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四章

來自北重的匯報簡明扼要,有事實,有數據,頗有說服力。用楊柳的話說就是:事實再一次證明,省政府當年做大做強北重集團的決策是英明而富有遠見的。因此楊柳在匯報結束時提出,為了新形勢下的可持續發展,做出行業大格局,文山柴油機廠最好也能劃入北重。

趙安邦覺得挺符合省政府的思路,當即表態說,好啊,你們給省國資委打個報告吧,我也會打招呼。國企就是要形成拳頭,做大做強嘛。組建北重集團時文柴要進來,是你們死活不要嘛,怕包袱太重。

楊柳笑著解釋,趙省長,當時周總還沒過來,我也不是一把手。

趙安邦說,知道,我知道,我不是怪你們,只是指出一個事實。

其實,指出這個事實,就是對前任北重集團領導的批評。組建北重和幾大國有控股集團,是趙安邦出任省長後的一個大動作。當時許多人不理解,認為是搞拉郎配,一時間阻力很大,什麼意見都有。北重前任黨委書記就在會上公開說,把一群叫花子組成集團,還不如讓他們各自討飯呢。趙安邦當時就發了火,批評說,你這同志咋這麼沒出息啊,只想著討飯?就沒想過凝聚力量,佔領市場嗎?!他不管那一套,說幹就幹了,一邊和各路諸侯談判,討價還價,一邊拎著烏紗帽鐵腕推行。現在看來效果不錯,尤其是北重集團,因為有了楊柳和孫和平這兩員能幹的大將,發展速度遠遠超出了他和省政府的想像。

於是,趙安邦又說,現在你們想整合文柴,省政府當然支持,文柴和北柴都是生產發動機的,早就應該整合到一起了!文柴交到孫和平手上就活起來了,孫和平手上有市場,有融資平台嘛,是不是?

楊柳滿面春風道,是,是,趙省長,孫和平同志是大能人嘛。

趙安邦對楊柳和孫和平都挺欣賞,這兩位企業幹部都是他在這場集團化改革中發現的人才。楊柳政治上強,落實執行省委精神不打折扣,雄心勃勃,卻又一直保持低調,風格頗為穩健,是個帥才;孫和平有開拓拚命精神,市場適應能力很強,風風火火的,是員能橫刀立馬拓疆闢土的大將。現在北重集團有個國內上市的北方重工,有個香港上市的北柴股份,國內國外都有了融資平台,局面很好。因此,趙安邦心情不錯,誇楊柳說,你也是大能人嘛,沒兩下能震住孫猴子?

周到直樂,說,哎,趙省長,你也知道孫和平外號孫猴子啊?

趙安邦笑道,我可不官僚,你們董事局主席楊柳一個,孫和平一個,還有一個劉必定,漢江大學三傑嘛!遺憾的是,劉必定完了,鬧成了上市公司殺手,不到三年搞垮三家上市公司,好像判了幾年吧?

楊柳說,是,趙省長,判了五年,正在省城模範監獄服刑哩。

趙安邦說,但願他在監獄裡能安份些!現在要搞股改了,也不知被他搞垮的那些上市公司怎麼改啊,包括希望汽車。哎,楊柳,希望汽車控股權好像轉讓給你們北柴股份了吧?北柴股份要付對價嗎?

楊柳匯報說,希望汽車的股權談了大半年了,北柴股份未必就能和劉必定談成功。如果真談成了,按股改規定是要支付一定對價的。

趙安邦說,北方重工可是國有絕對控股,對價又準備咋付啊?

楊柳道,哦,我們股改方案已經正式公佈了,每十股送三股。

趙安邦囑咐說,方案公佈後要和中小投資者多溝通,別讓中小股東給否了。股改文件我看了看,這次中小股東可真有了否決權啊。

周到抱怨道,就是,上面給中小股東的權力太大了,前所未有。

趙安邦說,我看也該給中小股東一些權力了,都是你大股東說了算,資本市場就搞不好。說到這裡打住了,又說起了文柴的事。現在文柴雖說還比較困難,但不是包袱,你們一定要有發展眼光。北柴股份就是例子嘛,不是困難時候能收到手啊?孫猴子他們肯定不幹嘛!

周到說,趙省長,您可不知道,當時孫猴子對我們可是感激啼零啊,恨不得給楊董磕頭哩!現在倒好,成香港上市公司了,牛了……

楊柳忙打斷周到的話頭,哎,該牛就得牛,理直氣壯的牛嘛,就像趙省長說的,把企業搞上去了,就該理直氣壯前排就座嘛!你我和集團都得支持他前排就座,比如說這次廳局級幹部民主推薦……

趙安邦這時並沒注意到楊柳為孫和平跑官的意圖,仍想著文柴廠的事,腦子裡突然冒出一個想法,覺得與其把文柴劃給北重集團,倒不如讓北柴股份直接在市場上融資收購了。這一來,既壯大了北重集團和北柴股份的產能實力,又盤活了國有存量資產。可這想法一說出來,楊柳和周到都坐不住了,二人語氣婉轉但異口同聲的一致認為不行:由北柴股份融資收購有個漫長過程,資產劃撥很簡單,一紙文件啥都搞定了。而文柴劃入集團後,集團還要進行整頓治理,在整頓見到績效,且行業拐點出現時再裝入上市公司,應該更為有利。

……趙省長,您想啊,等我們把文柴廠收拾光鮮了,行業拐點又出現了,不是能多賣點銀子嗎?今天在這裡我得做個檢討:兩年前把北柴股份搞到香港上市,我和孫和平都太急躁了點,如果不急,推遲半年到一年上市,H股籌資起碼增加四五個億。所以,趙省長……

趙安邦也沒堅持,好,好,楊柳,別所以了,你這想法也不錯。

楊柳搓著手,滿臉歉意,趙省長,我們可不是故意頂撞您啊!

趙安邦說,嘿,討論問題嘛,該頂就得頂!孫猴子也常頂你吧?

周到正要接上來說什麼,楊柳卻搶先開了口,我們董事局討論問題有時也比較激烈,但孫和平對事不對人。他這個人作風正派,為人正派,真抓實幹,儘管沒出任副廳實職,可這括號也括了三年了……

趙安邦揮了揮手,不在意地說,什麼正廳、副廳,還括號!搞企業就是搞企業,世界五百強都啥級別?國家級還是聯合國級啊?

楊柳溫和地乾笑著,多少有些窘,趙省長,咱這不是在中國搞企業嗎?搞得又是大型國企,幹部配備講級別也不是一時能改得了的。

周到也說,就是,國企的頭頭們賺不了大錢,不就圖個級別麼。

趙安邦有些意外,看著楊柳和周到說,你們一個正廳級董事局主席,一個正廳級總裁,在我省企業集團裡少有啊,還嫌級別小嗎?

楊柳忙擺手,不,不是,不是,趙省長,我們說的不是自己。

周到也賠著笑臉說,趙省長,您誤會了,我們是替孫和平說的。

趙安邦心裡不由一驚,哦?都是替這位孫猴子邀功討賞的?如此看來孫猴子還真牛起來了,官癮見長啊!本事也不小嘛,竟能讓北重的兩個一把手替他來跑官要官!臉上卻沒動聲色,笑了笑,說,好,好,正事談完了,還有點時間,你們想說啥就說吧,哎,誰先說啊?

楊柳先說了起來,口氣極是懇切,帶著充沛的感情歷數了孫和平這些年來的功勞苦勞和疲勞。周到順著楊柳指引的方向又忽悠了半天,給趙安邦的印象是,像孫和平這樣的幹部再不提拔簡直是罪過。

趙安邦收拾著桌上文件,漫不經心地聽著,待得二人都說得差不多了,才問,你們想咋提他啊?集團再增加個正廳級?說得過去嗎?

楊柳說,趙省長,我們也知道在北重集團安排不了,可咱省廳局級單位多著呢,就說這次民主推薦吧,十二家廳局,還有三個市市長。

周到也說,就是,就是!趙省長,你都不知道孫和平現在威望多高!我們北重八十八名處以上幹部,他得了八十七票啊,前所未有!

趙安邦一下子明白了:這二位一唱一和說了這麼多,無非是想把孫和平弄走。卻也沒說破,只問,你們覺得讓孫和平當市長合適麼?

楊柳略一沉思,趙省長,我看挺合適的。您對孫和平很瞭解,他可是個能開拓局面幹大事的人,我覺得他不比現任的許多市長差……

周到插上來說,趙省長,我個人意見,孫和平還是擺在條條裡比較好,比如機械廳,哦,對了,現在沒機械廳了,變行業協會了……

楊柳瞪了周到一眼,沒讓周到說下去,自己接著說,趙省長,如果省委、省政府對和平同志還要再看看,可以考慮先安排副市長嘛。

趙安邦看看表,已經十二點了,不願和他們泡了,起身送客,行了,你們的意思我聽懂了,不就是想把孫和平給提撥走嗎?!孫和平這次是不是就安排,怎麼安排,不是哪個人能定的,常委會上看吧!

楊柳和周到似乎看到了啥希望,對視了一下,搶著和他握手。

周到握著他的手,激動地說,趙省長啊,孫和平這次要真能安排了,我們北重集團五萬三千名員工感謝您,感謝省委、省政府啊。

楊柳把周到拉開了,說,周總,別激動,你別這麼激動……

趙安邦心想,還別激動?我都激動了。你們為孫和平這麼泡,戲過了!卻也不願直接點破,只問,楊柳,你們班子最近沒出問題吧?

楊柳一臉無辜,趙省長,您咋這麼問呢?我們班子咋會出問題呢?我們大事講原則,小事講風格,是個特別團結的領導集體。

趙安邦話裡有話,好,特別團結就好。你帶個話給孫猴子,讓他好好搞他的發動機,進一步擴大市場份額,少考慮啥廳級、副廳級的!

這話是故意說給楊柳聽的,讓楊柳感到一種威脅:若是哪天他因為今天跑官的事批評了孫和平,孫和平這猴頭是決不會輕饒了他的。

果不其然,楊柳一聽這話就急了,趙省長,您可別誤會,我為孫和平說公道話,既不是搞本位主義,孫和平本人也不知道。可孫和平不該考慮的事,我們,哦,您和省委得考慮嘛,不能讓好人吃虧嘛!

趙安邦不願和楊柳再煩了,行了,行了,好人吃不了虧的。

送走楊柳和周到,到機關食堂吃飯時,在食堂門口正好碰上了省國資委主任孫魯生。趙安邦把孫魯生叫到小餐廳,先說了說文柴廠的事,繼而問起了北重班子的團結問題,主要是楊柳和孫和平的情況。

孫魯生匯報說,趙省長,北重集團的班子確實挺團結,只是楊柳和孫和平的情況不太妙。北柴股份日漸坐大,已有和集團分庭抗禮之勢。孫猴子一心想跳出如來佛的手心,獨立門戶,私下裡和我說了幾次,想把北柴股份的國有控股權從集團劃到省國資委來。那個如來佛楊柳呢,則一心想削藩。據孫和平說,楊柳已在考慮吸收合併在香港上市的北柴股份,和在國內上市的北方重工,搞集團的整體上市了。

趙安邦心裡一陣不安:這兩個他都挺欣賞的能人竟拼起來了,一個要獨立,一個要削藩,全是胡鬧嘛!北柴獨立於北重集團不符合做大做強省屬重點國企的既定方針;楊柳和北重削藩也沒多少道理,好端端一個國際融資平台,你亂削啥?沒事找事啊?怪不得今天這麼熱情地為孫和平跑官要官,目的怕就是要把藩王禮送出境,實施削藩。

說到後來,孫魯生直歎氣,趙省長,現在他倆都心懷鬼胎,隨時可能撕破臉皮,我還真不好多說啥,我們國資委管資產不管幹部。

趙安邦不吃了,放下筷子,這麼說,楊柳和孫和平要調走一個?

孫魯生叫道,哎,趙省長,你還問我呀?一山不容二虎,你不把一隻虎調出來,天下能太平麼?只能調出一隻,讓它到外面咬去嘛!

趙安邦想了想,孫魯生,那你看把哪隻虎調出去比較好?

孫魯生想都沒想,當然是孫和平了,調出來,給他提提!

趙安邦一怔,哎,孫魯生,你沒吃楊柳他們的回扣吧?

孫魯生有些奇怪,我吃楊柳啥回扣?是你省長徵求我意見的。

趙安邦說,楊柳今天來了,也是這意見,提提,讓孫和平走。

孫魯生笑了,這叫不謀而合嘛,趙省長,那你和省裡的意見呢?

趙安邦又吃了起來,我和省裡的意見不能告訴你,再想想吧。

孫魯生起身說,好,趙省長,你就好好想吧,沒別的事,我就先走了,下午國資系統有個會,佈置股改,我省股改已全面推開了……

趙安邦卻又將孫魯生叫住了,等等,孫魯生,我問你:楊柳和周到咋這時候突然想起文柴廠來了?他們是不是準備在北柴股份獨立出去後,甩掉對北柴股份發動機的依賴,自己配套生產發動機啊?

孫魯生怔了一下,說,有這個可能,楊柳肯定得留後手嘛。

趙安邦追問道,那楊柳是不是和你們國資委透露過這層意思呢?

孫魯生說,這倒沒有,楊柳又不是孫和平,哪會這麼直來直去。

趙安邦心裡有數了,讓孫魯生走了,自己繼續吃起了飯。

繼續吃飯時,心裡想的仍是北重集團山頭上的兩隻虎。一隻盤踞山頭多年的笑面虎,一隻隨時準備下山撲食的兇猛餓虎。孫魯生說得沒錯,兩虎相爭必有一傷。可當真把孫和平調離嗎?調走孫和平,北柴股份會是啥局面?會不會再冒出另一個孫和平?北重集團對北柴股份畢竟是相對控股啊。如果孫和平離去致使局面失了控,海外H股股東趁虛而入,推出個新董事會又怎麼辦啊?削藩就得不償失了。

必須和他們說清楚:獨立和削藩都是不能允許的。他們這兩隻虎不但必須在一個山頭上好好呆著做大做強,還不能內哄亂咬。誰咬誰走人——沒提撥這回事,就是撤職走人。當然,該做的工作,他還得做一做,先禮後兵嘛。必須盡快安排個時間,分頭和他們都談談……

《夢想與瘋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