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暗藏玄機

冬季的日曲卡山麓,銀裝素裹,一片白茫茫。灌木林光禿禿的不剩一片樹葉,枯草被埋在厚厚的雪被下。偶爾能望見一點綠,也是高寒針葉林,無法做食草獸的飼 料。沒了綠色,就等於掐斷了食草動物的食物源。很多種類的食草動物。如麝呀獐呀狍呀還有馬鹿野驢等等,都成群結隊遷徙到終年陽光明媚牧草葳蕤的南方去過 冬,一直要等到來年春暖花開,白雪化成清水,花草分櫱拔節,才又從遙遠的南方迂迴日曲卡山麓。

冬季的日曲卡山麓,大中型食草獸只剩下岩羊、斑 羚、膨喉羚、野犛牛等屈指可數的幾種。而幾乎所有的食肉獸,如華南虎、雪豹、雲豹、狼、豺、狐等,都沒有遷徙的習慣。想吃的多,被吃的少,套用一句人類的 成語,叫做僧多粥少,豺的日子就自然十分艱難。再加上豺毛色棕紅,在雪地裡格外醒目,很不容易隱蔽自己,往往還沒等豺發現獵物,獵物倒先看見了豺,逃之夭 夭了。

埃蒂斯紅豺群已整整兩天沒獵到食物了,一隻隻都餓得眼睛發綠。

清晨,豺群在夏索爾的率領下,前往猛犸崖。那是一座陡峭的石崖,佈滿鱗片似的頁岩,還有許多長滿荒草鋪滿積雪的小平台和深淺不一的小石洞。有三四十頭大大小小的岩羊就生活在猛犸崖。豺群此去是想碰碰運氣,

雖然也能攀緣陡崖,但比岩羊要遜色的多。不知是天性如此還是險峻的地形使這群岩羊壯了膽氣,在平坦的草地上膽子比兔子大不了多少的岩羊,在大本營猛犸崖 上,卻敢用兩根黑亮如玉、鋒利如劍的羊角進行抵抗。豺群在陡崖上無法發揮聚攏圍殲的優勢,往往是羊肉沒吃到反惹了一身禍。

有一次,一隻名叫耿 耿的大公豺企圖在危崖上捉住一隻母岩羊,結果讓母岩羊抵下深淵,摔成肉餅。還有一次,四隻豺上下左右把一頭公岩羊包圍在猛犸崖半山腰一塊龜形平台上。公巖 羊應該說已經陷入絕境無處可逃了,但仍不肯束手就擒。四隻豺呼嘯一聲擁上來,左右兩隻豺咬住兩條羊腿,上面一隻豺騎在羊脖子上噬咬,下面一隻豺倒趴在肥肥 的羊臀上將利爪捅進肛門搗鼓。假如在平地,這只公岩羊在四隻豺上下左右全方位製造的恐怖中,早就癱軟在地了。這已經不是狩獵,而是屠宰。但那只公岩羊也不 知中了什麼邪,兩條羊腿被咬斷,羊脖子開了花,連粉紅色的羊腸都被從肛門裡掏了出來,仍不肯跪倒,又蹦又跳,用羊角又刺又挑。突然,公岩羊呼嚕一聲噴出團 血沫,從高高的半山腰跳了下去。左右兩隻咬住羊腿的豺來不及鬆口,也一起被拽下山崖。公岩羊固然摔得稀爛,兩隻公豺也成了殉葬品。而騎在羊脖上的那只豺雖 說在公岩羊凌空跳崖時及時跌下羊背,也被羊角挑瞎了一隻眼。兩條豺加上一隻豺眼換一隻岩羊,怎麼說也是賠了血本。

因此,不到萬不得已,埃蒂斯紅豺群輕易不來猛犸崖打這群岩羊的主意。

即使此刻豺們餓綠了眼睛,奔赴猛犸崖,也不是要躥上陡峭的崖壁正面與岩羊交鋒,而是想靠計謀靠運氣去擒捉。

夏索爾領著豺群繞了個大圈子,悄悄來到猛犸崖下,隱藏在山腳一片赭色的風化巖背後。

離豺群埋伏點約有兩百米遠的溝溝裡,有片枯死的野苜蓿,因地勢背風,只蓋了薄薄一層雪。這是猛犸崖岩羊群過冬的乾糧。

夏索爾的打算是,耐心等待零星的岩羊下到溝裡來吃草,然後由母豺、幼豺和老豺迅速堵住上山的路口,並大聲囂叫,使陡崖上其他岩羊不敢下山援救;而公豺就在溝溝裡對食草的岩羊進行圍捕。

溝溝平坦,草深雪薄,對豺來說,是塊理想的獵場。

岩羊十分謹慎,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有哨羊站在高高的崖頂了望四周動靜,一旦發現山腳下有可疑的動靜,就會咩叫報警。聽見報警聲,岩羊們即使餓得要死,也沒有哪隻羊敢下來吃草了。

豺平時稀稀拉拉,鬆鬆垮垮,但在狩獵時卻紀律嚴明,一隻隻凝神屏息,服從夏索爾的旨意,悄無聲息地散在風化石背後,十分耐心地等待著。

哨羊站在猛犸崖頂一塊突兀的鷹嘴石上,在紛紛揚揚的雪花裡,紋絲不動,像尊雕像。謝天謝地,哨羊一直未發現豺群光臨。

中午時,雪停了,雲破天開,一輪紅日高掛在藍天白雲間。

蟹青色的陡崖上,有幾點黃褐色在移動。岩羊終於從石洞裡鑽出來曬太陽了。

又過了一會兒,一隻公羊開路,一隻母羊殿後,中間夾著三隻半大的羊羔,成一路縱隊,慢慢從陡崖上下來了。顯然,這是一家子。

豺群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家子岩羊,只只豺眼變得賊亮。只要這家子岩羊一下到山腳,就算不能全殲,至少可以捕到三隻羊羔。羊羔頭頂的犄角小得像筍尖,嫩得也像筍尖,豺可以毫無顧忌地猛撲上去,不用擔心會被挑穿肚皮。

這家子岩羊已下到與豺群埋伏的風化巖平行的位置了。只要再耐心地等待幾分鐘,讓這家子岩羊鑽進溝溝的野苜蓿,一場堵死了退路的狩獵就可以拉開序幕。

就在這節骨眼兒上,白眉兒突然從風化巖背後躥出來,響亮地囂叫一聲,朝這家子岩羊撲了過去。

這簍子可真是捅大了。

犛牛犢事件後,白眉兒在埃蒂斯紅豺群中的地位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從表面看,它仍是卑微的苦豺,仍走在隊伍的前頭打尖,仍吃大公豺們吃剩的皮囊骨渣,但它 明顯地感覺到,眾豺對它的態度變得友善起來。過去,它無意中蹭到哪只豺的身體,立刻侵會招來一頓呵斥訾罵,要是不小心撞翻了正在蹣跚學步的豺崽,就會被豺 崽的父母揪住撕咬一頓。現在,當它蹭著別的豺時,對方不僅不惱恨,還友好地朝它吐吐舌頭搖搖尾巴。

那天,它在一條碎石路上小跑,冷不防從草叢 裡蹦跳一隻毛茸茸的豺崽,它來不及剎住腳步,一爪把豺崽踢翻在地。豺崽前腿關節被石片劃傷,滴著血,跪在地上嗚嗚哀叫。它低頭一看,不禁打了個寒噤,原來 被它踢翻劃傷的豺崽是大公豺察迪最寵愛的小兒子約克。察迪十分凶悍,曾孤身闖進野驢群咬翻過一頭灰毛公驢。在埃蒂斯紅豺群,除了豺王夏索爾,沒誰敢惹它。 白眉兒慌忙把膝蓋劃傷的約克從碎石上輕輕叼起,送到柔軟的草地上。這時察迪滿面怒容奔了過來,白眉兒害怕得渾身發抖,看來,今天難逃皮肉之苦了。但出乎它 的意料,察迪只是不滿地瞪了它一眼,咕嚕了一聲,並沒對它施加暴力。

尤其是年齡相仿的夥伴,對白眉兒的態度變化最富戲劇性。豺是合群的動物, 無論是在宿營地還是在狩獵路上,年齡相仿的幼豺自然而然擠成一堆,你打我鬧,做追逐、潛逃、圍捕等各式各樣的遊戲。幼年的遊戲實際上是一種生存預習。哺乳 動物在童年期都有抑制不住的遊戲渴望。遺憾的是它從來沒資格參加這類遊戲,只能站在遠遠的地方饞饞地看。大家都是棕紅皮毛,唯獨它是金紅皮毛,就憑這一 點,也該受到岐視。再說,它是沒爹沒娘的小叫化子,當然更不受歡迎了。

半歲齡時,有一次,夥伴們不知從什麼地方搜出一隻碩大的野牛骷髏頭。骷 髏頭順著斜斜的草坡咕咚咕咚往下滾,一群幼豺歡快地叫嚷著在後面追逐。白眉兒在一旁看得心癢眼饞。在幼豺的幻想中,野牛骷髏頭是有生命的獵物,一會兒變成 只野兔,一會兒變成隻狗獾,一會兒變成只靈貓,好玩極了。它看得入了神。恰好這時,骷髏頭滾到它面前。在它眼裡,這只野牛骷髏頭突然幻變成一隻狡猾的狐 狸,正企圖從豺群的圍捕中逃跑。它激動地尖叫一聲,一瞬間忘了自己的處境,忘了自己是不受歡迎的被打入另冊的可憐蟲,猛地撲將上去,準準地撲在骷髏頭上, 又撕又咬,還高興得嗚嗚直叫:來吧,夥伴們,讓我們一起來收拾這只可惡的狐狸。正玩得興趣盎然的幼豺們突然間都停止了動作,你瞧我我瞧你沉靜了一會兒,突 然又齊聲發出憎惡的囂叫,然後蜂擁而上,把它從野牛骷髏頭上驅趕下來,還用爪牙向它進攻,把它趕到遠處的小河裡方肯罷休。

可現在,昔日鄙視它並欺負過它的夥伴一夜之間變成了它的崇拜者。無論它走到哪裡,都有年齡相仿的夥伴跟隨在身邊,前呼後擁,好不熱鬧。它儼然成了這一年齡層青少年豺的頭目。

最讓白眉兒受鼓舞的還是小母豺菲莎對它表現出來的那種含蓄的親近感。

白眉兒一歲半齡,因發育成熟得早,已處於朦朧的青春期,渴望得到小母豺的青睞,有一種想在小母豺面前有所表現塑造自己雄性形象的自然衝動。然而,除了和它差不多可憐的兔嘴,幾乎沒有哪只母豺正眼瞧過它,把它當回事。

就在犛牛犢事件發生的半月前,一次,它看見菲莎正在水塘邊追逐一隻青蛙。青蛙機警躲閃著,朝碧波蕩漾的水塘跳去,菲莎急得呦呦直叫。菲莎比它大幾個月, 毛色光亮,體態嬌美,含苞欲放。它突然動了俠心義腸,繞到前頭,一口叼住青蛙的兩條後腿,討好地送到菲莎面。然而菲莎不但不領情,還像受了驚嚇似的囂叫著 轉身逃走了。雌性的眼光其實是雄性的一面鏡子,它在鏡子裡照到了自己的醜陋和渺小。它很傷心,把青蛙那兩條後腿咬斷了,也不吃,吐在地上,看著受了重傷的 青蛙痛苦地爬向水塘,心裡才好受些。

僅僅隔了半個多月。那天,它繞過一棵泡桐花樹,一眼看見菲莎正在啃食一隻松雉。要是在過去,菲莎一定會用 厭惡的眼光睃它一眼,叼起松雉跑到僻靜處避開它的干擾。但這次,菲莎的眼光變得十分友善,不僅沒跑開,還挪挪身體,騰出位置。它試探著走過去,擠到菲莎身 邊,菲莎沒像要遠離瘟神般地跳開,只一聲不吭悶頭吃著。那是默認它有權同它共食。

動物雌雄共食現象其實是一種友誼和默契,體現了一種含蓄的情感。

多美的松雉啊,一直甜到心裡。

白眉兒不是傻瓜,很快便知道自己在眾豺心目中正在升值。生活多麼好,完全變了樣。它實在是孤獨得夠了也被歧視得夠了,突然間嘗到挺直脊樑做豺的甜頭,有一種暴發戶富了還想富的貪婪心理,恨不得天天有機會能讓它往自己身上塗脂抹粉。

可惜,好事不常有,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犛牛犢事件一晃一個多月過去了,成天都是一些極普通的覓食,平平淡淡,使它沒能再接再厲地有所表現。它實在是有點迫不及待了。

懷揣這種心態,它跟著豺群到猛犸崖伏擊岩羊。

那家子岩羊從陡崖下到和豺群埋伏的風化巖相平行時,白眉兒心癢癢爪癢癢牙癢癢,按捺不住地想躥出去建立頭功。對它來說,吃鮮嫩的岩羊肉還是第二位的。第 一位的是想徹底改變自己在豺群中的地位。雖說現在眾豺對它的態度都有顯著變化,但它仍是地位卑微的苦豺。它想進步,想向上,想站起來和別的豺一般高大,想 出氣和別的豺一般均勻。一句話,它不願再做苦豺了。它覺得犛牛犢事件已經為它奠定了改變地位的基礎。這一次,如果它再有非凡的表現,如果它能搶先一步撲倒 走在前面的那只公岩羊,豺王夏索爾肯定不好意思繼續讓它做苦豺,說不定會讓它一步登天,擠進優秀大公豺的行列。

它想入非非,一個勁兒地做著白日夢。

它實在太年輕了。別看它體格和成年公豺差不多,其實心理上還是一隻幼豺。它不懂得越是春風得意就愈要夾著尾巴做豺,謙虛謹慎是弱者的護身符。它才一歲半 齡,對豺群許多無形的規矩似懂非懂,對生活的潛規則一竅不通,不曉得在這樣的場合根本就沒有它露臉的份兒。這裡肯定沒有獵槍、陷阱和捕獸鐵夾,也不是圍捕 窮凶極惡的狗熊和野豬。這裡不需要苦豺。岩羊是豺群的傳統獵物,只要地理位置選擇得好,只要不是在峭陡的崖壁上,不必冒什麼風險就可擒捉到。只要把這家子 岩羊引進豺群布下的圈套,就等於是網裡捕魚,甕中捉鱉,有百利而無一弊。在這種情形下,豺王是理所當然頭一個撲咬者。頭一個撲咬方能顯出王者的膽識。王者 比芸芸眾生更需要表現。

白眉兒年幼無知,不諸世事。它太想再逮個能充分表現自我的機會了。它想再來個漂亮的空中噬喉,一展非凡的風采,加深眾豺對自己的好印象。

它心急火燎,頻頻朝離自己不遠的釣豺王夏索爾張望。這是一種徵詢,也是一種企求。

假如沒有夏索爾鼓勵的一瞥,白眉兒還是不敢隨便造次的。它雖然興奮,還沒興奮到神經錯亂。它雖然年輕,但這一點還是懂的:這種場合沒有豺王的允許,就擅自跳出來朝岩羊撲咬,是一種目無領導僭越名位的行為,是一種無法得到原宥和寬恕的錯誤。

它用直勾勾的眼光望著夏索爾,希望豺王能賜給自己一個嶄露頭角的機會。

夏索爾已八歲齡了。對豺來說,這個歲數已過了不惑之年,知天命了。它一眼就看出白眉兒此刻微妙的心態。它正愁找不到收拾白眉兒的機會呢。幾乎是一種化學反應,剎那間,一個天衣無縫的圈套就在豺王腦子裡形成了。

它朝白眉兒投去一束讚許的目光,還磨了磨下巴頜。在豺的身體語言裡,磨動嘴頜表示上尊對下卑的寬容和鼓勵,慈祥和溺愛。

哦,你想在這場獵食中創立頭功嗎?我欣賞你的勇敢精神,理解你的急切和浮躁。

哦,只要你有傑出表現,豺們就會淡忘你的出身,不再計較你異化的毛色,重在表現嘛,我就可以讓你免做苦豺了。

於是乎,白眉兒心潮澎湃地躥躍出了隱蔽點。

那家子岩羊迅速掉過頭來,改成母羊率先,公羊殿後,羊羔仍夾在中間,朝陡崖攀緣而上。

雖然白眉兒竭盡全力朝前躥躍,雖然奔得氣喘吁吁,無奈距離太遠,等它越到山腳,這家子岩羊已登上怪石嶙峋的崖壁。

空中噬喉,只能改為空中噬風了。

到了這個時候,豺王夏索爾才發出撲擊囂叫。豺群沒了章法,胡亂朝那家子岩羊撲擊。

公岩羊跳到一個四面絕壁的隘口,扭轉身來,亮出彎刀似的羊角阻截豺群。公岩羊站立的位置十分險要,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白眉兒冒冒失失爬上隘口,剛探出腦 袋,羊角呼的一聲挑將過來,要不是它躲得快,肯定變成瞎眼豺了。隘口很滑,沒地方站腳,一躲閃,它便像只球似的滾落下來。

豺群被堵在隘口下,一籌莫展。

有幾隻豺想繞路追擊,但地形太複雜,繞個圈起碼有百十米,不等繞到位,這家子岩羊怕就逃到山腰去了。

這時,猛犸崖頂那頭哨羊咩咩咩不停頓不間歇地發出報警聲。崖壁上,羊角彎彎如刀如劍的成年岩羊紛紛從石洞石縫石旮旯裡鑽出來,狂咩亂叫,嚴陣以待。

顯然,埃蒂斯紅豺群很難佔到什麼便宜了,再繼續埋伏,也失去了意義。

夏索爾長囂數聲,以示撤離。

沒等回到埃蒂斯山谷,半路上,豺群就散成一個圓,把白眉兒圍了起來。白眉兒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它明白豺群要對它實施審判並處以嚴厲的懲罰了。它心驚膽戰地望著夏索爾,呦呦低囂著,指望能得到豺王的幫助。

它天真地以為,既然自己是受到夏索爾目光的鼓勵才躥出去撲咬岩羊的,豺王或許會承擔一些責任,會替它解解圍。

夏索爾嘴角微微撇動,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奸笑。它沒想到自己略施小計,白眉兒就上當受騙了。到底是乳臭未乾的小子,一點兒也不中用。瞧,整個豺群四五十 雙眼睛,一律的慍怒,一律的怨恨。大家已經餓了四天,全指望逮隻羊活命。被這小子一攪和,快到口的羊肉飛走了,希望變成泡影,誰會不恨哪?群體裡因犛牛犢 事件而對白眉兒產生的那點兒好感,早沒了。母豺們看著白眉兒,比過去更厭惡;公豺們盯著白眉兒,眼光冷颼颼地含著一股殺機。夏索爾明白,了卻心願剷除棕禍 害的時機成熟了。豺心所向,它即使把白眉兒撕碎了,誰也不會提出異議。

夏索爾一點兒也不擔心誰會看出白眉兒過早躥出去驚嚇了獵物跟自己有牽 連。它沒發出過可以撲擊的囂叫,也沒用爪子或身體去指令白眉兒躥躍出隱蔽點。這是有目共睹的事實。至於目光鼓勵,眼神暗示,都是模糊不清不足為憑的東西。 焉知瞥一眼就一定是慫恿對方去犯錯誤呢?也完全可以這樣解釋,它在節骨眼兒上向白眉兒投去親切的眼光,是想穩住白眉兒急躁的情緒,是在告誡它千萬別魯莽。 而白眉兒將它豺王的告誡置之腦後,膽大妄為,一意孤行,釀成大禍。這還應當罪加一等呢。

夏索爾覺得自己沒有任何值得內疚的地方。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白眉兒都是目無群體,目無紀律,虛榮心惡性膨脹,想炫耀自我,才犯錯誤的。受懲罰是咎由自取,罪有應得。

夏索爾囂叫一聲撲到白眉兒身上,一口咬住肩胛。它不往致命的喉管咬,而往肩胛咬,是有打算的。它不想露骨地扮演劊子手的角色。它想讓白眉兒死在眾豺的義 憤和圍攻中。這樣,目的同樣能達到,又免卻了一層心理負擔,何樂而不為呢。果然,十幾隻大公豺跟隨著它,朝白眉兒圍了上來。

白眉兒慘囂一聲,又踢又蹬。這小子,力氣大得出乎的意料,三整兩整的,竟然從它嘴裡掙扎出去撒腿朝荒野逃竄。好幾隻大公豺尾追上去,都未能追上。很快,白眉兒消失在一片鋪滿白雪的灌木林裡。

夏索爾有點遺憾,但轉念一想,把白眉兒驅逐出了埃蒂斯紅豺群,也算是徹底消除了隱患。再說,茫茫白雪,寒冬臘月,白眉兒孤身一豺,不被凍死,也會餓死,十有八九是活不成的。

嘿,看你在冰天雪地裡能蹦躂幾天。

確實像豺王夏索爾所推斷的那樣,白眉兒一離開豺群,立刻就面臨巨大的生存壓力。

還算它運氣好,被逐出豺群的當天夜裡,就在大樹下找到一隻死鷺鷥。鷺鷥是一種候鳥,鳥群已飛往潮濕溫暖的南方了。這隻老鷺鷥翅膀乏力,無法遠距離飛行, 只好滯留在日曲卡山麓,經不起嚴寒襲擊,被凍死了。鷺鷥肉凍得硬邦邦的,比石頭還難啃,硌得豺牙發酥發麻,但不管怎麼說,總比餓著肚子要好受些。

並不是每天都能撿到死鷺鷥的。

第二天,白眉兒就連一隻老鼠也沒捉到。

為了不讓自己餓死,它一刻不停地四處奔波尋覓可以充飢的食物。它看見曠野裡有一隻雪兔,正扒開雪掘食可以充飢的草根,便學著成年豺的模樣,繞到雪兔背 後,匍匐前進,想接近目標後來它個空中噬喉。雪兔好像什麼也沒發現,仍專心致志地蹲在雪坑邊卡嚓卡嚓啃咬著草根,只是兩隻長耳朵靈活地轉動著,調整聽覺方 位。白眉兒心花怒放,以為就要嘗到美味的兔肉了。離雪兔只有幾十米遠了,它站起來準備做最後的衝刺,不料雪兔彷彿腦袋後也長眼睛似的,就在它起身準備撲躥 的當兒,突然撒腿奔跳起來。兔子兩條長長的後腿在富有彈性的雪地裡蹦跳得格外輕鬆瀟灑,一蹦就是一丈多遠,一會兒工夫就逃進樹林不見了,只留下一串輕煙似 的雪塵。

原來,雪兔的聽覺十分靈敏,鷹隼在高空扇動翅膀,它在地面上都能聽得一清二楚。兔耳的軟骨能自由轉動,招風型的耳廓能逆風聽半里,順風聽三里。白眉兒沒有經驗,恰巧走在雪兔的上風口,早就被雪兔發現了。

這等於是被捉弄了一次。

白眉兒頗不服氣,決心跟這只灰毛紅眼的兔子周旋到底。

豺雖然聽覺不如雪兔,但嗅覺是只有狼才能媲美的。它循著雪兔的氣味追蹤了半天,在一個小山坡上找到一個土洞。洞裡有幾綹兔毛,洞口有幾粒新鮮的兔屎。白 眉兒想,雪兔逃得再遠,遲早總要回窩來的。它就埋伏在兔窩邊的荒草叢裡,等呀等,一直等到天黑盡了,還不見雪兔的影子。它不曉得,狡兔三窟,哪只窩附近發 生過危險,就廢棄不用,再也不回來了。

白費了工夫,什麼也沒得到。

食物很成問題。更惱火的是,它連個理想的棲身的窩也找不到。冬 暖夏涼的石洞,幾乎都被野豬、狗熊、雪豹、老虎佔據了,它連走近些都不敢,更別說把這些猛獸攆走,自己去享用了。想找個樹洞吧,不是有狗獾住著,就是狐狸 的巢穴。它一隻孤豺,是無法跟雌雄一對狗獾或一家子狐狸爭輸贏的。它成了流浪豺,覓食到哪裡,就在哪裡找個擋風的角落蜷伏過夜。

不錯,它體格同成年豺差不多一般高大,它甚至掌握了空中噬喉的絕招,可它畢竟才一歲半,各方面都還稚嫩,從未脫離群體單獨生活過,缺乏獨立生存的能力。

離開豺群才幾天,白眉兒就瘦了整整一圈兒,連肩胛骨都支稜出來了。

那天半夜,下起鵝毛大雪,白眉兒就趴在一塊大石頭下過夜,沒遮沒攔的,雪花落了它一身,被它的體溫融化成水,全身精濕,像只落湯雞,讓北風一吹,茸毛結 起一層薄薄的冰殼。它肚子空空,飢寒交迫,冷風徹骨,實在受不了了。還是豺群好。它想,在豺群裡雖然也會碰到飢餓,但群策群力,總能設法逮到獵物。豺群雖 然也有寒冷,但實在冷極了,幾十隻豺擠在一起,互相依靠取暖,總比現在孤零零在雪地裡挨凍要強得多。它萌生出重新回豺群念頭。它想,自己之所以被驅逐出群 體,主要是因為擅自出擊驚憂了獵物。這錯誤改起來並不困難。只要能允許它回到群體,從此後它要重新做豺,不再調皮搗蛋,像犛牛犢事件以前那樣,對誰都恭恭 敬敬。

它想,它是地地道道的埃蒂斯紅豺群的子孫,豺王夏索爾總不會一棍子把它打死吧。應該允許豺犯錯誤,也允許豺改正錯誤嘛。

翌日中午,白眉兒跑回埃蒂斯山谷的骷髏巖。豺群大概是剛進過食,懶洋洋地臥躺在太陽底下。它徑直來到豺王夏索爾面前,四肢彎曲,跪伏在地。這是投案自首,希望能寬大處理。

夏索爾正打盹呢,冷不防被驚醒,睜眼一看是白眉兒,倏地站起來,豺臉剎那間變得猙獰。

白眉兒趕緊乖巧地把身體趴下,腦袋埋進草根下。呦嗚呦嗚哀聲叫喚,是求饒,是認罪,是悔過,是渴望自新,是真誠地希望和解,是乞求能給一條出路。在豺群 中,也經常會發生一隻地位較低的豺冒犯了另一隻地位較高的豺這類忤逆的事,一旦地位較低的豺做出了這種表示屈服的身體語言,一般是能得到寬恕的;同種同 類,畢竟沒有血海深仇,白眉兒想。嚇跑岩羊的事已過去好幾天了,隨著時間的推移,豺王心中的怒火也該平息些了吧。大豺不記小豺過嘛。

夏索爾站在它面前,張牙舞爪朝它狂囂不已。

白眉兒把身體趴得更低些,和冰涼的地面貼在了一起,哀叫聲也更加淒切更加虔誠。

突然,夏索爾咬住了它的一條前腿。它沒動彈,更沒反抗。它想,豺王一定是象徵性地給它一點懲罰,不會往死裡咬它的。它給豺王象徵性地咬一口,也讓豺王臉上有光彩,面子上過得去。它閉起眼睛忍耐著。

不對,疼痛加劇,如鋸如割,痛得它無法忍受。它一陣胡踢亂蹬,好不容易將自己那條前腿從夏索爾嘴裡掙脫出來。一看,前腿皮開肉綻,流出殷紅的血,傷口很 深,瞧得見白花花的骨頭。喏,這絕不是象徵性的懲罰,這是在往死裡咬它啊。瞧夏索爾那雙眼睛,陰森冷酷,透露出無限殺機。

好幾隻大公豺也氣勢洶洶地趕過來了。

白眉兒明白了,豺王夏索爾是永遠不會原諒它的,也永遠不會再讓它回到埃蒂斯紅豺群來了。

除非願意被咬死,它不得不再次逃亡。

《雙面獵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