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城下之盟

杜林祥與安幼琪早有約定,談判時杜林祥盡量不開口,有什麼話由安幼琪來說。杜林祥畢竟是一把手,他要留在最後時刻出馬拍板。有句古話叫作「王不見王」,如果杜林祥一上來就和賀小軍直接交鋒,真要談崩了就沒有轉圜餘地了。讓安幼琪衝在前面,談得好,杜林祥就能直接拍板,陷入僵局時,他又能出手挽回。

1 一盤殘局,究竟如何收場

坐上寬敞的悍馬,周玉傑啟動汽車,並在空擋上重重地轟了一腳油門。但他並不急於開動,而是掏出一支煙,靜靜地點上。河州的天氣近來很怪異。分明還是四月天,連續一周的氣溫卻出奇的高,街上的行人紛紛換上明快的夏裝,昨晚一陣倒春寒,漫天飛雨,道路泥濘,氣溫更是驟降十幾度,早晨出來散步的老人,甚至又套上了笨重的羽絨服。

天氣忽冷忽熱,變幻不定,一如周玉傑的心情。為了愛情與尊嚴,他選擇了拒絕。對於一個放蕩不羈的浪子與充滿血性的男人來說,愛情與尊嚴畢竟是太珍貴的東西。他不會後悔,但有著真真切切的後怕。一盤殘局,究竟如何收場?一想到企業緊繃的資金鏈與那些窮凶極惡上門逼債的經銷商,周玉傑不自覺地打了一個寒戰。

已然落馬的黃坤,厚顏無恥的劉文雄,還有那個人老珠黃卻風騷異常的潘燕,這些人都不可能幫助自己。難道就這麼認輸嗎?周玉傑不甘心!

周玉傑是個自視甚高的人,黃坤、杜林祥等人,也都稱讚他是商業奇才。周玉傑名下的超市,雖然背負著沉重債務,也極度缺乏盈利能力,但這些門店畢竟佔據著洪西各地的商業黃金口岸,擁有良好的品牌效應,每天還有絡繹不絕的消費者上門。周玉傑依舊懷有僥倖,現在需要的只是注入大筆現金。真要引來一股活水,滿池塘就會自然循環起來,企業不是沒有渡過危機的可能。

周玉傑扔掉煙頭,拿起電話打給杜林祥。自己畢竟還有個富甲一方的姐夫,只有指望他伸出援手了。電話接通後,周玉傑問:「三哥,你在哪?我找你有點事。」

「什麼事,電話上說吧。」杜林祥的語氣顯得很急迫,周圍的環境也很嘈雜。周玉傑說:「電話裡說不清楚,還是見面聊吧。」

杜林祥說:「我現在正在香港機場,馬上要飛去北京。要不這樣,三天後你到辦公室找我,我那時應該已經回河州了。」

周玉傑還想說幾句,杜林祥卻說:「先這樣吧,飛機馬上就要起飛了,空姐在催著關手機。」周玉傑只好掛掉手機,駕駛著自己的座駕緩緩駛出。

遠在香港的杜林祥,此刻端坐在頭等艙裡,隨著飛機一道滑行,而後騰空而起翱翔在南中國的萬里晴空之上。飛機一路向北,越過長江、黃河。當巨大的機翼出現在華北平原上空時,這架港龍航空的空客330開始進入下降通道。今天一路上遭遇空中氣流,顛簸得很厲害,下降過程中,不少旅客都出現壓耳的症狀。本來就有些感冒的杜林祥,感覺更是難受,耳痛、耳鳴甚至開始眩暈。他睜開眼睛,吞下一顆薄荷糖,希望能緩解痛苦。

從香港到北京的三個多小時旅程,杜林祥一直微閉雙眼,並特別吩咐空姐,送餐時也不要打攪他。其實,他一直沒有睡著,更確切地說是根本睡不著。坐在身邊的高明勇,無論是閱讀雜誌還是問空姐要第二份航餐,杜林祥都瞄得一清二楚。這個自己昔日的駕駛員,如今已成為集團公司的副總監。聽著高明勇狼吞虎嚥發出的聲音,杜林祥心中暗罵:「你小子當真不是老闆!企業都這副模樣了,還一點不心急,瞧那吃相倒蠻開心。」

這幾個月,杜林祥的日子並不比周玉傑輕鬆多少。宏觀調控的力度越來越大,巍峨壯觀、直入雲霄的摩天大樓,簡直成了一把插在胸口的尖刀。銀行貸不出錢,被拖欠建築款的老闆們卻成群結隊找上門。緯通集團如今已到資不抵債的田地,即便說破產,也不過分分鐘的事情。

和萬順龍的接觸,也沒討到什麼便宜。人家喊出的跳樓價,是杜林祥絕對無法接受的。呂有順聽說這事後,還大罵萬順龍乘人之危。倒是杜林祥替他開脫,說如今的大環境下,哪家房地產企業的日子也不好過。那天在辦公室,萬順龍也和債主在電話裡吵了一通,要順龍集團出錢買下摩天大樓的部分樓層,或許真是難為他了。聽了這話,呂有順搖著頭,半晌沒有說話。

呂有順也很心急。摩天大樓是他作為市長的政績工程。當初他力排眾議,主張開發河州新城,這座摩天大樓就是河州新城的地標建築。最後真要成了爛尾樓,他這個市長也是顏面無光。為了幫助杜林祥,呂有順可謂不遺餘力,銀行的貸款指望不上,呂有順便四處聯繫實力雄厚的企業,希望有人買下摩天大樓的部分樓層,這樣緯通集團就能回籠大筆現金,渡過目前的危機。

這次飛來香港,就是呂有順介紹的。呂有順曾在香港的央企工作多年,擁有深厚的人脈。他聯繫到一家央企,希望對方出資買下摩天大樓的十層樓。杜林祥和這家央企的負責人在香港談了四天,中途呂有順還飛過來一次,親自協調相關事宜。央企儘管財大氣粗,卻也吃定了杜林祥如今山窮水盡,沒有討價還價的本錢。他們開出的一萬三千元每平方米的價格,縱然比萬順龍高出不少,可還是遠未達到杜林祥的預期。

正好,昨天,安幼琪從北京打來電話,說她聯繫到一家實力雄厚的企業,有意一口氣吃下摩天大樓多個樓層,而且報價較為優惠。這段時間,杜林祥、安幼琪、高明勇等企業高管,整天都在外面找買主,北京、上海不曉得去過多少趟,最後卻沒有一樁生意能談成。電話裡,杜林祥都有些心灰意冷:「這事靠譜嗎?別到時又空跑一趟。」

安幼琪語氣激動地說:「買主的意向很強,而且還專門派團隊去河州考察了一個禮拜,對河州的市場環境,還有摩天大樓周邊的配套情況,可謂如數家珍。他們董事長說了,就希望請你來北京談一次,只要各方面條件合適,很快就能簽合同。」

杜林祥頓時重燃信心,說:「我明天就飛過來。」

飛機徐徐降落在首都機場。這趟航班沒能停靠在廊橋邊,所有旅客只得坐擺渡車去候機大樓。杜林祥畢竟是頭等艙乘客,不用像其他人那樣,去擠那種連座位都沒有的大型擺渡車。航空公司為他們準備了一輛豐田考斯特中巴,可以舒舒服服地駛出機場。

這是一個難得的好天氣,沒有霧霾,天空中有藍天白雲,還有耀眼的陽光,只不過到處飛舞著輕盈而細小的「雪花」。杜林祥暗自納悶,這都四月份了,北京怎麼還在下雪,尤其今天陽光充沛,完全不是陰天啊。河州有時會下太陽雨,難不成北京還有太陽雪?

後來才知道,這根本不是什麼雪花,而是柳絮。柳絮是柳樹種子所帶的白色絨毛,北京大街小胡同,到處都有柳樹。所以,每當春天,柳絮就如同冬天的雪花,紛紛揚揚漫天飄飛。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飛時花滿城。杜林祥第一次在柳絮飄飛的季節來到京城,感覺頗為新奇。白白的絨毛,落在皇城根下那些華服盛裝的俊男靚女的頭髮上、肩膀上、背脊上,甚至臉上。人們不耐煩地拍打著,柳絮卻像小精靈似的,拍打不掉,沾在了手上、臉上,即使拍打掉了,又重新飛舞過來。

可是很快,杜林祥便懊惱起來。身患感冒的他,對柳絮出現過敏反應,皮膚瘙癢,眼結膜發紅,甚至還有間歇性失眠。接下來在北京的幾天,他不得已去醫院打了脫敏針。

安幼琪早已迎候在機場,與她一起前來的,還有一位四十多歲、個頭敦實的中年男子。安幼琪向杜林祥介紹,此人便是有意買下摩天大樓的企業的總經理李光明。李光明操著一口濃重的東北口音說:「久聞杜總大名,今日一見,榮幸之至。我們賀董事長已在市區備下薄酒,等著為杜總一行接風洗塵。」

杜林祥說:「謝謝李總,有勞你親自來機場迎接,太客氣了。」

寒暄之後,一行人便上車朝市區疾馳而去。為了來接機,對方派了兩台車。一台是奔馳S600,一台是大眾途銳越野,奔馳車掛的是「遼A」牌照,途銳越野則掛的是軍牌。安幼琪曾在電話中介紹過,這家公司的董事長賀小軍祖籍湖南,出生在北京,是一個典型的大院子弟。而總經理李光明是瀋陽人,曾在軍中服役多年,轉業後曾在東北某省擔任過副市長,幾年前辭職下海投奔到賀小軍麾下。

李光明安排杜林祥、安幼琪與高明勇上了奔馳轎車,自己與秘書則坐在越野車裡開道。留給杜林祥的第一印象,這公司是一家既有實力又有背景的企業。安幼琪說過,她也是通過北京朋友的引見,才認識賀小軍的。十多分鐘後,汽車就駛過三元橋,並繼續朝二環內開去。杜林祥無暇欣賞京城的繁華市景,他在心中默默祈禱,但願這位賀董,能成為自己的救星!

杜林祥感覺眼前的景致越來越熟悉,坐在一旁的安幼琪提醒他,已經到了後海。杜林祥點點頭,他還清楚記得,當初自己與安幼琪,就是坐在這裡品茗聊天。杜林祥笑著問:「這位賀董,今晚也準備請我們去後海泡吧?」

安幼琪說:「酒吧裡肯定不是談生意的地方。為了迎接你,人家專門訂了一家頗具特色的餐廳。這家餐廳可是大名鼎鼎,我以前在北京就聽說過,只是一直沒有福氣來品嚐一下。」

杜林祥好奇地問:「什麼餐廳?」

安幼琪說:「厲家菜。」

杜林祥與高明勇都一臉茫然地搖著頭,看來他們並不知道厲家菜的來頭。安幼琪只得當起講解員,給他們介紹說,在後海的北沿和南沿,分別坐落著清朝兩個最大的王府,即醇王府和恭王府。恭王府東側有一條羊房胡同,別看地方不大,裡面卻有一家海內外聞名的餐館——厲家菜餐館。

厲家菜的創始人厲子嘉是正白旗人,在清朝同治、光緒年間任內務府都統,主管皇宮內膳食。慈禧和皇帝吃的每一道菜,都要經他品嚐。久而久之,他便成為美食專家和烹飪高手了。後來,厲子嘉把許多宮廷菜配方和做法教給了兒子。清帝遜位後,這些過去皇家獨享的宮廷菜才開始流傳到民間。厲家菜如今的主人已是厲子嘉的孫子,他不僅繼承祖業,是位烹飪高手,還是首都經貿大學的退休教授。

「雖然我沒來吃過,但我知道要品嚐厲家菜,必須提前幾天預訂。臨時過來是肯定吃不上的。」安幼琪說。

這一番話,著實勾起了杜林祥的興趣。他很想見識一下,所謂正宗宮廷菜,到底是個什麼味,百年前的慈禧太后與皇帝老兒,每天又究竟吃的是什麼東西?

轎車在一個門牌號為「羊房11號」的小院前停了下來,厲家菜的招牌掛在院內。「厲家菜」三個字下面的落款是溥傑。這幾年,杜林祥專門聘請了私人老師,惡補了不少歷史書籍,他知道,這位溥傑應該就是末代皇帝溥儀的弟弟。

走進小院,裡面的裝修卻簡樸得要緊。不要說北京、上海的大酒店,就連河州的高檔餐廳,其裝潢之考究,也要勝過厲家菜不少。李光明在一旁介紹說,厲家菜最先每週只開一桌,可是預訂者應接不暇,才放寬為每週週六和週日兩桌,又經過一段時間,才改為每天都能接待客人。而且,有時預訂了也不一定能吃上。因為一些外國元首訪華時,點名要吃厲家菜,這些大人物一旦駕到,周圍的安保自然十分嚴密,普通人是進不來的。

杜林祥頻頻點頭,心中卻在想,物以稀為貴,這種飢餓營銷的手段,最能勾起消費者的口味。河州有家很有名的麵館叫「三百碗」,生意火爆異常。這家店的特色就是每天只賣三百碗,而且每位食客限買一碗,嚴禁打包外賣。「三百碗」的味道固然不錯,可每碗麵的價格卻比一般店貴出好幾倍。杜林祥不知道,失去了每天三百碗限量供應的噱頭,店家的生意是否還能這般紅火?況且,人家是不是每天只賣三百碗,外人也無從得知。

去新加坡出差時,杜林祥還聽當地朋友講過另一則故事。新加坡有家餐飲老字號叫「黃亞細肉骨茶餐室」,專賣新加坡的特色美食肉骨茶。這家店有個規矩,每天只營業到下午兩點,到時准點關門打烊。時任香港特首曾蔭權訪問新加坡時,特別提出想去黃亞細肉骨茶餐室品嚐美味。可由於行程安排,曾蔭權要下午才能抽出時間去餐室。相關部門出面安排,希望餐室為接待曾蔭權破例延長營業時間。沒想到的是,店員一口回絕,並對媒體記者表示:「做生意不可以這樣嘛,不可以因為你是大人物我特意為你而做,這樣沒理由。」

無奈之下,新加坡方面只得安排曾蔭權去另一家同樣久負盛名的肉骨茶店「阿華」用餐。阿華的老闆倒是很用心,專門採購上好的豬腰和豬肚等為特首加料。曾蔭權品嚐之後,也豎起大拇指讚不絕口。不過,那次事件之後,黃亞細的名氣卻一下子遠超阿華,每天上門的食客排起長龍。想來也不奇怪,一家接待過大人物的餐廳和一家敢讓大人物吃閉門羹的餐廳,誰更能激發消費者的興趣?

後來又有記者去深入採訪,發現黃亞細接待過的名人其實不少,連台灣的馬英九也曾經是該店座上賓。然而,過去接待那麼多大人物的名氣,卻遠不及一次拒絕所引發的效應。這就是飢餓營銷的經典案例!

走進由四合院改建而成的餐館包間,一位四十出頭、戴金邊眼鏡的清瘦男子正端坐在座位上。李光明介紹道:「這位就是我們公司的董事長賀小軍先生,這位就是河州的杜總。」賀小軍熱情地伸出雙手:「杜總,久仰了!」

本來患有感冒,又經過長途飛行有些疲憊的杜林祥,此刻也強打起精神說:「賀董,你好!今天我們這些鄉巴佬進到京城,還要你多多關照。」

與李光明一口大渣子味的東北話不同,賀小軍操著地道的京片子。他熱情地招呼眾人坐下,還親自為杜林祥斟茶。安幼琪笑著說:「今天也是托賀董的福,才有機會品嚐大名鼎鼎的厲家菜。」

對於厲家菜,賀小軍應該頗為熟悉,他侃侃而談:「你們可能不知道,來厲家菜吃飯,客人是不能點菜的。你只需報出人數,餐館就會根據人數安排菜品。餐館裡也沒有任何現代化的廚具,用的都是火灶。據說只有用火灶,才能做出跟百年前一模一樣的宮廷菜。」

杜林祥心想,如今還保留著如此正宗的烹飪手法,實在不容易。用現代化的廚具做飯,方便倒是方便,味道確實差出一截。就說熬粥吧,高壓鍋熬出的粥,跟自己幼年在農村時用土灶、柴火熬出的粥,的確不是一個味。

賀小軍說:「現在很多餐館都說自己是百年老店,其實味道根本不正宗。我就說一點吧,如今哪個廚師燒菜,可以不用味精?不用味精,吃起來肯定缺點味道,而且全世界的廚師裡,中國廚師是最喜歡用味精的。但細細考究,味精是20世紀初才被日本味之素公司所發明並申請專利,傳入中國的時間又還得往後推幾年。」

一行人這可算長了見識!如今哪家哪戶的廚房裡沒有味精?可許多人並不知道,這個中國菜最重要的調味品,竟然是日本人一百年前發明的東西。怪不得人們常說的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唯獨沒有味精。敢情中國人以前燒菜,根本是不用味精的。

「原來咱們現在吃的中國菜,都是經過改良的。」杜林祥感歎道。

安幼琪問:「那以前的廚師燒菜,都用什麼調味?古代那麼多美味佳餚,不會都是寡淡無味的吧?」

「那倒不是。」賀小軍說,「中國古人做菜,只能用熬製的高湯來調味。其實用高湯調味,遠比味精更加鮮美,只是成本太高。所以日本人發明味精之後,便在中國大受歡迎。而咱們今天吃的厲家菜,最大特色就是保持了宮廷菜的傳統做法,絕不使用味精,而是用昂貴的高湯來調味。」

聽完賀小軍的介紹,眾人大發感慨,如今要在中國找一桌沒使用味精的宴席,實在不容易。杜林祥動起筷子,一連夾了桌上的北京燻肉、白扒鮑魚品嚐,這不用味精而用高湯調味的菜餚,果然別有一番風味。

品完美食,李光明開始把話題引向摩天大樓。可才說了沒幾句,就被賀小軍揮手打斷:「今晚上別談生意。杜總大老遠趕過來,先好好休息一下,生意上的事,明天再談不遲。」

杜林祥也是商場老手,他當然知道賀小軍玩的這招是欲擒故縱。談這種大買賣,哪一方都不能表現出太積極的樣子,態度過於積極,就會暴露自己的底牌,從而在談判中處於不利地位。

杜林祥端起酒杯說:「賀董說得沒錯。鄙人這次來,首先是交朋友,其次才是談生意。能夠認識賀董、李總這樣的商界精英,實在是榮幸之至,我先乾為敬。」

接下來的飯局,雙方都閉口不談這樁生意。賀小軍與杜林祥,倒是有意無意地介紹起自己的創業經歷與企業規模。既然要合作,先讓兩人瞭解一下各自底細,也算是種摸底與熱身吧。

賀小軍興致很高,吃完飯後又堅持邀請大伙去後海酒吧喝酒。生意已經放在一邊,又有酒精的不斷刺激,那麼風月之事自然成為談話主題。尤其這個李光明,不知從哪搜羅了一肚子黃色謎語,倒是把大家都逗得前仰後合的。

賀小軍順道還講起了一個故事:「我聽我們家老爺子講過,抗戰勝利後,重慶各界舉辦聯歡晚會,中間就有人出了一個謎語:日本投降的原因,打一中國歷史人物。結果國民黨中央日報的記者一下子說了兩個答案——蔣干與屈原。蔣干是說『蔣委員長堅持抗戰』,屈原是說『日本人屈服於美國的原子彈』。」

賀小軍繼續說:「共產黨新華日報的記者這下不幹了,也報出兩個答案——毛遂與蘇武。毛遂是說『毛主席對於抗戰勝利功不可沒』,蘇武是說『蘇聯出兵中國東北,一舉殲滅了日本精銳關東軍』。最後有中間派人士出來勸和,單說蔣干或毛遂吧,另一邊接受不了,說屈原、蘇武呢,太滅自家人的志氣,乾脆就是華佗吧。要不是中國人用血肉之軀拖住日本八年,哪有他屈原、蘇武的機會?」

2 商場裡是沒有爽快人的

因為對柳絮過敏,回到賓館後,杜林祥整夜都沒睡好。他輾轉反側,一直在掂量著賀小軍與李光明這兩個人。要吃下摩天大樓部分樓層,需要的資金量極其龐大,他們有這個實力嗎?

與很多愛侃大山的北京人不同,賀小軍顯得頗為低調,除了偶爾從嘴裡蹦出一句「我們家老爺子」,他對個人的家世背景並不願多講。但像他這類大院子弟,七彎八拐就能攀上一位大人物。賀小軍自己介紹,他是靠著在廣東、福建做貿易起家的。身邊的馬仔還恭維說:「我們賀董當年也是進過紅樓,和賴昌星一起喝過酒的人。」

賀小軍,說當初在一個大院裡玩遊戲的發小,他算混得一般的。混得好的,都是省部級高官與央企負責人了。他現在做的地產投資,其實就是仗著一幫發小支持,利用各種渠道弄來的錢去炒樓。用賀小軍的話說,「溫州炒房團,在我眼中只是一群既沒品位又沒錢的鄉巴佬。」賀小軍說他最討厭拋頭露面,因此企業都是低調運作。但在他手裡倒騰過的大樓卻遍佈全中國,北京、上海,還有重慶、長沙的好幾個著名寫字樓,都是他們逢低吸入,經過包裝後再高價賣出的。

杜林祥思忖著:像這種專門做地產投資的企業,眼光比一般公司毒辣,他們應該能夠看清摩天大樓的商業潛力。說實話,如果不是碰上宏觀調控,我杜某人可不會把這寶貝疙瘩當白菜甩賣。

第二天,杜林祥帶著安幼琪、高明勇登門拜訪。令人意外的是,賀小軍並沒有固定的辦公室,他是在東長安街一座五星級酒店的總統套房內會見杜林祥一行的。賀小軍說,做他們這種生意關鍵是資金運作能力,並不需要弄個富麗堂皇的辦公室唬人。他自己常年包下這間套房,既方便居住又能會客。企業員工分散在全國各地,一般是通過視頻會議聯繫,實在有重要情況需要當面匯報,經過申請才能進到套房來。

落座之後,賀小軍一改昨晚溫文爾雅的樣子,語氣頗為強硬:「昨晚一接觸,我就認定杜總你這個朋友了。不過,友情是私誼,生意是公事,咱們還得公私分明。在商言商,我是一個商人,眼中看重的是利益!」說完之後,賀小軍比畫了一個手勢,站在一旁的助理趕緊從抽屜中掏出一根雪茄,點燃後呈了上來。

晚清重臣翁同龢曾說過,「每臨大事有靜氣」。對於普通人來說,這種境界可不容易達到。所謂靜氣,那得要經歷過大事之後,才能慢慢修煉來。所幸今天的杜林祥已不是那個小包工頭。他是見過大場面的人物,或多或少還是有些靜氣的。杜林祥不緊不慢地說:「我還以為賀董的房間裡不能抽煙呢。大家都是煙民,我就不用拘束了。」他掏出一支紅塔山,悠然自得地點上。

安幼琪這時說:「『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大家開誠佈公地談利益,那是再好不過。既然談利益,我們就想方設法來找到利益的交集,實現雙方的利益最大化。」

賀小軍說:「杜總,你是賣家,就請你先開個價。」

杜林祥微笑不語,倒是安幼琪開口說道:「去市場上買一棵白菜跟買一卡車白菜,價格肯定不一樣。賀董能否先談一下,你大概準備吃下多少層樓,這樣我們才好報價。」

杜林祥與安幼琪早有約定,談判時杜林祥盡量不開口,有什麼話由安幼琪來說。杜林祥畢竟是一把手,他要留在最後時刻出馬拍板。有句古話叫作「王不見王」,如果杜林祥一上來就和賀小軍直接交鋒,真要談崩了就沒有轉圜餘地了。讓安幼琪衝在前面,談得好,杜林祥就能直接拍板,陷入僵局時,他又能出手挽回。

賀小軍也是商場老手,他很快發現情勢不對。自己來勢洶洶的開場白之後,怎麼卻和杜林祥手下的副總直接談上了,這不符合談判中的對等原則啊!這幾個從河州來的傢伙,看來不是鄉巴佬!賀小軍簡單說了幾句,就借口有個重要的越洋電話要接,走進臥室裡去。接下來的談判,便由李光明與安幼琪唱起主角。

這樣你來我往的交鋒持續了一整天,最後的爭議焦點還是卡在價格上。李光明提出,他們的意向是吃下摩天大樓十五層樓,同時報價為一萬五千元每平方米。這個報價,其實已經比香港的央企高出不少。杜林祥心中一陣竊喜,但他還是守著一萬八千元每平方米不肯鬆口。在他看來,能趁機把價格往上抬一點,自然要鍥而不捨地努力,就算最後抬不上去,也不能那麼急迫地答應下來。商場裡是沒有爽快人的!就算對這個價格已經滿意,也要從一萬八千元每平方米開始,一點點勉為其難地往下降。如果一口答應一萬五千元每平方米的報價,對方肯定還會殺價。

眼看時間已近傍晚,賀小軍提議先去吃晚飯,生意以後再談。經過一天的談判,雙方都需要時間休整,杜林祥對於賀小軍的提議欣然應允。杜林祥說:「河州市駐京辦主任是我好朋友,他那個餐廳儘管環境一般,但烹製的河州菜卻十分地道。我們今晚就去那兒吧,讓賀董、李總也嘗嘗正宗的河州口味。」

「開玩笑!」李光明說,「到了北京,還讓杜總請我們的客?以後有機會去河州,杜總再來做東,今晚你就客隨主便。」

拗不過李光明的熱情,杜林祥只好答應。還像昨天在機場那樣,杜林祥三人坐上奔馳,李光明搭途銳,只是今天多了一個賀小軍,車隊中又加入了一台白色捷豹。三輛豪車出長安街一路往北,朝著京郊懷柔駛去。在杜林祥看來,賀小軍擺出這麼大陣勢,也有向自己炫耀實力的目的。

李光明說昨晚吃了正宗的宮廷菜,今晚就去嘗嘗民間美食。在北京郊區懷柔,有著長約五十公里的「虹鱒魚一條溝」。這裡出產的虹鱒魚,堪稱京城一絕。虹鱒魚吃法多種多樣,除了傳統的侉燉、清蒸、紅燒外,如今最受歡迎的吃法要數烤虹鱒了。烤制時撒上孜然和辣椒面,烤出的虹鱒魚,肉質爽嫩,鮮味十足。

在燕山腳下的一處農家飯莊,眾人品嚐著美味的虹鱒魚。李光明抓住機會,還是希望杜林祥能在價格上讓一步,而安幼琪依舊一副為難的樣子:「現在這個價格,對於我們來說已經是賠本甩賣了。」

賀小軍這時開口:「安總和李總,今天圍繞價格已經談了一天,看樣子雙方都互不相讓。杜總,我和你都是一把手,看問題應該站在戰略高度。我很清楚,如果不是遭遇宏觀調控,資金鏈出現問題,貴公司是不會急於拋售摩天大樓的。那麼這種情況下,你自然要做好賠本甩賣的準備。只要能回籠一部分現金,幫助你渡過難關,目的就算實現。賣給我的十五層樓你賺不了錢,剩下的樓層,以後你還可以賺錢嘛。」

杜林祥剛想說話,賀小軍就揮手制止了:「杜總,我是專門做地產投資的,尤其在運作寫字樓方面,應該說經驗較為豐富。我手裡的客戶資源,全是世界500強與大型央企。如果我能從你那買下十五層樓,以後不管出售或是出租,對象都是這些大公司。也就是說,未來那十五層樓裡,就是這些知名企業在河州乃至洪西的總部基地。大公司入駐後,肯定會提升整棟樓的品牌價值,你手裡剩下的樓層,不管是出租還是出售,價格都能水漲船高。」

李光明這時插話:「我們在華東地區運作過一個寫字樓,剛開始那棟樓的售價不過兩萬元每平方米,我們買下其中十層樓,通過招商運作,有兩家世界500強、三家央企都把華東總部設在樓裡。結果不到一年時間,整棟樓的售價就飆到三萬元每平方米。」

杜林祥暗自思忖,他們的話有些道理。賀小軍擁有的大企業資源是自己無法比擬的。如果真能有一批大企業把區域中心設在緯通大廈裡,整棟樓的品牌價值也會大幅提升。

見杜林祥沒有說話,賀小軍說:「李總,要不這樣?談判就先告一段落,你明天帶著杜總他們去參觀一下我們過去幾年運作的大樓。這樣杜總對我們的運營能力,也能有一個直觀印象。」

這正是杜林祥求之不得的事情,他當即點頭應允。李光明又問:「咱們在全國那麼多項目,去看哪幾個?」

賀小軍想了一陣,說:「北上廣的幾座樓就不看了,河州畢竟是二線城市,跟這些地方沒有可比性。就去青島、太原、重慶走一圈吧。這三個地方的項目,也算我們過去幾年中運作較為成功的。」

賀小軍拿起雪茄深吸了一口,緩緩說:「杜總的時間很寶貴,你現在就去聯繫一架公務機,明天就坐這架飛機,去上述幾個地方轉一圈,然後再送杜總他們回河州。」

坐公務機考察項目,這可是杜林祥從沒享受過的待遇。對於賀小軍企業的雄厚實力,他此刻更是深信不疑。第二天一早,李光明就去賓館接上杜林祥與安幼琪,直奔首都機場。見只有他們兩人,李光明還好奇地問:「高總去哪了,他不跟咱們一起?」

杜林祥回答:「公司臨時有事,他一早飛去上海處理了。」杜林祥沒有說實話,其實他給高明勇安排了一項秘密使命,此刻的高明勇已在京城的另一家賓館潛伏下來。

李光明聯繫的是一架豪客900XP中型公務機,載客數為八人,艙內裝飾極盡奢華,機艙內有一個設備齊全的廚房,裝有微波爐、食品低溫儲存箱等。杜林祥第一次享受專機待遇,內心充滿強烈好奇。只是礙於面子,不能在談判對手面前表現得像個鄉巴佬,所以才極力掩飾激動的心情。

李光明抱歉地說:「本來賀董要親自陪同的,只是林小姐家裡臨時有點事,賀董不得不留在北京,他特地囑咐我跟杜總致歉。」

杜林祥連忙說:「哪裡哪裡,你們的禮數夠周到了。」杜林祥隱約聽說過,這位林小姐是位影星,也是賀小軍的情婦。至於賀小軍是不是真要去陪美人,杜林祥並不關心。也許,人家不過故意擺擺架子。陪你杜林祥考察項目的事,安排下面的人去做已足夠,何必降尊紆貴親自出面。

機上準備了豐富的美食,每到一地,也是早早有豪車等候在機場。從青島、太原到重慶,飛機從東向西飛行,杜林祥一口氣考察了賀小軍旗下的三個項目。這些項目都是位於市中心的高檔寫字樓,其中有一棟還是延宕多年的爛尾樓,賀小軍接手後投巨資打造,如今已成為當地的金融中心。在最後一站重慶,李光明特意安排項目運作人員,同杜林祥舉行了一個小時的座談。

回到河州時已是晚上七點多,杜林祥自然要盡地主之誼。安幼琪早已打了電話,讓人預訂河州五星級酒店的豪華包間。杜林祥也想彰顯一下個人實力,他不能一擲千金包下專機,只得拉人頭來湊數。為了陪好李光明,他把河州建設局、財政局、招商局的局座通通請來,就連呂有順,也在宴席開始半小時後匆匆趕過來敬了一杯酒。考慮到李光明是行伍出身,杜林祥還特別邀請省軍區的一位少將副司令員蒞臨。

這樣的大陣仗,的確為杜林祥爭回不少面子。被灌得酩酊大醉的李光明,擁抱著杜林祥,豎起大拇指:「杜總在河州,能量的確驚人。咱們之間要能合作,真是天作之合。」

李光明在賓館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午餐是品嚐河州小吃,之後杜林祥又親自送他去機場。與李光明揮手告別後,杜林祥鑽進自己的奔馳座駕,朝市區駛去。幾天以來,他的心情一直不錯。能夠認識賀小軍,他有一種撥開雲霧見青天的感覺。就算按照對方目前的報價,也比香港的央企高出不少。一萬五千元每平方米,總共吃下十五層樓,就意味著能套現十多個億的現金,企業的財務危機瞬間就能緩解不少。

當然,以這個價格出手,也談不上有多少利潤。但通過昨天的實地考察,杜林祥對賀小軍運作寫字樓的能力充滿信心。這十五層樓到了賀小軍手上,沒準真能引進一批大企業的營運總部,那剩下幾十層樓的價值,自然就水漲船高。綜合考慮,這已經算是目前最好的方案了。

汽車下了機場高速,兩旁的建築被飛快地甩在身後。杜林祥忽然想起,周玉傑曾給自己打過電話,而且約好今天在辦公室見面。他拿起手機,撥給周玉傑:「玉傑,我已經回河州了。你半小時後到我辦公室吧。」

周玉傑穿著一身休閒西裝,容光煥發地走進了杜林祥的辦公室。為了生意上的事,周玉傑已經連續幾夜失眠,甚至頭上還長出白髮。不過在外面,他還是強打精神,裝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樣子。

「急著找我有什麼事?」杜林祥問。

周玉傑輕聲說:「想跟三哥借點錢。」

杜林祥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借多少?」

周玉傑說:「三千萬。」

杜林祥嗆得劇烈咳嗽起來:「三千萬?你要幹嘛?」

周玉傑耷拉著腦袋,一五一十地說出詳情。從他與黃坤在曼谷密謀,到回河州後如何瘋狂地佈局新店,再到黃坤黯然落馬,直至他最後與劉文雄決裂。斷斷續續,周玉傑講了四十多分鐘。

聽完之後,杜林祥忍不住說:「你這種操作模式,太冒險了。明明只有一塊錢,卻攬下十塊錢的生意來做。而且還把整個項目的成敗,繫在黃坤一個人身上。」

「三哥,你教訓得是。但我也是不得已為之。」周玉傑說,「要想把企業做大,不冒風險怎麼成?再說了,我也不想把自己的命運和黃坤捆在一起,但中國的商人,誰不得去找棵大樹。左宗棠失勢了,胡雪巖就跟著傾家蕩產,李鴻章一死,盛宣懷也黯然失色。難道他們想這樣!」

杜林祥點燃一支煙,默不作聲。周玉傑說得有道理啊!想想剛才還在教訓別人,可自己又能好到哪裡去?修建摩天大樓,同樣是身上揣著一塊錢,卻去做十塊錢的買賣。想想緯通集團的命運,不也是依靠著呂有順這棵大樹。沒有呂有順,他杜林祥至今也不過一個小包工頭。唉,在中國,權始終比錢大。

杜林祥緩緩開口:「你下一步有什麼打算?」

周玉傑說:「我前段時間的運作模式,就好像那些做網站的,一開始根本不想著賺錢,只想著怎麼燒錢,拚命把規模做起來,然後再找一個下家來接盤。現在看來,這條路一時走不通了,我只得沉下心來,一步步把超市的生意轉入正軌。」

周玉傑繼續說:「我過去不停開分店,靠的就是手裡攥著經銷商幾個月的貨款,把人家的錢當自己的錢來玩。現在企業資金鏈很緊張,尤其下個月到期的幾千萬貨款,我就付不出來。我必須想方設法找錢,把該付的貨款付給人家。為了湊錢,我甚至把在曼谷的公寓都已經賣了。」

周玉傑加重語氣說:「只要資金鏈別斷,我有信心逐漸讓超市生意扭虧為盈。這樣在不斷循環中,過去的虧空也能一點點抹平。」

杜林祥說:「到現在你還有這種信心,也算難得。」

周玉傑說:「我的超市不是空殼子,它有市場規模,有品牌效應,只要調整經營思路,渡過目前的難關,對於以後的發展我當然有信心。就說沃爾瑪、家樂福這些巨頭,進入中國市場之後,也是連著幾年巨虧,人家不也咬緊牙關,拚命搶佔市場佔有率,最後挺了過來。」

杜林祥沒好氣地說:「玉傑,你始終不明白,做什麼事要量力而行。人家家底厚,當然虧得起,甚至殺敵一萬自損八千也挺得住。但你那點實力,支撐不起這種玩法。」

周玉傑低著頭沒有說話。杜林祥接著說:「我跟你說實話,緯通現在也是風雨飄搖。一棟摩天大樓讓企業資金鏈異常緊張,又趕上宏觀調控,銀行停止放貸,上門逼債的建築商排著隊。如果不是呂市長派公安維持秩序,我的桌子早被人掀翻了。」

周玉傑大約也聽說了,遇上宏觀調控,哪家房地產企業的日子都不好過。他以近乎哀求的口氣說:「三哥,現在只有你能幫我。你要袖手旁觀,我就只有等死了。」

「三千萬啊!」杜林祥歎了一口氣,說,「不是我袖手旁觀,如今的我,去哪給你找這麼多錢?」

周玉傑說:「那就少點,你借我兩千萬也行。比如有些人,我欠他們十萬的,先還個五六萬,把嘴堵上,後面的事還能再商量。可真要一分不還,那人家就得和你拚命。」

杜林祥痛苦地搖搖頭:「別看緯通這麼大的企業,現在賬上的現金也就兩千多萬。這是一個企業的救命錢,必須留著預防各種突發狀況。我今天給你兩千萬,緯通明天就得關門。」

周玉傑的表情轉為絕望,最後的一點念想也化為泡影,等待他的只能是一條不歸路。看著周玉傑的樣子,杜林祥也痛心疾首。面前這個男人,不僅是他小舅子,也是跟隨他南征北戰多年,立下赫赫戰功的舊部,他實在不想看著周玉傑就此走上絕路。

杜林祥狠狠心說:「我從牙縫裡給你擠出一千萬吧,這是我目前唯一能做的了。另外,這幾天我聯繫了北京一家企業,他們準備買下十五層摩天大樓。如果最後能談成,緯通的財務狀況將大大好轉,我到時再給你打兩千萬過來。」

周玉傑知道,三哥已經使出了全力。他站起身,重重地點了一下頭:「謝謝三哥!」

杜林祥抽著自己的紅塔山,說:「兄弟之間,不用說謝。好好幹吧,希望我們各自都能渡過難關。」

3 商場中充斥著爾虞我詐,最稀缺的東西是實話

被周玉傑抽走一千萬後,緯通集團的財務狀況愈加緊張。杜林祥甚至開始為後面幾個月的員工工資發愁,而在外面,他更是欠著銀行與建築商幾十個億。

香港央企的負責人專門來河州考察過一次,但對報價毫不鬆口。還有一家福建的企業,也對摩天大樓流露出興趣,但出價比那家央企高不了多少。所有潛在買主中,還是賀小軍的報價最誘人。可李光明回北京後,連著好多天都沒消息。杜林祥主動打去電話,李光明說賀小軍去歐洲度假了,要一周後才回來。摩天大樓這麼大的生意,必須等賀董回來才能拍板。

除了自己的企業,杜林祥也憂心周玉傑的生意。這小子拿走一千萬後,真能反敗為勝嗎?為了不讓妻子周玉茹擔心,他甚至一直把周玉傑的情況瞞著,倒是偶爾會朝安幼琪傾述幾句。安幼琪卻說:「那是你的小舅子,我這種身份能說什麼?不過,我對周玉傑一直沒有多深的好感,他的確聰明,但有時聰明過了頭。」

杜林祥與妻子已經好幾個月沒有性生活,更可怕的是,前天晚上,他把安幼琪找去賓館,結果弄到一半也軟了下去。任憑安幼琪使出渾身解數,都沒有任何效果。安幼琪安慰他,也許是前段時間感冒,又在北京遇到柳絮過敏,影響了身體。但杜林祥自己清楚,他心裡太焦慮了,如果企業不能挺立起來,下面估計也挺立不起來。

唯一的好消息就是高明勇昨晚回到河州了。當初杜林祥把高明勇留在北京,是交付了一項重要使命的。一大早來到辦公室後,杜林祥就把高明勇找來:「把你掌握的情況詳細說一下,不要怕囉唆,越詳細越好。」

時光回溯到一個多星期前,在懷柔品嚐完虹鱒魚,回到北京市區的酒店後,杜林祥就把高明勇招來自己房間。他讓高明勇不要跟著一起回河州,而是留在北京,打聽一下賀小軍與李光明的情況。

江湖詭譎,許多事杜林祥不得不防!呂有順介紹的那家香港公司,是正兒八經的央企,至於像萬順龍這些人,杜林祥更是知根知底。但這個賀小軍,卻有些來路不明。瞧他的行事做派,頗有些隱形富豪的意味,要不怎麼在北京連間辦公室都沒有,一天到晚就住在賓館裡。這類人,要麼實力雄厚,富可敵國,要麼就是江湖騙子。

這幾天,高明勇在北京動用了所有關係,還花錢雇了調查公司。他本人也搭火車去了趟東北,在李光明曾擔任副市長的城市走訪了一番。據高明勇說,這個李光明的確在軍隊服役多年,軍銜也不低。轉業到地方後,先在省直機關任職,後來下放到一個地級市當了副市長。不過李光明在當地的官聲並不好,不僅被查出有經濟問題,還把下面一個女局長的肚子搞大了。李光明並不是主動棄官從商,而是被組織免職,灰溜溜地離開。李光明起初在大連做過海鮮生意,卻並不成功,幾年前投奔到賀小軍麾下。

至於這個賀小軍,背景更複雜。他的父親曾擔任過國家部委的司長,要說高幹子弟似乎有些勉強,但的確在京城擁有深厚人脈。賀小軍說他與賴昌星喝過酒,這倒不是吹噓。他早年就在深圳、廈門等地從事外貿生意,他的第一任妻子,還是深圳海關的一名科長。

賴昌星出事後,賀小軍也被有關部門調查過,但最後證明涉案並不深。此後他又去澳洲待了兩年,回國後便定居北京。在京城,確實有一幫具有背景的人物在全國各地從事地產投資,主要業務就是抄底收購各類寫字樓,經過包裝後再高價轉手。在這個圈子裡,賀小軍不大不小也算是個人物。

倒是賀小軍和那位影星林小姐的事,高明勇通過調查公司掌握了不少。包括他們去酒店開房的記錄,還有去年林小姐生日,賀小軍曾送給她一台寶馬轎車。

聽完匯報,杜林祥點燃一支煙,陷入沉思。高明勇的情報還是有些價值,起碼知道賀、李二人對於各自的經歷都沒有多少吹噓的成分。李光明的確是正兒八經的副廳級幹部,至於生活作風問題,不是杜林祥所要關心的。

那天坐著公務機去各地考察項目,已展現出賀小軍的非凡實力。再聯想到兩人的待人接物、言談儀表,更不是一般騙子能裝出來的。高明勇在一旁敲邊鼓:「賀小軍在京城的各大會所可是個一擲千金的豪客,看樣子應該是位闊主。再說咱們是賣,他是買,「不見鬼子不掛弦」,還怕他騙咱們?」

杜林祥點點頭:「你說得有道理,看來當初是我多心了。不過把許多情況調查清楚,畢竟是好事。咱們現在已經把對方的底細摸得一清二楚,將來談判也主動。」

接下來幾天,香港的公司倒是一直在給杜林祥打電話,希望能盡快簽署合同。杜林祥心中屬意的買主卻是賀小軍,所以一直拖著香港方面。眼看賀小軍一直沒有消息,杜林祥也很心急。別到時把香港的買主得罪了,賀小軍這邊又沒談成。

一個週日的下午,李光明主動打來電話:「杜總,上次咱們談的價格,你就不能再讓一步?」

接到李光明的電話,杜林祥很興奮,但他還是竭力保持一副輕鬆淡定的樣子:「談生意,光我一方讓步可不行,雙方都得讓步啊。」

李光明說:「賀董已經從歐洲回來了,他對於摩天大樓的事一直很上心,可就是苦於杜總你要價太高。賀董明天要搭公務機去海南博鰲出席一個高峰論壇,要不這樣,讓他繞道到河州機場停一個小時,和你再溝通一下?」

杜林祥說:「好啊,我在河州恭候大駕。」

第二天中午,賀小軍的公務機準時降落在河州機場。杜林祥與安幼琪早已等候在此,只待飛機停穩,便登上舷梯。杜林祥羨慕地說:「賀董好氣派啊,出門談生意都是坐專機。」

賀小軍熱情地與杜林祥握手,然後說:「過去都是坐民航的頭等艙,今天是特殊情況。去海南的頭等艙被訂購一空,沒辦法只好包下一架公務機。不過也好,要不是有公務機,我也沒法繞道來河州拜會杜總。」

換作一般牛哄哄的生意人,為了彰顯實力,完全可以對杜林祥的恭維欣然接受。但賀小軍不同,還要做一番解釋,說自己並非每次出行都享受專機待遇。這樣的低調做派,倒也平添了杜林祥對他的好感。

落座後,賀小軍開門見山地說:「今天我只能在河州機場停留一個小時,所以大家有什麼事就開門見山。這樁生意,雙方已經接觸過多次,爭取這次能談出一個圓滿結果。」

賀小軍的談判風格總是很強勢。他一上來就說自己只能逗留一個小時,其實也等於向杜林祥下達最後通牒——要麼在一小時之內做出讓步,要麼就免談。

杜林祥說:「我和賀董很對脾氣,那麼今天也打開窗戶說亮話。我當初喊出一萬八千元每平方米的價格,不是拍腦袋想出來。之前在香港,和一家大型央企談的時候,雙方就認可了這個價格。」

商場中充斥著爾虞我詐,最稀缺的東西是實話。杜林祥剛才這段話就是典型的胡說八道。香港公司的報價可是一萬三千元每平方米,真要有一萬八千元每平方米,杜林祥早就簽合同了。他之所以滿嘴跑火車,是為了在談判中製造一個假想敵,來制衡賀小軍。

杜林祥繼續說:「老實說,當初在北京接觸之後,我的合作意向並不很強,在商言商,既然賣東西,肯定是價高者得。但通過考察賀董旗下的幾個項目,我的想法有一些變化。賀董是專業做地產投資的,運營能力有目共睹。相比之下,香港的央企雖然財大氣粗,但這方面的能力明顯不足。我又仔細思考了賀董的話,認為有些道理。把十五層樓賣給你,雖然要損失一些短期利益,但從長遠看,剩下的那些樓層,沒準還能賣個好價錢。」

「所以,哪怕你的報價比香港公司低,我們從長遠考慮,也能做些讓步。但是,這個讓步不能太大,一萬五千元每平方米是沒法談的。」杜林祥加重語氣說道。

賀小軍豎起大拇指,說:「杜總的確厲害。我自認對於河州的市場環境,還有香港的那些央企,都還比較熟悉。說實話,現在叫我來賣這棟樓,我也賣不出一萬八千元每平方米的高價。杜總能和香港公司談到這個地步,實在令人驚訝。我更佩服杜總的眼光,能夠為了長遠發展,暫時捨棄短期的利益,這才是企業家應有的胸懷。」

賀小軍不是省油的燈,一番客客氣氣的話就把杜林祥頂了回去。他傳遞出一個明確信息,就是壓根不相信有香港企業會出那麼高的收購價,所以你別拿這一套來忽悠我。同時,他也沒有戳穿杜林祥的謊言,只是說佩服對方的胸懷。

李光明問:「杜總,你所說的讓步,究竟有多大?」

杜林祥想了一下說:「一萬七,不能再低了。」

「太高了!」李光明直接吼了起來,「這個價格我們無論如何接受不了。杜總,我們大老遠飛來一趟,你還是要拿出起碼的誠意。」

「我是有十二分誠意的。」杜林祥說,「每平方米降一千,十五層樓我直接降了七千五百萬,這難道還沒有誠意?」

賀小軍斬釘截鐵地說:「一萬七這個價格,我直言不諱地說,談都沒得談。」

機艙內頓時陷入一片沉寂。按照杜林祥的設想,哪怕一萬五千元每平方米,他也是願意出手的。如今死死守住價格,主要是一種談判技巧。哪怕要降價,也只能悠著來,不能一竿子殺到底。

安幼琪開口說:「以我對杜總的瞭解,他是懷有誠意的。賀董與李總不遠千里飛過來,應當說也是誠意十足。既然說一萬七不行,那你們能不能報個價?」

李光明說:「一萬五千五百元每平方米,這是我們綜合各方面因素後,能給出的最高價了。」

「太低了!」杜林祥說,「這比起香港那家公司,足足低出二千五。」杜林祥還是堅持自己的策略,在談判中為對手設立一個假想敵。

李光明並不買賬,說:「杜總今天願意坐到這跟我們談,肯定是覺得我們在某些方面比所謂的香港公司更強。要不然你直接去和他們簽合同得了。」

杜林祥歎了一口氣:「我實在是看重貴公司的運營能力,指望著通過你們能把整棟樓炒起來。要不雙方再各讓一步,一萬六成交,如何?」

李光明轉頭看了看賀小軍,賀小軍喝了一口咖啡,說:「一萬六太高了。不過看在杜總的面子上,我同意破例加一百元,就一萬五千六百元每平方米。」說完後,賀小軍看了一下表:「還有十分鐘,飛機就要起飛了。我是希望能與杜總精誠合作一回,可真要是「黃鶴一去不復返」,也只能表示遺憾了。」

糾纏這麼久,賀小軍的報價竟比杜林祥的心理價位還高出幾百元。杜林祥儘管內心很是滿意,卻裝出一副痛苦不堪的樣子:「好吧,一來看在賀董的面子上,二來確實對貴公司的運營能力很看好,我就答應這城下之盟吧。」

賀小軍說:「這可不是城下之盟,是雙方共贏的結果。」

杜林祥搖著頭:「實不相瞞,要不趕上宏觀調控,我不可能如此賤賣自己的心血。」杜林祥看上去的確很沮喪,但他的心中,實則一陣狂喜。

價格談定後,還有許多細節要商量。賀小軍主動邀請:「杜總要沒什麼事,今天就搭這趟飛機跟我一起去海南吧。我這人是個急脾氣,做生意喜歡趁熱打鐵。今晚在賓館,咱們就把細節敲定。」

杜林祥的資金鏈已經快斷了,心裡自然比賀小軍更急。他點頭說:「好啊,我也是個爽快人,喜歡一鼓作氣。」

安幼琪立即給司機打電話,讓停在機場邊的奔馳車先回去。十分鐘後,飛機滑向跑道,經過一陣衝刺後騰空而起。

飛機翱翔在雲海中,雙方的討價還價依然繼續。價格已經談妥,剩下的關鍵就是付款方式。李光明說:「企業無法一下子掏出十幾億真金白銀。購房款可以按月支付,保證在一年內付清。」

如果不是機艙過於狹窄,杜林祥簡直要暴跳起來:「那怎麼行?我忍痛賣樓,就是為了快速回籠資金。真要按這種付款方式,那我還不如不賣。」

賀小軍聳聳肩:「實話說吧,我手裡沒有十幾億現金,但我有信心在短時間內湊到這筆錢。這一點,杜總是生意人,想必也理解。」

杜林祥沒有吭聲。賀小軍說的是實話,每家企業都有自己的資金管理體系,要誰短時間拿出十幾億的真金白銀,都非易事。但讓杜林祥等上一年,確實又無法接受。

賀小軍說:「我也體諒杜總的難處。要不這樣,由按月付改為按季度付,還是一年內付清。」

杜林祥搖著頭:「我如今實在急等錢用,否則也不會賣樓。不能快速回籠資金,就跟我的初衷南轅北轍。」

賀小軍思忖了一陣,扭頭問李光明:「如果改成按季度付,半年內付清,可以嗎?」

李光明說:「這樣支付,就等於是在半年內分兩次付清。我得跟各地的分公司聯繫一下,統籌資金狀況後才能確定。」

賀小軍又問杜林祥:「杜總,這樣你能接受嗎?」

杜林祥還沒來得及開口,安幼琪就搶著說:「落地後我也跟財務部聯繫一下,瞭解具體情況再說。」

多年的商海沉浮,安幼琪已在談判桌上修煉成了精,她永遠會給自己留下進退自如的空間。如果現在點頭答應,那主動權就操在對方手裡。既然你要去查資金狀況,正好我也去查查資金狀況,總之不能把話說死,到時再根據情況發展制定談判策略。

博鰲目前還沒有機場,飛機只能降落在海口美蘭機場。一行人出機場後,驅車直上環島高速,大約一個半小時,便抵達位於瓊海市的博鰲鎮。

不知是否在演戲,反正李光明一路上打了好幾通電話,最後才勉強確認,能夠在半年內分兩次支付購房款。杜林祥仔細盤算了自己的資金狀況,認為這是目前能爭取到的最佳結果。剩下的細節磋商,一直持續到晚上十點過,爭議點只剩下最後一個:簽合同之後,首次打多少保證金?

賀小軍這時接了一個電話,說有位北京的重要人物到了博鰲,他要趕著去拜見,談判先休息一下,明天再繼續。杜林祥回到房間後,李光明卻跟著走了進來:「杜總,這一天咱們都辛苦了。要不去放鬆一下?」

「怎麼放鬆?」杜林祥問。

李光明詭譎地笑起來:「如今有幾位影視界的美女也在博鰲,咱們正好可以去鬆弛一下。」

搞明星?這可是杜林祥沒玩過的花樣!他有些心猿意馬,但又不敢貿然答應。他只是個民營企業家,並不怕被誰用美人計拉下馬,不過安幼琪跟著自己,這樣出去要是被發現了……杜林祥是個從不怕老婆的男人,但不知為什麼,有時竟對安幼琪心有怯怯。

李光明漫不經心地說:「我已經安排人,帶著安總去做鮮花按摩,今晚她也就在按摩房的豪華包間裡休息。」

好個精明的李光明,不僅看出了自己與安幼琪的曖昧關係,甚至連預防針都打好了。杜林祥這下無所牽絆了,便急匆匆地跟著李光明出了房間。兩人來到一個酒吧的包間,裡面早已坐著四女一男。這位男士操著標準的普通話,同李光明熱情地打招呼。四位影視界的美女,可謂環肥燕瘦,各有風姿。四位美女中,三位都比較年輕,大約二十多歲的樣子,其中一位據說以前當過模特,身高一米七五,站起來比杜林祥都高出一頭。不過這三人,杜林祥一個都不認識,想來應該出道不久,還沒多大名氣。另外一位三十多歲姓李的女士,穿著打扮十分得體,流露出知性婉約的韻味。這人杜林祥倒在好幾部電視劇中見過,不大不小也能算個腕。其他美女在稱呼李女士時,也是尊稱「李姐」。

一夥人坐在包間裡喝酒聊天,煞是開心。這些美女一個個都十分矜持,說話聲音輕柔,笑起來也不露齒。尤其是李女士,每次調整坐姿,都不忘整理一下裙子,唯恐走光。

在包間坐了半個多小時,李光明把杜林祥叫了出來:「杜總,四位美女,你看上哪個了?」

杜林祥此刻正面臨幸福的煩惱。要說身材長相,靠窗邊那位童顏巨乳的嫩模,最合他心意。但他又對李女士念念不忘,儘管年紀偏大,但所有人中就屬她名氣最大。既然搞明星,為什麼不找個有知名度的?

漂亮女人多得是,明星可不是每天都能碰到。杜林祥狠狠心說:「就那位李女士吧。」

李光明嘿嘿笑道:「杜總真是眼光獨到,一來就挑了個最貴的。」

杜林祥問:「要多少錢?」

李光明說:「這個你不用管。我帶你出來,還能讓你掏錢!」

回到包間又坐了幾分鐘,李光明朝那個男人耳語幾句後,李女士與那位身材高挑的前模特,便獨自步出包間。她們出門後坐上轎車,杜林祥與李光明也很快出來,登上各自的轎車,抱得美人歸。

回到賓館後,李女士讓杜林祥先去洗個澡。杜林祥儘管一百個不情願,但在人家明星跟前,也不能太放肆,只好悻悻走進浴室。剛洗了兩分鐘,浴室的門卻開了,李女士一絲不掛地站在門口……

不知是今天談生意頗為順利心情大好,還是李女士撩撥男人情慾的功夫了得,杜林祥一掃跟安幼琪對戰時的萎靡,精神抖擻地大戰了幾個回合。早上離開時,李女士含情脈脈地說了一句:「我睡過的真男人中,你是最有錢的。我睡過的有錢人中,你是最像男人的。」杜林祥聽後,簡直是心潮澎湃。

也許是杜林祥的優異表現,李女士竟對他敞開心扉,聊了許多圈內的事。李女士說,像她這種人,在圈內浸淫多年,許多事都看開了,如今只想著掙錢養老。李女士結過一次婚,還有個兒子。單身太久覺得無聊,去年又找了個男模特當小王。

「什麼叫小王?」杜林祥不解地問。

李女士笑著說:「跟小三性質一樣,就是中間多根棍。」

杜林祥大笑起來:「你倒看得很開。」

李女士說:「你們企業家不是常說一句話,『收購別人說明我有實力,被別人收購說明我有魅力』。那麼,被有錢的男人睡證明我有魅力,用錢去睡帥氣的男人證明我有實力。」

儘管不用自己埋單,杜林祥也趁機打聽了一下行情。據李女士說,像她這樣介於一線、二線之間的明星,一晚上十五萬。杜林祥非常佩服賀小軍的實力,連請客戶嫖娼,也敢於一擲千金。

俗話說,人生四大鐵:一起同過窗,一起扛過槍,一起分過贓,一起嫖過娼。有了這一晚上的交情,杜林祥與李光明的友誼自然更進一步。早餐時,杜林祥就拿李光明開涮:「李總,昨晚幾個女人,你怎麼挑那個最高的?」言下之意,你小子比我還矮,幹嘛非挑個一米七五的美女。

李光明嘿嘿地笑起來:「你別看我個子不高,但不知道為什麼,就喜歡那些身材高挑的女人。男人在性方面的口味千奇百怪,真的沒法說。有的喜歡苗條的,有的喜歡豐滿的,有的喜歡搞長得像自己初戀女友的,有的喜歡選長得像熟人老婆的。據說夜總會裡的小姐,生意最好的,往往不是最漂亮的。」

對於李光明的見解,杜林祥很是贊同。在河州一家夜總會,他就老喜歡找一位姿色普通的小姐。至於原因,外人自然猜不到——杜林祥覺得,這女人的下巴與鼻子,長得很像馬曉靜!

賀小軍第二天上午要出席會議,直到午餐之後才重新趕了過來。他講話依舊開門見山:「杜總,其他障礙都排除了,就剩下保證金問題,怎麼說?」

杜林祥說:「我還是堅持昨天的意見,簽合同後即打五千萬的保證金。」

賀小軍說:「保證金主要是個信譽問題,難道杜總對我們的信譽還不放心?有個意思差不多了,幹嘛開口就五千萬?」

賀小軍繼續說:「我也知道杜總急著用錢,我可以把首次付款的時間提前。合同簽署兩個月後,我就付一半的錢,半年後全部付清。至於保證金,我看一千萬差不多了。」

「一千萬,太少了!」杜林祥說。

李光明在一旁說:「杜總,你難道還不相信我們的實力?再說一千萬真金白銀扔進去了,我們也不會反悔。」

對於賀小軍的實力,杜林祥現在是深信不疑了。第一次吃正宗宮廷菜,第一次坐公務機,第一次搞明星,自己生命中的許多第一次,竟都是拜賀小軍所賜。況且他們說得也沒錯,保證金嘛,有個意思就行。

杜林祥最後說:「保證金兩千萬,一分也不能少了。另外,第一次付款的時間提前到簽合同後一個月。」

賀小軍猶豫了一陣,又出去打了個電話,最後回來說:「兩千萬就兩千萬,不過第一次付款時間只能提前到一個半月。」

杜林祥有些奇怪,賀小軍出去打電話,像是在跟誰請示。他就是企業一把手,拍板做決定幹嘛徵求別人意見?

杜林祥實在來不及多想這些。他又把賀小軍開出的條件仔細權衡了一番,最後說:「好,成交。」

杜林祥、安幼琪,賀小軍、李光明,四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賀小軍當即讓隨從打開一瓶香檳慶祝。細化合同條款大概還要一個禮拜,一個禮拜後,賀小軍將親自率隊來到河州,與杜林祥簽署正式協議。

一行人下午就要離開海南。賀小軍很講究禮數,他讓公務機送杜林祥回河州,自己和李光明卻要去搭民航班機。任杜林祥如何謙讓,賀小軍都堅持己見。李光明也在一旁附和:「賀董一番美意,杜總就不要推辭了。再說了,回北京的航班很多,我們隨便趕哪一趟都行。去河州的航班,密度稀鬆得多。」

最後,賀小軍親自送杜林祥去機場,並站在停機坪上目送飛機滑入跑道。飛機騰空而起,杜林祥心中的巨石卻落了地。辛苦了幾個月,終於找到合適的買家,企業的資金困局眼看就能緩解。

海南的天空萬里無雲,好比杜林祥的心情。他忍不住低頭俯視這座海島,心中升騰起一種感覺:美麗的海南啊,你簡直堪稱杜某人的福地。當初就在這兒結識了呂有順,如今又是這兒,讓自己有了撥開雲霧見青天之感。

海南之於杜林祥,冥冥中似乎真有某種魔力。此時他能否撥雲見日尚未可知,但若干年後,他商業生涯中最後也是最驚心動魄的一幕大戲,卻正是發端於這座海島。這一切,自然都是後話。

4 能用錢解決的問題,就不算是大問題

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進行,借助郵件、傳真等通信工具,雙方敲定了所有合同細節。賀小軍下週一就要趕赴河州,簽訂正式協議。杜林祥原本準備了盛大的簽約儀式,不僅呂有順,甚至省委常委、河州市委書記陶定國,也有可能要親自出席。李光明中途卻打來電話,說賀小軍這個人最不喜歡拋頭露面。簽合同是企業行為,千萬別搞那麼大陣仗。

無奈之下,杜林祥只好取消原定安排。簽約儀式最後改在緯通集團的會議室舉行,儀式結束後,賀小軍連晚飯都沒有吃,就匆匆趕回北京。保證金方面,賀小軍也信守承諾,簽約儀式後一天,他便把兩千萬打到緯通集團賬上。而後,李光明又率領一個十多人的接收團隊進駐河州,負責處理相關事宜。

杜林祥給香港的央企,還有那家有意購買摩天大樓的福建企業都打去電話,正式告知彼此間的談判終止。杜林祥的口氣頗為自傲,你們不是捨不得出高價嗎?這世上總歸有識貨的買主!

轉眼一個月就過去了,離賀小軍承諾的首次付款日期只剩下十多天了。常駐在河州的李光明,一起喝酒時不斷勸杜林祥放寬心:「儘管咱們都不是缺錢的人,但兩千萬畢竟不是小數目。我們要是不能按時履約,就只能眼睜睜瞧著兩千萬銀子化成水。這對我們有什麼好處?賀董這幾天一直坐鎮北京調度資金,從各方面反饋的信息來看,一定不會讓杜總失望。」

就在杜林祥坐等賀小軍的巨額資金到賬時,張清波卻焦急萬分地打來電話:「林祥,今晚上到乒乓球俱樂部見面。」張清波身為國內大型銀行洪西分行的一把手,堪稱河州不折不扣的財神爺。在杜林祥的記憶中,張清波很少這樣語氣急促。

乒乓球俱樂部就在市中心的一條小巷內。這家俱樂部還是杜林祥為了滿足張清波喜歡乒乓球的愛好,投資幾十萬專門打造的。俱樂部裡,只有兩位乒乓球教練與三個服務員,平時很少對外開放。

過去張清波約杜林祥談事都是來這兒。原來,張清波會先舒展臂膀練上幾局,再坐下來切入正題。今天,張清波卻一反常態,剛走進俱樂部就問道:「你的資金問題解決沒有?」

杜林祥說:「基本解決了。我找到一家很有實力的買主,他們同意吃下十五層樓。再有半個月錢就到賬了,到時企業的財務狀況就大為改觀了。」

張清波說:「你在我們銀行有一筆六個億的貸款,恐怕要提前歸還。」

杜林祥一下緊張起來:「怎麼回事?」自打宏觀調控開始以來,張清波礙於上面的壓力,已經停止向緯通集團放貸。不過對於過去貸出來的錢,張清波倒沒有急著來催。一方面是張清波與杜林祥的私人關係,另一方面,呂有順也從中做了很多工作。摩天大樓是河州重點工程,呂有順以市長的名義出面,希望銀行不要催逼太甚。

張清波說:「為了這個項目,你已經從我們銀行貸出去二十多億了。其中的許多貸款,手續並不完善,有些甚至是我特事特辦,違規給你貸出去的。目前宏觀調控,各家銀行都在自查貸款,自我規範。另外不知道是誰給總行寄去告狀信,指名道姓說那筆六個億的貸款有問題。總行領導已經做出批示,要限期追回違規放貸資金。」

「老張,怎麼你手底下也會出這種告刁狀的惡狗?」杜林祥與張清波已有些交情,說話也頗為隨便。

張清波痛苦地搖著頭:「江湖險惡,防不勝防啊。那些整天對我點頭哈腰的副行長,誰心裡不在盤算著取而代之。我現在也沒興趣去追查是誰告的密,關鍵是把漏洞先堵上。你還記得楊行長嗎?」

杜林祥說:「就是你們北京總行的副行長?過去在廣東分行當行長,還是呂市長的同學?」

張清波點點頭:「這次多虧了楊行長從中周旋,事情才沒有鬧大。要不然,不僅那六個億的違規貸款要追回,還要殃及其他正規貸款。還有,我頭上的烏紗帽能不能保住都懸。這件事情過後,還得去北京好好感謝人家。」

杜林祥焦急地說:「問題是我現在根本拿不出六個億!」

張清波說:「你不是說半個月後就有一筆售樓款嗎?」

杜林祥十分後悔剛才說了實話。這筆錢真要被張清波抽走,那企業下一步怎麼辦?杜林祥幾乎大叫起來:「老張,那可是我的救命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現在欠著建築商的錢,甚至還欠著外面的高利貸,就指望這筆錢解困。你這殺出一隻攔路虎,不是把我往絕路上逼嗎?」

「你要分清楚輕重緩急!」張清波說,「那些建築商還有放高利貸的,雖然鬧得凶,但有呂市長護著你,大不了動用公安,一時半會兒翻不起大浪。我這邊一旦出了婁子,總行決定嚴查,個人丟官不打緊,你的企業分分鐘就得破產。」

杜林祥沒有吭聲。張清波的話不無道理,所有債主中,就數欠張清波那家銀行的錢最多。人家還是央企,真要動真格,呂有順都沒轍。說分分鐘破產毫不誇張,甚至緯通集團的存活時間只能以秒來計算。

張清波接著說:「再說了,你按時把錢還上,事情還有轉圜。雖然是違規放貸,但摩天大樓畢竟是河州重點工程,我這也算迫於政府壓力支持地方經濟建設,那跟一般的官商勾結還不同。不就是手續不完善嗎?你按時把錢還上了,銀行沒有任何損失,我們到時想辦法完善一下手續,又重新把錢放出來。有楊行長這層關係,加上我和呂市長一起做工作,應該很有把握。可要是你不能還上這筆錢,那方方面面都交代不過去。」

杜林祥半信半疑:「真能像你說的那樣?」

張清波說:「當然!楊行長是總行分管領導,我又是洪西分行一把手,還有呂市長以地方政府的名義出面,問題不會太大。我的那位老同學,如今的常務副省長徐萬里,他也同意,關鍵時刻省政府再出面協調。但違規放出去的貸款你要不能先還上,哪位領導都不好幫你講話。」

杜林祥已沒有選擇的餘地,他表情痛苦地說:「也只能這樣了。對方的款一到,我就先還貸款。」

在張清波施加了巨大壓力之後,杜林祥更是盼星星盼月亮一般,盼著賀小軍的購樓款。如今的他,已經站到懸崖邊上,任何一步不慎,都會粉身碎骨。

約定的付款日期轉眼就到了。賀小軍卻親自打來電話,說資金調度上出現一些問題,付款期限不得已要延後一周。電話中,賀小軍言辭懇切地說:「我也知道這樣做是我方嚴重違約,但的確是沒有辦法。希望杜總無論如何寬限一周,一周之後,錢準時到賬。」

杜林祥一百個不情願也只好答應下來。他如今只有這麼一根救命稻草,除了緊緊抓住,已別無良方。

偏偏在這時,北京一家不怎麼知名的媒體刊發了一篇報道《資金鏈斷裂,銀行逼債,緯通集團命懸摩天大樓》。報紙上記者的署名叫袁凱。儘管這家媒體不是什麼大報,但在這樣一個關鍵時刻,出現這種文章,還是令杜林祥猝不及防。有些債主,因為看到這篇文章,又氣急敗壞地跑來公司大鬧。

正在杜林祥焦頭爛額之際,卻接到一個電話:「杜總,你好!我是《新信報》的記者袁凱。」

杜林祥立即警惕起來:「袁記者,你好!你的大作我已經拜讀了,總體來說很好,就是某些細節和事實有出入。我正想派人和你溝通一下,但又苦於聯繫不到你。」

袁凱說:「上次的報道推出之後,效果還不錯。不過我也承認,那篇稿件有一個重大缺陷,就是沒能採訪到緯通集團相關負責人,有些話難免是一面之詞。我準備推出一篇跟蹤報道,為了做到公正客觀,所以有些問題想直接跟你求證一下。」

杜林祥問:「什麼問題?」

袁凱說:「這樣吧,初稿我已經寫好。就先發給你過目,如果當中有什麼與事實不符的地方,我們再聯繫。」

袁凱很快將稿件傳真過來,杜林祥抓起來一看,肺都要氣炸了。先說文章的標題就很聳動——緯通集團大限將至。仔細看內容,除了對於緯通集團目前的困境有許多細節描寫之外,還翻出不少陳年舊賬,包括杜林祥以土地開發起家,曾在強拆中鬧出過人命,還有集團高管安幼琪,此前曾在政府任職,並與一位被查處的貪官卓伯均關係密切。在袁凱筆下,許多虛虛實實的事件串聯在一起,簡直要把緯通集團置於死地。

杜林祥對媒體界的內幕也略知一二,這位袁記者沒有直接發稿,而是先打來電話求證,敲詐的意味十分明顯。這年頭,能用錢解決的問題,就不算是大問題!

杜林祥親自撥通了袁凱的電話,滿面笑容地說道:「袁記者,文章中許多內容都不是事實啊。要不咱們見一面,我把許多情況當面向你說明一下。」

「見一面也好!」袁凱說,「只是我現在人在北京,沒空來河州。」

杜林祥說:「沒關係,我正好要去北京出差。到時咱們好好聊一聊。」寬限給賀小軍的一周時間馬上要到了,杜林祥原本就準備去北京催債。

袁凱說:「恭候大駕。」

杜林祥當晚就飛到北京,不過袁凱卻推說臨時有事,要第二天下午才有空。袁凱也拒絕了去茶坊見面的要求,而把會面地點定在他的辦公室。

袁凱的辦公室就在宣武門附近的一棟普通寫字樓裡,辦公室裡除了《新信報》報社的招牌,還掛著文化傳播公司的牌子。辦公室的裝修很簡陋,裡面坐著七八個著裝隨意的年輕人。袁凱是其中唯一擁有獨立辦公室的人,他把杜林祥迎進自己辦公室,熱情地沏好茶,並遞上一張名片。

杜林祥瞟了一眼名片,除了印著《新信報》首席記者,還有文化傳播公司的總經理。瞧這頭銜,杜林祥已大體明白,這個袁凱,就是以新聞報道為幌子,要挾採訪對像投放廣告或公關費用的媒體混混。

杜林祥沒話找話地說道:「袁記者年輕有為啊,不僅做新聞報道,還涉足文化產業。」

袁凱以一口標準的河州話說:「杜總,其實我們以前打過交道,只不過我這種小角色不太能入你法眼。」

杜林祥很驚訝,但絞盡腦汁也想不起何時見過這位袁記者,他說:「恕我眼拙,不知我們以前……」

袁凱說:「幾年前我是《河州晚報》的記者。」

「《河州晚報》?」杜林祥自言自語道。這些年來,採訪過自己的《河州晚報》記者起碼有十多個。這麼多人,他一時實在記不清了。

袁凱說:「當時杜總在河州西郊的棚戶區做土地整理,結果強拆鬧出人命。晚報派我去採訪,回來稿子都寫好了,卻突然接到上面通知,河州所有媒體不准報道此事。後來我實在氣不過,就把自己採訪的文章發到論壇上。可是沒過幾天,我發到網上的稿子就被人刪得無影無蹤了。」

想起來了!雖然一直沒有見過此人,但杜林祥與袁凱的確算是打過交道。當時在河州西郊棚戶區搞拆遷,林正亮帶人和拆遷戶發生械鬥。林正亮被人刺傷,對方則有一人丟了性命。杜林祥連夜去談判,終於搞定了死者家屬,可第二天還是有人把這事捅到網上。為此,呂有順大發雷霆,還叫網監部門追查是誰發的帖。杜林祥和周玉傑也急匆匆趕赴北京,四處聯繫刪帖公司清除網上信息。

杜林祥記得,當查出是《河州晚報》的記者把事情捅到網上之後,呂有順還聲色俱厲地表示要「嚴肅處理」。

儘管從未謀面,但袁凱留給杜林祥的印象可謂深刻。杜林祥好奇地問:「你怎麼到北京來了?」

袁凱吸了一口煙:「中國的事情,喜歡層層加碼。大領導發話要對我嚴肅處理,到了報社這一級,就變成了立即開除,而且河州的其他媒體也沒人敢錄用我。不得已,我先是流浪到廣東,兩年前又來到北京。」

對於自己,袁凱一句話便輕輕帶過。其實,作為一個80後,袁凱的經歷遠比同齡人豐富。

袁凱的父母是工人,沒什麼文化,一輩子就知道老老實實幹活。從為袁凱取的名字,就知道這二老憨厚到何種地步。袁凱剛出生時,父母到處向人請教,給孩子取個什麼名字好。有人存心戲弄他們,就說乾脆讓小孩叫袁世凱。這兩人哪裡知道袁世凱是何許人也,只覺得名字聽上去還挺順口,便欣然接受了。直到上初中時,袁凱實在不堪忍受同學的嘲笑,才去派出所改名,把中間那個「世」字拿掉。

袁凱從小便是廠區裡出了名的淘氣鬼。可就在他高考落榜的那一個月,父母竟雙雙下崗,全家生活陷入窘境。突如其來的變故刺激了這個聰明伶俐的少年。袁凱跪在父母跟前,希望父母給自己一個機會,讓他復讀一年。

一年後,袁凱果然不負眾望,以高分考入洪西大學新聞系。其實以他的分數,上復旦大學都不是問題。只不過父母再三叮囑,家裡經濟條件只能供他復讀一年,填報志願時千萬不能冒險,最後才選擇了有充足把握的洪西大學。

靠著父母走街串巷售賣下崗牌茶葉蛋,袁凱勉強完成學業。四年大學生活,也徹底改變了袁凱,他變成了一個充滿理想抱負的熱血青年。畢業時,有許多成績不如他的同學都到了政府機關,而袁凱卻執意進入《河州日報》當起了記者。他的理想就是成為法拉奇、邵飄萍那樣的傳奇記者。

三年《河州日報》的生活,袁凱卻沒有實現自己的理想。面對那些「高度重視,強調指出」等八股味十足的官樣文章,他感到十分厭倦。他主動申請離開《河州日報》,轉而進入市場化媒體《河州晚報》。在那裡,袁凱倒是寫出不少膾炙人口的佳作,特別是暗訪假酒窩點、鄉幹部截訪致使一名孕婦流產等稿件,引起社會強烈反響。他不僅成為河州的名記,甚至有不少市民稱他為「袁青天」。

成功讓袁凱個性中的桀驁不馴徹底釋放。在採訪杜林祥公司強拆鬧出人命的新聞時,滿腔熱血的他,因為報紙不願刊登他采寫的稿件,而和總編輯拍桌子大罵。事後,他又把稿件放到網上,引發了一場軒然大波。

這一回,袁凱可是惹惱了大人物。不僅砸了飯碗,在河州也失去了立足之地。袁凱並沒有灰心,心中的新聞理想甚至燃燒得更加熾烈。他毅然南下廣東,加入一家在業界具有極強影響力的媒體。

在廣東的歲月,他筆下鋒芒更盛。其采寫的多篇稿件,不僅在全國範圍引起震動,甚至讓兩名縣委書記丟了烏紗帽。不過,當他把輿論監督的矛頭指向上海一家大型企業時,卻遭遇到空前壓力。對方投入重金公關,封殺了他的全部報道內容。而且還以虛假新聞的名義,將袁凱告上法院。報社迫於壓力,讓他停職休假。恰在這時,袁凱的母親遭遇車禍,送到醫院搶救不及過世。匆匆坐火車趕回河州奔喪的袁凱,在母親靈前長跪不起。

事業遭遇挫折,親人撒手人寰,或許正是這一連串的打擊,讓袁凱的內心發生重大轉變。這麼多年來,自己一直以正義的化身自居,可仔細想想,究竟得到了什麼?無論是在河州還是廣州,他當記者的收入,只夠勉強餬口,根本談不上去孝敬雙親。母親直到過世前都還推著一輛三輪車,沿街叫賣下崗牌茶葉蛋。如果自己的經濟實力足夠寬裕,哪裡還會讓母親受這份罪?母親如果不是整天走街串巷,豈會遭遇車禍?

更令這個年輕人絕望的是,他已經不知道自己在為何而戰!曾經,他希望用手中的筆,來呼喚公平正義,推動國家的進步。可現實中,一個記者的力量是多麼渺小。袁凱甚至開始嘲笑自己少不更事,不曉得天高地厚。

就算放棄這些遠大理想,總可以用新聞來幫助一個個普通而無助的百姓吧?想到這裡,袁凱更是痛心地搖著頭。採訪河州強拆案時,王家兄弟一開始對他千恩萬謝,稱他是「青天大老爺」,可一旦收下杜林祥的錢,馬上翻臉不認人。王家老三後來還給袁凱打過電話,質問他為何把事情捅到網上,並說,如果因此妨礙了杜林祥給他們錢,就要讓袁凱好看。

和上海那家企業對簿公堂時,也是當初的受害者收下企業巨額賠償,反過來出庭指控袁凱寫假新聞。只不過,那個上海人比河州的王家兄弟稍微客氣一些,還專門打電話給袁凱道歉,說「自己昧了良心,不是人」,「袁記者,對方開價是一百萬啊!有了這筆錢,我一輩子吃穿不愁了。像我這種工薪階層,不可能不動心」。

袁凱經常想起魯迅先生的小說《藥》。小說中,華老栓與許許多多的中國人一樣,既勤勞樸實又愚昧無知、麻木不仁,為了救兒子,他竟然拿饅頭去蘸革命烈士的鮮血。魯迅先生對人民大眾是懷著「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態度。這種態度,袁凱如今也有,但還要加一句「恨其不義」。

另外,那些整日把新聞理想、職業操守掛在嘴邊的報社領導又如何呢?不論河州還是廣州,一旦出了問題,袁凱總像替罪羊一樣,被人毫不猶豫地扔出去。那些拿著高額年薪,甚至還有不菲紅包收入的報社領導,卻要月薪五六千、在採訪一線風餐露宿的記者秉持職業操守,這不是扯淡嗎!

這些年來,一直有人勸袁凱:「三流記者寫報道,二流記者收紅包,一流記者拉廣告。」還有人說:「你那些負面報道,不過是為你帶來兩三千的稿費,為你們部門主任帶來萬把塊錢的紅包,為廣告公司、公關公司甚至刪帖公司帶來幾十萬的利潤。僅此而已!」對這些話,袁凱一開始只是一笑置之。現在,他不得不仔細掂量。

任何一個行業的操守都需要人身安全與基本物質生活做保障!為什麼宋朝士大夫最有風骨,人傑輩出?身為開國之君,宋太祖趙匡胤留下煌煌祖訓:「不得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者。」這起碼保證了士大夫群體的言論自由與人身安全,不用擔心因為說錯話而掉腦袋。此外,宋朝一直給予士大夫優厚的物質待遇。哪怕屢遭貶謫的蘇東坡,到了嶺南蠻荒之地,還能「日啖荔枝三百顆」,而不用像後世文人曹雪芹那樣「舉家食粥酒常賒」。

《掌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