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

晚上十點多鐘我悄悄去了晏老師家,把這一天的情況告訴了他,但沒說「鴻鵠之志」那一段。他說:「總算上路了。」我說:「您昨天說了會有回報,我想可能也是的,就是沒想到這麼快,又這麼高。」他說:「好戲才開鑼呢。」我說:「來得太快了,都有點交易的意味了,怪不好意思的,好像我是為了得到點什麼。」他嘿嘿笑了說:「那你不是為了得到點什麼?或者心裡想得到點什麼又要別人看不出來?」我說:「怪不好意思的,好像自己都被別人看透了。」他說:「馬垂章他要是連你都看不透,他還能坐在那個地方?看透了不要緊,一要生存二要發展,誰也一樣,只有你池大為一個人這麼想嗎?大人物早把人性摸透了,反正是這麼回事,也就不計較這個了,只看實質,是不是盟友?要計較這個林彪還上得去?在圈子裡有回報這是規矩,沒規矩就沒方圓,沒方圓遊戲就玩不下去。只是你有你的回報,舒少華有他的回報,有回報是規矩。」我這時才體會到,一個人走運是需要另一個人倒霉作為代價的,他不倒霉,你的運又從何來?晏老師說:「奇怪倒有點奇怪,按說回報是相對應的,怎麼可能對你特別照顧?是不是他相中了你?你很有可能是一匹黑馬。」我一激動差點把「鴻鵠之志」那些話說了出來,還是忍住了,又佩服晏老師他那驚人的敏感。如此有悟性的人,一輩子只當了個辦事員,完全是被自己那點清高那點倔強毀掉了呀!他說:「你這幾天不要去行政科,過了這一段再說,不然很可能得罪一批人,別人也是很敏感的,幾年都忍了,就忍不了這幾個星期?」

事情的結局很富於戲劇性。從當天下午開始,在信上簽名的人就紛紛找到馬廳長那裡去表示懺悔,申明自己受了騙,或是想潛伏下來看看舒少華的花招。舒少華組織起來的陣線很快就崩潰了。過幾天省委組織部的調查組下來時,這些人以最堅定的口氣表示馬垂章是怎麼怎麼好,而舒少華怎麼怎麼不是東西,簡直就是陰謀家。找我個別談話時,我說得很平靜,但句句話都在關節之處,連調查組的人都不住地點頭。有馬廳長在才有我池大為的活路,這種結盟是如此的堅固,又是如此的默契,圈子裡就是這樣,也只能這樣。調查組回去後不久,省委組織部就下了文件,空缺了近一年的廳黨組書記由馬垂章同志兼任。舒少華打了報告要求提前退休,以為自己是全國著名專家,有影響,又是那個專業報博士點的領銜人物,一定會得到挽留。他失算了,他的報告第二天就批了,他氣得哭了幾天,病得臥床不起。舒少華的結局出乎我的意外,但想一想也只能如此。他以為自己是誰,他耍知識分子的脾氣,他不明白自己的依附性。說到底他學問再高也不是什麼標桿,他以為何利何梁獎應該是自己的,沒得到就跳了起來,結果就是如此。世界上有兩種人,說的人與被說的人,說的人掌握別人的命運,被說的人命運被別人掌握。說與被說,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人生境界。歸根到底,舒少華只是一個被說的人。當然我也是個被說的人,但有不同的說法。轉機是在不經意中產生的,但意義非同小可。如果渺渺不病那麼一場,又如果尹玉娥不向舒少華推薦我,我這一輩子也許就沒有出頭之日了。

春節前幾天董柳調到省人民醫院去了。尹玉娥本能地覺得不對勁,但也不好說什麼,總是用探究的眼光打量我,我只作渾然不覺。這天上午電話鈴響了,尹玉娥搶著接了說:「賈處長。」把話筒遞給我,眼光帶著狐疑。我說:「哪個賈處長?」我一時想不起來。她很明顯地哼了一聲,表示著不相信,我才想起是人事處賈處長。放下電話我說:「叫我去一趟。」她神色馬上緊張起來說:「有什麼事?」我說:「天知道。」她說:「是來神了吧?」我說:「我們這些蝦兵蟹將到哪裡去來神?不會有什麼事的。」她說:「那不見得。」我心中憋了一口氣走了出去,心想:「就算老子來神了,你也犯不著這樣緊張吧,你也太明顯了!」進了人事處,辦事員小顧一聲不響出去了,賈處長說:「小池你到我們廳裡有好幾年了吧?」我說:「到明年打完一個抗戰。」他說:「你是經得起磨練的,很多人經不起這個磨練,個人主義的尾巴就露出來了。」我笑笑說:「我們這些人沒什麼志向。」他說:「這個我就不同意了,該上進的還是要爭上進,太放鬆自己也不好。」我連忙點頭稱是,心想:「有要求是經不起磨練,沒要求又是放鬆自己,怎麼道理就像泥娃娃,由著一些人捏呢?」他說:「廳裡辦公會議作了決定,要加強中醫學會的工作,中醫的地位提高了嘛,組織上想要你把這副擔子挑起來,你有什麼想法?」我心裡想,這也算一副擔子?嘴裡說:「我的能力是有限的,經驗也不足,如果組織上決定了,我就試一試。」他說:「為了方便工作,廳裡還是想明確一下,廳裡會下一個文,明確一下。」我說:「如果組織上定了,我就不推了。」

出了門我覺得太陽很好,想不到冬天也有這麼好的太陽。我望一望天,怎麼冬天也有這麼好的太陽?我覺得身上很爽,有一種飄的感覺。馬上又提醒自己,可別輕狂,三十多歲才弄到一個科長的帽子戴著,好意思飄?說起來吧,別說科長,也別說處長,就是廳長也那麼回事,大氣泡與小氣泡吧,早晚都要破的。可看清楚了這一切又怎麼樣?我眼界高了這麼多年,大小氣泡都看不起,又怎麼樣?人不到那個份上,什麼東西也輪不到你手中來。跳出去想,一個省長也是一個氣泡,一隻螞蟻,可輪到自己,一個科長也非同小可啊!世界上的事就是如此,你心境再高,也要回到這塵土飛揚的地面上來。說到底人不可能跳出去想,跳出去想一個人什麼都不是,連一粒塵埃都不是。人就是這麼可憐,這麼無可奈何。

回到辦公室,尹玉娥用十分明顯的眼光詢問我,我渾然無覺地抓了報紙來看,擋住了她的視線。過了一會兒她終於沉不住氣說:「有了好消息吧?」我一聽就在心裡提醒自己,被她看出了什麼嗎?修養不到家啊。我放下報紙說:「什麼好消息,你告訴我。」她似乎放了心,可坐了一會兒又走了出去,回來說:「池大為你連我都保密,都要下文了。」我說:「我研究生畢業都七年了,封了這麼小小的一粒綠豆官,」我掐著小指比劃一下,「還算好消息?你知道我的同學在部裡都到什麼份上了?」她說:「你有個賢內助呢。」我心中的火往上一躥。她敢,她居然敢!我這幾天對她還有點內疚,現在這種心情煙消雲散了。哪天你吃了苦果子,那是你自己找的!你一個中專生,還要來跟我比。人的自戀真是不可理喻,明白了這一點就明白了人,明白了人就明白了世界。看她研究似的望著我,我忽然想到應該讓她這麼想,我是靠董柳才有了機會的,最好把這種想法傳到那些人那裡去,於是我跟舒少華的倒霉就脫了關係了。我寬容地笑了笑,算是默認了。又想到現在說話再也不能信口開河,不然無意中就給別人提供了射擊自己的子彈。剛才說「小小的一粒綠豆官」,這可不是什麼好聽的話,把組織的信任當成了什麼?以前覺得為了小小的一粒官不自由,戴著面具又戴著緊箍咒,把自己身子扭成別人需要的狀態,實在太不值得。現在可不敢這麼想了,不敢了啊!

過了兩天廳裡就下了文。幾年來類似的文件我不知道看了多少,今天看著自己的名字寫在上面,那感覺硬是不同。一個人眼前能有多少東西?他在世界上活著,這就是一個最重要的依據。有沒有這點依據,那感覺硬是不同。我心裡感激著馬廳長,覺得不用多說,默契已經達成,以後的任務就是緊跟馬廳長干革命了。如果舒少華上了台,那我就要人頭落地了,我能答應嗎?拼了命也不能答應啊。以後我碰到馬廳長,也還是那麼叫一聲馬廳長,可這一聲和以前的一聲不同,語感不同。馬廳長也還是叫我一聲小池,當然也和以前不同。那點不同很難表達,可就是不同,不是當事人根本聽不出來,可卻有著根本性的差異。

我覺得自己就這麼上了路。既然上了路,我得想想前面有什麼障礙,不想不行啊!我把有過交往的人挨個想過去,想著想著就急得心裡疼。自己以前跟同事說話太隨便了,太真誠了,漏洞不少啊!這些漏洞都翻出來,差不多可以用說舒少華的方式來說我了。自己以前沒什麼想法,說幾句怪話別人也不當回事,反正你對他沒有威脅。現在可不同了,那些怪話都是要命的子彈,放下去沒四兩,提起來有千斤,殺傷力可不小!這麼想著我身上的汗一炸就出來了。

第一步我得把尹玉娥安頓下來。廳裡已經下了文,她接受了這個事實,她丈夫暫時平安無事,她倒也不懷疑我。我跟董柳商量了,觀察了幾次,瞅準了她女兒的身材,買了件外套送給她。買的時候董柳捨不得說:「我自己還沒一件這麼好的外套呢。」我說:「你忍一忍,也不用忍多久了。」她說:「還要加上利息。」我說:「絕對的!」跟營業員說好了,萬一不合適還要退的。第二天我對尹玉娥說到了這件外套,我說:「那是董柳的妹妹送給她的生日禮物,董柳穿著艷了點,做了媽媽了穿不出去,給你女兒穿最好。」她說:「我家小青很刁的,她也知道愛漂亮了。」我說:「試一試吧。」拿去試了後尹玉娥說:「怎麼就像特意給她買的,她一穿上身就喜歡了。」

還有江主任,我想找個機會請他吃飯,溝通感情。我搞抽樣調查時怪話說得太多了,得把他的嘴給貼上膠布。我觀察到了他的活動規律,這天就在傳達室門口等著,快七點鐘他從活動室打檯球出來,我扶了單車走過去,猛一抬頭說:「江主任,剛回去?」他說:「池科長,還沒祝賀你呢,新科狀元!」我說:「這麼晚了,吃飯沒有?」他說:「正趕回去吃呢。」騎了單車要走。我說:「我也沒吃,要不我請你去喝杯啤酒?」他高興說:「你是該請客呢,以前有人考上了狀元,把他歡喜的東西砸碎幾件,怕他喜瘋了。今天怕你也喜瘋了,要你出幾滴血也是為你好。」騎車出了大院。他指了路邊店說:「就在那裡搞一下算了。」我說:「那要看請誰,請江主任在路邊店搞一下,我吃了豹子膽嗎?」到了金城酒家,我請他點菜,他點了個臘肉炒蒜苗,我把菜單搶過來說:「怕吃窮了我嗎?」就點了一份清蒸鱖魚。他說:「真的出幾滴血呀?」我又點了大閘蟹,他連連歎氣說:「啊呀,啊呀,這是吃私款呢。」我還要點基圍蝦,他說:「算了,算了。」我心裡感謝他,嘴裡說:「要吃就吃好一點。」他叫服務小姐把基圍蝦劃掉,換成檳榔芋蒸扣肉。喝著啤酒,他用異樣的眼光望著我,終於忍不住說:「大為你有什麼事要我幫忙?」我說:「要你幫忙請你吃飯,那我就太小人了一點。我們是什麼關係,還搞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那一套?」他說:「我都習慣這樣去想問題了,真沒什麼事?你請我吃個快餐,我就不想那麼多。主要是現在小人稍微太多了一點。喝!」喝著啤酒就有了氣氛,戒備心理也鬆弛了。他五六年沒提拔了,就發了幾句牢騷,我鼓勵著他說:「像你這樣的人,扎扎實實工作,廳裡也沒幾個,上面應該還是看得見的。」他喝完一杯說:「我們又不會走上層路線,戲都由那幾個人演去了,他們是什麼角色?」說著說著他連馬廳長的名也點了。這真是一個沒有想到的收穫。我把他這些話捏著了,哪天他想發射子彈了,也會有一點顧忌吧?喝完酒我去買單,他說:「今天破費你了。」出了門又說:「我看你還是夠朋友的,朋友喝酒時說的話,出了門就忘掉了。」我說:「忘掉忘掉,老是記著別人說了什麼,那是男子漢?」

回到家我給董柳報了賬,董柳說:「這個月扯下這麼大的窟窿,你說怎麼辦?純毛外套是我們買的?大閘蟹是我們吃的?」我說:「到你媽媽那裡去周轉一下,以後還給她。」她說:「誰知道有沒有以後?」是啊,誰知道?為了把小氣泡吹大那麼一點點,那是大事,天大的事,得調動千般智慧才行啊!

《滄浪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