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C,多雲】
  入冬後,不到放學時間,天空就早早地長久地失去了光澤。
  週五最後一節班會課,全校都在進行大討論。
  三班的一個男生毆打同班的一個女生,整個過程被拍下來上傳到互聯網上。拜這事件所賜,莘川高中作為一個小小區重點轉眼名噪一時,只不過是惡名罷了。
  由於兩個當事人都被拍得異常清晰,很快就確定了身份,打人的男生叫陳介,被處以留校察看處分,被打的女生叫紀夏衍,因軟組織大面積挫傷至今還在家裡修養。校長受此牽連,被調去了別的學校。新校長被調來後第一件事就是組織全校開班會討論。
  至少在林落所在的九班,討論的重點在那個隱形的拍攝者身上。
  「我認為那個拍攝者比打人者更可惡。世界上怎麼有這麼冷漠的人啊!長達三分鐘的時間裡,他一直目擊著暴力事件,卻不採取任何阻止暴力的措施,而僅僅是拍攝,這種行為簡直太令人髮指了。」
  「就是!這種人更應該被揪出來處分,毫無人品、毫無公德、毫無正義感。說不定他把視頻上傳到網絡上還是懷著玩樂的心態呢!太無恥了!」
  「我覺得我們絕對不能容忍這樣的人和我們同在一個校園裡,就應該發動"人肉搜索"把他給查出來,讓學校把他開除!對!就是開除。」
  同學們七嘴八舌、同仇敵愾。
  班主任雖然比較冷靜,但基本觀點是與大家一致的:「拍攝視頻的同學的行為不僅嚴重影響了學校的聲譽,而且本身就有嚴重的道德淪喪傾向。我們應該的確應該將他找出來進行教育,如果誰有線索可以向校方反映。」
  林落沒有發言,而是轉頭看向窗外。
  天空中鐵銹色的雲團在逐漸疏散,倉皇流離,灰濛濛的淡泊的微光往陸地下沉,整個校園像被松脂包裹住、就快要凝固的琥珀。這景象看起來讓人感到寒冷,因此,雖然坐在開了暖氣的教室裡,林落還是不由的地緊了緊校服外套。
  近在眼前的走廊有幾塊暗沉印記,像自己手心裡潰爛後又癒合的瘡疤。林落認識那個打人的男生,陳介。
  總覺得有種和電視裡的通緝犯是親戚的彆扭感。林落沒有介入班會課的大討論,部分原因也是由於自己這種微妙的處境。
  雖然認識的時間很短,但就在這輕薄的認識中,林落覺得陳介並不像是會對女生使用暴力的人。因此對他動手的原因稍微有點好奇,不過也就僅止於暗自好奇的程度,沒必要特地去深究,畢竟在這所學校裡,暴力的存在大多數情況下是不需要理由的。
  同桌的許莎莎就總嘲弄欺侮林落,沒有任何理由。
  除了微妙的處境、迥異的關注點之外,林落沒參加討論的另一原因是,許莎莎長期以來的暴力和冷暴力行徑導致自己已經根本沒有可能融入這個班級了。
  【7°C,晴】
  如果非要說林落這女生有什麼特色的話,在週五穿校服這點大概還能算得上。
  莘川高中規定學生每週從週一到週四必須穿校服,週五這天可以穿便裝。唯一能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灰頭土臉的一天,所有女生都不會放棄這個奇裝異服的機會。
  高一入學沒多久的一個週末,林落的著裝惹出了是非。
  和大多數高中女生不同,林落還是乖乖地穿著媽媽買的大號童裝,做個循規蹈矩的女孩。可誰知這世上的流行風是怎麼吹的,居然把林落攆到了「時尚前沿」。作為一個平常其貌不揚沉默寡言的女生,林落在這天吸引的目光有點超負荷。許莎莎不高興了。
  「明明就是醜八怪一個,有什麼資本扮"蘿莉"啊!噁心死了。」起初只是音量有限的嘟嚷。林落雖然聽見,卻沒打算把那當回事,哪想到這嘟嚷竟像病毒擴散,迅速糾集了一大片的附和。
  「哼,是嘛,真噁心。也不自己照照鏡子,蘿莉裝也是她穿的?真是醜人多作怪。」
  「……也不怕別人看了想吐。」
  「……」
  因為有了同盟者,許莎莎更加肆無忌憚了,暗地嘲諷很快升級為當面侮辱。雖然林落早就不敢再穿便裝,但卻對事態好轉沒有任何幫助。「醜人多作怪」被簡稱「醜怪」,變成外號上身,再也擺脫不了。甚至隨著時間的推移,不僅被以許莎莎為首的女生們孤立欺負,而且連男生也產生了「的確是個惡女」的想法,像躲避瘟疫一樣離她遠遠的。
  班裡每天會安排一個女生一個男生作小值日,女生負責擦黑板,男生負責搬桶裝飲用水。通常是按學號輪,不過全班人數是奇數,女生恰好比男生多一個。
  勞動委員是許莎莎,所以腳指頭也能想到結果。林落的學號在女生中間位置,卻總被跳過,安排到最後一天一個人單獨當值。每二十二天就有這麼一次,林落從早到晚要忙於擦黑板,中午和下午大課間還得去一樓把桶裝水搬上三樓。
  明明是被逼無奈很吃力的把水連拽帶拖弄上樓,卻又被冠以「怪力女」的綽號。
  進校後的第二個深秋,林落在領水處門口認識了林介。
  男生從一開始就在觀察自己,林落覺察了,這也是常事。不過他追上了這點令女生始料未及。
  水桶被滾到樓梯口,林落做了兩次深呼吸,正準備一鼓作氣把它搬起來,卻被從斜後方伸過的胳膊嚇得岔了氣。
  收當時滿腦子亂竄的電波干擾,事後已經回憶不出太多回過頭那一瞬間所見的細節了。還留有印象的只剩下男生因逆光而深藏在額發陰影裡的冷冽眼神,以及他身後與此對比的一大片沒有半點雲的暖色晴空。
  「幾班的?」
  「二、二年9班。」
  男生稍一用力,提起桶裝水往樓上走去。林落不知所措的跟著,隔了一會兒,有缺乏溫度的聲音從上面落下來:「你們班怎麼叫個女生來領水?」
  「因為沒人願意和我一起值日。」實話實說。
  男生把水桶隔在台階上停下來,回過頭,眼神複雜地看著也同樣在幾級台階下停住的女生,過了長長的幾秒,什麼沒說又轉過身提起水桶繼續上樓,一直幫忙送到教室門口,再也沒有停。
  那個時候,忘了問對方的班級姓名,林落以為就到此為止了。
  【3°C,多雲】
  據說,那個「冷漠者」很有可能就是他們3班的學生。
  有好事者根據視頻的拍攝角度推算過鏡頭的大致方位,發現最有可能的位置就是3班教室的最後一個窗戶。由於事發時間是某天放學後兩小時,校園基本上是空的,誰都有可能挑開3班的窗戶潛入教室進行拍攝,但最有可能的還是本班的學生留下來「作案」。
  拍攝工具一看就知道是幾乎每個學生都有的手機,沒法根據畫質之類的因素精確到品牌和型號,所以提供不了太多幫助。
  線索到這裡就斷了。
  大概有一周左右時間,外班的人看每個3班的人都覺得像犯人,怎麼看怎麼覺得可疑。因為毆打事件的當事人和偷拍事件的當事人都可能是3班的,所以整體給人一種「變態班」的感覺。3班的無辜者大概也覺得挺委屈。
  中午在食堂吃飯時,林落旁邊坐的是兩個3班的女生。
  「到底是誰啊?好煩哪。老被別班的人用奇怪的眼神看待,想想我的心裡就堵。」
  「誒,你覺得有沒有可能是XX?我看挺像是她,她平時就老和紀夏衍較勁掐架。」
  「怎麼可能!你想啊,『冷漠者』的立場明顯是針對陳介不是針對紀夏衍。畢竟紀夏衍在視頻裡是受害者嘛,誰都看了都會同情她啦。」
  「要這麼說的話,更有可能是男生吧。陳介太拉風,招人嫉妒也是難免的。」
  「要真是個男的那就壞上加壞了,身為一個男的……」
  「陳介不也是一男的?還打女生。」
  「哎哎,別再說他了,他也夠可憐了,說不定是被誰算計的,誰知道呢。」
  「不過也說不定是被陳介無視的女生?」
  「……不知道啦,頭痛。唉,趕快結束吧,怎麼搞得嘛,我們班這學期一直很晦氣,大事不多小事不斷。」
  「該不會是……」
  「別說了別說了。」坐對面的那個女生大概已經注意到林落停下已久的筷子,就此收住了話題。
  看來連3班內部都在相互懷疑。
  除了陳介,林落只認識一個3班的學生,是個女生,曾經和自己上同一個週六補習班,有著和自己諧音相似的名字。有一次上課時老師點到「林落」,結果兩個人同時站起來回答問題,事後有過簡短的交談,發現對方居然和自己同校。
  如果繼續上同一個補習班,林落說不定可以從她那兒獲得點額外的線索,不過那女生升上高二後就不參加那個補習班了,林落在學校也沒怎麼碰到她。
  雖然也好奇,但不可能去問陳介。
  好奇被擱置太久,就徹底擱淺了。
  【2°C,多雲】
  其實林落每天和陳介乘同一路公交車回家,只要兩個班同時放學,碰到他的概率倒是很大。不出所料,在3班被「冷漠者疑雲」籠罩的第二周,這天放學,女生急急忙忙地最後衝上將要開走的公交,還沒平靜喘息,抬頭就迎上陳介自上而下的目光。
  男生很高。半垂眼瞼,一副缺乏神采的模樣,不過倒不是因為受處分打擊,而是他一如既往的本色,一般女生都管這叫「酷」。
  林落衝他微微笑了一下,一邊刷交通卡一邊隨口寒暄到:「好久不見哈。……快期中考試呢,每天都會拖課,真討厭哪。」
  男生愣了半秒,目光還落在女生左手的紗布上。「嗯,天都黑了。對了,你回家會不會比較不安全?」
  「感覺是有點害怕,因為下車後還要走一段區間路,沒什麼人。」
  這之後又有幾句斷斷續續、淺嘗輒止的對話,繼而一直沉默到女生到站下車。
  雙方都刻意避開了談及關鍵事件。林落不想戳人痛處,畢竟是相當不光彩的行為,而且料想他那樣本質不壞的人大概早就為那一時的衝動後悔了。
  還不知道他名字的時候,第二次遇見他是在車上。給老人讓座的男生和自己穿同校校服,再多看一會兒,覺得有點面熟,還沒完全認出,對方卻已經向自己點了下頭算是打招呼。
  「下次再輪到你值日就到3班來找我幫忙吧。」
  馬上就想起是誰了。
  那天下午放學前剛在班裡受了許莎莎的冷嘲熱諷,走去車站的路上偷偷抹了眼淚,林落眼睛腫腫的,情緒高漲不起來,所以並沒有對男生表達出太多感激,只是有氣無力地點了點頭。
  過了一會兒,自己也覺得有點失禮,只好打起精神重新展開話題:「上次都沒問你名字。我叫林落,你叫什麼?」
  男生的瞳孔突然有個瞬間明顯地收緊了:「什麼?」
  「我問你叫什麼。」
  「不是,前面那一句,你叫什麼來著?」還是神經緊繃的模樣,讓女生摸不著頭腦。
  不過林落只微怔了一小會兒就明白過來:「噢,你們班有個叫李纓絡的是吧。我是姓那個樹林的林。」淡然笑笑,「讀快了挺像的。」
  男生沒再失神了,恢復到面無表情的狀態。「嗯,是挺像。」
  那之後又在車上碰見過幾次,短暫交談過幾次。還有一次,英語書被許莎莎「失手」扔進拖地用的水桶裡,濕透了,課前沒能曬乾,林落只好去3班求助,男生很爽快的借了書。事後林落回想起來,好歹自己也算在別的班有朋友了,有點高興。
  交情就這麼點,已經足以讓人覺得他是個好人。
  為什麼他會打女生呢?
  林落想不通。
  不管有什麼原因,男生打女生總是不對的。其實林落還是有點介意。
  【2°C,雨】
  林落想不通的事還有很多。更加令人費解的是,許莎莎在「冷漠者事件」中表現出的義憤填膺比一般人更甚,完全有「查出來後一定要和他同歸於盡」的覺悟。可是,林落不明之處在於,在對待自己時,她的同情心,她的正義感,她的溫柔與良善又去了哪裡。
  想來自己從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她的事,也搞不懂自己穿錯一次衣服她的人生會有什麼損失,這敵意出現的沒有半點合理性,但它就是存在了,而且也帶來了實質性的傷害。
  林落望著橫貫自己微微蜷起的手掌像蜈蚣一樣醜陋的兩厘米寬的疤痕,覺得左邊座位上傳來的女生尖利的一聲聲感慨「真是太令人髮指了,那種人還在『逍遙法外』」怎麼聽都覺得是反諷。
  不久前的一堂勞動技術課,練習焊電元件,本來是同桌兩人合作,但許莎莎照例像任何一次實驗課那樣把所有的都一股腦推給林落,只顧和另一邊相隔一個過道的女生聊天。
  林落獨自練習,唯一的疏忽在於當許莎莎給自己遞來工具時自己沒意識到反常,頭也沒抬毫無防備地伸手去接。
  電烙鐵金屬的一端是朝向林落遞來的,而且電源被許莎莎接通至少有五分鐘了。
  女生慘叫著想丟開電烙鐵,可皮膚已經被滾燙的金屬黏著燙壞,痛感叫人生不如死。
  帶著歉意的笑容說「真不好意思,你自己也太不小心了一點」的許莎莎,為什麼能一直那麼心安理得?
  為什麼她的「疏忽」很快就能被所有人淡忘?
  為什麼坐在這個被自己殘害到「一度灼傷」的女生身邊毫無愧疚地感歎別人「令人髮指」?
  雖然已經拆了紗布,但手掌已經沒有辦法伸開,林落覺得現在自己可以算殘疾人了。已經無論怎樣勉強,都無法接住體育課上許莎莎一次又一次故意傳給自己的排球了。從一個健全人變成殘疾人,林落的心理沒法一下子轉換過來,因此在別人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上時總覺得不自在。
  陳介的目光當時落在自己手上,卻很快又移開,並沒有追問緣由。林落很感激,也因此對對方的痛處絕口不提。
  那個晚上,車行至一半路程時突然變了天,下起雨。大顆大顆的水滴砸在兩人面前的車窗上,再順著下行,流成無數道細小曲折的河道。大街上亮起的霓虹燈光被這水幕隔絕在外,暈染成光怪陸離的色塊,不斷晃過男生的臉,男生的眼睛。
  他的瞳孔,從林落的角度望過去,各色奇異的光線在那裡匯聚,折射點不斷游弋,一閃一閃,就像流淚一樣。
  雖然之後都沒有再說話,但林落下車後,男生突然脫下自己校服外套從車窗扔出來,在緩慢加速向前的公交車上對她做了個擋雨的動作。
  莘川高中校服的材質是種特殊尼龍布,少量水沾上去可以直接用抹布擦掉,大量的雨水下也能頂一段時間,所以林落頂著它跑到自己家樓道裡時全身還沒有濕透。
  轉身仰頭望向篩下密集雨水的天空,暖熱的液體卻怎麼也倒流不回體內,而是從眼睛裡像泉水一樣不停地湧出來。
  【3°C,多雲】
  3班的班主任沒少挨批,對「冷漠者」的怨恨日漸加深,既憋屈又煩躁,把班裡每個學生都找出來談話好幾遍,還讓他們互相檢舉揭發。「冷漠者事件」追查進展神速,聽說已經鎖定了幾個「嫌疑犯」,不過造成的負面影響就是整個高二年級——特別是高二3班——整天都雞犬不寧人心惶惶,沒幾個學生能靜下心學習。
  新校長怕期中考試成績一敗塗地,乾脆大筆一揮特許高二年級自己組織期中考試,退出區統考。
  如此一來,老師和學生們的追查活動好像得到了官方認可,越發如火如荼了。
  班會課是早就結束了,而大討論卻從沒有偃旗息鼓,亢奮如許莎莎者已經開始發表關於人性黑暗面的看法,有很快就能升格為哲學家的趨勢。
  林落被她堵在座位上出不去,直接叫她讓開肯定會引來麻煩,不能動不能說,急於想把校服還給陳介卻無計可施。一直拖到放學時,許莎莎總算慢吞吞理好書包回家了,林落才抱起衣服急匆匆跑去二年3班。
  教室裡已經不剩幾個人了,林落低聲問第一排的一個女生:「打擾,請問陳介已經回去了麼?」
  沒回答。
  反倒被白了一眼。
  雖然感到窘迫,但林落對此卻沒感到意外,畢竟不久前才發生那樣的事,陳介現在肯定人氣大滑坡,成了女生公敵。
  失望地轉身走出幾步,林落又停住了。每個人都只有兩套冬季校服,如果今天不把這件還給陳介,他肯定沒有換洗的了。才被處分過,又違反校規,會有大麻煩。林落咬著下唇,重新挪到3班前門。
  「再打擾一下,那個……那麼李纓絡回去了麼?」
  這次是被皺著眉白了一眼。
  林落再也不好死皮賴臉的問下去了。正打算離開,突然聽見身後傳來剛才那個女生的叫聲,「夏衍,我抄完了。我們回家吧。」
  林落按耐不住好奇心,回頭望教室裡張望,第四排只有一個扎馬尾辮的女生從座位上應聲站了起來,開始收拾攤在桌上的水筆和作業本。
  沒有繃帶,沒有紗布,也沒看出她還有什麼受過傷的跡象。
  但就在這一瞥間,林落心裡原本因情感親疏失衡了的天平迅速倒向了正確的方向。在胸前抱著校服的手,也變成了拎著衣服無力下垂的狀態。
  左手心已經癒合的傷口忽然又生長出另一種難以界定的痛感。
  難以界定的情緒,在與陳介相處的過程中並不算少。
  雖然在第二次見面時男生是以「下次再輪到你值日就到3班來找我幫忙吧」展開話題,但又一次輪到林落值日時,女生卻依然靠自己勉強把水桶搬上了樓,沒有去求助。
  那個時候,還沒有發生「毆打女生事件」,和他扯上關係不會有任何負面作用。
  同樣連自己都無法解釋的,還有在那個事件發生後,對觀看視頻的抗拒。
  林落根本沒看過那個視頻,無法承認也無法直面他的行為,當周圍所以輿論都在指責他的時候,女生甚至抗拒到想捂起耳朵,好像被指責的是自己。
  在這天晚上,寫完作業的林落卻開機撥號,在搜索引擎裡輸入「莘川校園暴力」的關鍵詞,很快就找到了那個視頻。
  其實非常短暫,林落都沒回過神來,一遍就播放完畢了。
  第二遍觀後感:很失望,找不出任何他被算計被陷害被冤枉的證據,的確是結結實實、一下不虛的打了紀夏衍。
  第三遍觀後感:原來他們三班的教室和自己九班的教室離那麼近,什麼都拍得清清楚楚,的確是他們倆,任何一個認識這兩位當事人的人都不會相信還有別的可能性。
  第四遍時,林落還是感到似乎有哪裡不對勁。
  第五遍播放完畢後女生找到了問題的關鍵所在。在毆打紀夏衍的過程中,陳介口中一直唸唸有詞,然而錄音效果和畫面效果成反比,一個字也聽不清。就難免讓人更加生疑了。
  似乎是有什麼原因的。可究竟是什麼原因使陳介這麼一個本質不壞的男生竟然對女生動手?
  每當這個問題稍微呈現在面前,總被人用「不管什麼原因打女人就是不應該」一帶而過。大家似乎更加關心那個「道德淪喪」的「冷漠拍攝者」,其他的一概不重要。可是林落卻對原因異常在意,哪怕是借口也好,至少得有一個。
  不知道那視頻自動重播到第十幾遍還是第二十幾遍的時候,林落突然想起,自己並不是第一次見到紀夏衍。
  其實陳介從沒有告訴過林落自己的名字。
  只是有一次林落聽見別人叫他。放學時,隨著人流走出校門的林落恰好跟在陳介身後幾步之遙,當時有個女生從林落後面一邊叫著他的名字一邊跑上前去拉他的胳膊。於是林落記住了。
  那個女生,現在回想起來,就是紀夏衍。
  當時的紀夏衍就順勢挽著男生的胳膊沒再放開。林落只捕捉到前面順風飄來的一些支離破碎的句子「其實……也覺得他很煩吧」、「煩死人……特討厭……」、「清靜了……總算……」聽語氣沒有半點隔閡,這麼想來,後來沒請陳介幫忙搬水大概是這個原因。林落以此推測他們一定是情侶。
  可誰又能肯定他們現在不是呢?
  原本混沌的某些東西突然變得清晰了,但與此同時,原本清晰的另一些東西卻反而喪失了新鮮感。
  面對不斷自動播放的視頻,林落獨自坐在黑暗裡,長久地發起了呆。
  【2°C,多雲】
  校服還是必須得還,但林落好像失去了積極性。過去了兩天。雖然每天放學後許莎莎一讓道林落就跑去3班走廊裡轉悠張望,不過沒敢再開口問,也一直沒碰到陳介。
  又一個從3班失望而歸的晚上,林落順著路燈依次亮起的方向往車站慢吞吞地走去,離站台還有一段距離時早就在那邊停了一會兒的公交車已經啟動了。林落感到疲憊,本沒打算加快步伐,想著「走就走吧,等下一輛就是了」,卻偏偏只在這一秒眼尖,看見了一晃而過的車廂中穿秋季校服的男生的身影。
  沒有任何砝碼,心中天平的一端卻沉沉地落了下去。什麼理性,什麼是非對錯,全都灰飛煙滅。
  女生思維不經大腦,也不管自己的體育成績有多差,拔腿就往公交車的方向追去。
  「等——等一下!你的校服!」一邊不顧形象的大喊一邊還揮動著手裡的校服,「等一下——!喂——」
  明明拼盡全力去追,自己和公交車的距離卻不容忽視的越來越大。
  「等一下!陳介——!」又一次出乎自己的意料,女生沒想到最後一句的尾音會拖出長長的哭腔。
  這一秒,公交車卻奇跡般的停住了。
  女生愣在原地反應不過來,直到車尾玻璃後出現了熟悉的男生的臉才慌慌張張地撿起掉在地上的校服,快速跑上車去。
  「追車是很危險的曉得伐啦?哦——喲——,現在的小姑娘真是一點都不知道輕重。」
  被司機阿姨數落了,林落只好站在一邊帶著感激訕訕地笑。
  「那麼瘋狂幹嘛啊?」男生也好像很有意見。
  「因,因為如果不把校服還給你的話,你明天就又要穿秋季校服了。」女生一邊刷公交卡一邊答道。
  男生感到有點內心無力:「多穿一天秋季校服凍不死人,再說,明天是星期五。」
  「誒?」手僵在半空,「星期五麼?」
  星期五。黑色星期五。突然也覺得剛才幹了件毫無意義的蠢事,無比懊惱。自己還在糾結,卻聽見男生繼續說了下去。
  「更何況,根本用不著……」
  「誒?」腦筋還沒轉過彎。
  「……在意我這麼差勁的人。」
  隔了好一會兒,才領悟對方指的是什麼事。終於主動提及了。
  「唔,是有點差勁。再怎麼說,打女生總是不好的。」
  男生短暫的笑了一下:「這段時間,這句話聽得我耳朵都生繭了。的確,打女生的我是錯的離譜……」
  女生還在琢磨對方剛才那一笑是什麼類別,冷笑還是苦笑,突然聽見對方接下去的「可是」,不禁詫異得挑起了眉。
  「難道身為女生,就可以仗著自己是女生肆無忌憚地欺侮別人麼?」
  「誒?」
  「難道身為女生,就可以仗著自己是女生無所顧及地踐踏別人麼?」
  「……」
  「難道身為女生,就可以仗著自己是女生無視別人生命的重量麼?」
  「……」
  「那個時候,我反覆問她的就是這麼幾句。紀夏衍卻道最後也沒回答。」
  「可可可,究竟是,」林落幾乎已經組織不好語言了,「為什麼打她呢?」
  「因為我們班那個叫李纓絡的女生。你也認識的吧?」
  「認識……倒是認識。」
  「可是已經很久沒見到她了對麼?」
  「說起來,高二就完全沒有……」
  男生這次是很明顯的苦笑了起來:「就是因為那個連死了都沒人在意、甚至不知道的女生。」
  「死、死了?」林落忍不住抬手捂著嘴驚呼出來。
  「高二剛開學不久就從自己家陽台跳了下去。」
  「……」
  「因為不堪忍受紀夏衍她們長期的欺負,最終怯懦地選擇了結束自己的生命。即使這樣還不夠,死後還被她說是『活該、太煩了、總算清靜了』什麼的。甚至,由於是在家裡自殺的,學校不可能把校園暴力、學習壓力這類見不得光的原因搬上檯面,於是就採取含糊遮掩,把這件事矇混過去。連同年級的學生,也沒有幾個知道有一個班消失了一個女生。她的存在,被那些冷漠的人徹底抹殺了。」
  林落長吁了一口氣,心緩慢地沉下去,好半天才整理好思緒重新開口,可聲音卻出人意料的平靜。
  「是你喜歡的女生麼?」
  男生點了點頭。
  「紀夏衍是喜歡你的女生麼?」
  四五秒後,男生微微點了下頭。
  「……就為了這麼點微不足道的理由?」
  「就為了這麼點微不足道的理由。」重複一遍,「微不足道」四個字被男生加上了重音。
  「其實在打她以前,你就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準備了,對麼?」
  「大不了就是被開除。」
  「其實你很期待自己打她的原因被追究,進而挖掘出纓絡的死因。對麼?」
  「結果,卻沒有任何人在乎。沒有任何人在乎纓絡,甚至連紀夏衍也沒有人在乎。他們關注的只有那個『冷漠者』,只顧著盡情彰顯自己虛偽的正義感。遮掩那件事的班主任儘管受到了批評,卻依然擔任著班主任,校長也不過是換了所學校當校長。而這所學校裡,暴力和冷暴力都在繼續。不是纓絡,就是你,不是你,就是別的女生……沒有休止停息。什麼都無力改變,這大概就是所謂的一場空。」
  林落的目光失去焦點落向遠方。明明沒有下雨,車窗外的霓虹燈光卻在夜幕中越來越含混,最後氤氳成混沌的一大片。
  看不慣李纓絡的紀夏衍和看不慣自己的許莎莎,兩張迥異的面孔,在空無一物的視界裡終於重疊在一起。
  ——就為了這麼點微不足道的理由。
  【2°C,晴】
  結果,陳介在林落家這一站就跟著下了車。
  「感覺是有點害怕,因為下車後還要走一段區間路,沒什麼人。」
  等對方已經下了車往前走出幾步,林落才突然想起自己不久前曾無意中說過這樣的話。
  女生站在原地,眼前的世界突然被奇異的光線分割成碎裂的稜鏡,在鏡面中央,有男生不成形卻堅定的背影。酸脹的情緒撐得胸腔發痛。
  男生覺察到,折回來,問:「怎麼了?」
  女生低著頭,像要甩掉腦袋中的某種想法,狠狠地搖搖頭:「沒事。我是在想,明天輪到我值日,你能來幫我搬水麼?」
  「嗯。」
  跟上幾步,又忍不住追加一句:「那麼,以後能一直來幫我搬水麼。」
  男生停頓了一下。「對不起。總是只能在這種程度的小事上幫上你。」
  林落忽然就不受控制地紅了眼眶。
  月光從厚重的雲層上一寸一寸鑽出來,光線很細很長,在林落的瞳孔表面折了個彎,義無反顧的往前奔去。男生的背影在視界裡緩慢地清晰。
  已經清晰了。
  林落快走兩步到男生身邊,用掌心貫穿著醜陋疤痕的左手拉住了對方的右手。
  男生歲雖愣了一下,但既沒有把手掙脫開也沒有停住腳步。無限接近的距離間,只聽見彼此的呼吸聲溫柔而綿長。
  男生的手非常溫暖,不尋常的溫度經由那塊凹凸不平的皮膚流向了全身每一處神經末梢。
  「吶,陳介,我喜歡你。」
  「嗯。」
  「就算你打過女生,我也喜歡你。」
  「嗯。」
  「就算大家都指責你,我也喜歡你。」
  「嗯。」
  「就算你沒有辦法忘記別的女生,我也還是喜歡你。」
  「嗯。」
  「就算這件事聽起來沒有任何根據非常不切實際令人難以置信,可是,我還是喜歡上了你。」
  「嗯。謝謝你。」
  握著女生的手的力度,在瞬間加重。之後的一路,都沒有再鬆開。那一直持續向外擴散痛楚的傷口,也似乎消失了。
  林落的步伐很軟,感覺像走在夢裡。
  【0°,陰】
  週五上午第四節課,二年9班的林落在想起「帶會吃完午飯要和陳介一起去搬水」的同時,下意識地轉頭朝上看向了二年3班的教室。
  在迎上那個少年自上而下的目光的一瞬間,整個世界被按下了暫停。
  所有吵吵嚷嚷的噪聲全部被刪除,不留一片弦音,一如頭頂那沒有半點雲彩的陰霾天空。短短幾分鐘的對視,在時空錯位的拉扯下無限延長,長過了幾個世紀。
  那個讓人痛心疾首的真相,就在這幾個世紀之後「嘩啦」一聲,毫不猶豫一股腦倒在了措手不及的林落面前。
  沒有人注意到,可是你早該發現的。
  毆打女生事件發生在自己身邊的走廊並不是巧合。
  因為那是陳介最有把握的地點。如果是在這裡,一定能拍的清晰。因為坐在這裡的你,每天每天的遭遇,他都看得清晰。
  多麼可笑,這一切都是陳介自演自導。
  所有人心心唸唸的那個「冷漠者」,其實根本就不存在。
  把手機放在窗台上按下錄製鍵朝向自己的視線每天所及的方向,接著把紀夏衍叫到自己的視線每天落定的地點,最後再把視頻上傳引發話題,對於陳介來說幾乎不費周折。
  以在領水處第一次開始對她的觀察為起點——
  從幾級台階上遞下來的複雜眼神、聽見她名字時神色的凜然一變、從車窗裡扔出的校服、央求司機停下的公交車、一起走過的夜路以及最終緊緊握住的手。
  ——比永恆更漫長的注視,一點一滴日積月累的目光,始終定格在她的身上。
  迫使他出此下策的,何止是四個月前就已經辭世的同班女生?
  時間是唯一的冷漠目擊者。
  在轟動全市的校園暴力事件發生前四小時,同一個地點,發生了另一起不為人知的「意外事件」。勞動技術課上,坐在窗邊的一個女生誤接過了同桌惡意遞來的電烙鐵。
  ——這所學校裡,暴力和冷暴力都在繼續。
  ——不是纓絡,就是你。
  ——不是你,就是別的女生……
  ——沒有休止停息。
  ——什麼都無力改變,這大概就是所謂的一場空-
  END-

《夏茗悠短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