥,出過人命。我當時也在場。」
  「我哥哥才不會像你這樣膽小怕事。」
  「你把你哥哥都神化了。」祈寒不以為然,據他所知,謝井原不僅不是十全十美,而且情商超乎尋常的低。
  不遠處幾個穿著三年級制服的學姐突然爆出一個個都亢奮的滿臉通紅,還有兩個又蹦又跳。男生感到費解:「幹嘛呀她們?」
  「哦,哥哥說他以前的班主任下週末請他來給新高三做高考動員會,就是介紹學習經驗什麼的。」
  「動員會至於麼。」更加費解了。
  麥芒欠揍的臉上寫著「你看你看,我哥他本來就是個神話」,聳聳肩:「人帥嘛。」
  原來動員會已然和高考沒什麼關係。但麥芒所不知的是,這點戳中了祈寒的命門。目前眾所周知,祈寒是聖華中學第一號校草,可是在敘述這個事實時,女生們大多會使用惋惜的語調加上一個前提——「在謝井原畢業之後」。祈寒無法理解低年級對高年級學長的憧憬,不知道謝井原的附加分究竟在哪。
  傳說,謝井原當年把自己的自主招生名額讓給了喜歡的女生,並且憑借超群的記憶力幫那個女生填滿了所有的個人資料還代寫了申請文,被班主任發現後勒令寫檢查,那份寫滿計算式和收益矩陣、推理論證自己的做法是唯一上策的檢查至今被無數fans以各種手段獲得複印表在家裡。至於「女主角是誰?」三年A班的某女生扶了扶眼鏡,「忽略不計。」
  傳說,謝井原當年以輔導功課為名,和同班帥哥體育特長生鍾季柏出雙入對,由於兩人住在同一幢居民樓,還經常一起吃午飯一起打籃球一起挑燈夜戰挑燈夜戰挑燈夜戰至於「這件事難道是為了說明他團結同學」,三年E班的某女生收起了璀璨目光和猥瑣笑容,望向遠方:「你們這些俗人是不會理解的。」
  傳說,謝井原當年是唯一讓訓導處那麼凶神惡煞的主人踢到鐵板的人,早在他高一時,被訓導主任在校門口喊住指責額發過長「都擋到眼睛了!哪有學生樣!」,謝井原透過額發間隙瞥了眼主任的禿頂:「因為老師您的頭頂發射率過高,產生光污染直視容易導致視力下降,造成頭暈目眩、失眠、心悸、食慾下降及情緒低落等類似神經衰弱的症狀,並使人的正常生理及心理發生變化。」從此。訓導主任盡量避免與他狹路相逢。至於「如此毒舌一般人類哪承受得了?」三年K班的某女生左右扭曲著自己的身體,「這就是萌點啊。」
  說到底,「謝井原不過是個傳說,女生們實在是為了滿足自己的少女情懷過分美化了他。」祈寒如是說。
  「你嫉妒他。」
  「我用得著嫉妒他?我五官比他深邃如果你哥去年到今年沒長個的話,我只能很遺憾地說我還有身高優勢」
  儘管幾個月前麥芒自己還在為身高問題糾結,但此時她已經能夠轉過頭用無限憐憫的目光望著喋喋不休數著自己優勢的祈寒:「吶,東方明珠很高吧?」
  「嗯?嗯什麼意思?」
  「前不久它因此被雷劈了哦。」
  祈寒撐著額頭默然十秒,站起身:「練球吧,明天有比賽。」
  全區的羽毛球比賽,韓一一料想會遇見麥芒和祈寒,但當她看見半決賽的抽籤結果時,還是不太願意接受這種巧合。雖然和麥芒平時一直練著玩,但從沒有動過真格地對決。如果是決賽還好說,半決賽的話,就算放水讓麥芒贏了,她也未必能拿到冠軍。
  「真是太狗血了,搞這種骨肉相殘的戲碼。」女生一邊調著球拍的鬆緊度,一邊怨天尤人。
  「你們倆誰是誰的骨肉?」祈寒在一旁幸災樂禍地貧嘴,其實打從心底,他還是對這場證明兩個女生水平高低的比賽抱有一定的期待。
  「這還看不出麼。我覺得我真是超像她老媽,因為習慣於給她收拾爛攤子,導致青春期直接被更年期取代了。」
  韓一一望著抱著三瓶可樂從遠處屁顛屁顛跑過來的活力少女麥芒,內心湧起了滄桑感。
  「誰讓你瞎操心?收拾什麼啊,在她身邊的這些受害者個個自愈能力都堪比小強。」祈寒從麥芒手裡接過可樂,打開拉環,立竿見影被噴了一臉一身,等他抬起頭來,發現韓一一的那瓶放在椅子上沒開,而麥芒自己因為動作遲緩而吸取了前車之鑒停下來。
  始作俑者正無比惋惜地看著他:「哎呀,你怎麼這麼不小心?」
  男生放下內容物只剩一半的飲料罐,對韓一一說:「好比這種情況下,除了一邊去水龍頭前沖涼一邊罵自己愚蠢,也沒有別的辦法。這個傢伙,你根本就沒法收拾。」
  在他離開後,麥芒仍沒有搞清楚「這個傢伙」的所指,她只是發現了別的問題:「他剛才那個表情好像似曾相識。」
  「許籐遷。」韓一一連一個字也懶得多給提示。
  「啊,是了。他們還真是蠻像的,經常有那種像是被甩餅擊中臉部之後的喜感表情。」
  韓一一不由自主摸了摸自己的臉。
  比賽剛開始時,韓一一接近於一種沒睡醒的狀態,一連失掉三個球後她才覺察到麥芒六親不認的認真。換發球後,她迅速進入狀態,連眼神也變得警覺。看台上喝著飲料的祁寒略帶欣賞地揚了揚眉毛。
  同學兩年朋友三年,這是祁寒第一次見她在球場上積極地跑動,或許是已經習慣了她麻木又慵懶的做派,看見她躍動著馬尾辮準確無誤地接球反擊,就覺得這是個按照程序設定的人偶,沒什麼真實感。
  或許平時看見的她才是人偶呢?這想法像爆米花一樣在祁寒心裡突然膨脹炸開,使他喝飲料的動作滯了下。
  懶散是她與生俱來的缺點,但麻木並不是,在和秦洲分手之前她顯然是個比現在有趣十倍的女生。說話風趣、慷慨大方,偶爾的犯傻也不會讓人厭煩,對打扮的上心程度在人們對漂亮姑娘的容忍範圍之內,這就是為什麼她一直是個優等生,卻很招秦洲這類問題少年喜歡的原因。可惜,在經歷了長時間的壓抑之後,這些閃光點都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那種毫無生氣的眼神。
  麥芒是她唯一的避難所,祁寒想像不出麥芒是怎麼做到的。
  「解決煩惱的辦法?」麥芒用球拍撐住下頜,前後擺動著小腿,若有所思,「大前天晚上她打電話跟我抱怨了十來分鐘,說她煩透了班裡女生間的勾心鬥角。這算煩惱嗎?」
  祁寒使勁點頭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我好像沒有安慰她。只是也跟她交流了一下我的煩惱。」
  「那是什麼呢?」
  「關於頻繁地震啊,反常氣溫啊,世界末日之類的,最後她就匆匆掛掉電話去列截止到2012年的人生計劃了。」
  也對。世界都要終結了,勾心鬥角算什麼?
  不過祁寒直接舉雙手頭像,這種辦法只有麥芒能用,除了她還有誰有本事能使唯物主義者韓一一堅信一個瑪雅預言?
  男生猛灌可樂不做評論。
  麥芒隨著陽明中學比賽代表方陣爆發出來的歡呼聲望向那被隊友簇擁的身影:「沒想到一一真實水平這麼強,拿冠軍像哥斯拉踩死斑比一樣輕而一舉。」
  「綽號『蘇丹三』的傢伙嘛。」對於比賽結果,祁寒好像並不感到意外。
  「唉?蘇丹三?」
  「初中轉學來我們班之前得過蘇州市女子單打第三的成績,所以一開始稱呼她都說那個蘇丹三,叫了很長時間。」祁寒想起年月久遠的軼事,笑得更深點,「我還是第一次見人為了減少跑動把網前球練得出神入化的境界,既然這麼懶,那麼乾脆不要練羽毛球不就行了麼?」
  「雖然懶但是堅持練習羽毛球的原因,一一告訴過我。」麥芒成功地勾起了對方的好奇心。
  男生挪到緊挨著她的位置,「什麼什麼?」
  「一一有四個姑姑,大姑是大學老師,二姑是電影演員,三姑是公司老闆,小姑是羽毛球教練。一一滿月時家裡宴請親朋好友,但是碗筷不夠,於是一一的老爸就想,就別請小姑來了,反正是自家人。沒想到小姑小心眼生氣了。祝酒時大姑說一一將來一定成績很好,二姑說一一將來一定張很漂亮,三姑還沒開口,小姑就氣急敗壞地闖進來插嘴說,這孩子將來一定被羽毛球砸死,大家大驚失色,三姑只好放棄原來的很有財的祝賀詞改口說砸死就不必了拉,但羽毛球一定要打很好。因為一一家人全是靈異體質,所有的祝詞都成為了現實,所以一一為了避免被砸死就不得不一直練習羽毛球了。」
  不是祁寒不想吐槽,而是這故事實在無論哪部分都很荒誕。而丟臉的是,在被羽毛球砸死出現之前,祁寒都渾然不覺這是睡美人的本土化變異版,聽得非常認真。
  調戲得逞後,麥芒很滿意男生無語凝噎的反應,開心地告知了真相:「我不知道之前她為什麼練羽毛球,不過我知道她為什麼在陽明練習羽毛球。我們高中一直有晨練,以前是跑步,現在改做操了,但是羽毛球隊早上自己單獨有訓練。一一是為了多睡半小時懶覺才參加羽毛球隊,練得水平很高是因為只有王牌隊員早鍛煉缺席教練才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回想起來,初中時也基本是相同的情況,體訓隊無論在什麼學校都總有點特權。但睡美人被詛咒的故事跟睡美人逃避早鍛煉的故事相比,很難說哪個更有說服力。
  於是當麥芒下場去跟人角遂亞軍時,祁寒忍不住問韓一一:「你有幾個姑姑?」
  「四個。」
  「哈啊?」
  「不過詛咒我被羽毛球砸死的一個也沒有。」
  看來麥芒不是第一次瞎編,韓一一也不是第一次釋疑了。」
  真真假假,誰知道呢?
  祁寒只知道,在氾濫的喧囂中迎著光向自己的這張久違的笑臉,這瞬間沒有半點陰霾。什麼從這兒過境,什麼在這兒居留,全都了無蹤跡,有一種甜美連死神也帶不走。從前那個少女的影子藏在其中——陽光、率性、無憂無慮。也無法細究是誰很麼讓人晃了神,忘乎所以,不惜代價地想要留住這轉瞬即逝的過去。
  睡美人的故事,無論真假,無論任何版本,都是同一個結局:公主被王子吻醒了。
  要不是這天秋高氣爽晴空萬里,麥芒真要懷疑在自己比賽過程中,韓一一和祁寒兩位「高人」遭雷劈了。
  女單第一名韓一一在之後的雙打比賽中連連失誤,與獎牌無緣。祁寒更不在狀態,單打在八分之一決賽時就意外出局,雙打取得第二基本歸功於麥芒,以至於比賽結束後麥芒憤怒地瞪著他:「你是內鬼?還是看不出羽毛球和我球拍的區別?」
  祁寒只是抱歉地聳肩,也沒做解釋。
  「一一,去吃點什麼慶祝一下麼?」
  「嗯。」
  「吃什麼比較好呢?」
  「嗯。」
  「喂,阿渣,你想吃什麼?」
  「嗯。」
  「那我自己決定了哦。」
  「嗯。」
  「」
  為了需找科學依據,麥芒選擇場外求助,發了條短信給井原:哥哥,什麼原因會導致人突然變成只會「嗯嗯嗯」答應著服從安排的笨蛋?
  答曰:很多原因。
  還沒等麥芒刨根問底,警惕性超強的某人又追加一條:你想幹什麼?
  麥芒自動忽略第二條,回道:比如?
  正解之一:前額葉受損。
  此答案充分顯示了謝井原同學的良苦用心,考慮到以麥芒的知識水平絕對不知前額葉的方位所在,降低了她據此對他人造成傷害的可能性——身為對瞭解甚深的兄長,倒是向來不必擔心她會傷害到自己。然而,身為對她瞭解之深的兄長,井原到底還是百密一疏,忘了麥芒對他人的迫害通常局限於心理範疇。正是他的良苦用心,間接導致可一樁悲劇。
  祁寒大失水準的表現本來就讓教練很窩火,在稍後被詢問失常緣由時又呈現出一種心不在焉的狀態。在教練被徹底激怒之前,麥芒只好替他撒謊搬出了受傷借口,由於教練也缺乏這方面的醫學常識,暫時得以僥倖過關。
  但糟糕的是,教練大人對這個他聞所未聞的病症表現出極大的人熱情,在之後的數次訓練中反覆提及。於是,祁寒不出意外地淪為經久不衰的笑柄,近期在校內走動時每遇熟人,開場白必然是「聽說你比賽前前額葉扭傷了?哈哈哈,你是怎麼做到的?」
  「要不是知道你連細胞都不會數,我會忍不住懷疑你的居心,下次哪怕我真的前額葉受重創,也拜託你的行行好讓我自生自滅。」隔天,精神狀態恢復正常的祁寒無奈地接受了無端橫禍。
  「被嘲笑總比被責怪好點吧?」麥芒依然堅持認為自己做了一件大好事。
  「但現在狀況是被嘲笑兼被責怪吧。我最想不通的是,你為什麼不直接複製你哥的原話?」
  麥芒剛想爭辯就被老師點名上講台去做題了。
  女生面朝黑板呆立了三十秒,很顯然不會做,但半分鐘後又開始抬手動粉筆。祁寒咬著筆頭分析她究竟是心算得出了最終結果還是瞪著題目三十秒就能頓悟。麥芒停筆後轉過身讓到一邊,黑板上既沒有解題過程也沒有結果,只寫著碩大的「麥芒」二字。
  她在開學近一個月的數學課上高興地說道:「我的名字,是這樣寫的。第一天我忘了寫給大家看。」
  於是祁寒瞭然於胸:這傢伙是不自由發揮點什麼就良心不安的類型。
  九月的最後一天,天空澄澈,氣溫適中,連續幾場颱風之後夏日那種獨特的從地面發射而來的炙熱感已經消失殆盡,但視野中行道樹卻仍然鬱鬱蔥綠意盎然,還沒有半點蕭瑟枯黃的跡象,一切都預示著即將到來的長假會是令人輕鬆愉悅的。
  京芷卉從地鐵站鑽出地面,用力呼吸了幾口清甜的新鮮空氣。給自己下個指令:忘掉此時聖華中學正在進行的高考動員大會。
  卻又不爭氣地想起了去年此時,和井原不約而同翹了動員大會在演播廳後面的小花園背單詞。
  第一次正經約會因為最終提及柳溪川不歡而散,沒給芷卉太多時間後悔懊惱,井原就找了借口主動聯繫她,卻是替高中時的班主任邀請她回校在動員會上介紹英語學習經驗。很想借此緩和與他的關係,但這本身又是一樁不得不斷然拒絕的事。除非知道她保送名額內情的學生全體畢業老師全體調走,否則哪還有臉回母校。依然是因為柳溪川。
  但芷卉知道,這都怨不得別人。
  高三如同颱風過境,經歷之後,世界看似一如既往,甚至又變得更加怡人的跡象,但許多原本高大的行道樹變得矮小,並不是因為逆生長。你明知有些樹被連跟拔起橫屍路旁,新種下的替代品也可以在即將來臨的冬季無法成活。
  颱風過境,一如既往全是假象。
  芷卉揉揉眼睛。
  接著,她看見原地蹦跳著正朝自己招手的麥芒,詫異得回頭張望是不是身後還有個與她熱情互動的別人。
  小姑娘一臉急於想與人分享重要秘密情報的表情,賊兮兮地問:「阿京姐姐,你願意請我喝魚餅湯嗎?」
  「好、好啊。」大概是放學途中突然被肚子餓了吧。
  芷卉覺得思維稍微脫線一點還是能接受這個理由的。反正任何途徑經此地的時候都不可能拒絕她。
  「你怎麼沒等你哥一起回家?」吃到一半突然想到的問題。
  「因為要來等你嘛。」
  「唉?等我嗎?不是等魚餅湯?」
  「和魚餅湯沒有關係。」麥芒一邊吃得搖頭晃腦一邊大言不慚地避嫌。「上週末哥哥是和阿京姐姐在一起吃晚飯吧?嗯,我猜就是。哥哥回來後心情特別不好,起初我以為是家裡發生的事讓他很煩,但事後仔細回憶,他好像進門時就已經頭頂蘑菇雲了。所以我想,該不會是因為阿京姐姐食量太大造成他沉重的心理負擔吧?」
  「我食量不大。」脫口而出後,發現麥芒正垂眼看著襲擊面前已然見底的空碗,芷卉又覺得底氣不足,紅著臉岔開話題,「關鍵不是食量。是我說了不該說的話啦。井原說他長假要去北京看溪川,我一生氣頭腦發熱地說出了,『所以她現在沒有男友了對麼?』這種糟糕的話。」
  麥芒嚥下一口湯。問:「那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溪川的男友死了,現在是空窗期,你表現得那麼積極是不是另有所圖」芷卉懊惱地用兩根筷子後端輪流敲打自己的頭,「其實我也知道關心溪川是理所當然的,可是為什麼會突然間冒出這麼促狹的念頭,啊啊啊,井原肯定認為我是個小心眼的女人失望死了。啊啊啊。」
  麥芒面露難色:「那個,阿京姐姐,不知道這麼說會安慰還有打擊你哦——」
  「唉?」
  「你那種九曲十八彎的邏輯根本沒有一個正常人類能理解。何況我哥情商那麼低。」
  「可是他的確有變得很生氣。」
  「不是生氣,是因為百思不得其解而苦惱吧。」
  過幾天你試試看問他『你現在也沒有男友了對麼?』,保證是一樣的表情,」
  以麥芒的作為,大概每天都能製造出謝井原此類表情。經驗之談很有說服力。芷卉立刻鬆了口氣,又追加了一碗烏冬面。哪知道麥芒正在暗忖:果然還是食量的問題啊。
  「說起來,不管什麼原因,你哥陰沉著臉的樣子真是可怕。扛把鋤頭可以直接去COS死神了。」
  「不是鐮刀嗎?」不知為何,總是對武器分外較真。
  「總之是凶器。以前高中時就一直左手撐著頭做題,誰也不理。連我都不大敢跟他說話。」
  麥芒突然像上了發條一樣得意地扭動起來:「是我教他的。」
  「哈啊?」
  「用左手撐著頭是我教他的。」
  「這是為什麼?」
  「姨媽不讓我們一邊做題一邊聽歌。把MP3耳機從左邊袖子裡順出來假裝撐住頭實際是遮住耳朵,這樣就看不見啦,很強吧?是我發明的!」
  誰想到那個讓無數花癡少女遙望直至淪陷的pose的養成竟是由於這種偷奸耍滑小聰明的原因。這麼強的內情留著申請專利時實用就好啦,何必到處炫耀啊?
  芷卉寬麵條淚:「麥芒,以前有沒有人『稱讚』過你是『少女情懷粉碎機』?」
  井原對那兩個女生的歷史性會晤毫不知情,收到芷卉發來的短信「帶我一起去北京吧XD」時,幾乎要為她百年一度的麥芒式坦率淚如雨下,哪曉得這一刻根本就是麥芒附體。原先的含蓄婉約版為「請幫我也去買張去北京的機票吧」,被軍師麥芒以「你一定會收到『我又不是票販子』的回復的理由否決得連渣都不剩。」
  不管怎麼樣,井原都天真的以為劇情發展美好得快接近劇終了。
  通常來說,懸疑片不會因為編劇的婦人之仁而突然變成純愛片。
  (導演神情嚴肅地在一旁舉著喇叭大喊:「各部門都給我回來。開玩笑吧?如果殺人案都可以不了了之——)井原微笑著把手機闔上收回口袋,抬起頭,起眼睛花了好幾秒才聚焦成功,看清從車裡走出來的人(還要警察做什麼?攝影重新開機!」)臉上立刻蒙了層陰影。(黑面代表我的心——by編劇)
  這次他不再上樓叨擾全體家庭成員,大概是意識到關鍵環節只有井原,父母的態度不會對他造成任何影響。
  知道他不會碰了個釘子就偃旗息鼓,男生也並沒有感到太過意外。
  「找個咖啡廳坐坐吧?」
  對這個提議,井原沒有理由拒絕。
  「說實話,我根本沒考慮過你不同意接受催眠的可能性。」
  「憑什麼相信我一定會接受?」井原漫不經心地直視他的眼睛,「破案、找出兇手,應該是警察的職責吧?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受害人家屬身上算怎麼回事?」
  「不是全部希望寄托在你身上,對此你不要有什麼心理負擔。只是嘗試一下。」
  「嘗試一下?和賭徒的心理有什麼區別?」
  「只是需要你配合調查的一個方向」
  「我們發現現場,我們用記憶替代照片記錄現場,我們接受催眠努力回憶蛛絲馬跡,我們提供嫌疑人名單,我們指認兇手,是不是還需要我們起訴兇手把他送進監獄?」而你們,所做的不過是每隔六年去掉一個錯誤答案。到底是誰在配合誰?」
  高警官聽出男生嘲諷中的敵意,傷腦筋地蹩著眉:「話不是這樣說我相信你也很想找到殺害你小姨的兇手」
  「抱歉。我不想。」
  「什麼?」
  一時間兩人都沉默了。高警官判斷不出這究竟是獨生子女自私症還是無限延長的叛逆期。記憶追溯到六年前,這個男孩可是異乎尋常的懂事,不僅順利錄了口供,而且支開表妹避免她目擊現場的做法讓所有到場的警官都刮目相看。
  「據說大部分兇殺案都不複雜,都在一兩個月內破獲,否則就很可能變成無頭懸案。時隔六年的案件,不僅沒有出現新線索,連證物都很有可能以為保存方面的問題無法再派上用場,偵破的可能性幾乎為零。是什麼因素使你這麼執著地要把時間精力浪費在這個案件上?」提問者換成了井原。
  「它很特殊。這是我調到重案組辦理的第一個案子,那時候我是個新手,再加上嫌疑人迅速承認罪行,所以幾乎沒有展開調查。這個案子困擾了我,如果是因為我的疏忽使兇手逍遙法外無法告慰逝者在天之靈,我想我可能一輩子都無法安心。」警官說得聲情並茂,把自己都感動了。
  可井原不僅毫不動容,反而搖頭先笑:「你留意自己剛才用了幾個『我』字嗎?」
  「」
  「你把它當做你的案子,第一個,意義重大。當時你是個新手,但迅速就獲得了成功,也許日後破案的自信也源自於此。發現自己第一步就走偏後,你惶恐了,慌張了。良心不安了,下決心要糾正它,但無論如何也是為了你自己,自始至終也沒考慮過受害人家屬。麥芒花了六年時接受一個殘忍的事實——一個暴徒殺害了她媽媽,至今也很難說徹底走出了陰影。因為你當年的草率,她不得不接受另一個殘忍的事實——搞錯了兇手。因為你現在的自私,她很可能要從頭再經歷一次。我不在乎誰是兇手,因為暴徒甲和暴徒乙對麥芒而言是一樣的,我不在乎兇手是落網還是在逃,因為怎麼樣都無法改變麥芒失去母親的現實。我不在乎逝者,因為生者更值得我關心。麥芒應該從這件事反覆的折磨中解脫出來,走自己的人生路了。但願你良知尚存,再也不要帶著那些奇思妙想各種嘗試出現在麥芒面前。」
  井原從容地站起來,把啞口無言的警官晾在店裡,率先離開。
  推門而出,陽光宣洩一地,他長吁一口氣,用餘光瞥了眼臨窗那個位置上低頭的沉思的警官。
  發揮得不錯,看起來暫時把他唬住了。但對方是經驗豐富的警察,井原並沒自負到認為一番斥責就能騙過他。
  這才只是個開始。

《陪你到世界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