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璇璣圖遺文傳半寶 風流種遲配俟佳人
詩曰:
傳聞織女奏天章,誰道人間見七襄。
留得當年遺錦在,直教想煞有情郎。
話說自古及今,奇男子與奇女子皆大地英靈之氣鍾於色,而奇於才。古來有個絕世的奇女子,既具十分姿色,又具異樣文心,異樣慧手,造出一件巧奪天工的稀奇寶貝。這寶貝真是神物,在當時能使琴瑟乖而復明,夫婦離而復合。流傳至幾百年後,又做了一對佳人才子的撮合山,成就千古風流佳話。你道那奇女子是何人?便是竇滔之妻蘇若蘭。你道那寶貝是何物?便是蘇若蘭所織的回文錦。他成就的佳人才子是那一朝?卻是唐朝梁生、桑氏的故事。在下如今且未表桑氏,先表梁生。將表梁生,須先把回文錦的緣由說與看官聽。
昔秦苻堅時,武功人陳留縣令蘇道質生有三女。那三女之中只有第三個女兒蕙娘小字若蘭,生得丰神絕世,真個似玉如花,更兼才情敏妙,精通詩賦,又復善於繡錦,工於機杼,十指中疑有仙氣。父親蘇道質極其鍾愛,為之擇一快婿,乃扶風人,姓竇,名滔,字連波,系右將軍竇真之孫,竇朗之子。其人儀容秀偉,才識超群,官拜秦州刺史。這兩個真是一對夫妻。你道竇滔得了這等一個妻子,也十分夠了。誰想人心不足,得隴望蜀,又私寵了一個善歌舞的美姬,叫做趙陽台,蓄於別宅。若蘭知道了,心懷不平,立刻把陽台取回家來。因嗔怪丈夫瞞了他,故意將陽台凌虐。陽台受了些氣,哭訴於竇滔。竇滔只道妻子嫉妒,便於夫妻情分上漸漸疏淡。後來升了安南將軍,鎮守襄陽,要攜若蘭赴任。若蘭氣忿不肯同去。竇滔逕自同著趙陽台去了。一去經年,與若蘭音問不通。若蘭深自追悔,思量無以感動其夫,因想陽台不過以色伎見寵,我當以才情勝之。於是,獨運巧思,織下一幅回文錦,名曰璇璣圖。其圖橫豎八寸長,上織八百餘字,卻縱橫反覆,皆成章句,字體點畫無不五色相宜,瑩心耀目,便是天孫機上也織不出這一幅異錦。當時,見者無不歎為奇絕,然不能盡通其章句。若蘭笑道:「非我良人莫之能解。」遂遣蒼頭資至襄陽,送與竇滔。竇滔細細看了,既服其才情之妙,又見其詩中皆自敘寂寞悲涼,想念君子之意,因大悔悟。便把陽台遣歸,發車徒盛禮邀迎若蘭至任所同處,恩好比前愈篤。這便是琴瑟乖而復調,夫婦離而復合,全虧這幅璇璣圖了。
後來這璇璣圖流傳世間,又有人把來依樣刊刻了印板,傳流後世。於是,多有文人墨士尋釋其中章句也,有五言的,也有七言的,也有三言、四言、六言的,准於百首。總只尋繹不盡,正不知有多少詩在內,真是一件奇寶。若非絕世奇女子,如何造得出?只看古今來女子中極奇的,如唐朝武則天皇后,以女子而為天下主,改唐為周,自稱金輪皇帝。他誇恃己之才,以為古來奇女子無過於我。獨見我蘇若蘭璇璣圖的刻本,十分歎服,特御制序文一篇頒刻行世,至今傳誦。正是:
則天作序褒蘇蕙,只為璇璣迥出群。
才調漫誇如意曲,離奇怎及錦回文。
則天皇后愛那璇璣圖文字,用千金購求原圖,收貯宮中,時常把玩。後因天寶之亂,此圖失去,朝廷多方求覓,未獲。至僖宗乾符年間,楚中襄州地方,有個孝廉,姓梁,名哲,號孟升。因赴公車下第而回。行至半路,偶到一酒館中沽飲,忽見一個軍人拿著半幅舊錦,問店主人換酒吃。店主人不肯換與他,互相爭嚷。梁孝廉走將過去,取那舊錦來看時,卻原來就是蘇若蘭織的回文錦字璇璣圖,但只有前半幅,已失去了後半幅。梁孝廉見了便問那軍人道:「這錦還有半幅,可也在你處麼?」軍人道:「只這半幅,我也在一處拾得的,卻不知那半幅的去處。」梁孝廉道:「既如此,你只將這半幅賣與我罷!」當下將些銀兩付與軍人,買了這斷錦,攜至家中,把與夫人竇氏觀看。竇氏笑道:「此原是我竇家故物,合當付我珍藏。」梁孝廉道:「此錦向在宮中,因亂失去。朝廷屢次購求,無從尋覓。今幸為我得,但可惜只半幅,不知那半幅又流落在何處。待慢慢也留心訪求,或者異錦仍當完合,那半幅也被我家獲著,亦未可知。今且不可輕示外人,恐生事端。」自此,梁孝廉夫婦珍藏這半錦,等閒不肯把與人看,便是至親至友欲求一見,亦不可得。正是:
至文留與知音賞,石鼓還須待茂先。
梁孝廉雖珍重這回文錦,然但能欽其寶,未能譯其句,即幸得之,亦有何用?誰想他既得了一件非常之物,便生下一個非常之人。原來,梁孝廉有一子,名棟材,字用之,年方七歲,聰慧絕人,讀書過目成誦,屬文不假思索。一日,偶見了刻本的璇璣圖,愛玩不已,便把前人尋繹不到的章句,另自繹出三十首。梁孝廉見之,大是驚異,因即將這半幅斷錦付與他。梁生大喜,朝夕把玩,不忍釋手。梁孝廉將兒子所繹的三十首迴文詩誇示於人,一時你稱我羨,都道:「梁孝廉家出了一個神童。」
這名兒揚開去,早驚動了本州的太守。那太守姓柳,名玭,乃長安華州人柳公綽之後,曾為殿中侍御史。因那時宦官楊復恭擅權,柳公為人鯁直,與復恭不合,求補外任,過左遷了襄州太守。當下,聞梁孝廉之子有神童之名,便著人去請他來相見,要面試他一試。梁孝廉與夫人竇氏恐怕兒子年幼,不敢便教他去謁見官長。到是梁生道:「太守既以禮來請,如何不去見他?」遂告過父母,同著來人,逕至府堂,見了柳公。晉接之間,禮貌無失,應對如流。柳公道:「聞足下繹得璇璣圖詩句,果有之乎?」梁生道:「偶逞臆見,繹得數首,恐無當於高明。」柳公便教取過紙筆,命梁生一一錄出,一面取璇璣圖的刻本來細細對看。果然,聯合得天然巧妙,皆前賢納繹所不及。柳公極其嘉歎,然猶心疑是他父親所為,欲即面試其虛實,乃笑道:「我今欲將璇璣圖為題,作古風一篇,足下能即走筆否?」梁生欣然領諾,便磨墨展紙,略不思索,一揮而就。其詩曰:
天孫昔日離瑤台,織成雲錦流塵埃。縱橫顛到皆堪句,鴻文五色真奇哉。自號璇璣誠不愧,大珠小珠相連綴。即今憑弔動人懷,何況當年舊夫婿。嗟哉陽台寵忽移,巧歌妙舞將奚為。縱令聲技絕天下,難方尺幅琳琅詞。獨怪天章費紬繹,竇子安能盡識得。若能盡識個中文,恨不連波自詮釋。兩人相視應相笑,知音不與外人道。歎息人亡圖僅存,後賢披拂空銷魂。
寫畢,呈與柳公觀看。柳公看了,大加稱賞道:「細觀此詩,筆致合然,聳秀入古,雖使沈宋構思,燕許握筆,不是過矣。不意髫齔之年,有此異才。」遂改容敬禮,請入後堂,置酒相待。
飲酒間,柳公道:「足下詩才高妙,異日固當獨步一時。但老夫尚欲試策問兩條,以卜他年經濟。」梁生起身道:「蒙童無識,何足以辱?明問既承,詢及芻蕘,敢不自陳葑菲,乞即命題,尚求教正。」柳公出下兩個策論:一問用人,一問兵事。梁生不慌不忙,就席間對策二道,於用人策中,極言宦豎之害;於兵事策中,極言藩鎮之害。語語切中時弊。柳公看了愈加讚歎,因問道:「宦官藩鎮之害,畢竟當如何治之?」梁生道:「宦官乃城狐社鼠,若輕易動搖,恐遺憂君父,須善圖之,方保萬全。至於藩鎮肆橫,必用王師征討,但兵難遙度,須臨時權變,非一定之法所可拘也。」柳公點頭道:「足下所言可謂深通國勢,熟諳軍機,將來定是文武全才,為國家棟樑之用,老夫便當表薦於朝。」梁生遜謝道:「黃口孺子,何敢有污薦犢?況小子之意,願從科第進身,不欲以他途媒進。」柳公道:「足下大志如此,老夫益深欽羨。今且以膠庠為儲才之地可也。」梁生逡巡稱謝。席散之後,梁生告辭。柳公親自送出府門而別。次日,便把梁棟材名字補了博士弟子員,送學肄業。梁孝廉歡喜,隨即率領了兒子到府謁謝。柳公接見留坐,問起令郎曾有姻事否。梁孝廉答道:「尚未曾婚聘。」柳公笑道:「可惜老夫無女,沒福招此一位快婿。」梁孝廉謝道:「豚子過蒙寵愛,無以克當。」柳公又極口稱讚了一番。梁孝廉作謝而別。自此,梁生的神童之名大著,哄動了一個襄州。城中凡大家富戶,有女兒的都想要招他為婿,議親者紛紛的到梁家來說。正是:
憑你才高海內,必附貴者而名。
眾人以耳為目,只為太守云云。
當時議親者雖多,誰想梁生年紀便小卻偏作怪,他因心愛了那璇璣圖,遂發個誓願,必要女郎的文才也像蘇若蘭一般的,方才娶他。你道人家女子,就是聰明的,也不過描鸞刺繡、識字通文而已。若要比這織回文錦的才思,卻那裡又有第二個蘇若蘭?所以,議親者雖多,都不中梁生之意。父母一來道他年紀尚幼,婚姻一事還可稍緩,二來見他志願甚高,非比尋常,擇配須要替他覓個佳偶,不可造次。因此遲遲至十三歲依然未訂絲蘿。
梁孝廉有個嫡姊,嫁與本州秀才房元化,生一女兒,小字瑩波,年方十二,略有姿容,稍知文墨。房元化時常與妻子梁氏私議,要把女兒中表聯姻,就招內侄梁生為婿。只因見梁生志大言大,未敢啟齒。不想梁氏偶染一病,因服差了藥,竟嗚呼哀哉了。房元化為痛傷妻子之故,亦染成一病,醫禱無效,也看看不起。臨危之時,特請舅子梁孝廉到臥榻之前,將孤女瑩波托付與他,說道:「小弟無子,止此一女,今令姐既已告俎,弟又將登鬼錄,此女無所依歸,乞老舅念骨肉之情,領他到家去撫養。若令郎不棄寒賤,便可遣侍箕帚。如其不然,竟養作養女,另為擇配,但使不至失所,弟於九泉之下,亦瞑目矣。言訖而逝。」
梁孝廉既受了房元化臨終之托,又見他家境廉薄,後事無辦,心中惻然,凡一應殯殮喪葬之費,俱代為支值。喪事畢後,便領甥女瑩波到家。夫人竇氏正沒個親生女兒,今得甥女奉侍,甚是喜歡。瑩波趨承膝下,禮貌亦無缺,竇氏愈加憐惜,直是親生的一般。又見其舉止儀容亦頗不俗,因想兒子棟材至今未有姻事,何不中表為婚,竟將甥女做了媳婦?遂把此意與梁孝廉相商。梁孝廉道:「前日姊丈臨終之時,亦曾言及此,但恐孩兒所望太高,未必便看得甥女中意,你可試探他一探,看他如何說。」竇氏應諾,便喚梁生來,對他說道:「古人云:『丈夫生而願為之有室。』你如今婚姻未就,是我父母身上一件未了之事。今你表妹瑩波,頗有幾分才貌,我意欲教你做個溫太真,你道好麼?」梁生笑道:「孩兒有願在先,今表妹若果像得蘇若蘭,則玉鏡之聘,固所不惜;若只如此平平才貌,恐非金屋中物。」竇氏道:「你休癡心妄想,蘇若蘭這般女子,曠代而生,不容有二,你若必要像得他的方與為婚,只怕一世不能有配,卻不把百年大事錯過了?」梁生道:「天既生才子,必生才婦配之,難道當今便沒有蘇若蘭?只是未能便相遇乎。若不過其人,孩兒情願終身不娶。」說罷,便去桌上取過筆硯來,題詩四句於壁間道:
天生綵鳳難為配,必產文鸞便與諧。
斷錦已亡猶可獲,佳人那得不重來。
竇氏見梁生所言如此,又看了所題詩句,知其志不可強,只索罷了。誰想那瑩波當初在家時,常聽得父母說要與梁家表兄聯姻,又聞父親臨終遺言也曾道及。後來過繼到梁家,見梁生丰姿出眾,心竊慕之,聽說舅姆要把他與梁生配合,私心甚喜。及聞梁生嫌比他,不肯要他為妻,心中十分不樂道:「難道我便是個棄物?我看你明日娶的妻子是怎樣一個天仙織女!」又怨悵梁孝廉夫婦兩個,不逕自作主,卻甚憑孩兒嫌長道短。因想:「我親生的爹媽死了,如今以舅為父,以舅姆為母,畢竟不著疼熱,正不知明日把我配與什麼人,」於是將承歡侍養的念頭都放冷了。有一篇口號,單道那過繼異姓人家女兒的沒用處,且是說得好,道是:
惜如金,非生麗水,愛似玉,豈出昆岡。親之待女,只是一般心意;女之視親,偏有兩樣肚腸。一個解衣衣之,推食食之,十分保護;一個謂他人父,為他人母,滿腹淒涼。一個勉爾趨承,終嫌生強;一個見他侍奉,認做家常。必使受托蘋蕠,方是真媳婦奉侍真舅姑;若但虛陪定省,不過假兄妹趨侍假爹娘。憑你作親兒女在膝前,看他只有自父母在心兒上。
話說的雖則如此說,難道人家過繼的兒女儘是沒用的?天下盡有親生兒女,爹娘竟受用他不著,反虧了過繼的收成結果。所謂有意種花花不活,無心插柳柳成蔭。人家父母也只為這個話頭,所以過繼兒女在身邊,雖不知那個兒女的心裡是怎地,若論父母之心,再沒有個不盡的。即如竇氏把甥女瑩波愛若親生,既認做女兒,又欲配為媳婦,只因兒子不願,遂不相強,非是他不能逕自作主配合。他也道:「兒女婚姻乃百年大事,必須男女你貪我愛,異日方才夫妻和好。若兩個裡邊有一個不願,便使父母硬做主張配合了,到底不能十分和順。在男子還可別選佳麗,更置側室,那女子卻不誤了他終身?」所以,梁生既不願以瑩波為妻,竇氏便不強他,這不特任從兒子,亦是愛惜瑩波的一片好意。當日,竇氏與梁孝廉商議道:「孩兒立志難強中表為婚,非其所願,但急切那裡有個十分才貌的女子來配他?姻緣在天,須索慢慢替他訪求。如今且先與瑩波定下了一頭好親事,庶不負他父親臨終之托。」梁孝廉點頭道:「說得是。」便著人喚幾個媒婆進來,把這話對他說了,教他在外邊尋覓個好頭腦。看官,你道瑩波的姻事不像梁生這般揀擇,定然是容易成的了,那知人情最是勢利,打聽瑩波不是梁孝廉的親生女兒,有高似梁家的,便不肯與他聯姻;若低似梁家的,梁孝廉夫婦卻又不肯為此。高來不成,低來不就,瑩波的姻事也只顧蹉跎了。只因他姻事蹉跎,便又引出個中表議婚的頭腦來。有分教:雀屏開處,招一個無行郎君;萱草堂前,添一個掛名兒子。畢竟此人是誰,且聽下卷分解。