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後事

侯水河清楚地看到車禍發生的經過。她渾身發緊,喉嚨如被人捏住,發不了聲。雙腿軟綿綿一點力氣都沒有,癱坐在樓頂。她顫抖著摸出手機,給哥哥侯滄海打通電話:「大門口,出車禍,楊叔被車撞了。」

侯滄海坐在客廳與家人聊天,臉色一下變白了,額頭上被劃傷的部位猛然變得血紅。他站了起來,聲音急促地道:「先打120,再報警。」

他也沒有掛斷電話,對父母道:「楊叔在門口出車禍了,具體情況不清楚。」

侯滄海、侯援朝、周永利和熊小梅都朝大門口衝出去。侯滄海一邊跑一邊安排道:「媽,你別跟著來,快到醫務室去叫人。」

六號大院門口,楊永衛跪在地上,一動不動,表情呆滯。

衝到最前面的侯滄海看了一下車禍的場景,轉身將周永利和熊小梅攔住,不讓她們看到慘烈現場。侯滄海脫下衣服,蓋在楊建國身體上,維護逝者尊嚴。

楊永衛抬起頭,用空洞的眼光看了一眼侯滄海,又艱難地扭過頭,看了一眼站在遠處的貨車司機。他如狼一樣叫了一聲,朝司機衝了過去,劈頭蓋臉就用拳頭朝司機砸去。

司機只是剛滿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被突如其來的車禍嚇得傻了,用雙手抱著頭,辯解道:「天這麼黑,他突然跑出來,重車根本剎不住。」

楊永衛打了幾拳,彎腰撿起了一場磚頭,就要朝司機砸去。侯滄海見勢不對,從後面攔腰抱住楊永衛,道:「不能用磚頭。」楊永衛拚命掙扎,將侯滄海甩在一邊,又想撲上去。司機是第一次出這麼大的車禍,最初被嚇懵了,此時清醒過來,撤開腳丫就跑。

聞訊過來的幾位留守老同志將楊永衛拉住,好言相勸。

這時,人群中傳出來楊永衛號啕大哭聲。

楊建國和楊永衛是相依為命的一對父子。楊建國工作時,其愛人還在偏僻鄉村教書,沒有能夠調到世安廠。生小孩時發生了意外,楊永衛保住了,母親不幸離世。楊建國沒有再婚,將兒子楊永衛養大,送進了大學。

侯滄海看見了站在路燈下臉色慘白的妹妹,趕緊將她拉到黑暗處,道:「怎麼回事?」

侯水河不停抹淚,道:「我和永衛吵了架,就一個人出門,楊伯伯和永衛來找我,楊伯伯剛走到大門就被一輛車撞了,那車開得好快。」

侯滄海道:「你在哪裡?」

侯水河身體還在顫抖,道:「我在樓頂。」

保衛科、醫務室的同志陸續趕到,三線老廠的組織力和凝聚力便顯現了出來。保衛科的同志保護現場,聯繫和陪同派出所民警進行現場勘驗,並將躲在廠區裡的司機找了出來。醫務室和組織處的同志則負責聯繫醫院以及殯儀館。

楊建國在山南省沒有親戚,侯援朝一家人就是與楊家最親近的人,侯滄海和侯水河一起陪著楊永衛來到殯儀館。在空蕩蕩、黑黝黝、冷冰冰的走道上,楊永衛都是一臉淒涼,瞬間老了十歲。

侯水河習慣性地伸手挽楊永衛的胳膊。手剛剛搭到胳膊上,楊永衛便躲開。侯水河的手僵在半空,慢慢放下來。往日熟悉的夫婚夫冷得如一塊冰,遠得如隔著太平洋。在這一刻,她十分清晰地意識到將永遠失去楊永衛。

太陽升起時,楊永衛終於開口說話,第一句話是對侯水河:「你為什麼要跑?」

侯水河淚水嘩就下來了,道:「我……」

楊永衛不等候水河回答,又道:「滄海,安葬了父親,我就飛走,逢年過節幫我爸上墳。」

一個晚上的時間,楊永衛下巴長滿了堅強、黑硬的鬍鬚,就如歷經淪桑的中年人。

侯滄海見到楊永衛的態度,知道他和妹妹不可能再有將來了,暗歎一聲,道:「你什麼時候走?」

楊永衛道:「處理完我爸後事就走。」

處理後事涉及到將楊建國安葬在江州陵園,以及交通事故的賠償、單位撫恤等一系列事情,時間不會短。此時,楊永衛腦中一遍遍回閃著父親從小含辛茹苦將自己帶頭的情景,父親為了自己,無數次拒絕別人介紹的對象,臨近退休終於可以輕鬆之際,無情命運將一切毀掉了。

第三天,留守分廠組織召開了追悼會。

一般家庭,在親朋好友最好緬懷了逝者以後,逝者直系親屬會站成一排與參加弔唁者握手。楊建國是外來戶,據說在蘇杭地區還有一些親戚,多年都沒有走動過,相當於沒有。楊永衛一個人孤零零站在門口,與大家依次握手,以示感謝。

侯水河一直幫著做些服務工作。在追悼會結束的時候,她想要與楊永衛站在一起,被周永利拉到了一邊,道:「你別去了。」侯水河道:「永衛一個人站在那裡。」女兒憔悴模樣讓周永利很是心疼,周永利道:「在這個時候,不要添亂,我和你站在一邊去。」

母女倆站在門外的花台前,侯水河一直沒有在楊永衛面前掉眼淚,此時倍感委屈,眼淚簌簌地往下掉,道:「他不應該這樣對我,他不應該這樣對我。」

周永利內心深處倒是滿心希望楊永衛與女兒分手,楊永衛即將出國,最終結果必然是分手。現在分手,雖然痛苦,但是長痛不如短痛,反而對女兒有利。她安慰道:「你不要自責,做錯事的是貨車司機,他負主責,其次是廠區管理問題,這事和你沒有任何關係。」

侯水河道:「如果我不賭氣跑出家門,楊伯伯也就不會去找我,不去找我,也就沒有車禍。」

周永利打斷道:「你不能存著這個心思,發生這一切都是偶然因素,你不能把不屬於自己的責任放在自己頭上。」

侯水河抽泣著道:「永衛認為是我的責任。」

周永利道:「他馬上就要出國,時間會沖淡一切,包括你們的愛情。這裡的事情你就別管了,楊伯伯的安葬、撫恤都由你爸和你哥來辦。」

楊建國是一個徹底的唯物主義者,生前從來不講迷信,死後按照生前的習慣也一切從簡,安葬時沒有請道士做法事。

五天後,楊永衛在清晨踏上了前往美國的行程。

按照約定,沒有人為楊永衛送行,包括最要好的朋友侯滄海以及戀人侯水河。楊永衛在過安檢之時,強忍著沒有回頭。經過幾天時間,他漸漸從巨大的痛苦中清醒過來,意識到父親之死責任並不在侯水河,可是,總有一個想法從腦海深處冒出來:「如果侯水河不跑出家,我爸就不會出事。」這個念頭如一條毒蛇,死死地產品盤踞在腦海中,發出嗡嗡噪音,讓人不得安生。

飛機騰空而起時,楊永衛在心裡默默地念道:「永別了,我的愛人,我的祖國。」

侯水河還是在哥哥陪同下來到南州機場。兄妹兩人沒有走進候車室,站在機場外的草坪上,看著天上飛機。一輛飛機騰空而起,越變越小,消失在空中。

侯滄海道:「時間到了,應該就是這躺航班。」

侯水河鬱鬱寡歡地坐在木椅子,道:「我們再坐一會,說不定飛機會晚點。」

侯滄海道:「你在這裡坐著有什麼用,永衛又不知道。」

侯水河道:「我不需要他知道,自己心安就行了。」

侯滄海知道妹妹內心充滿痛苦,也就不再勸解,耐心地陪伴妹妹。等到預定起飛時間過了半個小時,道:「走吧,肯定飛走了。我媽讓你回家住兩天,跟我走吧。」

侯水河這才依依不捨地站了起來,眼睛卻一直望著天空。

《侯滄海商路筆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